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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文弄墨] [二十五史]明史·乙酉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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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 22: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乙酉夏五月初五日,清晨,晴。
  整个城市因为连日的焚灼而变得氤氲。原先一种大气不敢出,压抑在胸腔里的悲哀,忽然在那一天凝结成了雾,带着铁锈一般的血色,弥漫,弥散,腥闻百里。

  骆残霞走出探梅轩的时候,上穿大红金丝挑绣百蝶穿花锦缎褂,下系水红洒花绉沙裙,挂着比目玫瑰配,戴着玛瑙璎珞圈,立即成为这哭泣的底子上,一抹凄厉的的残血。这正是她作为探梅轩两大花魁之一的惯常盛装打扮——想当年,扬州城外,梅花岭上,千树晴雪向春阳,她,就是这样一身艳红的装束,在“梅花仙子会”上,赢下了扬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并且蝉联了这封号八年之久——真的,一晃八年了,她居然不见老,反而更显风致,居然叫扬州城破后,多铎王爷第一指名要见的,就是她。
  不见老。又或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就是这卖笑为生的女子,如今真的换了江山,她却依然还做她的花魁。
  探梅轩前,她俏生生,立如扶风芍药,叫那凄清得不带半点妩媚的风吹动她八宝牡丹髻上赤金凤凰簪边的白绒花——她生怕那花掉了,伸手按了按,簪得正牢——戴孝,她又是为了谁?
  “骆姑娘,上车了。”
  声音依旧是那熟悉的车夫老杨,口音依旧是扬州话,车子当然也是骆残霞平日出游的油壁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
  骆残霞回头,抬眼,望了望探梅轩——青楼临大道,绮楼绿窗,多少人似花,多少红袖招,而今,一扇扇窗户凄凉而歪斜地洞开着,昨夜残留的雨水正从屋檐上落下来,落在二楼的栏杆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泪花——如果屋檐在哭,自有栏杆知道它的伤心。而百万生灵,一朝横死,天地鬼神就只能以这样的雨来为之愁惨?更何况,愁惨,无非让道路积水,漫了三寸深,即使穿上古风的高齿木屐,还是湿了罗袜。
  但,无所谓,和浸在水里,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渍的那些死人比,区区一双袜子又算得了什么?
  探梅轩居然还危立着,骆残霞居然还没有死——活命,扬州城里最大的财富。
  “姑娘,上车了。”老杨又催。
  骆残霞点了点头,向车上爬——有一些不习惯,左手下意识要扶什么,空了——啊,左手,本该是丫鬟小梅扶着,今天没有。小梅死了,已在初二那天火化了。她还顺便看了眼焚尸簿,上面大约记了个数,说有八十万。“这只是火化的。”那负责烧人的和尚当真看破生死,“落井投河,自焚上吊的,不在其列。”
  对,不在其列。
  像小梅,被清兵一剑钉死在柜门上,衣衫完全扯烂,想是尸体也不能保贞洁,不过好歹,脸面能认,又是死在探梅轩里,这还有骆残霞给她收尸,而——而,沈香雪——骆残霞不知怎么就又想起了沈香雪了。

  沈香雪在一年前来到扬州,有说她从北京来,有说她从金陵来,管是哪里来的,骆残霞起初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看起来,不过是个清瘦而少言的女子,笑也不会笑,骆残霞背地里嘲讽她是“吊煞星”“寡妇脸”。
  可是谁又料到,那个春天,再开梅花仙子会时,这“吊煞星”“寡妇脸”怯生生往梅花树边一站,立刻叫人下巴掉到了胸口上,垂涎了三尺更三丈——骆残霞自己都吃了一惊,什么叫做“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她今天方始见到。她甚至可以打赌,若不是那些文人骚客里有不少是她骆残霞的旧相好,她一定丢了当年的花魁封号。
  可是丢与没丢,又有什么两样?
  那一刻起,骆残霞和沈香雪并列花魁,喜坏了探梅轩的老鸨,气炸了骆残霞的肺——她自负面似山茶,人们就夸奖沈香雪肌肤胜雪;她自诩能歌善舞,人们就吹捧沈香雪能诗擅画;她自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伶牙俐齿最能哄人开心,人们就赞叹沈香雪娴静淡雅,温柔少言最能解人烦忧;她软磨硬泡,叫城北的李员外替自己新修探梅轩的东厢,可恨那李员外,不要人讲,就连沈香雪的西厢也一并修了——气人啊,实在气人!甚至那一天,她也附庸风雅,自号为“红线散人”,闹着一个老相好林秀才给自己刻图章,那林秀才却“噫”了一声,道:“怪了,红线散人,和西厢那香香娘子还正好是一对!”
  骆残霞听了这句话,当真气不打一处来,连打带踢,把林秀才赶出了房门:“你走!你走!你若是心里装着她,就不许来见我!”
  林秀才被她推得一个踉跄,险些儿一头撞在老鸨心爱的盆景上,脸也绿了,帽子也歪了,跺脚怒道:“稀罕你么!发什么疯!”说着,袖子一甩,径直上西厢去了。
  骆残霞这下更伤心了,“哇”地哭出声来,发狂地把手边的什么瓶瓶罐罐但凡能一下子抓起来的,都抄起来往西厢丢了过去,骂道:“都走了好!都走了好!我还稀罕你们?”
  这一回,动静可大了,楼下吃酒的,三三两两都跑来看热闹——“哟,这不骆残霞么?她做什么啦?”
  “她和沈香雪争风吃醋啦!”
  “是嘛!争什么风?吃什么醋啦?她俩不是并列花魁么?”
  ……
  “并列花魁!我就是不要并列花魁!”骆残霞被小梅拉回房里时兀自大喊着,“我就是不要并列花魁!”
  “姑娘,并列花魁有什么不好?”小梅劝道,“您的客人不是还都捧着您么!”
  “可他们也捧着沈香雪呀!”骆残霞哭道。
  “那姑娘您要怎么样呢?”小梅问道,“难不成,您要把她的客人都杀光了?那扬州城里的人,不就死绝了吗?”

  扬州城里的人死绝了。当日的一句玩笑,怎么想到今天就成了现实?
  骆残霞由车帘的逢里看出去,街上没人,连死人也没有——从前是如何的热闹?这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家管弦楼,日间是东风十里烟花路,夜里,还有二十四桥玉人萧。
  这是自古的销金窟啊——她多少次乘着车去赴宴,一曲清歌一斛珠——便是城破前一天,她还被人叫局呢!

  那是去到城西的王秀楚家,那边有人要她唱歌。
  她本不想去,但是王家来递条子的人死拖活拽。那人说:“姑奶奶,祖奶奶,您就别叫我家老爷为难啦!那个杨副将,实在快要把咱们吃穷了。”然后就唧唧咕咕把杨副将的来历说了一通:他是个派驻城南的头头,天天在地方上敲诈兼勒索,吃一份还拿一份,城南的富户穷人,怨声载道,打算干脆合起来请他一顿大的,叫他从此饶了大家。说是这一请,也果然奏效,杨副将心情大好,同众人都称兄道弟起来,只不过,中晌吃完了不过瘾,说是没有美女相陪,定要晚上重吃一次——“骆姑娘,咱们这就非请您出马不可啦!这扬州城里,除了您,还有谁能有本事哄了那瘟神去?”
  除了我,还有谁?骆残霞想,好啊,沈香雪不在了,你们果然想到我了!要是沈香雪还在呢?估计这种烫手山芋,无耻淫徒,你们也不会想到她!
  不过,想是这样想,她早也没了负气的心情,胡乱叫小梅给她找了件衣裳换了——记得清楚,是紫红色罩衫,秋香色裙子——当时哪里料到,这身衣服她穿了七天八夜,而那时,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小梅。
  王家的酒席她姗姗来迟,进门就见到上首坐着杨副将,生得倒是一副升官发财的好模样——国字脸,卧蚕眉,直鼻方口,还髯髯颇有须,可是一见着骆残霞,那眼睛里简直是冒绿光的,贼忒兮兮的德行,叫骆残霞忙不迭把琵琶抱起来半遮了面。可是杨副将却拊掌大笑:“好啊,果然好!我就会弹琵琶,来,美人儿,本将军弹琵琶,你唱一曲给大家助兴,如何?”
  骆残霞心里头恶心得如同吃了苍蝇,但是花魁终要有花魁的本领,见着一堆烂狗屎她都得笑出来。嫣然,她说:“好啊……”媚眼一抛,同时抛过去的还有琵琶,尽管她心里想的是:这琵琶,回去我就烧了它!
  杨副将还真的会弹琵琶——骆残霞原本担心,这杨副将如此好色,搞不好要叫自己唱“十八摸”,可是琵琶递过去之后,居然真的“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数声,来了曲《黄金缕》。骆残霞乜斜了眼睛一看,对这人的厌恶少了两分,中规中矩和曲而歌,唱了:“妾本钱塘江上住”云云。
  杨副将闻歌大笑,说:“骆姑娘怎么在钱搪江上住?她苏小小又算的什么?即便是金陵皇帝老子脚下秦淮美女多如云,也及不上骆姑娘这瘦西湖畔一枝花!”说着说着,手已经不老实地向骆残霞怀里摸去。
  骆残霞滑溜得像条鱼,一闪身躲开了,道:“将军是妾身难得的知音,再弹一曲吧!”
  杨副将的手悬在半空中,有几分火急火燎的,眯着眼睛笑道:“好……好……我弹,姑娘唱——只是我有一条,如果姑娘唱不上来,我要罚姑娘三杯酒!”
  骆残霞站得离他远远的,送秋波灌米汤,说:“好啊,将军您叫我喝,我能不喝吗?慢说是罚我,您不罚我,我还要同您喝哩……”
  她的迷魂药方是一套套的——她想她已不在乎了,已经没有那个她在乎的人了,反正她就是靠狐媚功夫赚钱的,管他呢!
  杨副将啧啧笑了两声,把琵琶弦又调了调,突然四弦一声如裂帛,金戈铁马,是一曲《破阵子》!骆残霞愕了愕,已经漏了第一句,忙跟着唱“八百里分麾下炙”。可是杨副将急急弹下去,已经到了“五十弦翻塞外声”。她连忙抢上“沙场秋点兵”,杨副将却“马做地卢飞快”
  去了。这样一路穷追不舍,一路被远远甩下——一骆残霞忽然悲哀了起来:那个人,狠心的人,果真就这样把我狠狠甩下了!她这一走神,更加漏拍子兼走调,杨副将“可怜白发生”
  琮琮琮三声结束,骆残霞还怔忪立着,不知在唱些什么。
  “骆姑娘!骆姑娘!”杨副将唤了几声,骆残霞才回过神来。酒杯已经递到了她的面前。
  “骆姑娘依约饮三杯吧!”
  三杯!骆残霞想着,三杯算个什么?我这光景,三十杯都喝不醉了,喝不醉我就会想起那没良心的冤家,想起他……想起他,我这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也不知那一天,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其实她心里那旧伤疤早都接痂三个月又二十三天了,这样随随便便“又上心头”也不是头一次。可她那一天就是想喝醉,也许是对第二天的城破有个预感吧,醉了死总比醒了死好啊!
  她就一杯一杯的喝了,什么都没吃,空着肚子和杨副将你一杯我一杯,喝到她胃里一阵恶心,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她朦胧地听人说道:“还不扶骆姑娘进去休息?”声音依稀是杨副将。她知道这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休息,一休息就休息去了哪间房里的哪张床上。她不怕的,帐子一放下来,蜡烛一吹,还不就是那些事?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自己明白得很。女人只有为了心爱的那个男人,才会想守身如玉。她已经没有心爱的人了。况且,在认识那个人之前,她也早就不是清白的了。

  骆残霞其实是十六岁的时候做了花魁的。探梅轩的老鸨奇货可居,打出了一块“卖艺不卖身,陪酒不陪人”的招牌。她的道理是:“男人都犯贱,越是上风尘场里来,越是喜欢女人不带风尘味。”所以骆残霞就安分地扮起了她“良家妓女”的角色,一扮就是七年。
  二十三岁,居然还装嫩,大爷们等不及。沈香雪来了,人家更嫩,骆残霞不希奇。再加上,那天她打了林秀才,又噼里啪啦胡乱摔了一通东西,披头散发撒了一阵泼,她这招牌算是垮了。不过,老鸨说得好听,只说那叫“岌岌可危。”
  “你是我一手带出来了,不比那沈香雪,半路出家,指不得哪天又跑了。”老鸨道,“咱们母女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看不得你这样下去的,给你指条明路,你听不听?”
  骆残霞懒懒的,拨弄着一条马鞭子——想当初,多少庸脂俗粉银状素裹的去参加梅花仙子会?而她,就是骑了一匹枣红小马,红艳艳泼辣辣闯了去。当时人们赞叹说:“正怜香雪披千片,忽讶残霞覆一丛”。这是怎样的溢美之辞啊。到如今,真的来了个沈香雪,这话没的成了她最大的讽刺!
  “我同你说。”老鸨拿起个梳子给她梳头,“我是为你好,才指一条路给你——你也不小了,死守着那身子做什么?多少老爷等着为你砸银子哩,只要你点一个头……”
  骆残霞一怔,沉下了脸来。
  老鸨道:“怎么,你倒还给我脸色看?你也不想想,这是现在唯一翻身的机会——你就这么甘心叫沈香雪踩着?”
  骆残霞的脾气,半是这些年大家追着捧着娇纵出来的,半是这两天怨着恨着叫沈香雪气出来的,正是冬天里的干柴,给个火星就着,没来由,她就发作了,把妆台上的镜子“啪”
  地往下一揿,嚷嚷道:“我不,我偏不,怎么样?”
  老鸨又岂是好惹的角色,擎着梳子叉腰骂道:“你偏不?你偏不顶个屁?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做了婊子你还指望立贞洁牌坊么?还是你做你诰命夫人的大梦?我跟你说,你趁早别想!”
  骆残霞是死鸭子嘴硬的,明知道老鸨说的句句在理,却还是撒泼道:“我偏不!我偏不!
  我就是没人要,也不卖身,偏不要便宜她沈香雪!“她这句话前后连不上,甚是可笑——卖身又不是卖给沈香雪,谈什么便宜不便宜?可是她只觉得,若沈香雪还在陪酒,她也坚决不陪人,否则就真的输了。
  老鸨被她气得半死,骂道:“死没良心的东西,我是你妈,我叫你卖你就得卖,敢和我顶嘴,我打你半死——我跟你说,就卖给乔承望乔老爷,你依不依都得去!”说着把门一摔,就出去了。
  骆残霞自个儿在房间里哇哇大哭。她说:“我怎么就这么命苦!老天爷你害死了我爹娘,害我落了风尘,你怎么还要弄出个沈香雪来整我?你这不是存心不给我活路了么?我还不如死了拉倒……”
  她本来只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没想到越哭还就越是伤心,到后来,自己都当了真。
  把小梅送来的吃食统统丢出窗户去,绝食了三天三夜,又闹割腕子,弄的一个探梅轩人心惶惶。老鸨这时候也反应过来,知道她是吃软不吃硬的,勉强不来,就亲自到她床边来道歉,说:“好女儿,你不依就不依,你妈我也不过就是句气话,谁还好得过咱娘俩去?”
  骆残霞心里一软,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抱着老鸨“妈呀”“娘呀”乱叫着哭了一通。
  老鸨拍着她道:“好了好了。再怎么着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还把这热汤喝了吧!”
  骆残霞点点头,乖巧得很——饿了三天又病了一天,那汤果然好喝得很,好喝得她不晓得是什么味道。只是她从此以后晓得了,大凡毒药都是香甜可口的——喝了那汤,她昏昏沉沉,到醒来,她旁边睡着肥白得好像一条虫子的乔老爷。

  骆残霞在王家昏睡到了不知几时,头痛欲裂,她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依旧穿着那身紫红色的衣服,只不过醺醺酒气,叫她一掀帐子,又干呕了半天。
  旁边一个妇人给她递了杯茶,道:“骆姑娘,你醒了,醒了就好。”
  骆残霞醉眼迷蒙地瞅了这妇人一眼——身怀六甲的大肚婆。是谁?她想想,记起这是王秀楚的老婆。王秀楚是个惧内的角色,这半年都没敢在花柳巷中走动,想来就是他老婆天天用肚里的这块肉要挟他了。骆残霞日日酒宴饭局里,人们少不了把“谁谁怕老婆干吗干吗干吗”的事情说来一笑,她当时也笑的,可现在看来,心里多么的羡慕?这个臃肿的女人,不要卖笑,不要陪酒,不会烂醉如泥。
  王夫人把骆残霞扶着:“骆姑娘,多谢你了,可算把那瘟神给送走了。”
  “送走?”骆残霞按了按太阳穴,扭脸瞧了瞧帐子里,倒还真没有那杨副将的影子。
  “骆姑娘不用看了。”王夫人道,“那瘟神昨天酒没喝完就走了——他接到史督镇的一张条子,吓得面如死灰,立刻就跑了。”
  史督镇?骆残霞头脑稀昏的,想着自己的恩客里好像没有这样一个角色,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四月十四那天,丢了白洋河就跑来扬州关了城门死守的那个人?叫史可法的吧!没见过,但是心下有几分敬佩——这年头,凡是不来探梅轩叫局喝酒的将军,骆残霞都敬佩。算得他还条血性汉子,说守城就守城,不像那个杨副将,守城守到饭桌上来了,且还大言不惭弹“沙场秋点兵”,笑也笑死人了。
  “这史督镇可是个人物!”王秀楚恰好推门进来,“他老人家今天一早发了告示,说‘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这下,咱们可不怕了。”
  文绉绉,骆残霞不懂。王夫人也问:“什么意思?”
  王秀楚道:“咳,还能什么意思?就是说,死守扬州城,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他一个人担待,和咱们老百姓是没有关系的。这样一来,即使城破了,清兵也不会同百姓为难。”
  “呸!”王夫人这一啐倒还真是雌老虎发威,“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史督镇拼了命守城,要保护咱们大家,你一个没用的书生,不能上阵杀敌就算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王秀楚缩了缩脖子,道:“哎哟,哪里是我说风凉话?瞧着现在这情形,也不知道守不守得住哩!”
  王夫人道:“噫?不是还说今一早,咱们的兵队小胜了清兵吗?”
  王秀楚道:“咳,这也能信的?我还听外面人说,清兵进城了呢——”
  王夫人被这一句,吓得“噌”地一下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骆残霞瞧她脸色煞白的,就是要栽下去了。
  王秀楚晓得玩笑开得有点过火了,道:“不是不是,其实我听人说,是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已经到了。”
  “你这死没良心的东西,居然吓老娘!”王夫人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重又坐下,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如果真是援兵到了,那就有救了。”

  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那个时候,大家最盼望的东西。可是以骆残霞的经验来说,越是盼望的,就越是容易落空——而且,不仅会落空,还会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就好像她那天夜里和杨副将喝到烂醉,依稀杨副将拉着她手信誓旦旦,说:“美人儿,我就为你守城,决不让你这瘦西湖畔一枝花落到鞑子的手里。”这句誓言,她没怎么盼望,尚且落空了——她这不正坐车去见多铎王爷么——更不要提其他。
  当然她一生中落空的,还不止这些,一年前中了老鸨的迷药被乔老爷破了身子,也算是一件吧。
  当时她看到浑身肥肉的乔老爷,尖叫了一声就裹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其实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哪里,天又昏暗,她只觉得害怕。倒是外面嘻嘻哈哈的丫鬟都围了上来,恭喜恭喜的说个没完,她才晓得是在乔老爷的床上。
  她就这样被卖了!被卖了呀!
  她觉得眼前一黑,几乎一头栽倒下去,丫鬟们抢上来扶住了,然后模糊地听到乔老爷叫着“美人”“心肝”之类叫她作呕的话——她嘶声大喊,没声音;她放声大哭,没眼泪;她顿足,那地面不会动摇;她捶胸,偏偏手又被乔老爷抓住了。
  “骆姑娘……小美人……”乔老爷叫道,“我讨了你做八夫人……”
  骆残霞没命地推拒,踢打,可是觉得自己在下沉,沉了再沉,沉到一个什么无底深渊里,沉得她都没力气反抗了——她还能反抗什么?她早被卖了,只是没想到,当时老鸨说话那样和善,叫她以为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结果呢?
  诰命夫人的美梦,贞洁牌坊的玩笑,和沈香雪平起平坐的愿望……甚至老鸨真的待自己如亲生女儿的幻觉——全部落空。
  这是她的经验,所以她一听到“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这句话,就隐隐感觉这期盼是要落空的。果不其然。

  王秀楚送骆残霞出门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外面的街道乱糟糟,全是出来打听消息的人——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一条是确切的消息,说城破了的,说援兵来了的,说援兵其实就是清兵假扮的……应有尽有。
  骆残霞找不到老杨,找不到车,头还是有一点昏,四下里张望着。
  她看见打东边攘攘过来一群人,火急火燎的,在飞扬的尘土里奔过,披头散发,满面惊惧。她没在意,接着就看到了另一批,从北面来,骑着马,全是兵丁,一路跑还一路嚷嚷着:“闪开!闪开!”
  骆残霞被人推得往路边上倒过去——王秀楚倒是没了踪影——她再转脸看那队兵丁,其中一个满身血污的,连胡子都粘成一绺一绺,却眦目欲裂,口中不知狂喊着些什么。经过她身边时,她听见那人喊的是:“我不出城!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着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骆残霞被这喝骂声震住了,不由自主就盯着那个人——其时人潮粘稠得像是沼泽,哭天喊地的声音就仿佛苍蝇,但骆残霞看起来,那个满身血污的人是这窒息的空间里赫然插进的一把刀子,顶天立地。
  陡然间,一个名字划过她的心头——史可法,这人是督镇史可法,一定是。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欲望,拼命推开人群,向史可法那边挤过去。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史可法还在那边喊着。
  果然是条汉子!骆残霞想,又奋力朝那边挤了数尺。可是慌乱的人潮将她挡了回来。
  她心里憋着一股劲,非要到史可法跟前去瞧一眼不可——似乎,是被那慌乱和绝望激出来的疯狂——她想到史可法跟前去说:你豁出去了,姑奶奶我也是豁出去的人,所以——所以怎么样呢?她边挪动着步子边胡思乱想——所以该喝一杯?为着大家都豁出去了?可史可法和她,一个是最英勇的将领,一个是最下贱的女子,一个是为着民族大义舍生忘死,一个……唉,她还是为了那伤疤,为了那冤家!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22:14:23 | 显示全部楼层
她也不知道这样左推右挡地挤出了多远,遥遥已可瞥见扬州南门了,见那城楼上人头攒动,呼声震天,不知道是在撕杀还是叫骂,正待要挤过去瞧个究竟,却见百多的兵丁丢盔弃甲地冲了过来。骆残霞一愣,已有一人拉住了她,道:“骆姑娘,你往那边去做什么?”正是王秀楚。
  骆残霞瞧他面如土色,心里猜出了大概,只是还没心绪去慌乱,伸手指了指南门,道:“那过去的,可是史督镇么?”
  王秀楚“哎呀”一拍大腿,顿足道:“管他是不是,那边是不能去了,满人打进城来了!”
  打进城来了。这几个字还没叫骆残霞惊慌,她的胡思乱想叫她觉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豁出去了而已。可是,偏此时,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头破血流的兵丁实实摔在了骆残霞的面前——从城墙上跳下来逃命的,断了腿,四肢扭曲,更脑浆飞溅,直喷在骆残霞的裙子上。
  骆残霞这时方才猛然从白日梦里惊醒了过来,张大了嘴,瞪直了眼,半晌,发出一声尖叫。然她的叫声还没有停,一时稀里哗啦,又落下缺胳膊少腿的残兵败将一大群,血肉模糊,臭气熏天。
  王秀楚一把拽住她:“骆姑娘,快跑!”
  她还吓得迷糊着,跌跌撞撞了几个踉跄,仓皇瞥一眼城上,是空的了,而城边那史可法曾经为了架大炮而搭建的支架上,一个个帽簪红缨的清兵如蝗虫般扑了过来,刀剑挥舞,白刃乱下。
  她的头脑已经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只有四肢在逃命。
  一条大街上,朝东的,朝西的,向前的,向后的,哭爹的,喊娘的,叫老婆的,骂孩子的……有踢有打,把路堵得死死。
  “骆姑娘,上这边来!”毕竟王秀楚眼尖,瞄准了边上一间铺子是城南的织布行,这家徐大户,其铺子间间相连,正通到王秀楚家隔壁。
  骆残霞哪里还及细想,三两步就一头撞进房里——那里面已经鬼哭狼嚎冲进来许多逃命的人,徐大户正一边收拾着银钱一边大声喝骂:“出去!都滚出去!”
  但是谁也不听,逢到这生死的关头,人人都使足了十二分的力气,任是天皇老子发话,也没人理会。
  骆残霞就随着王秀楚一路奔逃——她听见头顶上也有人奔跑,踩得瓦片哗啦啦直响,间或还有“喀嚓”一声,断了哪一根椽子,踩下一只脚来,有一个洞里落下一个婴儿,也没人顾。
  奔逃奔逃——她想,沈香雪是不是也在奔逃呢?还有那个冤家——倘是奔逃,他二人当是携手,如同戏里夜奔的才子佳人,却不似她骆残霞没头苍蝇一般在这瓦砾堆里乱蹿。

  跑回了家里,王秀楚一把将大门摔上了,靠在门板上,直喘粗气。
  骆残霞惊魂未定地由门缝里张望了一眼——除了几个零星逃窜的平民外,这富户聚集的城西,家家大门紧闭,而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有几双屏息偷窥的眼睛。
  她这一转身,恰好就见到王夫人走过来了,满面是镇定,道:“老爷,香案和祖宗牌位都准备妥当了,只等老爷回来,全家就随老爷一同死节。”
  骆残霞听了一惊:死节?她自己心里虽然曾经打定了豁出去一死的主意,但是,真正要死,却害怕了——这样辛苦才逃出一条命来,居然就是要死的么?她可不是王秀楚这样迂腐的书生,也不是王夫人这样小事上厉害,大事上成全丈夫的女人,她不过是个市井小女子——突然间,她又想到沈香雪了,也许沈香雪并没有逃命,而是和那冤家一起“死节”了,凭那冤家,满腹的文章,满怀的抱负,国破了,怎会偷生呢?
  沈香雪不怕死,她骆残霞也不怕死,死了,就到阴间去,到时候,一定要问问那冤家,为什么,她样样不输沈香雪,偏偏当初就不选她?
  她因转头去看王秀楚,可脖子才扭到一半,已听王秀楚破口大骂道:“呸呸呸!大吉大利!全家上下这几十口人,逃命还来不及,死个屁的节!”
  一时,骆残霞,王夫人,王家下人,个个惊讶。
  王秀楚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没看到,骆姑娘和我可看得清楚,连史都镇都逃命去了,咱们平头小老百姓,死什么节?该当逃到金陵去,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他这话说的难得有一家之主的气势,连王夫人这母老虎都被震住了——这天真是天下大乱,连怕老婆的,都成了大丈夫——骆残霞才萌的死志被打消了大半,但心里只是想:史可法没有逃命,他是条真正的汉子。
  “还不快把这晦气东西收拾了!”王秀楚吼道,“正经拾掇了细软,速速出城去!”
  王夫人和下人们这才好像被拨动了机关了木偶,腾地跳起来。
  然其时又有一个下人匆匆跑过来,停不住脚,摔了个跟头,爬起来禀报道:“老爷……
  小的在后窗看了半日,那满人的队伍进来了,整齐得紧……隔壁徐老爷家里说,满人军纪严明,不会骚扰百姓,他家已经设了香案,换了大服,准备迎接满洲大人哩!“
  他话音未落,旁边王夫人一个耳光已打将过去,劈头骂道:“混帐东西,说什么胡话,你贪生怕死,不怕天打雷劈就去投降,老爷和我,可是要去金陵的——”
  才说着,王秀楚却一把将她推开,满面喜色地拉着那下人道:“此话当真?那这香案先不急收拾,咱们也梳洗梳洗,看看动静。”
  王夫人不由得愣住了:“老爷……你……”
  王秀楚瞪了老婆一眼,道:“你妇道人家,懂个什么?良禽尚择木而栖,满人能打下大半的江山,必定深得人心,想来吾等顺民,性命无忧矣!”说罢,一改往日笨手拙脚的模样,干净利索地爬上了院里的水缸,探头看着外面的动静。
  王夫人傻愣愣呆在原地,连骆残霞也目瞪口呆——她平日里见文人骚客是最多的,他们或屡试不第,或官场失意,但从来指点江山,忧国忧民,张口“庙堂之高”,闭口“江湖之远”,恨不能将十年寒窗,满腹经纶都用到振兴社稷之上,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怎么现在死到临头了,忽然就换了言论?
  骆残霞斜睨着墙头上的王秀楚——她的那个冤家啊,不会也这样爬在墙头上吧?
  不会!决不会!她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肯定,难道文人们见多了,耳濡目染,也满心精忠报国?她必须承认,自己是怕死的,如果投降能活命,她或许会投降的,可是,投降,她又从心底里鄙视这个字眼。她的那个冤家也会鄙视这个字眼。倘若侥幸不死,他日相见,或者不幸身亡,地下重逢,遇上那个冤家,要如何交代今日投降的举动?那冤家会说:“你,好个下贱没骨气的女人!”然后同沈香雪携手,一同投胎去,再次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撇下。
  不能投降!不能投降啊!她心里反复地呐喊。可是,嘴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正是一番胡思乱想时,突然听王秀楚“哎呀”叫了一声从墙头上摔了下来,给方才报讯的下人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死东西,眼睛怎么长的——这也叫军纪严明?差点被你害死!”
  那下人捂着半边脸,怔怔的。
  骆残霞和王夫人急急凑到了门边,但见外面一队辫子兵大呼小叫地走过,其间跌跌撞撞的杂行着十几名妇女,看服色都是扬州本地人。
  王夫人吓得面色煞白,道:“老爷……这看来……”
  王秀楚死灰的脸上显出因烦躁而暴跳如雷的神气:“什么看来——这分明就是强盗进城了,还不快收拾东西逃命,在这里愣着等死么!”
  愣愣如土梗木偶的王夫人和王家下人们,再次被发动了机关。
  王秀楚又补充了一句:“夫人,要是清兵闯了进来,你当自裁以免受辱。”
  她夫人正挺着大肚子急匆匆回屋里去,听这此言,回身含泪点了点头,才去。

  约摸到了傍晚时分,骆残霞随着王秀楚全家逃到了何家坟后王家二爷的住所。
  他们方逃出门时,正遇上清兵挨家挨户的搜刮钱财,有个骑马的见王家人出来,立刻就指着王秀楚道:“那个穿蓝衣服的,把钱拿出来。”吓得王秀楚面无人色,好在他老婆急中生智,拉了他一头躲进巷子里,更巧隔壁那不走运的徐大户撞出门来,被清兵逮了个正着,王秀楚这才拣回了一条命。
  他喘息未定地问王夫人:“我穿得像个乡下人,怎么他们还找我要钱?”
  王夫人道:“这里左右都是富商,清兵哪管你穿成什么样?”
  边上一个下人又插嘴道:“老爷不仅带了夫人,还带了骆姑娘,这乡下人哪里有这么俊俏的小妾!”
  这下人原本只想玩笑一番,却被王夫人狠狠啐了一口,道:“作死了你,红口白牙坏人名节!”
  骆残霞本来没往心里去,听王夫人这样一讲,反而觉得有些讽刺的意味——名节,她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名节?甚至连那“自裁以免受辱”都是不适用于她的。或许,王夫人只是急着撇清关系,且提醒丈夫,决不可以把骆残霞娶回家呢?王夫人的醋劲,风月场里的姑娘都晓得。
  她瞧王夫人一眼,只觉得这个女人浑身都是平庸,都是坦诚,并不像是话里套话的意思。
  于是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若当真带着她,就容易被清兵发现,她岂不是连累了大家?
  这一丝犹豫被王夫人一眼看破。
  这平庸的女人握住了她的手:“骆姑娘,你送走那瘟神,我都还没报答你。你不要听下人胡言乱语,这光景,大伙儿一处才好逃命。”
  骆残霞心头一热,眼睛有些发酸,人已经进了王二爷家里。
  王二爷是王秀楚的二哥,所住的这地方周围皆是赤贫之人,大家打量那清兵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抢到这里来,因略略定了定神。但是耳朵里尽是远处鬼哭狼嚎的声音,昏暗的屋子里又到处映着城里熊熊的烈火,一众人哪里有安身的,坐也不敢坐,站也不敢站,最终全爬到王二爷家的屋顶上,蜷缩成一团。
  骆残霞扶着大腹便便的王夫人,王夫人冲她笑笑,心领神会。
  终其一生,骆残霞想,倒还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这样好过。她情不自禁摸了摸王夫人的肚子道:“这个孩子,命硬,将来一定有福气。”
  王夫人也在拥挤的梁上誊出一只手,抚着肚子,道:“是啊,倘若逃过了这一劫——骆姑娘,咱们有缘分,你就做这孩子的干妈吧。”
  骆残霞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外面的雨正越下越大。

  天空中一只怪鸟发出凄厉的一声叫,仿佛是婴儿的啼哭。
  骆残霞自迷糊的梦里惊醒了过来,周围王家的人也都纷纷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有勇气下地去看个究竟的。
  王夫人叹了口气,稍稍挪动身子。骆残霞按住了她,摇摇头,自己扶着椽子站起来,掀开了头顶的几片瓦,漏下惨淡的天光。
  “骆姑娘,可看见什么动静没有?”王二爷问道。
  骆残霞只把憋闷了一宿的脑袋浸到湿润的雨水中,焦碳和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瞧见邻近屋顶之间的天沟里早已瑟瑟缩缩躲满了人,男女老幼皆有。而突然间东面一家的房顶上窜出一个少年来,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瓦向这边逃。骆残霞待要望个分明,却见那少年的身后赫然几名手持钢刀的满军正紧紧地撵上。她吓得慌忙缩回了头。
  “骆姑娘,你看到什么了?”王夫人问。
  骆残霞结结巴巴:“满……满人……在上面,朝这边来了!”
  话音刚落,但听“喀嚓”一声响,雪亮亮一秉钢刀从窟窿里戳了下来,在王大爷的鼻子上划开血乎淋啦一道口子。众人不由得魂飞魄散,怔怔片刻,才听王秀楚喝了句:“还不跑!”
  已率先跳了下去。
  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王大爷、王二爷、一众亲眷和家人顺着柱子争先恐后地向下哧溜。
  骆残霞扶着王夫人落在最后——满兵的钢刀在窟窿里不停地捅着,瓦片、茅草,贴着她们的脊背往下掉。接着,仿佛窟窿够大了,“扑通”一声,有满兵从上面跳下来了。
  但是这逃命的当儿,大家连回头害怕的工夫也没有,你推我搡地挤出门去。而那外面,鬼哭狼嚎的一大群,是左近房舍里的人逃出来了,有扶老携幼的,有自顾自仓皇奔逃的,也不拘于哪个方向,四下里乱哄哄一片。
  骆残霞搀着王夫人,森森然一条条影子在她们面前纵横交错,还有些人“砰”地一下狠狠撞在她们身上的。仿佛是王夫人脚下一滑,跌了一跤,骆残霞伸手去拽,却被一个慌张的汉子撞倒了,滚出好远去,待要爬起,又有什么人自她腰上毫不留情地踩过,她只觉胸腹间翻江倒海,喉咙里阵阵泛酸。好容易支持着爬了起来,哪里还见王夫人的影子!
  “不要慌张!不要慌张!”突然有人用生涩的汉语喊道。
  骆残霞呆了呆,见是某一处屋顶上一个满兵在发话。
  “不要惊慌!”那满兵说,“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大家都出来站好,我们要发安民符。”
  周围的人都愣了,一时停了下来,狐疑地望着同一个方向。那满兵就在屋顶上继续道:“安民符要一个一个发。你们都排好队,自然领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众人心里具是将信将疑,骆残霞四下里望着寻找王秀楚一家,却不见踪影,只听边上几个人商量道:“这里足有五、六十人,万一这些鞑子兵撒谎,我们人多,一哄而散说不定还能捡条命。即使死了,也有这么些人一起,也不算太悲惨。”他的同伴都点头赞同——是逼上绝路时,再无他法的凄然相许而已。
  骆残霞辨不出这主意的好坏,人家是乱了方寸,她是没有方寸,因想,跟着这些人也好,便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同着众人一处去排队。
  未己,这五、六十人已经在狭窄的巷子里挤做了一团,满兵就有三个人在前边带队而行,另有三个逐一到队伍里来索要金箔钱财。
  骆残霞摸了摸头上,倒还有一只足金的簪子,可做买命之用,便拔了下来攥在手中。
  “残霞妹妹!”突然有人唤了一声。
  骆残霞循声望去,见是旧日探梅轩里嫁出去的两个姐妹,都给一个朱姓公子做了小星,这时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其中一人还怀抱婴儿,狼狈万状。
  “残霞妹妹,你可还有银两在身上?”抱婴儿的那个问道,“好歹借给姐姐几个,没银子就没有安民符啦。”
  患难之中顾不上计较,骆残霞想起还戴着一对珍珠耳环,即摘了下来给二女一人一只。
  二女自感谢不迭,而只听“啪”的一声,满兵的鞭子自她们之间狠狠抽了下,二女哭喊道:“孩子!孩子!”扭动身躯企图闪避。满兵却不理会,噼里啪啦直抽了十几下,最后一把将婴儿夺了过去,丢在泥浆里。
  二女号啕大哭,扑上去抱住那满兵的脚。骆残霞也心里悲愤异常,俯身欲抱起婴儿,但旁边一人拉住了她:“骆姑娘,这边!”说话间,一件袍子已经罩到了她身上。
  骆残霞扭头看,正是方才和自己走散了的王秀楚。
  “骆姑娘千万不能犯险!”王秀楚说着,伸手一指,即见那两个女子已经被满兵拎小鸡似的丢到另一队伍里去了——那边全是女子,以一条长索系在脖子上,串成一长串,累累如贯珠,而地下尽是被丢弃的婴儿,或为马蹄所踏,或为人足所踩,肝脑涂地,泣声盈野。骆残霞一阵恶心,险些呕吐出来。
  王秀楚拽着她往人堆里扎,边走边低声道:“万不能叫他们发现你是女子,否则贞洁难保矣!”
  骆残霞还想什么贞洁,跌跌爬爬走了几步,气息稍平,问:“王夫人呢?”
  王秀楚摇摇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只能各自飞!
  各自飞呀——骆残霞想着,不知那个冤家和沈香雪是不是也“各自飞”了呢?倘若他们走散了,或许骆残霞还能够再遇到他……真如此,她说什么也不同他“各自飞”——死也死在一起的……只是,下决心的,痴心的,妄想的,都只有骆残霞而已。那冤家呀,早已经丢下了她,便是死,也不同她死在一起。
  她的心仿佛被人揉捏,剧烈地疼痛起来。没有那个冤家,她骆残霞和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即使这样逃了出去,将来也早没有了指望。与其如此,倒还不如死了干净些……唉……
  “当心!”王秀楚拽了她一把。
  骆残霞惊了惊,才发觉自己险些踩到深沟里去了,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再望一眼沟中,是一个已死的女子,面容恐怖万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吓得赶紧朝旁靠了几分:自己死后也是如此模样吧,这一日,也许当真就是她的末日了!

  满兵把一众人赶到一所宅院之前,有人识得,是廷尉永言姚公的居所。从后门进去,过一进又一进,随处都是尸体,众人心里都想着,恐怕这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骆残霞由王秀楚搀着,腿脚一阵阵发软,唯胳膊上透过衣服感觉微末的暖意。她不禁望了王秀楚一眼,这其貌不扬的中年书生这时竟显出一些丈夫气来,自己从前懒得搭理他,未料到了临死居然和他守在一处!
  要是放在曲子里唱,这恐怕还算是缘分了!骆残霞凄然想,她和她的冤家是到死也没有缘分的。
  王秀楚注意到她的目光,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赧然,可这光景也笑不出来,微颤着嘴唇道:“一定会有生路的……一定会有的……”
  便相顾间,满兵又已驱着众人出了姚家的前门,行到街对面的一处宅子中。骆残霞认出,那是乔老爷的宅邸。当日她曾在这里上过一次吊,碰过一次墙,抹过一次脖子,还投过一次池塘,把乔家上下闹得人心惶惶,乔老爷实在受不了,破口大骂道:“没见过你这样的的婊子,给你吃给你穿,石头都捂热了,你倒还给我脸色看?既然这样不识抬举,你活该回窑子里去!”于是骆残霞还当真被送回了探梅轩去,老鸨抱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说:“乖女儿,他不好好待你,多的是公子王孙等着你呢——”那意思是——一个花魁捧起来,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一个花魁赎身,也不是一千两千的银两,但无论如何,赎身总不及把那摇钱树绑在身边的好——从此以后,卖艺就有沈香雪,卖身就有骆残霞,荤素搭配,想不发财都困难。
  骆残霞望着“乔宅”的匾额冷笑:生不做他的人,死还做了他的鬼……心中啐了一声:这天爷,对她还真公道啊!
  她跨进院子,立刻就听到一阵娇媚的笑声——真真熟悉,在探梅轩里这些年,天天都听到这种浪笑——可不是她干妈么!
  从人丛中微踮脚看看,果然就见到老鸨了,同着探梅轩里几个粗使的婆娘。
  婆娘们都面无人色地垂首立在一旁,惟独老鸨一边翻着桌上的衣服财物,一边同看守的满兵放肆地调笑。她虽然已经连“徐娘半老”也称不上,可浑身每一根寒毛都能随着那笑声而舞动,风尘味把满兵们惹得个个把持不住。
  骆残霞惊愕地合不拢嘴:天下大乱,只老鸨一人还这样风光么?这若是个活命的法子,骆残霞可比老鸨强出千百倍。只是,她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襟,她是不愿那样做的。
  “哎哟,哎哟,姑娘们都来了呀!”老鸨见到这边押到的妇女,眉飞色舞地迎了出来。
  后面的满兵狠狠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她回身给出一句扭捏的“讨厌”,然脚步却不停,颠儿颠儿地跑到了众人的跟前,同押送的满兵一一万福,道:“人都带来了,军爷们想给哪些姑娘做衣裳的,就请带进来量尺寸吧。”
  满兵具是哈哈大笑,叽里呱啦地夸赞老鸨,随后便从那一大串妇女中指点看中之人。满兵每点一个,老鸨就笑嘻嘻上去解开绳索打量一个,又招呼粗使婆娘们速速上来量尺寸。
  粗使婆娘个个战战兢兢,手中的绳头尺子也拿捏不住。老鸨一行吩咐做事,一行数落,骆残霞看着她,简直好像还是身在探梅轩中一般,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个满兵对着老鸨附耳说了几句。老鸨愣了愣,即捂着嘴笑了起来,道:“怎么不行?
  军爷说什么就什么——喂,姑娘们,衣裳都湿了,还不脱下来?“
  众妇女都怔住了,齐盯着老鸨,见她满面笑容里尽是厉害之色,知道不是玩笑之语,便有人哭了出来。这一声啼下,满队妇女,具呜咽不止。
  满兵听得不耐烦,哇哇地用汉语喝令众女子脱衣。但是院子里哭声嚷嚷,根本无人听令。
  更兼这边队伍里的男人们也议论了起来,说,哪有大庭广众之下叫女子更衣的道理,这些鞑子果然没有教化……云云,大有慷慨激愤之辞。
  只是才乱了没一刻功夫,骆残霞就听见“啊”的一声尖叫,眼见妇女队伍里一蓬鲜血喷了出来,接着又一股血柱射出,哭声和议论声刹那就噎住了,只有满兵还在吆喝:“脱!还不快脱!”
  骆残霞看不见究竟,不过也能猜出大概。遥遥地,见妇女们木偶般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剥了下来,从头到脚,从外到里。一个个泥水满身的狼狈躯体终究都成了一具具白森森的艳尸。
  再没有人哭,但骆残霞的心就像被眼泪腌过了一般,苦涩,实实地如同石头,跳也跳不动。
  “还是中国女人好!中国女人好!”满兵向老鸨称赞道,“我们曾经征服高丽,抓了几万个高丽女人,结果全都自杀了。不知道好歹!”
  老鸨嘿嘿地赔着笑。
  王秀楚在骆残霞身边摇头低叹道:“无耻至斯。呜呼,此中国之所以乱也!”
  骆残霞茫然地望了他一眼,不知所云,只是心里突然想:这里有五、六十个男人,王秀楚能保护了她,为什么其他的男人不能保护那些女人?就算是大家一齐冲上去,难道还不能把这几个满兵杀死吗?此中国之所以乱也……冤家啊,若你在此,你必不会让这些禽兽胡作非为!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22: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哟——”突然传来一声满兵的惨叫。
  骆残霞自怔怔中回过神,还看不分明是出了什么事,就见到又一蓬鲜血自妇女的队伍中喷溅而出。在一大堆白花花肉体的间隙里,骆残霞看见,老鸨肥胖的身躯倒了下去,人先着地,随后才听见“叮”的一声响。
  妇女惊叫着向后躲闪开去。骆残霞不由自主地踮脚张望——老鸨的头已经没有了,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旁边蜷缩着一个满兵,正哼唷嘿哟地呻吟。
  满兵们有几个骂起了粗话,有几个挥起了钢刀,喝道:“蛮子,过来!蛮子,过来!”喊声未止,已经“喀嚓喀嚓”连砍了好几人的脑袋。
  众人无不晓得大祸临头,可竟没一个人的腿脚听使唤的,都愣在原地不动,还有被吓破了胆的,居然真的听从命令靠了过去,当即就被杀死。
  “势已至此,夫复何言!”王秀楚握着骆残霞的手道,“骆姑娘,未料今日你同王某……”
  还没说完,边上一人吓得晕了过去,直挺挺朝他们摔了下来。王秀楚忙拉着骆残霞闪身避让。不想这一避,两人竟到了队伍之外,后面并无满兵把手,正厅大门洞开。王秀楚一把拉着骆残霞道:“快走!”即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大厅去。

  二人进了正厅,慌不择路,见门就走,转瞬又到了后厅。西房里隐约有几个人影,二人都不敢冒险进去,就出东门而行。可是东门外的房屋里挤满了牲口,简直无法通过。王秀楚了骆残霞相互望了一眼:紧要关头也顾不得其他,一猫腰,钻到马肚子底下匍匐而过。
  骆残霞这辈子也没有经过这么肮脏的地方,便溺臊臭之气熏得她一阵阵作呕。但是她片刻也不敢停,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这些牲口惊了,会将她踏成肉泥。只有埋头拼命爬行。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重新站起来的,可喘息也没顾上,又接着朝下跑。
  如此过了一房又一房,终于闯到了后门口。见那小门被人用长钉封住了,无法打开。两人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力,连摇带撞,门闩没有开,门框到被拉断了。登时心下狂喜,再听前院杀人之声震天,又是一阵悲哀,不过无暇唏嘘,扶持着翻过破门去。
  外面是到了城墙跟儿了,放眼看去尽是满兵和马匹,根本无处可走。不过好在乔宅左邻的后门虚掩着,两人不得不“死马当了活马医”,一头扎了进去。
  到内中一看,但凡能藏身之处都人满为患,橱柜床榻,处处有瑟瑟发抖的身躯。王秀楚一路苦苦央求许诺金钱无数,但无一人愿意再冒险收留他和骆残霞的。两人越走越心惊,越走越绝望,从后至前将五间大屋都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容身之处。
  这时又来到正门口了,外面的大街上满兵兵丁呼呼喝喝往来络绎不绝,时有兵刃划空之声,哀号、惨叫不绝于耳。他二人气喘吁吁四下里搜寻,见这房中唯有一张梨花木绣榻,不过因为地处险境,到还无人躲藏。再张望一眼榻上,支这一张仰顶,王秀楚登时一喜,道:“有救了!”便三下两下顺着支柱爬到仰顶之上,在伸手将骆残霞也拉了上去,两人屈身朝里,静卧不动。
  没过多一会儿,骆残霞就听见有人用满洲话叽里咕噜地嚷嚷着进了门。她同王秀楚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绷紧了全身每一块肌肉,恨不得连汗毛也能控制了,以免发出最细微的声响。
  那满兵的吆喝里还夹杂着一个女人闷声闷气地哭嚎。“哐当”一声,撞着绣榻了,摇荡得好像天地都要在瞬间崩裂。骆残霞的脊背一阵阵地发凉,她稍稍地扭脸朝下,从仰顶的缝隙里看去,见那满兵将女子推翻在榻上,正撕扯衣服。
  她心里犹如刀割针刺一样地疼——这时候,每个人的身家性命都已经全然交到了这不公的天爷手里,下面的那个女人,也许就是下一刻的骆残霞,也或者,就是下一刻的沈香雪。
  唉,沈香雪啊,沈香雪,在哪里?冤家啊,冤家,又在哪里?面前是王秀楚微微发抖的背影,倘若是那冤家,她就死在这里,也瞑目了!
  正想着,突然就听见隔壁传来几声哀嚎,又有“呼呼呼”举刀砍劈的声音。紧接着又听一人哀求道:“我还有金银珠宝藏在家里的地窖中,你饶我一命,我立刻取来给你。”
  骆残霞一惊:这怎么好像是王二爷的声音呢?她再要细听,却只听到一声砍劈,再无动静。一望王秀楚的背影,颤抖得更加厉害了,显然是知道自己的兄弟已无望生还。
  “喂!喂!”隔壁屋里的满兵叫嚷着来到了这边。仰顶上二人心中都是一紧:完了!
  不料那满兵一时竟哈哈笑了起来,同榻上行那禽兽之为的同伙打起了招呼。两人叽里呱啦也不知道交换了什么意见,仿佛是嫌此地太临近街市不合适做“风流勾当”,一壁说着一壁拽起那半死不活的女子同往后面房间去了。此一去,自然又发现了藏匿房中的众人,一通乱砍乱杀。仰顶上的骆、王二人虽然有心怜悯,但在此生死存亡的关头,只余得一点力气庆幸自己还活着。
  两人又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听到后面的房舍中化为死寂,估计满兵走远了,才稍稍地松下一口气。都动了动僵硬的脖子,骆残霞即注意到屋顶以草席铺成的仰屏。她伸手指了指。
  王秀楚摇摇头,低声道:“呆不了人的。”
  骆残霞道:“不过可以爬上房梁,总比在这里安全些。我小时候同人捉迷藏……”她住了口:多半是没有将来了,旧事也不堪回首。
  王秀楚倒没有在意她的神色,只说:“有道理。”即爬将起来,以两手扳着梁上桁條攀上去,复又拉了骆残霞一把。二人就都踩在了駝梁上。
  算来也是老天不叫他们死在此地。他们方才站稳,就有几个满兵冲进了房来。提着长矛对那绣榻的仰顶一阵乱戳,接着又朝那仰屏的席子猛朔几下。骆、王二人在黑暗之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盯着矛尖在席子上开出一个个透亮的窟窿,但是始终没有伤到他二人。不久,满兵都认定仰屏上是空的,便离去了。
  骆残霞张着嘴,却喘不出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她的腿脚有些发软,头脑阵阵发晕,直想靠着梁柱瘫坐下去。好在王秀楚拉住了她。
  “当心啊。”他只说了这一句。

  “当心啊……”
  很遥远的童年,她在房梁上捉迷藏的时候,伙伴也曾这样提醒过她。
  可后来,后来就遭了饥荒,就死了父母,就被人贩子卖来扬州……就……
  骆残霞从车的后窗看了探梅轩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她想,这消磨了她青春的地方。

  有着仰屏的保护,骆残霞躲过了一批又一批的满兵。
  也不知道在上面站了多久,总是腿脚全都僵直了,听外面的街道上满兵车马经过的吆喝声渐渐稀少,只留下四邻隐隐的哀泣,她猜测,应该是入夜了。
  她转过头,试图在黑暗里看看王秀楚,好商量下一步逃亡的去处。却只看到一双闪着泪光的眼睛。
  “我大哥不知在何处,二哥已……”王秀楚颤声叹道,“这是何世界!是何世界啊!”
  骆残霞肠结欲断,心若焚膏,也落下泪来,道:“多亏三爷救了我,要不……”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许久,骆残霞只觉两道灼灼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抬眼望,却叫王秀楚忽然握住了她的双手,道:“骆姑娘,王某知道这不是时候,可是王某仰慕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倘若这次能够大难不死,他日到了太平的天下,王某给你赎身,给你个名分,可好?”
  骆残霞呆了呆,先是惊,后来便觉得可笑万分又可悲无比:她早就断绝了从良了念头,然今日生死一线时,居然又提了出来?想王秀楚来叫她的局,捧她的场不是一年两年了,为什么早没有说出这话来?倘若早说,她早嫁,如何还会遇上那个冤家?如何还会闹得心灰意懒?唉……为什么总是死到临头才敢壮胆子?死到临头才敢做决定?如果——如果那冤家,今日也是死到临头了,再叫他选,他会选沈香雪还是骆残霞?
  若他选骆残霞——或者,哪怕他两个都选呢——那该是怎样一个不同的收梢啊!
  不过,无法奢望——如今兵荒马乱,又上哪里去问他?
  骆残霞暗笑自己的贪心——倘若一个城池的陷落可以成全一个愿望,那么,从良,她还在犹豫什么?偿听说,卖身的女子若孤单的死去,不能投胎,只做野鬼,此时王秀楚要她,要给她一个名分,给她一个投胎的机会啊。投胎转世,才能再寻那冤家!
  她发现王秀楚还没松开她的手,且先前那紧张的掌握此时都化了轻轻的抚摩。她便笑了笑,道:“老爷。”
  王秀楚一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喃喃道:“好,好,好……”
  这就算是她的婚礼了么?骆残霞陡然感觉一些些凄楚的甜蜜,拜天地,拜高堂……她从前梦里多少回经历?还要拜见当家主母——想起王夫人还生死未卜。
  “回去找找王夫人吧。”她道。

  两人悄悄下了屋顶,蹑手蹑脚走出大门,看到街上尸体横陈,相互枕藉,在昏昏的暮色里都辨别不出死者的身份。
  王秀楚俯身向尸堆中低声呼唤妻子的名字,骆残霞也跟着轻轻喊:“王夫人……王夫人……”听不见回答。
  远远的,看见有许多火把蜂拥而来,两人连忙闪身躲进城墙的阴影里。
  城墙根下积尸如鳞,两人相互搀扶着,还是跌跌撞撞,多次被绊倒。骆残霞摔在尸堆上,冰冷阴湿的躯体撞击着她,胸中一阵阵作呕。
  又走得不多步,瞥见前边似乎有人移动,两人慌忙齐齐卧倒,屏息不动,待得动静全无才敢继续前进。如此起伏的次数多了,干脆手脚并用在尸堆里爬行,过了很久才重新回到大路上。
  街上火光照耀亮如白昼,骆残霞借光一看,自己满手都是脑浆血污,几乎失声叫了出来,但见满兵来回巡逻,忙咬紧了嘴唇。王秀楚将她一拽,两人飞快地奔进黑咕隆咚的小巷子里——尽头正是他们前日藏身的王二爷家。
  好容易一步挨一步地到了跟前,见大门紧闭,二人也不敢敲门。等待良久,听见细微的妇人说话之声,王秀楚认出是他大嫂,这才壮着胆子叩门。未几,门开了,正是王夫人。
  是失而复得,又仿佛见到死后复生,王夫人的眼泪登时就涌了出来,一把将王秀楚拉进门去,道:“老爷,你可回来了!”她后面跟着王大爷、王大奶奶,以及王二爷的夫人,也是一番抱头痛哭。
  骆残霞跟进来了,想:这是她的家了,死后跟他们埋在一起。
  王夫人也见到了她,上来执手打量道:“骆姑娘没有伤到吧?回来了就好。”
  骆残霞笑了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讲“名分”的事,只好道:“夫人您没事才好——是怎么脱身的?”
  王夫人叹了口气,说自己如何和众人走散了,被满兵抓到,先关押在一间屋子里,后来拿钱贿赂那看守的人才得以逃出。“也是菩萨保佑,我出门就遇到了大嫂的娘家亲戚洪老太……”她说着向后一指,果有一个六十来岁的驼背妇人站着,手中捧了一碗粥,对大家道:“先吃点东西吧。”
  余人早已将大门重新关好,一起到屋中围坐,又问起王秀楚和骆残霞是如何幸免的,王秀楚都照实说了,唯将兄弟的死讯,同他在房顶上收骆残霞为妾的事略去不提。骆残霞也无许多计较,怔怔地端着饭碗,只觉得难以下咽。
  此时外面又开始四处火起,不知满兵是在烧屋还是在焚尸。只那冲天的火光比前一夜更加狰狞,众人心里都是怕到了极点,可是又都计无可施,疲惫像黑夜一样压下来,无法抗拒,最终都各自寻个角落睡去。
  骆残霞靠着,听外面木叶萧萧,哭音成籁,或父呼子,或夫觅妻,亦有婴儿呱呱而啼,在草畔溪间阴风厉厉,就好似置身人间地狱。
  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是死了么?还是活着?冤家啊,冤家,你又如何?倒还记得当初,也曾有这样一个静寂的夜晚,他就坐在她的身边同她讲胸中的抱负……那个夜晚啊……

  夏末秋初,瘦西湖上的荷花早已开尽,莲叶亭亭似一片绿色的汪洋。刚刚被叫局吃了酒的骆残霞有些醉了,没来由想发点小脾气,将小梅骂跑了,自己驾了一只小舟非要在湖里寻最后一枝荷花。
  夕阳像用残了的胭脂,卜啰啰从天幕上掉下来,染红了莲叶间每一方湖水,更还有淡淡的幽香。
  骆残霞的心里有些惆怅——醉了,就是这样。凭借卖身而再次身价高过了沈香雪,人前她可以趾高气昂,而人后她最清楚自己不过是一败涂地。
  这一生已经不再有希望,她想,就如同夏日过尽再寻不着莲花。不如就沉在这湖里吧!
  她以手为桨,划向湖心深处。
  忽然,田田间传来一阵幽咽的箫声。听音调本来是一曲寻常的江南采莲曲,但洞箫吹来婉转,更叫风声割碎,骆残霞听得痴了,心底无限凄凉。她忍不住和曲歌道:“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复全。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
  唱罢,自己也扑簌簌落下泪来。
  那边箫声止住,有人问道:“是哪一位?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可否一见?”
  骆残霞没有多想,当时已经打定了主意,那一晚就要沉湖自尽的,既然是人生的最后一刻,何不恣意妄为呢?
  她应了声“少待”,便拨开莲叶朝那发话人处划去。
  到了跟前,见同她一样是一叶扁舟,上面坐一青杉公子,一壶酒摆在船头,一支长剑放在身边,手中之执着洞箫,微微有些哀愁的眉眼正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艳装女子。
  骆残霞先低下了头——多少年来,还没有人用这样不带色欲的眼光看她,而恰恰是这种目光,叫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肮脏下贱。但她又一想:总是就要死了,临死的人应该坦坦荡荡,何必惧怕别人怎么看待她?
  于是,她又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月亮刚刚升起,满湖银色的光辉。

  闭上眼睛。
  经过多少的痛苦,她都不会忘记那个初遇的夜晚。相反的,经历越是惨痛,记忆就越是清楚。
  这辈子,下辈子……她总有个渺茫的希望:只要她能够记住,那这一幕总有重演的时候,而且,该是不同的收梢。

  他伸手过来抓住她的船沿,将两只船并排靠在一起。
  他请她饮酒,她不推辞。
  又说起刚才唱的那首歌,她笑言:“难道公子的洞箫不是有所叹?”
  他即朗声大笑:“国家如此,叹有何用?满朝士大夫,还不及一个女子——你真是我的知音!”
  知音啊!这话说得她心里一酸——多年来,她做了多少恩客的“知音”,临到死前总算得着一个真心的!
  他又问她:“姑娘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呢?”
  她凄然一笑:“不过也是个投错门的人,种错地的花而已!”
  他道:“说得好,天下间敢承认自己错了的,倒还没有几个。可惜有一点小小的不妥——”
  “噢?”她洗耳恭听。
  于是他说道:“白香山的诗,为周至尉趋府而作。你我二人却都是迫不得已吧。”
  一语说得,骆残霞戚戚然几乎又哭了出来。
  便在这一夜,她头一次用心记下了崇祯皇帝景山投缳的惨烈,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的卑鄙,还有金陵的小朝廷夜夜笙歌的颓败。
  平日在酒席上,听说了多少回,只有从他的口中道来,才真的叫人有阑干拍遍的欲望。
  “可恨的福王!”他一拳砸在船沿上,“结发的妻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他居然抓入狱中,潞王的郡主,乃是他的堂妹,战乱中逃到了金陵,他也要将人斩首……想那郡主一个弱质女流虽然被宫女送出宫外保住了性命,却不知流落在何处……唉……太子生死未卜,着王位怎么也不该福王当,该是潞王……”
  骆残霞听着,默默。
  他便也沉默了。
  良久,只有荷叶在风里窃窃私语。
  “倒是只顾着说我自己。”他幽幽道,“姑娘又为何忧愁?”
  骆残霞垂着眼:“同公子比起来,小女子的烦忧根本不值一提。”
  他便没有强问。
  骆残霞把手在水里轻轻荡着,恨不得这一刻能永久停留——可夜深了,该分别了。
  “萍水相逢,我送姑娘一样礼物吧。”他忽然道。
  骆残霞还未反应过来,见他人已如一只白鹤般从船上凌空飞起,足尖在莲叶上轻点,行来如履平地。
  不多时,笑盈盈地回来了,手里正擎着夏日最后一朵莲花。

  为这一枝花,骆残霞活到了如今。
  她还以为从此以后命运会让她云开月明,怎想到她全部拥有的,就只是那一个夜晚尔已……沈香雪……唉……

  沈香雪。
  自那夜一别后,骆残霞几乎日日都要找借口上瘦西湖游船,有时独驾小舟,有时乘着恩客的画舫,直到满湖枯叶被秋雨击碎,她再没有见到那惆怅的身影。甚至连箫声也再未听见过。
  恩客们都笑她说:“骆姑娘本来是个火辣辣的人物儿,今怎么转性了呢?难道‘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姑娘是看中什么风流角色了?”
  骆残霞“呸”地一口啐过去,本来还该再发嗲骂上两句,然而心情全无。
  恩客也扫兴了,低低埋怨嘟囔着,早早把她送回了探梅轩。
  她上楼的时候,总要看一眼沈香雪的房间,瞧瞧有没有可借题发挥的地方。这日也不例外,见到房门禁闭,她冷笑了一声,道:“哎哟,干妈也不看紧点儿,关着门不声不响的,鬼知道里面在做什么呢?不是要两个女儿都卖身吧?”
  小梅怕她再惹麻烦,急急出来伺候,又低声道:“姑娘别说,这回说不定有就人给姑娘除了这心腹大患去。”
  骆残霞道:“怎么讲?”
  小梅朝西厢一努嘴:“呶,来了一个公子叫什么玉临风的,和人家对上眼了,没说几句就红了眼圈,兴许是进来前的相好呢。一直关在里面说话。看架势,是要赎身的。”
  赎身。骆残霞不知是嫉妒还是怎么的,恨得直咬牙——她倒有人赎身了呢,怎么不早来,否则也不会累得骆残霞被……但话又说回来,若不是自己去寻死,怎么就会撞见了……
  抿着嘴一笑,又拧着眉头叹了口气,懒得再管沈香雪了,回到屋里想自己的心事。
  小梅缠着她:“姑娘,你最近老是古哩古怪的,什么事?”
  她不肯说,拿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当日被他见到的,究竟是不是自己最美丽的一面?
  “姑娘啊!”小梅急了,“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小梅也好帮你呀!”
  “我还能有什么事……”她口是心非。
  “怎么没有呢?”小梅冲口而出,“姑娘是遇到一位好相公了吧!”
  “你——”骆残霞的脸“腾”地红了,这更出卖了她的心思。看小梅“咯咯”直笑,她跳起来就追着要打。
  小梅跑到窗户边再也无路了,连连讨饶:“姑娘,放我吧。你且说说是谁家的公子,小梅好帮你穿引……”
  唉,骆残霞叹气:要是她知道就好了,当时怎么没有问问姓名呢?更要命的是,人家也不晓得她的名字。
  小梅听了经过,急得直跺脚:“我的好姑娘,你平时把那些大老爷耍得团团转,怎么真正见着一个中意的,就傻了呢?”
  骆残霞赧然。
  小梅道:“不过也别急。听着就知道你俩有缘分。只要是有缘分的,将来一定会再见的。”
  一定会再见。骆残霞也这样相信。她憧憬地倚靠在窗口,秋雨淅沥,长街寂寂,一个青衫的身影正从探梅轩里走出来。
  “哎呀!”她的心几乎跳出喉咙。
  可再一看,门前擎着一柄月白小伞,同人依依惜别的,正是沈香雪!
  那他是……他是……
  小梅一语道破天机:“那就是玉临风啊。”
  “铛”,骆残霞手中的菱花镜坠落窗口。
  ……

  迷梦惊破。
  一只手轻轻推了推她。是王秀楚。
  “骆姑娘……残霞,你不会怪我吧?”
  “什么?”她问。
  “我还没有和夫人说咱们的事……”
  骆残霞笑了:“兵荒马乱的,太平了再说吧。”

  四月廿七日的天光惨白凄厉地照亮扬州城。有了先前一日的经历,王家诸人都知道白日不可再屋里久留,全都出门去往何家坟寻找藏身之所。
  骆残霞、王秀楚护着王夫人躲在一座废坟后的腐草之中,三人都以手抱膝,缩成一团,半分不敢移动。
  耳边不久就传来了喊杀之声,兵刃响处,怆呼乱起,求饶之声此起彼伏——想来附近的乱坟杂草里躲藏了百十名难民。骆残霞偶然撇一眼,即见有人匍匐于地,满人手起刀落,那人即一命呜呼。
  骆残霞吓得不敢再看,抱着头心里一个劲地想:要是杀到了我这里,说什么我都要和他们拼了!拼了!
  却不知要怎么个拼法,她脑海里不断地闪过些拳打脚踢头撞牙咬的画面,指甲不知不觉都抠到掌心里去了,亦不觉得疼,把所有的力量都蓄积在四肢,只等作最后一搏。
  然而天爷眷顾,任周围的尸体渐渐堆得小山般高,满兵也未发现三人的藏身之处。挨了仿佛有千万年的时间,夜幕再次沉沉降临,性命竟又苟延残喘了下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22: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人惊魂甫定地相互望望,爬到水沟边饮了几口污水,再回到王二爷的宅院去。
  这时洪老太也回来了,擦着眼睛说,王大奶奶没了,二奶奶也没了。
  大家却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悲伤,只默默地等着——王大爷没有回来,知道是凶多吉少,然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偷生下去,找到一切可以下咽的食物,依偎在屋角等待下一个天明。

  到次日清晨时,还不及出门,就听见满兵乒另乓啷地砸门了。大家都慌了神,王秀楚呜呼一声道:“死就死了吧!”倒是洪老太镇定些,将三人七手八脚地塞进一只大柜子里,又把些破草席挡在跟前。只可惜她自己未及寻着藏身之处,满兵已破门而入。
  骆残霞听到满兵操着汉话问洪老太其他还有什么人,银钱都收在何处,但并未听到洪老太的回答,只一阵闷闷的“砰砰”声,她心里一痛,知道洪老太没命了。
  救命之恩当如何报答?王夫人泪流满面。王秀楚也死咬着嘴唇,一副恨不能出去杀尽满兵的表情。而偏偏此时,听外面有一人带着浓重的扬州腔说道:“这是王家人,很有钱的,肯定有金银财宝没带走。”声音竟一字比一字靠近这柜子来了!
  三个人没的倒吸一口凉气。
  “豁”地一下,柜门打开。
  骆残霞见那人好生面熟,不知在哪里见过。王秀楚颤声道:“你……你……你不是徐家的帐房么?你……”
  那人笑道:“我就是专替满洲老爷做向导找你们要钱的,快拿出来吧。”
  “呸!”王夫人啐他一口,“你居然做出这种残害乡里的事,不怕天打雷霹么!”
  那人道:“到了这种时候,只要能保了自己的命就行,其他的谁还在乎?可别怪我没帮着你们——快些拿银子来,我就不告诉满洲老爷你们躲在这里。”
  王夫人还要再骂,被王秀楚制住。他掏出好几锭银子来塞进那人手中,道谢连连。
  那人掂了掂分量,道:“就你夫妇俩这些还凑合了,不过——”他朝柜子里一探头,瞧见骆残霞了:“咦,骆姑娘也在这里么?可是很值钱的!”
  骆残霞见到这副嘴脸,真恨不得狠狠踹他两脚。王秀楚又拦住了,还是掏银子:“求求你,大恩大德,大恩大德啊……”
  那人笑了:“马马乎乎吧。”他关上了柜门。
  但三人还不及稍稍缓口气,外间又是一阵呼喝之声,混乱的脚步“踏踏踏”转瞬到了跟前,刀环“嗤嗤”乱下,“喀喇”一声,柜门已被劈开。为首的是个手持长刀的满洲军官,骆残霞的心一沉:死定了。
  军官拿刀指着王秀楚:“钱,钱拿来!”
  王秀楚不敢出一声,把怀里的银子全数奉上。军官“哼”了一声,朝柜子里张张,指了王夫人道:“女人,跟我走!”
  “军……军爷……”王秀楚颤声道,“拙荆有九个月的身孕了,万万……万万使不得啊。”
  军官却不理会他,一脚踹在他胸腹之间,趁他弯腰之际将他拖出了柜子,接着又来强拉王夫人。而王夫人一出柜子,后面掩护着骆残霞就露了出来。军官一见,登时喜上眉梢,把王夫人推倒一旁,伸手拽骆残霞。
  骆残霞张着口,瞪着眼,明知身后无路,还是一个劲儿朝后面缩。军官抓着她的一条胳膊,她就拼命拉住柜子里的不知什么事物,未料那事物却是无根的,军官一发力,就把骆残霞同那物件一齐拉了出来。
  骆残霞瑟瑟发抖,那军官盯着她“嘿嘿”淫笑:“美人,大美人……”与他同来的另外两个兵丁喉咙地也都发出“嘶斯”的禽兽之声。
  偏这时,其中一个兵丁掳来的母子二人,那孩子嘤嘤哭着嚷“饿”,断续的抽泣声凄惨刺耳。这军官不由得大骂其“煞风景”,反手一刀朝那孩子的头上劈将下去,孩子登时脑浆迸裂。
  骆残霞本来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这时惊叫了一声,居然喘上一口气来。她低头一看,天爷啊,她手里怎么抓着一把剑呢?顾不得想许多,她“呼”地将剑鞘一甩,厉喝一声即朝那行凶的军官砍了下去。
  军官哪里料到有此一变,惨呼还未出口,已毙命当场。
  另两个士兵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叽里呱啦用满洲话怒骂,提着腰刀逼近骆残霞。
  骆残霞心想:拼了,我今就和他们拼了!因将眼一闭,挥剑迎了上去。
  这一剑是劈空了,然而她却听到“砰”的一声闷响,睁眼一看,一个满兵栽倒于地,后面王夫人抡着一根木棒,用力过猛,也摇摇欲倒。
  骆残霞素不知自己竟又这般的身手,抢步上前先在倒地的兵丁身上补了一剑,接着反手狠命一刺,在最后一个满兵身上开了个窟窿。鲜血如箭,射在她的脸上,周遭刹那静如坟墓!

  杀人就是这样的感觉。
  骆残霞坐在车里端详自己的双手——依旧是雪白粉嫩的,她还以为会遍染猩红。
  哼,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其实杀人就像卖身接客一样,头一次会疼,会害怕,会想着“还不如死了干净”,一旦做得多了,也就习惯了,无所谓了。
  在这样一个年月,果然是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掀车帘再张望一眼:此处渐渐有行人了,虽个个愁眉苦脸,但神色里还透着一股喜气——毕竟他们活下来了,用尽所有办法,他们活下来了!
  骆残霞狠狠地一咬嘴唇。

  知道王二爷家再也能不久留,王秀楚夫妇带着略略有些发傻的骆残霞奔出门外。见不远处有个棚子,里面躲满了妇女。王夫人苦苦哀求,众妇才勉强让三人进来暂避。
  王夫人扯下尸体上的血衣涂抹骆残霞的脸,她说:“骆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来世做牛做马也难报答!”
  骆残霞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低头一望:自己还抱着那柄剑呢。他妈的!她在心里骂道,就豁出去了!老娘今天就豁出去了!那戏文里的好汉常说“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今已杀了三个,他妈的谁再靠近她半步,她非一剑捅死了不可!
  这样一想,她忽然又找回了初初逃难时见到史可法的那种刚烈决绝的心情。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着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原本已经淡忘的呼喊再次响起在她的耳边,那浑身血污,眦目欲裂的形象,开天裂地的一把利刃——骆残霞抱紧了怀里的剑:史督镇,史督镇……
  她的那个冤家必然也是这般,一手轻捷凌厉的剑法,可杀得那些鞑子兵哭爹喊娘,护着他力所能及的每一个百姓,还有沈香雪……
  想到沈香雪,骆残霞让剑柄上的花纹都深深陷入自己的肉中:她和沈香雪争了一年,在心里把沈香雪恨了一年,但是她不得不承认,沈香雪那柔弱的身子上更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是那不屈的脊梁,打断了腰还要挺着脖子,打折了脖子还要仰着脑袋,打碎了脑袋,大不了一死,也决不低头!
  沈香雪说不定也抱着剑呢!
  骆残霞挺起了腰板。
  众人都把煤渣洒在头上,钻进柴草堆里躲避。团团紧抱,压在下面的呼吸困难,便衔了芦柴在口中透气。她却偏偏藏身在最靠近大门的地方,见有满兵推门闯入,她就双手挥剑直斩人脚。满兵摔倒下来,并不断气的,她就一剑剁下脑袋。
  余人先只识躲在草堆里惊慌地观望。不久,王夫人抄起一柄烧火叉守到了门的另一边,两人先后又解决了三、四个满兵。妇人们受了鼓舞,纷纷拿起了棍棒,扫腿打头。幸而那些满兵出来抢劫都是三三两两行事,被杀掉了几个也无同伴生疑,一众人等坚持到了黄昏时分,虽然历险重重,却再无一人命丧满兵之手。
  看着外面的阴霾渐渐被浓黑浸染,大家相互望望,一松劲,忍不住全笑了起来。
  妇人们夜间均要回到家中去,一壁细听外面的动静,一壁上来握着骆残霞的手道:“姐姐真是有胆子,明日我把丈夫孩子都带来躲在这里,一起杀满兵。”
  骆残霞自然点头。不多时,妇人都去了,草棚里只余下她和王秀楚夫妇三个人。
  王秀楚的神色有些惭愧又有些激动,不顾夫人在场,拉着骆残霞的手把剑拿了过去,道:“残霞,我……我……”讷讷许久,终于道:“该我来护着你们。”
  王夫人也看出了大概,并不生气,反而也执了骆残霞的手道:“妹妹,你不仅救了大家的性命,还叫老爷这没用的书生也长了胆子。你是我王家的大恩人!”
  骆残霞脸一红:这么说来,她真的作了王家的人了!
  不过从成亲的礼节上说,总还是差了点什么——想起当初沈香雪和那冤家在探梅轩里办喜事是何等的热闹……唉……
  外面有一阵焦急的脚步声,三人一惊,王秀楚朝门口举起了剑。外头推门进来了,剑光一闪——还好没有斩落,来的人竟然是王大爷!
  王秀楚夫妇不由得又惊又喜:“大哥,你如何死里逃生?”
  王大爷满面喜色,将门一掩,即手舞足蹈地说道:“今日真可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被满洲老爷找去挑担子,忙了一天一夜,给我两餐饭吃不算,还赏了一千钱——你看——”
  果真杨起一串钱来,稀里哗啦地响。
  王秀楚诧异道:“竟有这样的好事?”
  王大爷道:“怎么没有?我听外面的人讲,满军中有一个姓汪的将爷,住在本坊昭阳李宅,把数万钱财每天救助难民。遇到部下杀人,他总是劝阻,难民保全性命的很多。我就是回来找你们好一起投奔他呢!”
  王秀楚不由喜道:“当真?”
  王夫人却道:“不会吧,我方才听那些妇人讲,满兵这是要洗城。外面的尸体已经塞满沟渠……”
  “诶,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王大爷打断她,“我听说这满兵的统帅多铎王爷乃是个年少英雄的人物。先他未进城,手下士兵无人管束当然猖狂些。现在他已经来了,那汪将爷想来便是他的部下,只要咱们诚心投降,一定能保住性命。”
  “可是……”王夫人还要再说,然而两个男人都不听她了,一枚一枚数着铜钱,又从门缝里张望着外面的动静,商议着要如何走去投奔那汪将爷。
  王夫人摇头叹息望了望骆残霞,后者本来毅然决然的心,不知怎么生出了一股茫然……

  最恨的,就是那犹豫不决的茫然。
  骆残霞自见到沈香雪同玉临风雨夜送别之后,竟似变了一个人——若是平日里的一般恩客,以骆残霞火爆的脾气,早就跳起来骂人了。可这俊逸的青衫身影,只让她茶不思,饭不想。
  一夜一夜,她睡不着觉,侧耳细听西厢的动静——静谧得有些暧昧,她即怀疑那里其实是没有人的,雨夜的惊鸿一瞥,是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她又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于是悄悄起了身,到西厢门前偷听。里面正谈着什么“郡主”,什么“大明江山”。
  这些她也知道啊,决不输沈香雪。
  真想破门而入,把沈香雪取而代之。可是,听到沈香雪轻轻的话语,一声声都应和着玉临风的慷慨激昂。骆残霞就只呆呆地在西厢外站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也有白天遇见那两个人的,出双入对。凭着骆残霞那样伶牙俐齿,最擅“指桑骂槐”,偏偏见着他们就变了一尊泥塑,哑然当场。
  他有没有看见我呢?他还认得我吗?他为什么不来招呼我呢?
  心里折磨着自己,只是不敢上前去。在酒局上,茶围里,骆残霞日渐沉默。

  廿九日天明时,距离城破的那一天已有五日。王家三人并骆残霞走走藏藏,去昭阳李宅找汪将爷。
  王大爷揣着钱财,王秀楚为防万一拖着长剑,骆残霞扶着王夫人在最后,都在死人堆里爬行,经过这五日,对腐臭之味竟习以为常。
  因为天已大光,四人的行程颇为缓慢,到了晌午时分还依然在何家坟的乱葬冈里。那天风很大,周围有些房子着了火,经风一引,呼啦啦就烧到了坟地里,茅草棺材齐被点燃,光如电灼,声似山摧,四下里藏匿之人纷纷惨嚎着奔跑逃命,于浓烟烈焰之中,犹如鬼门关大开,千万夜叉鬼母驱赶阴魂厉鬼来夺魄索命。四人见了,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这样混乱的火场成了更好的隐蔽,烟尘滚滚之中根本看不清身边人的面目,本来有些满兵在此寻人勒索的,也失去了目标。即使偶然迎面撞上,王大爷交出钱财,满兵也就懒得同他多计较。
  如此狂奔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四人终于跑出了何家坟,靠在一所荒宅之中喘息。而突然,只听“哇哇哇”几声大喊,骆残霞扭头看去,惊见王大爷正同一满兵扭打在一处。
  王大爷叫道:“钱,我有钱!”可是满兵听不懂,也不给他伸手拿银两的机会,用刀狠命在他身上乱砍,两人一下滚出门外去。
  王秀楚提着剑吓愣了,竟不知上前相救。王夫人一顿足,待要去抢过剑来,门外又进来了一个满兵。
  这满兵拽着王夫人的头发在手臂上绕了几圈,使劲将她朝外拖。王夫人双足乱踢,两手空抓,只是徒劳。骆残霞其时手无寸铁,心急如焚,一眼瞥见地上的残砖,顺手就抄了起来,照着那满兵的脑门打了下去:“他妈的,去死吧!”
  满兵愣了一愣,松开手向边上让开了几步。王夫人疾呼道:“老爷,快救我!”
  王秀楚这才反应了过来,“啊啊啊”像疯了一样地狂叫着将剑刺入了满兵的胸膛。
  满兵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眼睛翻白,一蓬污血标射出来,三人都淋得满头满身。
  骆残霞扶着王夫人道:“姐姐,你伤着没有?”
  王夫人头发扯掉一大片,鲜血淋漓,但咬紧牙关摇摇头。王秀楚那边却“咕咚”一下摔倒了地上,傻愣愣道:“啊呀,杀人了,我杀了人了!”
  骆残霞心里一阵窝火:到头来还是跟了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但是又不能发作,自上前去,拔出剑来,在衣襟上擦擦,探头查探外面的动静。
  她张了两眼,见外面躺倒一人,赤身露体,正是王大爷,胸前一道极深的伤口,鲜血汩汩冒出之时,直可望见脏腑!
  她不由“啊呀”叫了一声,两手把人抱了朝里拖。
  王夫人已站不起身,艰难地爬过来帮手。二女撕裂裙幅替王大爷包扎,这垂死的人微微张开了眼,嘴唇翕动,道:“钱……钱全都被抢走了……这下……死……”
  “死定了”三个字出口,他头一歪,断了气。
  神智不清的王秀楚见了这情状,“哇”地一声哭出来,“大哥,大哥”反反复复只是嚎啕这两个字。
  王夫人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只焦急地对骆残霞道:“妹妹,快堵住老爷的嘴!把满兵引过来就麻烦了!”
  骆残霞应了,扑过去将王秀楚的头压在自己的臂弯里。忽又觉得背后有事物直朝外顶,跳开来提剑指着,原来那墙上有一个洞,正有一人从中钻出来。
  那人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却十分的眼熟,骆残霞认出,正是自己过去的相好林秀才。
  她忙唤道:“林公子,是我!”
  林秀才腰里缠了个大包袱,听唤一愣,几乎认不出骆残霞,片刻才道:“骆姑娘是你呀,原来还有王兄,王夫人……抱歉抱歉,小弟要先走一步。”
  骆残霞抢上一步拦住他:“林公子,走到哪里?晓得哪里有生路么?”
  “出城啊!”林公子跳脚道,“明日乃是洗城最后一日,多铎王爷已经下了令来,所有人等要杀得一干二净,再不出城,难道等死么!”
  此言一出,原本疯疯癫癫的王秀楚也惊醒了过来:“洗城?不是说……”
  “啊呀,还说什么!”林秀才道,“快跑吧!听说西门那边有路,爬过死人沟就成了!”
  “哎,哎,”王秀楚应着,“可路上遇到满兵怎么办?不等天黑一些再跑么?”
  “等死么!”林秀才拍了拍腰间的包袱,“拿钱买命啊!快走吧!”
  “对,走,走……”王秀楚说着就迈开了步子。
  骆残霞在后架着王夫人,一步一拖。
  林秀才叫道:“骆姑娘,你还拉着王夫人做什么?想两个人死在一起么?”
  骆残霞呆了呆,王秀楚也愣了愣。王夫人的眼神一暗,道:“妹妹,把我留下吧。”
  “不成!”骆残霞一口否决。
  “不,不好吧……”王秀楚也道。
  “哎呀!我懒得管你们!”林秀才手一甩,“我走……”话未说完,变成了一声惊叫,正有五个凶神恶煞的满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林秀才“扑通”跪了下来:“各位军爷,我有钱……我有钱……”
  他把整个包袱捧到满兵的面前,打开了,里面金银珠宝应有尽有,还有沾染脑浆血迹的,显然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满兵却不计较,看了几眼,露出满意的神情,嘟囔了一句满语,仿佛是叫人“快滚”,林秀才叩头不已,便夺路而出。
  “你,蛮子,钱!”满兵又冲着王秀楚喊。
  “没……没有钱了呀……”王秀楚直打哆嗦。
  骆残霞握紧了剑。
  而这时,忽然听见王秀楚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她……她,她是扬州花魁……我把她献给老爷们,老爷们放过我吧!”
  “嗡”地一下,骆残霞只觉眼前发黑,一个踉跄几乎栽倒下去。扫了一眼王秀楚,见他脸上除了哀求讨好的神色,其他什么也没有。
  王夫人怒喝一声“老爷”,接着推开了骆残霞:“骆姑娘,别管我了,你跑吧!”
  骆残霞这时还哪里有路可跑?她被卖了,早就被卖了!她横剑在胸前,往左看,是满兵,往右看,依然是满兵,她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离死亡更近一步,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她能听见那绝望的撞击。
  第一个满兵向她欺身上来,她嘶声一喝,挥剑砍了过去。满兵未料女人还当真敢行凶,一愕,随即“呵呵呵”地笑了,似乎是见到了十分刺激的玩物。
  骆残霞喘息甫定,第二个满兵也搭上了她的肩膀。她笨拙地朝后一缩,双手握剑平刺。
  那满兵轻易闪过,“噢”了一声,也爆发出“哈哈哈”的狂笑。
  这笑声让骆残霞每一寸血脉都疯狂,她眼里什么也看不见,就是一张张咧开的血盆大口。
  她干脆也就不看了,把眼睛闭上,口中“挖哇哇”地狂叫,握着剑胡劈乱砍。多数时候她都斩空了,但有时也有遇到阻碍的,管是断壁颓垣或者满兵的身体,她就是一下一下地劈过去。
  这个城池陷落了,这个世界瞎眼了,连她最卑微的一个愿望也落空了。什么名分呀,什么太平日子呀,全是骗人的鬼话!鬼话!
  “啊——”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正前方猛砍下。“铛”的一声,震得她虎口生疼,长剑脱手飞出。
  完了,全完了!
  不过又怎么样呢?她其实已经死了,在那冤家和沈香雪携手离去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死了!

  沈香雪出嫁在正月。
  从骆残下撞见她同玉临风一处算起,前后也不过才三个月的时间,居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
  嫁花魁可不止一般二般的热闹。探梅轩早一日就已经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满每一扇窗户。
  骆残霞狠狠地把贴在自己窗户上的揭下来。她揭,小梅就跟着贴,闹腾了整一个晚上。
  “姑娘,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呀。”小梅道,“你喜欢那玉公子,你要去同他说个明白,把他抢回来,光在这儿糟蹋东西有什么用?”
  骆残霞自咬着嘴唇:她怎么不想说?可是,她就是……
  “姑娘,真弄不明白你!”小梅急得直跺脚,“都说女人见了命中的魔星就变了傻瓜。可姑娘你要知道,今儿你再不开口,玉公子可就真被沈香雪抢去了!”
  不错!骆残霞忽然惊醒:这是最后的机会。一定要去问个明白,为什么回回擦肩而过都对自己视而不见。那个晚风沉醉的夜晚,对于他,她的冤家玉临风,究竟算得什么?她怎么也要得到一个答案。
  便衣服也顾不上整理,大步地闯出门去。迎亲的花轿刚到了探梅轩的楼下。她痴痴望了一眼:要开口问,要抢了他回来,坐上这花轿的原该是她骆残霞!
  好一阵喧嚣,众人簇拥着新郎官上来了,大红缎子扎了朵花儿挂在胸前,他显得如此容光焕发。骆残霞千言万语都噎在了喉咙口,只能站在楼梯口傻傻看着——他经过她的面前,连瞥都没有瞥她一眼。
  “玉临风……”第一次当面唤出他的名字,却湮没在锣鼓声中。
  老鸨撑起一把大红的伞,凤冠霞帔的沈香雪被从西厢搀了出来,交到玉临风的手上。未几,楼下的大堂里响起了拜天地的唱和之声。
  骆残霞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只看见一对新人执手相望而已。她觉得天旋地转,幸而有小梅扶住了她。
  “姑娘,我的傻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我……”她喃喃:我好像已经死了呀!她想这样喊。
  终究没有出口,就像所有的相思与疑问一样。
  情太怯。争强好胜的她,不知为什么,就是情太怯。

  骆残霞的车子颠簸一下,许是碾过一具尸体。她探出头去看看,果然——腐烂了,肠子在流在肚腹之外。
  看着,看着,心里竟生出一丝羡慕——若是当时就“完了”,死在了满兵的剑下,成为一具尸体,后来就不会……
  每一寸肌肤都如火燎一般地疼痛,她狠狠地拉紧衣襟。

  满兵们的手刚刚要抓到骆残霞的肩头,突然外面一声马嘶,有个红衣佩剑,满帽皂靴的军官到了跟前,后面还带了一个随从,衣黄背甲,貌亦魁梧。满兵见了此人来到,都急急上前来行礼,把王秀楚夫妇和骆残霞丢到了一边。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22: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红衣军官用满语喝令了一句,满兵们个个面上露出了不甘的神气,低声嘟囔。
  军官凛然地横了他们一眼,又说了一句满语。这次满兵们都不敢作声了,抓耳挠腮,一个跟一个走了出去。
  生死就在刹那间扭转,骆残霞还怔怔的如在梦中,那边王秀楚“咚咚咚”地给红衣军官磕起头,口中连连道:“多谢王爷不杀之恩……多谢王爷……”
  那红衣军官愣了愣,和随从嘀咕了一句,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汉语道:“我又不是王爷,你谢什么?”
  王秀楚还是磕头不止。
  军官有些厌烦的样子,挥了挥手:“够了,你是何人?”
  王秀楚颤声道:“小人……小人……”仿佛寻思了半晌,道:“小人就是个书生。”
  “哦。”军官露出轻蔑的神情,再次和随从嘀咕了一句,既而指着王夫人和骆残霞问:“她们又是何人?”
  “回大老爷,是小人的一妻一妾……”王秀楚回答,想了想,补充道:“这……这妾还没有过门……老爷要是喜欢……”
  他话还没说完,王夫人一口啐了过去:“你这老不死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么?骆姑娘这几天怎么待我们夫妻,你说出这种话,竟不怕天打雷霹?”
  王秀楚根本就不理会,趴在军官的马前,径自道:“大老爷千万别看她满脸尘土,她其实是扬州的花魁,是第一大美人啊……”
  军官听言,瞥了骆残霞一眼,笑了起来,第三次和随从交换了什么意见。
  与其生而受奸淫之辱,倒不如一死,骆残霞想,而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再拼一回。因趁着军官转头之机,就地一滚,拾回了长剑,“铮”地在胸前一抖,剑身上映出她布满血丝的眼睛。
  军官并未料到有此一变,他的随从拔出了配刀。
  而骆残霞抱定了必死之心,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把剑柄握得更紧了。
  军官又笑了,说句满语,伸手按下了随从的刀,接着用汉语道:“多少天没有吃东西?
  跟我来吧。“说罢,拨转马头在前引路。
  骆残霞和王夫人都呆了呆,唯王秀楚“噌”地跳将起来就追了上去,口中喃喃叨念:“谢谢大老爷……小人五天没吃东西了……拙荆怀着孩子,若不是遇到老爷,非得一尸两命不可……”
  那军官却不搭理他,回头道:“你们怎么不跟上来?”
  骆残霞瞪着他,横了剑一动也不动。王夫人道:“我们怎么能信你?老爷,你也不要去。”
  军官哈哈大笑:“多铎王爷下令明日封刀,你们就快拣回一条命了,是要跟我回去吃饭,还是在这里等死?”
  封刀?
  骆残霞还是不动,王夫人想动也动不起来。“我们不吃你的东西。”她说。
  “你们——”军官有些愠怒了,但是脸上的神气旋即变得严肃,道:“好,不吃就算,像你们这样的女人,饿死比较省心。”
  “老爷,老爷,”王秀楚连忙哀求,“妇道人家不懂事……我叫她跟着……我……”话未说完,被那军官“啪”地反手一鞭子抽在脸上,登时打掉了数颗牙齿,满口鲜血淋漓。
  “老爷——”王夫人惊呼着朝那边爬行。
  “啪”军官又甩了一鞭子,不偏不倚将王夫人的脖子缠住拖出门外,王夫人呼吸受制,脸顷刻涨成了青紫色。
  骆残霞怒不可遏,“呔”喝了一声,举剑朝鞭子猛砍。
  岂料那军官武艺高强,手腕一抖,鞭子即撒开了王夫人,卷上了骆残霞的剑,骆残霞只觉手心一烫,剑已远远地飞了出去。
  但她只稍稍地愣了一下,眼见那鞭子又人抽下来,牙一咬,飞身扑到王夫人身上。而这一次,鞭子只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一拍,随即缠住了她的腰。她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转瞬落在了军官的马背上。
  她真真又惊又怒,想也不想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但又如何是那军官的对手,手腕一痛,两臂已被反剪于背后。军官又用满语对随从吩咐了一句,随从“喳”了一声,如法炮制把王夫人拽上了马。
  两骑绝尘而去,留下个王秀楚在后面“老爷,老爷”地哀号。

  两骑停在一所宅院前,马嘶止处,有老妪瑟瑟发抖地来开门。那军官即命令她道:“做饭给她们吃,招呼不周的,小心你的脑袋。”说着,将骆残霞一拎一送稳稳地放进了门内。
  那随从也将王夫人放下。
  骆残霞急怒攻心,只求速死,脚一沾地随即骂道:“日你满清狗杂种,老娘才不吃你的饭。你是打老娘的主意么?有种你就上老娘试试,老娘非阉了你不可!”
  “混帐!”那随从扬鞭喝骂。
  “哈哈哈哈。”军官倒不生气,朝随从一挥手,“我们走。”连看都没有再看骆残霞一眼,一弹指的工夫去得无影无踪。
  这一下反而叫骆残霞愣住了,和王夫人互望一眼,不晓得这满兵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老妪此时即上前来,诚惶诚恐道:“两位是将爷的熟识?里面请,里面请。”不容分说将二人拉进了屋里。
  二人见那屋子虽小,但赀畜甚富,鱼米充轫,灶间早有饭香飘来。有五日未吃东西了,两人适才的硬气都被饥肠辘辘所软化,心里再说着要逃跑,腿脚却不听使唤。待老妪冲上茶来,两人就抓着桌上隔夜的冷饼狼吞虎咽,觉得世间再无比此更香甜的食物。
  老妪说自己姓郑,全家都被满兵抓去做苦役,留她一个专为那红衣军官作饭。“我只得一个儿子,才十三岁。”她道,“那将爷说,倘我逆了他的意思,就别想再见到儿子了。”
  骆残霞吃得正急,骤然噎住,老妪忙给她递水:“二位又是从何处识得将爷的?”问话时眼睛直勾勾盯着王夫人的肚子。
  王夫人和骆残霞都是一凛:坏了,她莫不是怀疑这孩子是从前私通满人的孽种吧?
  急忙澄清。王夫人道:“我们也是被掳来的。她是我妹妹。我丈夫还生死未卜……唉……”
  “哦。”老妪并不十分相信,“刚才听这位姑娘大骂将爷,可真把我吓死了——也奇怪,将爷居然不生气。平日里,凡是好眼好语求他饶命的,他都一刀一个砍了脑袋呢!”
  骆残霞心道:你问我,我上哪里晓得?但是若叫我再见到这满清狗杂种,我还要骂他,最好剁了他!
  一时话不投机,老妪即搭讪进厨房弄饭。
  王夫人和骆残霞吃了一肚子的饼灌了茶水后直发胀,自坐着休息。大约有一刻,骆残霞觉得自己都睡着了——几天来从没有真正睡着过——醒来,老妪已将鱼肉具全的晚饭开到了桌上。
  骆残霞只看了一眼,口水差点没流出来。老妪陪着笑,道:“吃,多吃点儿。”自己退到了外间。
  骆残霞只恨自己的肚子不能生得更大一些,吃下更多一些。而王夫人却皱着眉头轻轻道:“妹妹,趁着郑老太不在,我求你件事。”
  骆残霞叫她说。
  她道:“我是走不远了,可老爷在外面怎叫人放心得下?妹妹,我知他对不起你,求你帮我出去寻寻他吧。”
  骆残霞咬着舌头了,怔一怔:他对不起我,他又何尝对得起你了呢?然而到了这时候,自己都还不知凶吉,你居然惦着他?
  几乎脱口拒绝,可心又扑通一跳:难道你自己不是么,骆残霞?你又何曾忘记过那个冤家?他对你好时,对你坏时,你见着他时,见不着他时……你难道不是时时刻刻记挂着他?
  难道不是风吹草动就想起了他?倘若这时候被丢在外面挨饿又冒险的人是那个冤家,你就算是只能爬,也要爬去寻他吧!
  冤孽!冤孽啊!明知不是自己的,还要牵肠挂肚。明知吃不下了,还要死撑——真冤孽!
  她就点了点头:“好吧。”
  “那么我留在这里。”王夫人道,“那满兵回来了,见我还在,总不会太为难郑老太。”

  阴沉沉的夜被四面八方的火光照亮,骆残霞翻窗户出了郑老太家,凭着记忆朝来路上寻找王秀楚。
  哭声、惨叫声、呻吟声还在每个黑暗的角落里此起彼伏,但却并不似前几日那么响了。
  人都死绝了,骆残霞想。
  依然有零星满兵在路上出没。有了几日逃亡的经验,骆残霞敏捷地像一只野猫,时伏时行,应付自如。
  不知不觉就已走回了晌午遇袭的地方,没见到王秀楚的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若他还是个活人,当然不会等在原地,骆残霞想,于是又偷偷摸摸在左近几间房里搜了一番,还是没有。
  或许他听到了封刀的消息便走回家去了,骆残霞又想,便继续往城西找。
  这一找,直走了大半夜,还是一无所获。东方已渐渐发白,她筋疲力尽,靠倒在一个墙角就瞌睡起来。
  或许是因为想着次日“封刀”再无性命之忧,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她揉揉眼睛,隐约听见后面有人道:“哎呀,我们来迟了!”随后是一阵马蹄声和兵刃出鞘之声。
  骆残霞忍不住伸头看看——只见是一群汉人打扮的士兵正匆匆经过。
  啊?她“噌”地跳了起来:莫非是援军这会才到?
  扶着半堵残墙探身:来的汉军黑压压一大片,似乎因赶得急了,队伍十分混乱,然个个面上都带着愤怒的表情,仿佛正要找人寻仇。
  援军,是援军!这下有救了!骆残霞心底一阵狂喜,眼泪跟着夺眶而出:死了这么多人,吃了这么多苦,这回终于可以报仇了!
  她真恨不得冲进兵队之中高呼三声,可惜人马过得太快,连那威风凛凛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她即如同着了魔,跌跌撞撞在废墟里跟着军队跑——至少要让她看一看,满人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
  那援军也许是要进行巷战,故尔未多久就分散了开来,有些连马也不骑了,闯进一间间房子去搜寻。
  骆残霞真是越看越兴奋:是史督镇回来了呢!一定是他,就知道他不会丢下老百姓逃走的。
  我也杀过好几个满洲狗,我要告诉他们!骆残霞想着,朝走向她的两个汉军笑迎了上去。
  两个汉军乍见了她具是一愣:“姑娘是……”
  “小女子……”骆残霞才说得半句话,突然就被一个汉军捏住了下巴。
  “哎呀呀,我们来得迟,可也还不算迟呢!”他笑道,“小美人,你可是在这里等着大爷们么?”
  骆残霞脑袋“嗡”地一下:这是……
  另一个汉军也笑了起来,手捏着骆残霞的脸:“小美人这几天吃了不少苦吧?大爷们好好安慰安慰你。”说着“呼”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朝肩上一甩,大步往外走。
  惊讶之下连踢打都忘记了,骆残霞混乱的头脑想也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尸身纵横的地面,耳边全是汉军的笑声:“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兵,终于也进了扬州城了,他奶奶的,真是好地方……毕竟是江南,娘们比北方好看多了……”
  “军爷!军爷!”躲藏着百姓开门相迎。汉军“喀嚓”一刀过去,砍掉了他的脑袋。
  “哈哈哈哈!”又一阵狂笑,“走,看看他家里还藏了些什么!”
  便进了门去,钢刀霍霍乱下,老妪悲呼,小儿啼哭,一场鸡飞狗跳。
  “军爷,小人们犯了什么罪啊?”拖着哭腔求问,“小人们没有投降满军啊……军爷明查……”
  “喀嚓”一刀过去,又死了。尚有妇人扑上来哭婆婆的,被一把拽起。
  “你们是没投降清兵,不过要是你们早点投降了咱们,不就好了么?”汉军哈哈大笑,一手扛着骆残霞,一手拖着妇人的头发去隔壁一家抢劫。
  投降他们?他们是什么人?骆残霞的血液倒流,一颗脑袋沉重如石。
  “也好叫你们做个明白鬼!”汉军挥刀猛砍时笑道,“爷爷们都是兴平伯的部下,早先要叫爷爷们守了扬州城,有的你们好日子过呢!”另一个也啧啧笑道:“可惜,你们都是些有眼无珠的蠢货,现在可怪不得爷爷们了!”
  啊,兴平伯!骆残霞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过去驻守在扬州城外,天天嚷着要进城,最后给了他瓜洲才没有闹腾下去……他回来了?可他为什么不打满兵?为什么?
  为什么?
  骆残霞忽然傻傻地笑了起来:这世上的事,有几件能问出个为什么?
  汉军转眼又洗劫了好几户人家。走到最后一家时,有个诺大的花园,里面还有三、四个汉军在搜刮财物。同伙们相见,都把战利品拿出来比较一番。问到劫回来几多妇女——“女人不在多。”劫骆残霞的汉军道,“我这个最中看。”
  “哗”地,一坛酒浇在了骆残霞身上。她呛得直咳嗽,泥土和血污混着烈酒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但是她睁开了眼睛,让那辣辣的刺痛伤害自己——她下定决心,不哭。
  汉军们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气,这个说“三哥你果然好运气”,那个道“好事也分弟弟一点”,第三个道:“这样的娘们,连野合都有味道。”
  议论未止,骆残霞脊背一疼,已被抛在了石桌之上。
  “好,就野合!”那汉军道,“我先来!完了再给你们都舒服舒服!”已然解开了裤腰带,一手撕开骆残霞的衫子,另一手扒下了她的裙子。
  骆残霞死死、死死地瞪着他,然后越过他那专心掠夺的肩膀死死地瞪着后面每一个人。
  她要记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今日就死在这里,死在你们的手上,等老娘变了鬼,回来同你们一个一个算账!

  车子缓缓地走,骆残霞合眼就看到那日血淋淋的天空。
  是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六个人……还是十几个人?她记不清楚了。
  其实,打从进探梅轩的第一日起,她这辈子的路就已经注定——她是婊子。赵钱孙李各位大人,周吴郑王各位老爷……向日在探梅轩里,陪酒、陪人要收银子,而那日的事情,可以权当是做了折本生意……
  哈哈哈哈,不错,折本生意,今日去见多铎王爷,也没什么分别。

  浑身筋骨如同散了架,她动弹不得,像个死人似的躺了一夜一天,才有点力气爬行。
  这是五月初一的夜晚,她手脚并用,爬回了探梅轩。
  里面已经空无一人,经过满兵汉军的前梳后篦,虽寸缕半粟而不存。什么也没力气想,爬回了楼上东厢,倒在床上睡了。
  等到醒来时,是次日正午,隐隐听见脚步声,见是死里逃生的车夫老杨——老泪纵横地哭了一场,告诉她自己如何在粪窖里藏了六天七夜,骆残霞却全没有听进去。
  “终于熬过来了。”老杨道,“方才有官老爷拿着安民牌来,说府道州县的衙门都照常办事,以后不用怕了。”
  以后?她还有以后么?扭脸瞥一眼,床边的柜门上,小梅被钉死在那里,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昨夜居然没有注意到。
  然而她也无泪可流。
  “官老爷还说,各家寺院要焚化积尸。”老杨道,“姑娘要把梅姑娘送去化了,还是就埋了?”
  埋?这扬州城里,这整个世界,哪儿还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化了吧。”骆残霞道。想一想,小梅跟了自己这许多年,本该给她两件衣服上路,但是……
  再次日,老杨说出了告示有米粮放赈,按人头分配。骆残霞便同他一起去缺口关领米。
  到了那里,知道这些米其实是史可法督镇所储的军粮。骆残霞就问:“那史督镇呢?”派米的人不知,或言:“被满兵杀了。”又有说:“逃出去了。”
  那往来负载米粮的百姓,无不焦头烂额,断臂折胫,刀痕遍体,血渍成块,碎烂鹑衣,腥秽触鼻。大多满面如烛泪成行,人扶一杖,挟一蒲袋,正如神庙中窜狱冤鬼。稍稍好一些的,也同乞丐无异。抢起米来,个个六亲不认,开始堆积如山的粮食,转瞬哄抢一空。
  骆残霞和老杨各抱着一小口袋米。她仿佛看到王秀楚夫妇的身影——王夫人终于找到了丈夫了么?又或者是看花了眼吧。
  无暇细想,生恐耽搁久了米又要被人抢走,即和老杨匆匆回到探梅轩来。
  而回去后,烧着稀饭,又想:做什么在乎那一点点米?活着和死了还有什么分别?怎么成天想着“死了干净”,到头来,还是活着呢?
  再过就是五月初四,有满兵上门来,拿着衣服首饰:“骆残霞姑娘可在么?王爷要见她!”
  好个多铎王爷啊,骆残霞想,他杀了这么多人,怎么就吃准了骆残霞没死呢?

  我没死,我要他死!
  车子已经停了下来,骆残霞的怀里藏了把剪刀。
  多铎王爷把他的行馆设在瘦西湖边,烟熏火撩过的雕梁画栋,在湖光山色里别有一种凄凉。凄凉得像盛装的骆残霞。
  满兵这时都对她很恭敬,前面引路将她带到一处房间里,说:“王爷在处理公务,请姑娘稍待。”接着就走了,既没有锁门,也没有留人看守。
  罗残霞到窗边推开一望:满湖碧绿的新荷,不知烦忧地亭亭立着。微风过处,碧浪起伏,依稀可见一只兰舟悠悠驶来。舟上两个摇桨的丫鬟并一个白衣女子——骆残霞惊得合不拢嘴——这女人,是沈香雪!看那优雅自得的模样,这是……
  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愤怒,冲出后门去跑到了湖边。沈香雪的小舟刚好靠岸。骆残霞劈头啐了过去:“好你个不要脸的小淫妇,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香雪淡淡望了她一眼,万福道:“姐姐也来了。姐姐来做什么,妹妹就在这里做什么。”
  “我呸!”骆残霞怒道。她来这里是拼了一死要杀了多铎这禽兽,而沈香雪——看来已经在这儿享了不少福——这样一个没骨气的女人,怎么配得上那冤家?而那冤家今又在何处?
  沈香雪好像看出了她的疑问,道:“我同临风走散了,现也不知道他在何处。多亏王爷收留了我,我才得以保全性命——姐姐吃了不少苦吧?”
  走散了?那么那冤家现在是生死未卜了?骆残霞的心一沉:沈香雪居然还这样轻描淡写,这个女人,究竟有没有心肝?
  沈香雪盈盈一笑,道:“多铎王爷少年英俊,雄才大略。也是个难得的多情种子。他说他久慕我们姐妹的艳名,先前救我时,就说一定要把姐姐也救出来——哪怕将扬州翻个底朝天也再所不惜。如今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叫他得偿所愿……”
  “啪”骆残霞甩过去一记狠狠的耳光。“贱人!”她骂,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屋里。
  过往在探梅轩的日子里,她有多少回人前人后骂沈香雪是“贱人”,都是带着醋意,因着嫉妒。后来为着玉临风,看他们出双入对,把盏言欢,她不怎么骂了,只莫名的自惭形秽——总是因着沈香雪有哪里强过自己去,那冤家才移情别恋了吧?
  而如今,一声“贱人”骂出口,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憎恶与鄙夷:骆残霞再怎么脏,再被多少人强奸过,总干净过这不要脸的沈香雪去!
  冤家啊,冤家,你今在何处?当初弃我如弊履,一心一意爱那个女人,你且看看,看看那个同你满口“大明将山”的女人,她都在做些什么勾当!
  沈香雪却仿佛并不生气,也跟着进到屋里来了,在妆台前执起胭脂水粉细细地补妆。她不再和骆残霞说话,隔离两处,好像回到了探梅轩的东西厢。
  骆残霞远远瞪着镜子里那张秀美绝伦纯洁无瑕的脸,伸手摸着怀里的剪刀:要一剪刀捅死多铎王爷,然后,如果还有机会,必要划花了这个贱人的脸。

  多铎王爷在花厅里大摆宴席,犒劳攻城辛苦的各位将领。一屋子刽子手都已落了座,只多铎王爷自己还没有来。他的座位前放着珍馐美酒,骆残霞和沈香雪一边一个陪坐。
  下面的满洲将领们叽里咕噜地议论,眼睛时不时地瞟着那双并列的花魁:沈香雪有漠然的清高之状,骆残霞却绷着脸,头上的白花发出刺目的光。
  有个老年的仆妇走到骆残霞的身边:“姑娘,把孝除了吧,王爷就要来了。”
  骆残霞看一眼——居然是郑老太!她就冷冷地瞪着:想来是那红衣军官把郑老太弄进来的吧。这没心肝的老妪,扬州十日,纵然她的因为服苦役而保存了性命,难道她所熟识的人没有死于在座某个将领的刀下?若然骆残霞是她,断不会于此斟酒布菜,非得搜尽扬州城里所有的砒霜耗子药,把这些禽兽都毒死不可。
  郑老太被这眼神刺得瑟缩了一下,退了开去。
  “都由着她吧。”一个声音说道,“这位骆残霞姑娘的脾气的确是厉害的紧啊。”
  满屋子的人都跪下去行礼,连同沈香雪在内。骆残霞坐着不动,看见顶戴花翎齐全的多铎王爷走了进来——不是旁人,正是那红衣军官。
  哼,意外之至,又全是意料之中。怕了他不成?两臂当胸环抱,摸着剪刀。
  多铎王爷朗声大笑,到两位花魁之间坐下,叫众人不必多礼,道:“听闻扬州的两大花魁,沈姑娘就温柔沉静,善解人意。这骆姑娘则大胆泼辣,争强好胜。今日本王有幸见到,果然名不虚传。”
  沈香雪的脸上浮现出无限娇羞的笑容:“王爷过奖了,香雪愧不敢当。”
  多铎王爷把她的香肩一揽:“你是愧不敢当,这骆姑娘当日扬言要阉了本王,本王至今想来还有些后怕呢!”说着,望了骆残霞一眼,满含笑意。
  骆残霞只恨双眼不能射出两支毒标让他血溅当场。剪刀,剪刀,她紧紧握着,可惜这里人太多,自己又没有十分的把握。
  多铎王爷举杯祝酒,众将领齐祝顺治皇帝万岁,摄政王千岁。一群浓妆艳抹的歌伶舞姬走上了堂来。丝竹声起,满是太平之相。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22:16:46 | 显示全部楼层
她们也是用了和沈香雪一样的方法死里逃生的吧?骆残霞想,一群没有脊梁的贱人。
  剪刀握得更紧了,她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
  多铎王爷搂着沈香雪,但笑看着骆残霞,道:“听说骆姑娘能歌善舞,步步生莲,看来本王今日还没有见识的福气啊。”
  沈香雪巧笑道:“王爷句句都是夸赞残霞姐姐的话,难道王爷不知道香雪也会跳舞吗?”
  “噢?”多铎王爷饶有兴致,“跳一个来本王看看。”
  “遵命。”沈香雪翩然离座,“香雪就和诸位姐妹献上秦王破阵舞,请借王爷宝剑一用。”
  “好。”多铎解下配剑朝沈香雪抛了过去。
  沈香雪纤腰轻摆,接过了,翩翩下到堂中。寒光闪处,鼓乐骤疾,艳装的舞姬簇拥着她,白衣飘飘,婀娜多姿。
  好个秦王破阵!全没有想到沈香雪有这般好身手。不过,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骆残霞瞥一眼全无防备的多铎:就在此刻!为扬州的八十万冤鬼报仇!
  她拿出了剪刀。
  而偏在此时,见沈香雪舞步飞旋,被众舞姬高高举起,“呼”地一抛,人和长剑化为一条直线,直朝多铎王爷扑了过来。
  骆残霞不由呆住:原来沈香雪也是……
  在一瞬间,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座下大乱,哇啦哇啦全是满语“保护王爷”的叫喊。
  去死吧!骆残霞的剪刀捅了出去。
  多铎王爷没有注意到她,只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金爵对付沈香雪。金爵掷了出去,撞在沈香雪的剑身上,“嗡”地一响。沈香雪整个人都被逼退了几分。
  骆残霞一愕,手上慢了一步,多铎王爷已站了起来,要害离开了她的攻击范围。
  她暗里骂了粗话,跟着想起身再刺。那边的沈香雪也挽了个剑花重又攻上。十数个歌伶舞姬亦纷纷从裙子下乐器里抽出暗藏的武器来,寒光烁烁,刺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满兵将领。
  众满兵将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虽然赴宴不曾带得兵刃,而满洲规矩宴会吃肉是整块的,盘子里都有一把银晃晃的匕首,人人便都抄起匕首来同舞姬们搏斗。
  骆残霞瞥了一眼:多铎的盘子里也正有一把匕首的。她探手去抓,不想却比多铎晚了一步。
  多铎挥起匕首,将再次攻上的沈香雪击退。骆残霞急得什么也不顾了,跳将起来握着剪刀直扑多铎。而多铎一闪身,荡开一名舞姬的长剑,同时也避开了骆残霞的一击。
  当是时,堂下的混战渐渐有了分晓,行伍出身的军官们自然胜过歌伶舞姬的花拳绣腿去。
  有几个女子已然身首异处,另几个也受了伤,鲜血长流。
  骆残霞手持剪刀,看沈香雪舞出万朵剑花,把多铎包围其中,自己全没有插手之地,而那多铎左推右挡,应付自如,心下不由焦急万分。
  “呀——”一声惨呼,有个舞姬背心中刀,扑倒在骆残霞的身边,骆残霞眼明手快,抢步上前将长剑拾了起来,大喝一声,挺剑直刺。
  而沈香雪同多铎斗得正紧,长剑舞得水泼不入,骤然被骆残霞没头没脑地插进来,不由乱了章法。“啊”地一声,手臂上被多铎划开一个口子,长剑也脱手飞了出去。
  “闪开一边,越帮越忙!”沈香雪喝道。
  骆残霞只恨自己先前怪错了人,又气自己身手太过不济,并不争辩,只叫一声:“妹妹,接着!”便将自己的长剑朝沈香雪掷去。
  沈香雪望了她一眼以示感激,纵身跃起接剑。但是多铎行动在她之先,“呼”地一匕首平贴着沈香雪的咽喉划过,逼她仰身避让,同时左手一探,将长剑牢牢握住。
  然而沈香雪也不就此绝望,趁着多铎收手之际,猛然一掌上格直切他脉门,另一手一捏一抽,将匕首夺为己用。
  多铎一笑:“沈姑娘好身手!”一剑逼到沈香雪颈边。
  沈香雪不躲不让,反而迎了上去,匕首刺到了多铎的胸前:“纳命来!”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所求得只能是同归于尽,骆残霞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生怕一次呼吸也会令这复仇前功尽弃。
  而这个时候,突然听得“呔”一声厉喝,猎猎的衣袂划空之声中一个身影从天而降,手中寒光闪闪,杀入战团去。
  骆残霞的双眼刹那被泪水模糊:冤家啊,玉临风,怎么是他?
  然心里瞬间即联系起所有的前因后果:必定是玉临风和沈香雪夫妻设下了这个计谋,要沈香雪加以色诱,众人好在宴会上合力击杀多铎王爷……是了,或许这两人早就相识,还在自己那兰舟一夜之先……他们是一般的胸怀天下,大智大勇……也许沈香雪来到探梅轩也不过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啊呀,骆残霞啊,骆残霞,一直以来,你是做了傻瓜了!
  想到了这里,骆残霞陡然将心中一切嫉妒与情爱都抛诸脑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刀光剑影的争斗。可是一看之下,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玉临风一剑刺出,将沈香雪生生钉在了桌上!
  满屋的人也未料到有此变故,刹那呆住。
  鲜血从沈香雪的口中涌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玉临风,喉咙里发出吃力的咕噜声。
  “妹妹——”骆残霞扑上去扶着她。
  她的面容扭曲,好像是笑,又好像是恨,可是眼珠子不会动了。
  究竟是怎么了?骆残霞转头看玉临风。
  青衫还是那青衫,洞箫还是那洞箫,长剑也还是那长剑,她为之魂牵梦萦肝肠寸断的冤家啊,朝多铎王爷单膝跪下。
  “这刺客乃是前明潞王的郡主。”他道,“小人同她相识已有数月,知她在探梅轩里假扮娼妓,实际联络各方人士意图对大清不利,今日她又行刺王爷,所幸王爷英明神武,才未被她得逞。”
  郡主?骆残霞脑筋转不过来:管是什么,玉临风,你怎么可以……
  所有的歌伶舞姬都已被制服。多铎王爷给自己斟一杯酒,神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么说,你是本王的救命恩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玉临风,前明曾考取功名,但朝廷腐败,小人不屑为之卖命。”
  “噢?”多铎王爷把酒杯递给他,“朝廷怎么腐败,你倒说来本王听听。”
  玉临风谢赏,饮酒,道:“文官贪财,武官怕死。福王好色如命,桂王、吉王、惠王等,只识争权夺利,还有佐良玉、黄德功、高杰、许定国等辈,各个拥兵自重,不顾百姓死活……”
  他话音未落,蓦地听到一声厉喝,见骆残霞拔出了沈香雪胸口的长剑,全力扑了过来。
  事出突然,他急忙就地一滚,避开了,但是衣衫依旧被割开一条老长的口子。而骆残霞则因为用力过猛,摔倒在地。周围的武将们“唰唰唰”抽剑围上,将她困在当中。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破口骂道:“玉临风,沈香雪是你妻子,你怎么这样对她?”
  多铎王爷举起一只手,示意暂时留下性命,自又对玉临风道:“这位郡主真是你的结发妻子吗?”
  玉临风犹豫了一下:“小人……”
  多铎王爷哈哈大笑:“看来你对本王十分的忠心,大义灭亲,很好——刚才那杯酒的确应该赏给你。”
  “王爷?”玉临风有些不解。
  “哈哈哈哈。”多铎王爷又笑了起来,“不仅应该赏你酒,还应该赏你个一官半职——封个什么好呢?”
  玉临风垂首跪等封赏。
  多铎王爷擎起酒壶,好像想喝一口的样子,却把壶一倾,浓香美酒尽流地上,青砖地面冒起一阵焦黄的烟雾。
  玉临风一愕,面上已经变了颜色。
  “文官贪财,武官怕死——是谁不怕死的想毒死本王呢?”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那边上“咕咚”一声,是郑老太触柱而亡。
  玉临风摇晃着想要站起,然多铎王爷的剑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边:“玉临风,本王对你也是早有耳闻的,你千方百计娶了潞王的郡主为妻,想得到史可法的赏识,可惜混来混去只混到了许定国这个三流角色。你和许定国计划行刺本王,打算向南方邀功。你却没有想到许定国已经投降我大清了吧?”
  玉临风得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口鼻之中都流下血来。
  多铎继续道:“本王故意设了这个局等你,想看看你究竟是不是个怀才不遇的侠士——可惜呀,本王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
  剑举起,剑落下。玉临风的脑袋叽里咕噜地滚了出去。
  骆残霞望着,心里升起一股残酷的快意,又看一眼不能瞑目的沈香雪,黑洞洞的眸子好像也正瞪着那七窍流血的头颅——满朝的士大夫,还不及一个女子。
  多铎王爷掸了掸手:“没一个有用的东西,只史可法还算的一条汉子。”他的目光落在骆残霞头上的白花上,面色肃然。
  “像你这样的女人,”他正色道,“还是死了,我比较放心。”因挥了挥手:“拖出去吧。”

  顺治二年五月初五日,扬州十日屠城结束,这座城市彻底地陷落。
  不久,金陵也被多铎攻下,向这位王爷投效的名帖多如雪片,而他却连看也不多看一眼,军帐之中叹息一声,手里拿着一朵妇人戴孝用的白绒花。


  后记

  这文可以算成是我写得最不顺利的文之一,前后一年多才完成。
  难得我有通篇以妓女为主角的,好像应该给小青作为《叹十声》里的一篇。但是思来想去,还是放在二十五史里。因为《叹十声》毕竟还是情爱成分更重一些。
  严格地说来,这个故事发生时,明朝已经灭亡了。但是作为我二十五史的系列的一篇,我依然要把它归在明朝里,因为里面可憎可恨的小人和可歌可泣的烈士,都是明朝的子民。
  故事的蓝本是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是他本人记述的自己在扬州十日逃生的经历。
  据说死了八十万人,这一场屠杀之惨烈,可叫鬼神心惊。其中,除了骆残霞、沈香雪、玉临风是虚构的之外,王秀楚,王夫人等,都是真人真事。当然,有一些逃难的细节很精彩,因篇幅限制,我省略了。
  我读《扬州十日记》越读越心惊,尤其,乔家院子里侮辱妇女并且屠杀男子的那一场,满兵总共只有三人,而被困男女五、六十人,居然引颈就戮,实在让人悲叹!而后来众人在何家坟避难,往往一个满兵叫百十个难民跪地等死,竟无一人振臂高呼的——呜呼,此中国之所以乱也!
  王秀楚在写《扬州十日记》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描写自己逃命求饶的狼狈相有多么丢人。
  但是他写他的妻子果断勇敢,就无形中反衬了他的懦弱无能。正是千万似他这般胆小的角色,使八十万百姓化为冤魂厉鬼。他自己也在文中说,什么高丽妇女宁死不屈云云,而他堂堂七尺男儿,从来只晓得花钱买命而已!
  满兵固然残暴,但是我写文的目的不是控诉几百年前他们的暴行,而是描绘一下大难临头的众生百态。许多年之后,中国人再遭外强侵略——我写文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写的像是“南京大屠杀”——还依然有人放下武器,甘心投降的。正是“二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死多少人,才足够呢?
  此外,根据王秀楚地记述,兴平伯高杰投敌的叛军进入扬州城后,烧杀劫掠较清兵更胜一筹。对自己的同胞居然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难怪扬州百姓听到他的死讯都奔走欢呼!
  对于武侠,我似乎早有洗手不干之意。所以最后那一场刺杀看来十分别扭——简直和前面的故事成了两截。但我自己读起来,又觉得没有这一段,这篇小说是万万不能得,或许是因为通篇的狼狈逃亡太叫人郁闷了吧!
  多铎王爷拿着骆残霞戴孝的白绒花——我并没有暗示那俗套的“王爷爱上了这个刚烈的女子”云云。多铎是一个残暴冷血的人,但是对于铁骨铮铮的义士,他是敬重的。他到了南京后,并没有屠杀“承制受其降,抚辑遗民”。市民额手感激,知识分子纷纷投效,面对这些名帖,多铎鄙夷万分,全都置之不理。
  他拿着一朵白绒花,不过是追思那些他唯一能敬重,却又不得不杀害的对手。比如史可法,比如沈香雪,比如骆残霞,甚至,比如那触柱而死的郑老太。

  注:《扬州十日记》的作者,网上多写作“王秀楚”的,也有作“王季楚”的,先时我亦写为王季楚,但是因为其人排行老三(他有个弟弟,被清兵杀了,我这里略过未写),按伯仲叔季,他也排不到“季”字。Alderman Library University of Virginia,有《四王传扬州十日记》说,作者是“王季楚”。不知究竟是何,只好先从众,写个“王秀楚”了。
发表于 2005-2-20 19:17:4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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