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江湖久客若无家”的游子。与大多数人相反,我并不想透过几十年的光阴,打艰难地捞故乡的影子。原因再也简单不过:“所恋的在那里,那里就是就是我们的故乡了”。十里红尘,大千世界,我所恋的似乎太多,一时间竟然说不上来。据说,漏斗里的沙子也有漏不出去的情形,是因为心急,还是它们整齐的无所谓的态度呢?反正,我自己倒是可以断言——抱着一种含糊的态度,我像一朵随风赋形、四处行走的云,近乎漠然打量着自己行经的每个地方所留下的零星的脚印。那种诗家笔下望乡的苦涩离我很近,身边的诗词集子足够一位饱学之士皓首穷经地去消化,但显然它们只有看着书桌离我的距离犯愁,呵呵,要穿过我这厚实的皮囊,谈何容易。
我一转身,脑子里就会立刻浮现出它们龇牙咧嘴、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只能笑笑,心里喊着冤,今天中午12点,我还得去排一次决不能缺席的长队,它关系着工资的着落;晚上8点整,同事的生日聚会会如期举行,薄薄的一张请柬背面俨然刻有“联络感情、务必参加”的code。同事,是我的immediate
boss,请柬封面渲染的一团和气其实就是一袭指令。指来令去,闲暇的时间也就被掰得差不多了。上周五同窗来访,为了他的莅临,我的时间安排表被迫动了大手术,人还得走马灯似忙碌,向因此带来诸多不便的朋友一一陪过笑脸。
仔细一想,这花花世界也着实精彩,一切都让你浅尝则止,下面的光鲜等不耐烦了,就夹着你一块飞奔。那个柳永真是没见识,一点“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景象就令他感叹不已。这般“东南形胜”被拽到现代,没准她自己也会识趣地低头寻找逃跑的缝隙。这年头,宝马香车、高楼大厦、窈窕玉女遍地都是。各种花边是缤纷千万重:李纹欲重金礼品武穆写词(歌词);某位姓赵的明星骄傲地撇着香唇,“敢将玉体着膏旗”;木子美“春衫脱尽笑罗敷”……不过,与花边攀上关系是需要资历的。
以年头而论,童年的时光还有十多度春秋,但以后的游走才是真正让自己开了眼皮。孩提时的足音丢在了那个掀翻几里的稻田、捕捉黄鳝的月夜。那时,万籁俱寂,大家都盛满了兴奋,担心心跳会吵醒树上的雏鸟。小时候总觉得时间像蜗牛一样在慢吞吞地蠕动。到了弱冠之年,自己才发现,时间是玩够了自己。它一个猛子下去,我就以为它没有了动静。等它冒出水面,就是一大把永远流走了的日子。接下来的青春是飞溅出一叠一叠豪情的瀑布,是过滤陈质让新鲜驻扎的耳膜。童年,沦为了一段消失的楼梯,很少在记忆的湖面泛起。出巴山,下长江,过洞庭,上岳麓,这些闹哄哄的见闻争翠与后,贴在那些岁月之上,一层紧接一层。印象湮没了印象。
就这样一层层下来,那些日子自然是难于呼吸。即使有闲,我还是在写着矫情的散文和诗歌。直到中秋之夜,我才乘着酒意,踉踉跄跄舞蹈着近了江边,与那些快要被忘却的日子寒暄几句。两地中秋花染露,家中慈母总忙炊。俗话说,伤了骨头连着筋。我与故园之间的纽带,也就只剩下亲情这根筋了。那晚,我也试着向江面咆哮,你尽管折腾吧!因为蓦然回首,我发现:她,是美丽的。在一种毫不搀杂的屏气凝神的端详中,我的故乡,上升到瑶台的高度,美丽得无以复加。一座山峦,周身弥漫着剧烈蒸腾着的雾气。我由此产生了大汗淋漓的联想,美感遂遁得无影无踪。这时,它是俗气的,是“加工”馒头的蒸笼,再也寻常不过。中秋的月从古铜色缓缓过渡到一汪皎洁。“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头顶上的这轮月亮似乎显得不太真切,只有少年时代的月,才可以大、圆、白,正宜剑舞。四下便都静了下来,人声的喧哗中,月光愈发清明,纯粹,恬静。“月下飞天镜”,又是那多情的月光,那犹为离人照落花的月光,那“万里送行舟”、纠缠住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诗人心头不肯松手的月光,就是那让你“灭烛怜光满”、牵动你那根最柔软的神经的月光,让我时而安详,时而酸楚,时而猛地起座长歌。浓雾散去,故乡那座山峦竟是秀丽出尘。
江中,都市剧烈摇晃/象体温计上端的水银/被狠狠甩回了老窝/霓红落水,在浪里/黯淡的繁华复位到影影绰绰
不成腔调的曲子从口里涌了出来,我滑向一个清晰的方向。
感谢这些年来生活的白眼。走了一遭,我又举起了心头的小旗,向着起点浩浩荡荡地行进。“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种老大得归的阵势自然浩荡,虽然不免带着一点年轮镶上的凄惶。张爱玲说得好,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我又想起了李白的《蛾眉山月歌》,不禁想责问这位饮中八仙之一的豪客:既然“思君不见”,你为什么不早早打道回川,亲近那盆地每一寸红壤?可惜的是,故园空有花枝茂,意气男儿忍别离,要经过好多浮沉,我们才肯把吝啬的目光扳回。“月是故乡明”,千古如斯。只是诗圣的点拨远远不及生活的点拨来得直接、痛彻。所以,《回乡偶书》在风趣之外,还隐寓着几分自疑和怅然。“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是啊,老大得归固然可喜,但故乡是否能够长住呢?“春风不改旧时波”,只有儿童与故乡的山水风物才能浑然一体。经历了弯弯曲曲的跋涉,人到中年后,坐标也就大致固定。地理坐标概莫能外。等到坐标具有了三角形的稳定性时,垂暮的我们便委身在四周衰草乱窜的穷庐,不再挪步。生活点醒的恩惠来得太迟。把自己嵌入曾经的家园,难于上青天。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歌声徐徐递到耳边,心坎。我的家乡,宕渠,就是挤上列车、掉着半边屁股我也会回来看您的。那里,有6处汉阕,全国仅有24处。那里,有真正清澈的巴河水,有当年把一抱粗的树木以几毛的价钱卖掉了事的山民。而当饥饿的行人冒冒失失闯入没有闭户的茅草房屋,慷慨地吃掉十多厘米长、约一指厚的肥肉时,他们却不以为忤。那里,还有当年和我驱着牛群飞奔二十多里的伙伴。那位一道上山的知青,我们可以隔山相望,但当好心人用颤巍巍的手比划着,讲述你的死讯时,已经是在三天之后。那时,我们脸上的情感纤毫可见,可以尽情地笑,可以放肆地哭。逝去的光,还在么?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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