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谭嗣同其人其书
谭嗣同(1865—1898),字复生,号壮飞,又号华相众生、东海褰冥氏、寥天一阁主。湖南浏阳人。虽出身官僚家庭,然个人处境异常艰难。少时为父妾所虐,备极孽苦,“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忍受,濒死累矣”(《仁学?自叙》)。其能博览群书,尤习西方自然科学。其又习武,性好骑射,结交侠士。及长,鄙视科举,好今文经学,对魏源、龚自珍等极为称赏,喜读王夫之《船山遗书》。曾游历直隶、山西等十余省,结交名士,观察风土,遂萌生反满思想。谭嗣同的时代,中国积贫积弱,屡战屡割地赔款,故其历史处境与其前及今日皆有不同,西洋文化渐行华夏,传统之宇宙观与价值观崩溃,士人担当道统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异常高涨。甲午战后,谭嗣同由一保守派变而为一激进派,愤中国积弱,在浏阳倡设算学馆,开湖南维新风气之先,并遍历北京、天津、上海,南京等城市,吸收新知。1896年入赀为江苏候补知府,赁居南京。曾拜杨文会为师学佛,治“唯识宗”、“华严宗”,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慨”。
1898年,谭嗣同写成《仁学》一书,提出“以太”为宇宙物质本源之学说,谓世界各种现象之关联、变化、结合和依存都为“以太”之作用,并将“以太”这种沟通世界为一整体之作用称作“仁”,而“仁为天地万物之源,故唯心,故唯识”。他尖锐地批判封建专制制度的“纲常名教”,要求“冲决”种种“网罗”,还提出发展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主张。其变法主张包括变科举以育人材,开议院以达下情,改官制而少其层累,发展机器工业,开办矿业等等。
1897年,谭嗣同协助湖南巡抚陈宝箴、按察使黄遵宪等设立时务学堂,筹办内河轮船、开矿、修铁路等新政。次年,又倡设南学会,办《湘报》,宣传变法,抨击旧政,成为维新运动的激进派,遭到湖南守旧势力的攻击。8月,谭嗣同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荐,被征入京,参予变法。因后党发动政变,9月28日,与林旭等六君子同时被害。其诗风格雄健。后人编为《谭嗣同全集》。
谭嗣同曾师从欧阳中鹄与刘人熙,欧阳氏袭船山而号瓣姜,愤世嫉俗,反对志谷干名利。而刘氏更是推崇湘贤王船山,辛亥革命后曾创办船山学社,是《船山学报》的创始人。正是因为这种师友关系,谭嗣同亦十分推崇王船山,尝谓:“五百年来,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而本人则谓,近四百年来,直接船山者,惟有谭嗣同一人而已。
谭嗣同之父谭继洵官湖北巡抚,其家庭出身与后日之革命家黄兴、蔡锷等人迥异,本可为一封疆大吏之子干名利,然其心怀天下,身荷大道,“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仁学?自叙》)不惜杀身成仁以拯救生民于水火,斯人之精神可感动天地!
二、谭嗣同之独立意识与批评意识
谭嗣同的独立意识与批评意识在《仁学》一书有较为强烈的体现,其宗旨在于冲决网罗。《仁学?自叙》谓:“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此即其追求真生命之大义所在。
谭嗣同反三纲五常,启我湖湘乃至中国近代伦理革命之先河。谭氏是近代以来第一个正面呵斥纲常名教者,说:“仁之乱也,则于其名。名忽彼忽此,视权势之所积;名时重时轻,视习俗之所尚。……俗□陋行,动言名教。……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不能不奉,则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父以名压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挟一名以相抗拒,而仁尚有少存焉者乎?……忠孝,臣子之专名,终不能以此反。虽或他有所据,意欲诘诉,而终不敌忠孝之名为名教之所尚。反更益其罪曰怨望,曰觖望,曰怏怏,曰腹悱,曰讪谤,曰亡等,曰大逆不道,以为当放逐,放逐之,当诛戮之,曾不若孤豚之被絷缚屠杀,犹奋荡呼号以声其痛楚,而人不之责也。”(《仁学》)
谭氏批评君主独裁说:“二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愈剧。”“天下为君主囊橐中之私产,不始今日,……然而有知辽、金、元之罪浮于前此之君主者乎?其土秽壤也,其人羶种也,其心禽心也,其俗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残淫杀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砺猰貐之巨齿,效盗跖之肝人,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锋刃拟华人,华人靡矣。乃犹以为未餍,峻死灰复燃之防,为盗憎主人之计。锢其耳目,桎其手足,压制其心思,绝其利源,窘其生计,塞蔽其智术。……王道圣教典章文物之亡也,此而已矣!与彼愈切近者,受祸亦愈烈。故夫江淮大河以北,古所称天府膏腴,……衣冠文物之薮泽,《诗》、《书》藻翰之津途也,而今北五省何如哉?古之暴君,以天下为己私产止矣,彼起于游牧,直以中国为其牧场耳。……虽然成吉思汗之乱,西国犹能言之,忽必烈之虐,郑所南《心史》纪之,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薙发之令,所至屠杀虏掠,莫不如是。……亦有号为令主者焉,及观《南巡录》所载淫掳无赖,与隋炀帝、明武不少异,不徒鸟兽行者之显著《大义觉迷录》也。”(《仁学》)对于中国历史,其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媚大盗。”(《仁学》)
五常之中,惟有朋友一伦最无弊而有益,谭嗣同说:“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无纤毫之苦,有淡水之乐,其惟朋友乎?……所以者何,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节宣惟意,总括其义曰不失自主之权而已,兄弟于朋友之道差近,……余皆为三纲所蒙蔽,如地狱矣。”夫欲变法,必先变教,“今中外皆侈谈变法,而五伦不变,则举凡至理要道,悉无从起点,又况于三纲乎!”(《仁学》)
我之真生命,为我主宰,绝不可为名利而丧其真。故谭氏极不喜死节,谓:“君亦一民也,且较之寻常之民而更为末。民之与民,无相为死之理,本之与末,更无相为死之理。死君者,宦官宫妾之为爱,匹夫匹妇之为谅也。夫曰共举之,犹得曰吾死吾所共举,非死君也。独何以解于后世之君,皆以兵强马大,力征经营而夺取之,况又有满汉种族之见,奴役天下者乎?”(《仁学》)
前有王船山抨击独夫民贼假仁义以食人,后有谭嗣同反三纲五常。处于君主专制之时代,谭嗣同之精神可谓振聋发聩,直启我湖湘后人继续革命推翻独裁帝制,故杨毓麟《新湖南》说:“至于直接船山之精神者,尤莫如谭嗣同,无所依傍,浩然独往,不知宇宙之圻埒,何论世法!其爱同胞而惎仇虐,时时迸发于脑筋而不能自已,是何也?曰:独立之根性使然也。故吾湖南人之奴性,虽经十一朝之栽培浸灌,宜若可以举根而固蒂也,然至于今日,几几乎迸裂爆散,有冲决网罗之势。”
与王船山相比,谭嗣同之独立意识与批评意识更为强烈,他要冲决种种网罗,开显原本真实的自由生命,他“无所住而生其心”,养得浩然正气,不为种种网罗所桎梏,直见天地之大德——生。
三、谭嗣同之仁爱精神与烈士精神
谭嗣同的仁爱精神与烈士精神体现在他短暂的生命之中。谭嗣同认为仁即兼爱天下。他非常关心民间疾苦,曾作《罂粟米囊谣》:“罂无粟,囊无米,室如县磬饥欲死。饥欲死,且莫理,米囊可療饥,罂粟载千里。非米非粟,苍生病矣!”其《大盘山转镶(饷)谣》又:“马足蹩,车轴折,人蹉跌,山岌嶪,朔雁一声天雨雪。舆夫舆夫尔勿嗔,官仅用尔力,尔胡不肯竭?尔不思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呜呼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
王船山所服膺的张载曾体贴出“民胞物与”,谓万物一体,天下一仁。谭嗣同以宇宙为一仁爱,以通为第一义,通古今中外:“仁以通为第一义。”“通之义,以‘道通为一’为最浑括。”“通有四义:中外通,多取其义于《春秋》,以太平世远近大小若一故也;上下通,男女内外通,多取其义于《易》,以阳下阴吉,阴下阳吝,《泰》《否》之类故也;人我通,多取其义一佛经,以‘无人相,无我相’故也。”“通之象为平等。”“通则必尊灵魂,平等则体魄为可灵魂。”(《仁学》)因此谭嗣同心中不止一中国,乃是世界,故梁启超说:“《仁学》之政论,归于‘世界主义’,其言曰:‘春秋大一统之义,天地间不当有国也。’又曰:‘不惟发愿救本国,并彼极盛之西国与夫含生之类,一切皆度之,……不可自言为某国人,当平视万国,皆其国,皆其民。’”(《清代学术概论》)
王船山说:“圣人以《诗》教以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有豪杰而不圣贤者矣,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俟解》)谭嗣同兼爱天下以振豪杰之精神,故能杀身成仁,终成一烈士。谭嗣同说自己“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所谓仁人,不是坐而论性,而是破旧立新,举天下之大义起而革命,“吾华人慎毋言华盛顿、拿破仑矣,志士仁人,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驱除,死无憾焉。若机无可乘,则莫若为任侠(暗杀),亦足以伸民气,倡勇敢之风。”(《仁学》)
王船山说:“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思问录?外篇》)“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尚书引义?太甲二》)仁人日新日日新,日新而有常,有常而日新。谭嗣同说:“日不一日,斯新不一新,闻斯行诸,不俟终日。为中国乎?为夷狄乎?吾宁自新,毋使人有以新我矣。”(《湘报叙》)“天不新,何以生?地不新,何以运行?日月不新,何以光明?四时不新,何以寒暑发敛之更迭?草木不新,丰缛者歇交;血气不新,经络者绝矣;以太不新,三界万法皆灭矣!”(《仁学》)
戊戌政变之后,谭嗣同临死不惧,敢于牺牲自己,以唤醒天下苍生,决不逃亡,毅然表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从嗣同始!”其后狱中题壁写道:“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临终语》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真可谓一仁人!与逃亡海外的康有为、梁启超相比,谭嗣同何其伟大!
谭嗣同慷慨就义,虽死犹生,直启后来人。晚清以来,其尽脱旧思想之束缚,戛戛独造,惟有谭嗣同。1900年,他的朋友唐才常策动自立军起义。之后,追慕谭嗣同这位湘贤的辛亥革命精英黄兴等人不断起义,百折不挠,前赴后继,终于推翻了满清政权,结束了两千多年的帝制。而最后,又是追慕谭嗣同这位湘贤的毛泽东(毛泽东之师杨昌济极为推崇谭嗣同)等人推翻了压迫中国人民的“三座大山”,“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跋:
2005年是浏阳谭嗣同诞辰140周年纪念,因以作此文。愚深契于王船山、谭浏阳二人,愚谓四百余年来,我湖湘士人通天人者,惟此二人。2003以来,本人曾数次赴浏阳道吾山、大围山、宝盖寺等地考察文化资源,每每抽空瞻仰先贤故居及纪念馆。2004年,浏阳市文物管理所党委书记何春平先生的热情帮助下,愚与一位研究墨子学朋友拜谒了谭嗣同与其妻李闰的墓庐。愚至今念念不忘,惟生计之多艰,颠沛流离,年关在即,故不得不敷衍塞责撰写是文,以为纪念我湖湘先哲。愚爱浏阳之山川形胜,更爱其精神。愚曾造访谭嗣同算学馆与文庙及浏阳市一中。一中有胡耀邦题字。
有宋一代,杨时尝任浏阳县令数载,建有文靖书院。托何春平先生搜集相关资料,得知文靖书院遗址在浏阳荷花“妙不在高”峰。异日,愚愿勒石刊书以为纪念。又悲乎当下世风日下,大道隐晦,正义不昌,念及此,泪如雨下。
此外,特别感谢何春平先生、谭浩学兄的帮助。
黄守愚于浏阳河畔革命楼
2005年12月26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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