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他加入了中国共青团,和我们中的不少人在同龄时所经历的那样,平淡无奇。15岁,正在读中学的他担任了一个团支部的书记,这个职务,仍然没有什么 特殊的地方。18岁,我们到了该上大学的年龄,他呢?少共中央秘书长,套用现在的级别来说的话,大概是一名副部级干部。成人的这一刻,他所担任的这个职 务,似乎对他此后的整个政治生涯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甚至将他定格在这个长不大的“红小鬼”的形象。文革中失去自由之时,面对来探望的老朋友陈丕显之子, 他没有谈政治,也没有抱怨自己的处境,首先谈起的却是在中央苏区当“红小鬼”的时候,“阿丕”和“八妹子”的爱情故事,一颗童心在此刻显露无疑。这位“红 小鬼”,就是本文所要点评的主人公——胡耀邦。
他告别政治舞台,距今正好二十年。因此,他对于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基本上是陌生的。政坛是 个热闹的地方,在中国尤其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知变幻过多少风云人物,我们还有必要去追溯历史吗?但是,如果我们能够回忆起十八年前他的逝世,引发了 何等规模的全民痛悼,对中国又造成了何等规模的冲击,那么去了解并且理解他,就不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我们搜索1978年的《人民日报》关 于他的报道,就会发现,在其中,出席追悼会的报道占了三分之二,甚至更多。1978年,那是一个中国人喜气洋洋的年代,整个华夏大地到处在欢唱“ 十月里,响春雷,亿万人民举金杯; 舒心的酒啊浓又美,千杯万杯也不醉”或是“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在这个时候,频繁地参加追悼会,甚至可以说将之作为自己的 主要工作,对大部分人来说都会觉得是件破坏自己心情的苦差吧。但对他来说,这些却都是自己找来的,并且是努力争取来的。
事情要回到 1977年,虽然“胜利的十月永难忘”,但这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如此兴高采烈、心花怒放,一大批老干部、知识分子都还在为着自己头上的各种“帽子”发 愁。此时,“上访村”虽然还没有出现,但聚集在中央组织部门口讨要“说法”的上访者们早已不在少数。于是,就有了一位老人破烂的手提包从万寿路中组部招待 所被扔出的一幕,而这位来讨要说法却只得到一句“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的上访者,其实也不是寻常人物,他是八届中共中央委员、华东局书记、山东省委第一书记 舒同。不要说舒同,就是原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这样的人物,在当时的中组部长郭玉峰那里,也别想看到什么好脸色。这种情况,虽然 让很多人都看不过去,但却只有他来管起了闲事。作为中央党校的副校长,他整理了那些上访者贴出的大字报,一封又一封地整理出内参上报。他不是佛家,所以他 不会用“地狱”来形容前面的危险,他只是用了一个文革中常见的词来形容这样做的前景:“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这样的“炮打”持续了九个月,结果是——他 成了中央组织部长。在这个位置上,他待了一年,一年里,他不断地接待上访、来信,不断地向当时的中央领导汇报,不断地宣布“平反”和“摘帽” ——既为活着的人们,也为死者。
中国传统文化中“青天”的形象代言人包拯曾经说过,对待冤案是“救生不救死”。这是符合我们“向前看”的 观念的,不管怎么样,把事情糊弄过去也挺好,何必因为死人的事情,让活人为难呢?但他不一样,作为“红小鬼”,他还带着年轻人才有的清澈眼神来看这个世 界,一定要搞清楚这个世界的是非,一定要把颠倒了的是非再颠倒过来。300万冤假错案,居然翻过来了;30万顶右派帽子,居然摘掉了。没有一点年轻人的 “霸蛮”,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做成的。想想,这几百万家庭因为他而获得了全新的生活,终于也能在举国欢腾的时候舒展开眉头,和周围的人们共同唱起那些欢快 的歌曲,这是何等的功业?由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他逝世之后,会引发那样的哀恸。他不仅仅是为那些具体的人们解决了平反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让 我们这个有些暮气沉重的民族多了些朝气,更加大胆地去想一些问题,人们开始希望搞清楚一些常识,而不是总是浑浑噩噩地凑合事情。
“拨乱反 正”,在此前的中国历史上,往往表现为政治复仇,正和反都不过是政治斗争中获胜一方权力话语的重述。对此,他又一次努力地发出了挑战。在他的推动之下,兴 起了一场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这场讨论的意义在于,不仅要在事实上,而且要在理论上重新塑造这个世界应有的秩序,塑造政治应有的伦理。不过,他或许 想不到,这场理论讨论最终还是变成了政治权力的角逐。但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政治本就不依赖于真理,而是依赖于“意见”在运行;重要的是,这场讨论解放了 中国人的思想,推动出一场壮观的改革运动。
他辞去中共中央总书记职务的时候,已经71岁了,放在现在,已经符合领导干部退下来的年龄要 求。但他似乎并未苍老。他兴致勃勃地给自己制定计划,要走遍全国三千多个县;他兴致勃勃地向邻国伸出友谊之手,邀请三千青年人来访问;他兴致勃勃地在中国 最高领导人中首先穿起西装,并且希望中国人的服装能够有更多的色彩……所有这一切,无不像一个年轻人,甚至大孩子的表现。于是,他犯了错误,犯了年轻人的 错误,辞去了总书记的职务。因为政治在许多时候,确实和年轻人的思维是不相容的,重要的不是弄清楚是非,而是后果,这是一种老年人的审慎思维。有时候,就 像甘阳说的那样,“将错就错”。政治家需要的更多是狡黠,而不是善良。而他的离去,和他此前的工作一样,也对我们这个民族的思维方式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 种影响,或许现在没有办法直接地言说,我们只能给试图将其和此后我们这个社会中的犬儒主义、玩世不恭、以及道德和价值的日益分裂结合起来。或许正是从那个 时候开始,我们进入了一个算计更多、判断更少的社会,一个利益更多、是非更少的社会,一个狡黠更多,善良更少的社会。或者说,我们在政治上更为成熟了,更 加习惯于以成年人的思维方式来处理政治问题了。
最后,顺便说一句,他也来过我们湖大。在岳麓书院题词时,他写了一句大实话:“尊重知识”。尊重知识的人,也就是老老实实地尊重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律的人,他们会得到这个世界的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