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于北大拆迁事件的一系列报道中,新京报的记者们,很出色地运用了修辞的力量,展现了语言是如何起到引导读者的作用,以至于这个事件似乎已经不再是新闻道德的问题。虽然我已经对这份报纸完全失去了信任,但还是对此表示佩服。因此,我将其报道,尤其是第一篇报道,视为一个有学术意义的文本。
首先,在2月7日的第一篇报道中, 标题被精心选择为《北大2座百年古园将拆建 属清代8大古园遗址》文章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北京大学未名湖畔北边有两个园,一个是庄静公主的“镜春园”,一个是道光奕歆的“朗润园”,它们都属于清代八大古园遗址。”“镜春园”和“朗润园”这两个名字,先入为主地打动了读者。接下来,记者几乎不提供任何信息量地描述了镜春园和朗润园的现在,让读者无从知晓其现状,而在之后,笔锋突然一转,现实的描述被中断了,却又跳到了历史,描述清代的八大古园。
中世纪人文主义者对修辞学的研究中,“中断”就被认为是一种重要的技术。在论及某一问题的过程中突然停笔,转向对另一问题的叙述,将能够有效地将读者的思维领向两个问题的混杂。这篇报道中对“中断”时机的选择,引导读者的思维这样走向:“镜春园和朗润园历史上一直是风景优美的古典园林,没有说现在怎么样,那么仍然是。”
文章的结尾,作者似乎是饱含深情地这样写道:“这道老门和这里的每一间老屋,也要被现代化的研究中心取代。而现在,老房、老门和老人,还都是北大摄影会镜头里的风景。”粗看起来,这句话是异常朴实的,但如果我们要做一个贴近文本的阅读的话,问题就出现了:老的定义是什么?现代化的定义又是什么?站在2006年来看,如果说1976年的临时建筑是老,那么77年算不算?78年?79年?……这个“滑坡效应”应该在何时打止?至于什么叫做现代化,同样也可以引出一系列的疑问。70年代粗劣的平房和21世纪新建的仿古四合院,到底何者是现代化?如果现代化仅仅是一个时间概念的话,我们还何谈“实现现代化”?而只需要“等待现代化”就可以了。报纸的读者当然不会如此仔细,于是,这句话中两个看似简单的定义就制造出了“古典——现代”这样一个强烈的文化冲突,从而引发了读者的价值判断。
在整个报道中,起到最核心作用的就是“镜春园”与“朗润园”这两个名字,任何一个人在没有见到实景之前,必然会依据自己对中国园林的传统记忆展开想象,而报道恰恰把想象的空间完全交给了读者。而报道中轻描淡写地提到“颐和园”更是创造了一个隐喻,读者不仅要想象,更要按照颐和园去想象。我们试想,如果是湖大的拆迁,我们说“渔湾市”和“天马村”面临拆迁,又会引发什么样的想象?可见,命名在其中起到了何种的作用。当然,镜春园和朗润园不是得自新京报的命名,这位记者也未必读过维特根斯坦关于语言哲学的论述,但其实践却完美地展示了“词”对于“物”的意义,和词与物一旦发生偏离的后果。
见诸《新京报》的这一词与物分离的问题,同样可以用来解读“冰点”周刊最近的事件,即袁伟时教授关于历史教科书问题的论述。袁教授的基本立场无疑是正确的,认为“现代化的基本精神就是理性化。如果我们认同这个基本观点,就应该引导中国人往这条道上走,让理性、宽容内在化,成为中国人的国民性,以利各国人民和各种文化和谐共处。”但他在举例论证的时候,仍然是受制于“词”而不能看穿词语背后的“事”。对于“国际条约”、“使馆”、“程序正义”这些词语,按照今天的逻辑而不是当时语境中的逻辑加以判断,从这样的立足点出发来选择史料加以论证,当然难以服众。当然,反方的驳斥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从“爱国主义”、“反侵略”这样的词语而不是事件出发,也是选择史料。如果从这种津津乐道于词而不是物的思维方式出发,既培养不出自由主义者所希望看到的国际化视野,也培养不出民族主义者所希望看到的爱国情怀。
那么,这样一种问题的出现,是因为袁伟时教授与张海鹏研究员的错误?我不这样认为。与其说是他们没有注意到词与物、话语与事件的区分和偏离,倒不如说他们有意识地制造这样一种偏离,以增强自己的修辞效果,进而加强自己这一方的说服力。他们共同的目的就在于“误导”读者——我这里所说的“误导”并不带有任何褒贬色彩。人文主义者认为,修辞学是成为积极公民的重要条件之一,积极公民都应当通过充满修辞艺术的雄辩来参与政治生活。既然有辩论,那就不能只有一家之言,而需要各种观点持有者的自由交锋。在交锋中,运用诸如词与物的分离的种种修辞手段,以图引导作为听众和读者的普罗大众倾向自己的立场,也就是尼采所谓的“高贵的谎言”或是施特劳斯所说的“隐微言说”,即使是曾经认为依靠科学就可以完全征服读者的霍布斯,最终也还是要诉诸这种修辞的力量。这并没有什么不对,重要的是,我们要创造出一个让辩论双方同等参与的公共空间。
不过,对于当代中国而言,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对科学的重视。虽然霍布斯对科学的期望未能完全实现,但随着人类知识的不断进步,越来越多的问题可以依靠科学的推理加以解决。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领域自不待言,即使是“人文”领域也开始产生了“人文科学”。但在中国,虽然看起来已经提出了“科教兴国”,但科学素养仍然还是差得太远。而如果不补好这一课,即使我们创造出了一个政治自由的公共空间,听取辩论的人们仍然会迷惑于“词”而不理解“物”,最终的结果可能是相当可怕的,说不定就会培养出一个肢解政治共同体的美狄亚。
具体到袁教授所讨论的历史教科书问题中,对于学习历史的中学生而言,重要的不是学到“现代化”、“理性化”这样的词语,而是要学到怎样立足于纷繁复杂的具体语境去思考问题,怎样尽量从利益出发而不是理念出发判断历史进程的可能性。比如说,张海鹏的反驳文章中谈到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爆发时指出:“1856年3月,克里米亚战争结束,俄国战败。这时候,英、法、俄国都把眼光投向了中国,各国军舰都可以移师中国了。”较之袁伟时教授认为是中国不履行条约所导致的战争,前者更加符合一种科学的态度——请注意,我并不是说前者就一定是正确的解说,而只是说,前者基于现实的国家利益而不是空洞的国际法理念来分析历史事件,更加符合一般的科学。袁伟时教授认为,我们的教育中“狼奶”太多,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解决之道不是全部换成“羊奶”就好。只有通过普及好科学,使人们都具备了对于“物”的认识,在此基础上再来讨论“词”,才是最合理的出路所在。修辞与科学的结合,将会培养出具有真正意义的积极公民,并进而塑造我们所真正期望的自由主义政治。
真正的理想主义往往在激情之后。它不是夏日的骄阳,而是秋日的明亮,它要经受时光的煎熬和磨砺,要能够接受甚至融入平和、平凡、平淡甚至看似平庸的生活,还必须接受妥协、误解、嫉妒、非议,从容但倔强地蜿蜒,在不经意中成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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