扎根：灵魂的营养学
——西蒙娜·薇依《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论》
西蒙娜·薇依这个名字在国内已不算一个陌生的名字。她的两部著作《在期待之中》和《重负与神恩》早些年已译成中文，薇依的传记，法国人雅克·卡博写的《信仰与重负——西蒙娜·薇依传》也在1997就译介出来了。关于薇依的研究中文文字给人印象最深的当数刘小枫在其《走向十字架的真》中的《信仰的负重与上帝之爱》。三联出版的《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论》则是最新的关于薇依的译著，它给我们提供了解薇依的更多途径。
J·马多勒说，“能够改变一种生活的书是很少的。而西蒙娜·薇依的书就属于这类书之列。在读了她的书之后，读者很难还保持读前的状况。”不过，每一个接近西蒙娜·薇依的人都会发现一点，读西蒙娜·薇依需要勇气。这并不是说薇依的文字象康德、黑格尔一样，晦涩难懂不堪卒读，恰恰相反，她的那种敢于扣其两端而不在意中庸的激情文字每每可以直指人心，只是因为在一个唯快乐是好、重权利而轻义务的浮躁年代，读薇依多少显得远离大众而不合时宜，艾略特在为该书作的序中指出，接近薇依就是在接近一颗伟大而高贵的灵魂——在伟大和高贵一再遭致唾弃的时代，读薇依的确需要勇气。但另一方面，我们时代也有一种唯病态、歇斯底里、不健康是好的倾向，薇依的那种对真理偏执的气质、那种对上帝的不懈追求、那种与众不同爱的逻辑和那种自我牺牲的勇气无不从近乎极端的层面吸引着人们——你可以不接受薇依的上帝，但你无法不为她烈士般的躬行力践所打动。但不管怎样，读薇依的《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论》是让我们饥谨的灵魂获得营养的自我搏斗——它首先需要的勇气。
《扎根》是体现西蒙娜·薇依社会与政治思想最为成熟的著作。在该书中，通过对人的权利与人的义务的研究，人的灵魂各种需求的分析，西蒙娜·薇依揭示了如今依然流行的空话和谬误，而这些空话和谬误往往被用作道德激励；她对君主制原则的审查则体现了其敏锐、均衡和良好的判断力；而她对法国政治史的简短回顾，既是对法国革命的谴责，又是对王权复辟之可能性的有利驳斥。T·S·艾略特认为，这本书是年轻人应细加以研究的书籍之一，也是希望其影响下一代人的心灵中日益彰显的书籍之一。
我们先人讲究致知在格物，薇依在《扎根》中首先做的，是剖析人的灵魂。人的灵魂具有各种需求，也即分析了灵魂的营养谱：秩序、自由、服从、责任、平等、等级制度、荣誉、惩罚、言论自由、安全、风险、私有财产、集体财产和真理。明眼人很容易看出，这是一个比马斯洛需要层次论更为精细也更充斥着矛盾的灵魂的营养谱，自由和惩罚、安全和风险，似乎具有勾心斗角的天然本性，但作为营养它们都是灵魂的营养。灵魂作为特殊的被“格”的对象，从一开始起就不适宜采用通俗的、或可谓之为可以思议的科学方式来去解剖。在薇依看来，这些灵魂的营养当中，最为首要的是秩序，而最为神圣的是真理，“真理的需求比其他任何一种需求都更为神圣”，而“如果找不到一些热爱真理的人，一个民族的对真理的需求是绝对不可能得到满足的。”
人的灵魂具有各种需求，但灵魂经常地处于那种未得到满足的匮乏状态——对薇依来说，这种匮乏状态就是灵魂的“拔根状态”。军事征服、移民、金钱和经济力量以及一个国家的内部社会关系都是引起拔根状态的因素，其中金钱是一种不可小觑的拔根力量，因为“金钱渗透到哪里，就毁坏了哪里的根，用赢利的欲望替换掉所有的动机。”拔根状态是“各种人类社会之疾病中最危险的一种，因为它会自我增殖。”现代人流行的乡愁或无家可归感大概和薇依所说的拔根状态相若。但薇依指出，真正被拔根的人只有两种表现，或者落入一种几乎无异于死亡的灵魂的惰性状态，或者总是倾向于投身——常常采用最暴力的方式——那些不是尚未被拔根就是已经被部分拔根的人拔根的活动中。治愈拔根状态就的让灵魂获得营养而“扎根”。
但“扎根也许是人类灵魂最重要也最为人所忽视的一项需求。”它最难定义，不过“一个人通过真实、活跃且自然地参与某一集体的生存而拥有一个根，这集体活生生地保守着一些过去的宝藏和对未来的预感。……每个人都需要拥有多重的根。”在薇依看来，扎根的关键在于真理精神的存在。当然，这种真理精神和通常科学意义上真理迥然相异，而是关于上帝、基督的爱之真理精神。科学意义上的真理精神并不免除人类的拔根，薇依从希特勒那里看到，实际希特勒所实施的一切恰恰就是把从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所获得的启发强加到人类的命运中来，结果这种野蛮暴力引发的更为巨大的拔根状态。如果纯粹的善不能在人类活动中产生真正的伟大，那么扎根就毫无指望，就“不会有另一世界对这一世界的朗照”。而另一种意义上的可供人类扎根的真理精神，“与其说是对真理的爱，还不如说爱之中的一种真理精神。”在薇依那里，扎根离不开上帝之爱，因为上帝出于爱而死在这个世界之中，以使这个世界本身成为爱。对这种真理精神的信靠意味，信仰本质上不是一种安慰，而是重负，是受苦。真理精神，受苦，恰恰是它们构成灵魂扎根的真正营养。
读薇依总会让人产生一种羞愧，因为在薇依的伟大人格魅力面前，在其毕一生怀着对上帝的期待面前，在其在受苦受难中一丝不苟履践爱之真理面前，在其狂热的苦行主义面前，在其对快乐和幸福的鄙视面前，在其对痛苦的不倦追求面前，自诩为热爱生命的我们总会深深赧颜于自己从根本上缺乏行动的勇气和力量。但至少我们可以获得这样的一种态度：“我只能赞许那些一面哭泣一面追求着的人。”（帕斯卡尔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