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她坐在梳妆台前,对镜盘着那松软的发绺.镜子里的她已经快往五十岁跑了,两鬓已有丝丝白发,那好看的丹凤眼角已经嵌上了许多清楚的细密的鱼尾纹.可是她皮肤白皙,身材也还纤细,所以,给人一种风韵犹存的感觉.
    镜子里照见了房中最漂亮的沙发和乳白条纹的墙布,上面挂着一张漂亮的合影,那是儿子和媳妇的结婚照片.婚后,他们小两口另立小家搬出去住了.略往边上去一点是一张放大了的单人小照,那是她女儿从大学校园里寄回的一张近照.
    她梳理好后,站起来欣喜地环视这窗明椅净的新居,豆绿色的冰箱斜立在墙角,一瓶火红的玫瑰点缀在其上,环形的乳白色沙发对窗而放,右侧彩电、衣柜......还缺些什么呢 她满意地在心里说:'什么都不缺了!'
    她倦慵地拿了本杂志翻阅起来,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一只白色的大蝴蝶不时地神秘地飞进窗口,落在她的衣袖上,继而又匆匆地飞出窗口,她静静地望着它飞进飞出,让它轻轻地落在手中的书本上,看着它颤抖地竖起那洁白的双翅,心里一阵恍惚,她,她想起了丈夫.他是学生物的,是一个蝶类专家.在文革中,他曾经被批斗过,最后竟然无声地失踪了.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唉,想他做什么呢 人都老了!二十多年来,为了支撑这个残缺的家,自己算是吃尽了苦头.以一个知识型的女人的韧性和毅力顽强地闯过了抚育儿女的大关、事业、工作与住房的难关......现在一切都好,一切都过去了,满足之余,她开始显得寂寞起来,不知还要做些什么呢 怎样打发这人生末了的路 过去为了生活她苦苦奋斗时,什么都不想,就象一只不曾擦油的发条一样,不停地运转,不停地转呀转......她从来没有大笑过,也从来没有大哭过,悲哀和欢乐同时在她身上消失了,自从那相亲相爱的丈夫失踪之后,她想到的只有两个活着的孩子.她从今以后,又是母亲又是他们的父亲了,她思念丈夫,可是每晚搂着儿女落枕时,总是疲惫不堪,思维很快中断,睡得很沉很沉.几十年了.竟然夫妻无缘在梦中一会......
现在她,除了每天驾轻就熟地去单位上班、下班,实在没有什么苛求的了.
她朦朦胧胧地斜靠在沙发上,恍惚听见有人敲门......
    啊,是他回来了!
    他高头大马地站在房门外,穿得还是出走时的那身衣服,雪白的衬衫松松地系在笔挺的灰色西服裤里,脚蹬他喜欢的那双就皮靴.二十多年了,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变老!微黑的脸上,嵌着一对梦幻式的眼睛,头发长长的自然卷曲覆盖在他的额间......
    她,猛地扑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拼命地摇着他的双臂,将脸温存地贴在他的胸前,颤抖地吻着他那厚实的胸脯和那特有的雄性的温馨......好久,好久了!这铁塔一样的身躯,这温存的体味,她想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他的脸,但竟没有一点力气.她象一块胶似的瞬间被溶化了,溶化得好象自己都不存在了,又好象他们本来就是一个活体,后来硬是被人从之间把他们劈开了,彼此都失去了对方的一半,失去了原有的平衡,他和她同时都经受着分离的痛苦......而这瞬间的相碰,从心理到肉体,无疑都是一种复活,一种分离后的化合,她只感到灵魂如蝶一样在飘忽着,飘忽着......所有的苦难宛如都不复存在,甚至是那样的渺小,微不足道.
    可是,丈夫的表情是那样的漠然,任她怎样亲吻,他都一样的淡漠......
    她疯狂地将浴室里的电灯拉开,将昏昏的浴镜擦得又明又亮,雪白的池缸中放满了温热的水.洁净的浴巾上尚留着悠悠的檀香皂味.她将浴巾抛向水中,她的手触到了水,水里按捺不住地浮起了柔情似水的蜜意......她,轻呼着他的名字,他终于淡然地笑笑,向她走来......
    她为他解着禁锢的一个又一个纽扣,慢慢地裸露出他那敦厚的胸脯和宽阔的双肩,健美的臀部来,由此而往下分解出极优美的两个支点,使人能自立于这个艰难的世界.她亲吻她赤裸的体肤,用水轻泼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她的灵魂忽而飘向天堂,忽而跌入地狱!她松开了自己盘曲的发绺,脱去掩遮的一切,她将要跳进他的深湖,哪怕马上就淹死在那湖水里面......但他那冷漠的双眼,象冰一样将爱湖封冻了,她赤裸地站在湖边,发出哆哆嗦嗦的呻吟......
    他俩终于躺在夜神的黑色的斗篷里,他向她伸出了主宰命运的大手,将她拉入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的耳边似有若无的响着一种极低沉的声音:我想、我想你......委屈的泪从她的眼中一下子决堤而出,他在她如雨的泪中,颤抖地吻着她的嘴唇,她的一切辛酸、爱、恨都让他在瞬间分食了!不存在了,永远不存在了!她象哭又象笑不断地对他说:'你回来真好!''你回来真好!'然后,一任他亲吻、爱抚......
她醒了,脸上全是泪的醒了,再望窗外已经是万家灯火.这一夜,她真的失眠了,她想起了梦中的一切......又羞又兴奋,二十多年都过来了,这梦,这缘,今生今世还未了吗 她的耳边宛如还响着他的温存的话语,她的心湖,重又泛起一圈圈爱的涟漪......
    谁家的钟敲了五下,她匆匆地拉灯起了床,急急地坐到镜子的面前,那苍白而憔悴的脸,神奇地红润了,她那暗淡多年的丹凤眼,今天也突然光彩照人,宛如盈盈的一湖春水!她用手抚摸自己微微发烧的脸颊,发现那眼角的鱼尾纹也一下子舒展了许多!她的心在嘣嘣地跳着,就象一只停摆了多年的老表,刚刚擦油又启动了.她清楚地感到一种美好的情感还朦胧地留在体内,感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充满了高尚的情操,这时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去跳海救人,去登山探险,去登台演说,去做她平时认为自己力不从心的任何一件事.
她,本能地一跃而起,打开了衣柜,找出了多年不曾穿过的那件乳白绣花紧身羊毛衫,又取出一条黑红粗格呢裙,对着镜子比试了一下,很快就穿在了身上.她象欣赏别人一样,对着镜子不断地审视着,挑剔着,那优美而隆起的乳峰象抛物线似的一抹滑向腰际,那花格呢裙象朵大喇叭花似的倒开在她的腿上,扬扬洒洒,她惊喜地自语:'这是我吗 '
    啊,好多年没有这样修饰过自己了.好多年从灵魂到肉体把自己禁锢了,当然也有别人喜欢我过去的样子,说我是涵养很深的知识型妇女,是良母,是富于牺牲的伟大女性,给了我许多花花绿绿的奖状.可是,现在想来是多么不值一提啊!她,自己险些笑出了声来......
    一双镂花高跟皮鞋,铮亮地呈现在她的长裙下,她大大方方地挺胸收腹在房中来回走了几趟,有在穿衣镜前转了两圈忘了的华而兹,直到她真正满意后,才挎着手提包下楼去上班.到了三楼,刘家的保姆正抱着孩子出门去买菜,那保姆看见了她一楞,然后拍着巴掌喊:'宝宝你看,今天的奶奶怎么啦 怎么穿得怎么鲜亮,啧啧!我都认不出她呢 '她微笑着招手下了二楼,二楼的一位同事也正在开门去上班,在过道碰上了她,那同事竟未认出,只好奇地跟在她后面打量,直到他俩同去车棚取车,她才主动喊了一声:'嗨!'那同事照面才认出是她.他半信半疑习惯性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极不自然地说:'咳!怎么变样啦 后面看象个小姑娘,前面瞧象个嫂子,起码年轻了20岁.这气色象是也年轻了许多......怎么回事 '他苛薄地打量着她,言中不乏嫉妒之意.一位推车而过的少女,也特意转回头说:'阿姨,你今天好漂亮啊!'话语虽短,却是从内心说的.
    看车棚的大爷,一直看着她推车上路,直到她蹬车而去,才回转过神来,他自个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唉,这人真难说,几十年都过来了,眼下就做奶奶的的人了,咋就变成这般轻狂相呢.'
整整一天,凡是见了她的人,都在狐疑,都在评论,都在交头接耳......
    但,却没有一个人能猜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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