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金子和一群铸铁进入车间,准备被车成一个零件.
这块金子与铸铁没有什么区别,因为灰尘蒙蔽了他的亮色.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是一块金子.他以为自己一样的是黑沉沉的,一样是一个冷面的家伙.
然而别的铸铁都成为合格的螺丝,螺母.他的体质太软了,金色的细丝从他身上落下,但是他也被压软.最后工段的质量检查人拎起他,觉得似乎比别的沉一些,然而直径却显得太小,甚至觉察出不在是圆形,而变做扁形的.这块金子做的零件就被抛在废料中,等待着回收,重新铸造.
这不是一个寓言和童话.或者讲,就是一个寓言和童话.不过它这样的叙述太有点残酷,尤其没有森林和河流,没有王子和公主.它只是工业时代的一个写照.当一切都以一个零件来对待的时候,这就不是零件的悲哀,而是多数人的悲哀.
近代教育的形成和普及教育的进步,不能不归功于工业时代的到来.
工业是人的能力的延伸,机器就是人的能力的扩大.
这样无论在硬件和软件两个方面,它使人人受到教育成为可能.
甚至在现代通讯的条件下,国家主持教育和干预教育成为可能.
但是,与之具来的是人在教育中的屈从性.
机器的教育必然导致机器式的人出现.
更进一层的是,现代科学的分化使得学科具有不可逾越的界限.在一个精力有限和社会要求有限的世界,教育的意义更进一步是为了培养专门的"零件".
教育的出口是各种的"质量检查员":考试,证书,等级.
而且在出口处,质量的要求是严格的,稍许的差别是不能逃出这道关口的.
所以早在唐代,唐太宗就面对天下考生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彀就是零件的出口.
人是不能成为一个零件的,尤其一个自由的人.
在机械集体主义的权威下,个人的自由弥足珍贵,个人的成材更是一件关乎个人与国家的大事.
机械的集体下,人是没有思想的,只是作为机器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部分.但是当每个人习惯于充当一个零件的时候,集体就有一个严重的问题:谁来操纵机器?
中国的问题就在于此."文化大革命"中青年的盲从,不就是因为他们习惯做一个零件,而不能操纵自己这台精妙的机器吗?
经典的教育是要每个人做一个建设社会主义的螺丝钉.于是在大学中,重视理科.理科分工细致,专业程度极高,而且具有最大的实际效果:速成.
因此在1956年全国院系调整的时候,全国只剩下北大一个有哲学系,就不是奇怪的事情.
中国人向来是讲究实际的,尤其是当国家的尊严和地位严重跌落的时候,实际中就表现出一种超过正常状态的"自尊",对于实际的追求就不择手段了.
旧道德被摧毁,甚至是被得益者摧毁.然而新的道德没有建立.就象基督教道德在欧洲被革命者摧毁时,新的道德缺失,人就陷于焦虑和盲从中.
钱穆批评自清朝龚自珍以下,皆是"但开风气不为师",正是点中100年中国的死穴.只有破坏,没有建设,或者是似是而非的建设.风气使然,中国的文化回到原点上,一切都需要重建.
中国的文化如果嫁接在西方之上,中国永远落后西方一百年.但是回到自己的本来,中国就不必过分的自尊和自强,因为真正强大的是不屑于这些琐碎的.
重建的条件正是教育.然而教育失语.
在中国文化的原点上,孔子对于教育的人才只有一个要求:君子不器!
器,器物.孔子要求学生不要做一个器物.也就是不要做一个零件.
虽然孔子门下有各种专门的人才,如子贡被称为"瑚琏之器",冉有是一个理财专家.
但是孔子在弟子叙述自己的理想后,单独说"吾与点欤!"
而且孔子最看重的弟子颜回与其他弟子相比,只是"固穷""好学"而已.
孔子之下,中国人才也未能逃出这一点.对于品德看重,并不看重能力的高低.因为能力关乎外界的训练,而品德关乎内在的道德.能力人人可以,道德就要高低之分.
但是传统的文化是不是不看重能力呢?也不是.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段过分看重道德忽视能力,导致社会的败坏.后来者自然反思这种错误,唐宋就是比较看重实际能力的一个时期.
到明朝,八股取士,一直影响中国几百年的命运.
首先,实际能力和道德都退居其次,作为一个人能力的一部分的记忆,应考反而成为一个人的决定力量.这个时代,道德不重要,能力更不重要.
其次,考试的极度限制,使几百年的士子文人屈从于国家的权威.国家机器的运做,逼迫士子文人走向最后被车床车掉的命运.
最后,清朝以异族入主中原,更增加了文人的禁忌.明代的士子议政还是在民族内部,而清代士子如果议政必定涉及民族问题,这样一代的文人连发表一下看法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当西方大举入侵的时候,文人要不在故纸堆中自命清高,要么在官场混迹.道德和能力都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最差的时期.西方一击而溃,自然是情理中的事情.
西学进入,中国人大多持两种态度:要么顽固,要么全盘接受.
顽固者和激进者都是一种弱国的心态,而激进更能受到弱国知识分子的同感.100年的文化激进就是弱小的中国盲目寻求出路的反映.
当然也有认真学习西方,但是又不监守传统的人.我不想举别人,只举蔡元培先生.
作为中国近代和现在教育的奠基者和导师,出身清朝翰林的蔡先生可以讲是时代的智者.
从五四来看,他并没有象胡适,陈独秀一样的思想者风格,也没有鲁迅式的文学气质,也没有辜鸿铭式的守旧风格,也没有英美学派的绅士风格.从德国留学的蔡先生,无疑是务实的.
他聘请胡,陈,李(大钊)并没有表明他支持新文化运动,相反他聘请辜,刘(师培)也没有拥护复古.他的两方面做法,除了教育以外,他的潜意识还是对寻求中国文化出路的探求.
所以北大学子,成一代风气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北大的教育中没有偏执,他不要求学生的专.
除了历史的原因,现实也是我们必定成为零件的一个原因.
20世纪的教育先是政治的附庸,接着又成为经济的附庸.
政治对于教育并不苛刻,但是经济对于教育是残酷的.
经济的背后是机器,所以中国越不过西方设定的障碍,重新走西方国家的老路.
人才成为机械经济的一个螺丝,必须在经济的要求下去磨制这个人,从而成为"才".
人文因为不能受到短视的经济者的重视,退居社会的边缘.
当哲学(以及与哲学关联的人文学科)不是一个大学的第一学科时,教育者只是货币的信徒,他必然盲目和无知,甚至可以严重的说他不配做一个教育别人的人.
这样的教育者只是一个生产车间的工人,只明白零件如何车出来.
受教育者更只是一个小小的零件而已.
中国的素质教育就是不再培养零件,要培养的是有道德和能力的人--真正意义的人.
在今天,如果不消除经济对教育的影响,素质教育是不可行的.
最终,清高的学者和低能的"零件"会成为一道鸿沟.
也许,你要说我未必是块金子.那么,一块铸铁就要注定成为零件吗?
谚语讲的好: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那么,我即使什么都不是,还是要说:一个只想成为零件的人永远不能成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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