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一脉相承的最神往的人生方式,诗酒风流。何谓风流?“风流”是古典诗歌的生命精神。冯友兰先生认为,“风流”是生命的艺术化,即诗性的生命精神。“谁念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风流是一种人格美, 是生命的格。玄心,洞见,妙赏,深情,是艺术化的人格与人生。
酒是中国古典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尤物”。知己相逢,但恨千杯少;饯行要时要“劝君更饮一杯酒”。江湖侠客,剑与酒是左右手;魏晋所谓“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成名士”。
所谓文化,就是凝固在器物、风俗、文学、艺术的活泼泼的精神生命。诗酒的结合,实际是文学艺术从文化中对自身的照见。
在诗歌中,更到处见到它的影子。或清或浊,或淡泊或浓烈,浇铸着不同的人生方式,与诗性的心灵相得益彰。诗人品酒也大体是这两种状态。一种是癫狂,像古希腊的酒神,表现为迷狂,或酣畅。如李白的狂歌痛饮,大喜大悲,起落不定。一种是静穆与自在,或许还夹杂着些须孤寂与惆怅,和独自品茗相似。如宴殊的“一曲新词酒一悲”的“浅斟低唱”。
酒在先秦时代,在古代文化中的地位与功能与文学很相似,诗歌讲究“兴,观,群,怨”的教化作用。酒在周代是祭祀的重要器物,是礼仪的重要象征。相传,酒产生与夏,酒以成礼,敬天地,祭祖贤,是礼乐文化的重要部分。《诗经》当中“君子有酒”频频出现。这时的酒想来应当香浓醇厚,正好与那个时代典重古朴的文化风气相适应。
酒与诗的结缘,开始与魏晋。魏晋是一个社会极其动荡,精神极度自由的时代。战乱与离散的现实背景正衬托出民族性格的深厚多情。
汉魏人士以他们特有的时代苦闷,在庄子那里接受生死忧患,在屈子那里宣泄悲世的情怀。但是他们没有庄子的彻悟,没有屈子的担当,只是 “人情何能已已”(《伤逝》何扬州语)的“痴”和“纯”。
萧萧竹林清风,酒香远飘。风神飘洒,不滞于物的魏晋人高冠博带,手执玉杯,挥洒着真血性,真性情,礼法岂为我辈设?狂放不羁的阮籍,终日伶仃大醉,任司马昭的求亲使者在他的榻前长久地等待,醉倒在邻家卖酒姑娘的裙裾边。刘伶赤膊饮酒,与群猪共饮。酒在杯中,浇胸中的块垒,是向命运控诉,礼法挑战的武器,还是放逐生命的沉疴?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痛苦的人生毕竟难以超越。死亡,命运,坎坷,思念的吟咏是那样刻骨铭心,永远是反复叹恨的主题。在任性放诞的士风中体验生命的畅达和苍凉,使生命进入一种诗情的奇幻。弥衡死了,何宴死了,嵇康死了,明天还要面对谁的鲜血,多少人在血泊前噤若寒蝉了,折腰变节了。游戏于畸形与怪诞,寄悲愤与潇洒,求保节于乱世。自斟一杯酒,递向人间,可以歌,可以悲,可以醉,可以醒,静悚地等待新的悲苦的到来。
陶渊明,菊花与酒是他的精魂,萧条淡泊,严和宁静是他的写照,他是魏晋诗酒风流的代表。“一觞聊可挥”,“泛此忘忧无,远我遗世情”,几杯淡薄的酒,澄澈见底,冉冉而动的是华严世界尽成明镜的光影,必有对人生宇宙深刻的理解和同情。酒不再是生命的狂欢剂,麻醉剂,而是品味平淡生活情趣的象征。“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把时光的流逝,生命的灼痛化为一觞一觞美酒频进的生命形式。
艺术与人生再无隔阂,物我默契的天机,重建一个宇宙,才有织丝缕为锦绣,凿顽石为雕刻的神奇。
钟嵘说道,渊明是“隐逸诗人之宗”。侠与隐,并非不近人情。南阜斜川,新花秋菊,草长鸟飞,樽酒销忧,闲话桑麻,普通的事情却别有情趣。一盏淡酒,便哀乐两忘,乐天命而不知老之将至矣,或许人生的情趣正在于此。
盛唐是诗酒风流的顶峰。诗酒因缘,此时鼎盛得好似神话。 “吴中四士”,以酒僭越礼俗。这个文化系统,最有神采的是李白,我们最难忘的身影便是“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诗”的高举,“酒”的酣然,“臣”的担当,“仙”的渴慕,何者李白,竟借诗酒风流的旷世才华,于醉醺醺中超越了不可逾越的市井与庙堂,天子与布衣的界限,也出入真实与幻想的时空,造就了人类精神史上的奇迹,令后世文人仰慕不已。他简直就是诗酒风流,遗风久远的精神方式的象征。
可曾记得那个千古生辉的“六一”掌故吗?玄宗一句“对美酒,赏名花,焉用旧乐?”,便要李龟年手执金花笺,去诏正醉倒在床榻的李白,李白立即写下《清平调》三首。美艳第一的杨贵妃,内臣权势第一的高力士,诗歌第一的李白,名花第一的牡丹,权利富贵第一的唐明皇,音乐第一的李龟年,令后世难以追随。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若朝露,去日苦多。”与其说他效仿魏武“酾酒临江”的风流豪壮,不如说他更继承陈思王“名士气”,不过他少了点陈思王的贵气。曹植金樽美酒,锦帽貂裘,宝刀快马,一派英气和贵气。而李白却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是一种“诗酒风流”的魏晋风度的盛唐化。在诗与酒的造诣上,李白超越了魏晋。魏晋人只是把酒当作生存的方式,与“诗”的激情终隔一层。史称阮籍“才藻艳逸,而倜傥逸放荡”,但他只把酒融入生命,未融入诗章。李白把酒渗透到诗学中的“非逻辑之逻辑”,不仅是人生的体验方式,也是醉态狂幻诗学思维方式。即在酒的颠峰情绪中,演绎“醉态盛唐”的大欢欣大悲哀,在醉与醒中纵横黄泉碧落,去留人间仙境,狂呼歌哭中展现淋漓的元气。精神解放的超越理想和驱谴万物的浪漫豪情是盛唐的最强音。
酒人豪肠,七分剑气,三分月光,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在他的酒杯中横流沧海,咆哮黄河,倒喝月,移天星。“山花向我笑,正好衔杯时”,“巴陵无限酒,醉煞洞庭秋”,一双醉眼睥睨天地今古,劝饮天地万物,不是个人的“忘忧”,是与普天万古的同醉。
诗与酒的国度,美仑美奂的大唐气象,一切雄阔的力量和恣意的激情在汇聚,在酝酿,在喷发,云蒸霞蔚,风润雨膏,一切繁花和枯枝都绣入图案,谪仙李白拥着大唐的朝阳,醉着,歌着,舞着,飞天女神挂着万古不枯的吟消凌空起舞。
如果李白的诗篇酝酿的是千杯“清酒”,那么杜甫的诗章就沉淀在他的“浊酒杯”里。他诗歌的魄力和元气展现在反抗盛唐阴影和盛唐衰变中。“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残杯与冷炙,到处潜辛悲”,他的酒杯融入太多的血水,泪水和雨水,他是秋风台上一截苍老的望乡石,霜鬓潦倒,浊酒新停。死亡与饥寒漫过了地平线,间歇在黄河与长江之间,未及看长安迟开的牡丹。多少催心折骨的雨夜,他的心在热血交流中跃动,他的泪堕入肠肚。
如果杜甫的诗章是血泪交融的浊酒,是热性的,那么晚唐李商隐的诗歌就是冰雪月光的云浆,是冷性的。“云浆未饮结成冰”,“一杯春露冷如冰”,欲饮而终不得饮,和他诗中常出现的“隔”一样,又是一种即而又离,梦而成空的人生境遇。眼角眉梢的苦闷与哀伤,末世的苍凉与“才命相妨”的浩叹,浑融而难以指摘,全化为玉壶里的一片冰心,等着他独自品尝。
梦蝶人的境界,渺渺茫茫。寂寥的诗人,“一生襟怀不曾开”,“珠箔飘灯独自归”。如能见流莺而念飘零,对斜阳而惜光阴,临蜡炬而体深情,则千古锦瑟,则可稍免寂寥。不怨身无彩凤,但求心有灵犀。
无论是“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的豪侠,还是“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的逍遥,无论是“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的俊逸,还是“酒不到刘伶坟上土”的狂放,诗酒风流都以一种艺术化的人生方式展现了我们这个民族深沉,开阔,豪爽,灵敏的心性,和诗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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