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咫尺,岸上水中。
爱在左岸,心往右转。
一.咖啡馆里老式的座钟“当当”地响了八下,现在是早上八点,咖啡馆里生意冷冷清清。
顾小荷下意识的摸了摸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抬起头来,恰与对面的纪清漪目光相撞。这是她们今早的第八次相视而笑了。之后,仍是各自低下头,缓缓搅动咖啡匙。匙与杯壁的碰撞,配合着老座钟的滴答声,居然变的很有韵律。像是为她们各自的心事打拍子。
“上海的冬天好冷啊——”清漪像是在自言自语。在这静谧的早晨,打破宁静的人声竟然显的有点突兀。小荷淡淡的应着:英伦却与这里差不多。
“你在英国过的好不好?”
“好。你在香港呢?”
“也很好。”
之后又是沉默。
十年的分离,让这对昔日的好友不知该如何去问候对方,只有沉默。
而沉默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个约会还有一个人没有到。一个男人。
“泓,为何还不来?难道,他忘了我们的十年之约。”
“泓,他一定会来的。”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的望向窗外。
这是一间临河的咖啡馆。一盆吊兰沿窗垂下——在这个寒冷的天气里,人工的培育让它有着反季节的旺盛。两个女人透过它碧绿的叶望向对岸的街道——只有匆匆忙忙的人群。正对向窗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手捧玫瑰的男人,看样子是在等他心爱的女孩。两个女人同时收回目光,又是相视一笑。
老座钟滴答滴答的走着,指针已经指向了9。被吊兰割裂破碎的阳光,随着两个女人搅动咖啡的手,有规则的颤抖着。没关系,在这个连太阳都变得慵懒的上海的早上,她们都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去等待,她们今天本就是为了等待而来。
“小荷,从小到大,你什么东西都让着我,连爱情也是如此。你明知道泓是爱你的。”
“可是,如果当初我接受了他,你会快乐吗?”
“至少我们三个中会有两个是快乐的。”
“但我也不愿意你一个人不快乐。我是个软弱的人,我只有选择逃避。”
“你走之后,泓一直在等你。后来我去了香港,走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在香港等你,你随时可以来找我。可是十年了,他音信全无。可见他心里还想着你啊。”
小荷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已经订婚了。”她伸出那个带戒指的手指,“也许今天你们可以续上断了十年的姻缘。”
清漪的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的似笑非笑,手里的匙搅动的更响了。
二.在老座钟敲响十点的时候,她们终于等来了一个人。
不是泓,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女孩。
“我是替泓来的。”女孩的目光生涩,“你们可以叫我文文。”
她是带着泓的故事来的。
十年前,清漪去了香港,而泓则守着对爱情的承诺,等待小荷的归来。一年,两年——大约在五年前,泓决定用另一种方式来继续他的等待。
“面向大海,春暖花开。”这曾经是他们三人共同的生活理想,他决定去实现它。
“这些年,他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写一封信给你们,只是从没有发出去过。三个月前,他决定去一直向往的大戈壁,他说,这也是你们一直的愿望。临行前,他把那些信都托付给了我,说如果赶不回来,就让我把信拿给你们。”
“那——信呢?”
“真的很抱歉,我上个星期搬家的时候,不小心失落了那些信。”
“那——他有跟你联系吗?”
“上个月,发生了大沙暴,他已经……”
话说到这就断了,也许女孩有说完,可小荷和清漪并没有听到。
泓,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故意要带着我们共同的理想消失在生命的壮阔里是不是?
你现在是在天上嘲笑我们是不是?跟你相比,十年来,我们是在被情误,被名误,被利误。你却偏活得那么洒脱——连走,也要走的那么洒脱!
清漪在轻轻的念叨些什么,谁也听不清。那表情,仿佛泓就漂浮在她周遭的空气里,她在跟他私语着。
小荷一会儿看看清漪,一会儿看看叫文文的女孩。忽然长叹一声:“泓,这就是你为我们安排的最好的结局?”
模模糊糊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他的手划过她的脸:“我爱的是你,小荷。不是清漪。不要再强迫我任何。”她躲开了他的手。他们之间有一条河,那就是清漪,她不愿意趟过,并且也不允许他趟过。他站在对岸,向她喊。可是她不听。终于一切都渐渐模糊。
她又不自觉的望向窗外,街上依旧车水马龙,那个捧着玫瑰的男人仍然没有等到他的女孩。风起了,吊兰的叶子跳起妖冶的舞蹈,把那个固定的影子拉得怪异。小荷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向门外奔去。
三.女孩文文也起身了,向着呆坐着的清漪:那么我也告辞了。
“谢谢你的故事——” 清漪像触电过后猛然醒来。
“你——你怎么知道——”
“直觉——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在编故事。”
“你刚才都是在演戏?”
“不是。你给了我很美的结局,是我情不自禁的入戏。对我来说,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戏。是他让你来的?”
“不。不是!
你们都是自私的女人,都是!”女孩大声叫起来。“你们都走了,他走不了。他没有你们那么好的家境。你们现在在香港,在英国也是数不尽的风光。你现在不是香港很有名的眼科大夫吗?我在他剪下的杂志上看到过。可是他呢?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拿着微薄的工资。整天还要为能否保住工作提心吊胆。为妻子孩子吃饱肚子操心——”
“他——他结婚了?”
“是的,在你们走后的第二年,他爸爸查出得了晚期的癌症。只想在临终前抱上孙子。你们守着这个十年的约会,不见了。他只能匆匆的与别的女人结婚。”
女孩不再说了,嘤嘤的抽泣起来。
泓,对文文来说是个很特别的人。那年她14岁,乘地铁上下学。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在地下铁的一张长椅上,他请她喝了啤酒,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喝酒;她请他吃了小熊饼干,这是他第一次吃到一种叫小熊饼干的东西。
以后的几年里,每个星期五,他们都会准时的在地下铁约会。他告诉她他生命里曾经的两个女孩;告诉她他现在的妻子——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在听了他的故事后,就嫁给了只认识两个星期的他。她是护士,白天在医院很忙,下班后还要照顾孩子和他瘫在床上的老娘。
“她对我妈真好,端屎端尿,任劳任怨。就是亲闺女也做不到。我是个混帐男人,没本事,挣不到钱,可连最起码的,心里就只有她一个人都做不到。”有一个周末,他喝醉了,就模模糊糊的说了那么多。
他很少喝醉,因为文文只是个小姑娘,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小姑娘,他不愿意吓到她。
在文文的记忆中,他只喝醉过那么一次。后来她才知道那天是一个叫荷的女人的生日。
她知道他全部的故事,她知道他故意的遗忘了这个十年之约。
他怎么可以让她们看到这个潦倒如此的他。他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翩翩少年。于是他选择遗忘。
可是她不甘,她替他编了这么一个故事,她要让他在她们心中神圣的死去。她要让那两个女人永远仰视着他。
清漪喃喃地说:“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从这个女孩子进来的那刻我就想到了,不管真相是怎样的,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生活!但愿小荷是真的相信了……”
四。顾小荷一路走出咖啡馆,她狠狠的摘下那枚戒指,那是她回国前一天为自己买的。她固执的认为那是很有用的。如果清漪和泓结婚了,它会告诉他们她也结婚了,她并没有在等他。如果他们没有在一起,那至少也可以让泓死心。又或许泓和清漪已经各自结婚,那这枚戒指也可以告诉他们他也未曾落后。她心里到底更期待哪种结局,她也不清楚。但是她现在知道,一切跟她预期的都不一样了。天啊,这是什么乱糟糟的世界——那个女孩的谎言太拙劣。
泓,我不愿意猜到比死亡还要坏的结局。你出来,你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样!!
不一会儿,她已经走到河边。是的,那个男人还没有走。捧着玫瑰,神情冷漠的看过来。
“泓,我知道是你!!你在看,可是你为什么不过来?你过来啊,我要你过来!!”
现在他们之间仍然横着一条河,但那已经不是清漪,是整整十年的光阴。时光在十年前分了叉,他们以为自己还在爱着,可是爱情却已经站到了不同的空间。
男人哭了,他过不去了,这一生,他注定只能站在她的彼岸。
五.地铁的门缓缓的关上了,
文文把一枚戒指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那是她在一家咖啡馆的门口捡到的。下一站,是她每个星期五都要去的地方,但她知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星期五的啤酒和小熊饼干……
她只是去放一样东西,她左手无名指上的东西。
生命如同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了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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