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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文弄墨] 舶良指玄(裴眸眉涅阿)本学期贴过的两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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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5 19:48: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原创的……
勉强算是小说吧,呵呵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19:48:46 | 显示全部楼层

海吁

我老了,我感到丝丝的黄昏缠绕在我的头发里,沧桑的意味正浮上我的面孔,甚至冥王星的清辉也开始在我的身上发生反射。
   光阴留下她掠过的痕迹,回首时那些唯美的烟云渐渐显出她们清晰的轮廓,我才发现过去的一切皆为徒劳。在冲动中一次次的反叛或是抗争没有超越任何本质上的东西。无数个抒情的瞬间熄灭,不变的是对永恒的朝圣者的心。我离开缀满鲜花的舞台,光灿灿的声誉,以及音乐之外的刺激。我甚至卖掉了自己的日记,即是背弃了自己的过去,强迫那生命进入新的过程。
   所以我来到海边这样的地方定居。在海,在宁静自然的微妙中构筑自己的音乐神殿,用音符连缀成旋律陶醉自己的灵魂。我的窗外空旷一片,是海,永恒在她黎明时平静的呼吸声中沉睡。不可知的自然,我能感到望向她时自己凄切的眼神,不曾想过自己的心会被这样彻底的涤荡。海,自然的力量使那些音符崩溃,无数曾经优美的旋律破碎,散落一地。技巧变得卑微,无足轻重,沉闷的演奏只显示出不堪的虚妄。我体会着海的无数个难以辨识的声部,自然胜过一切音乐。自然席卷了世界,甚至要毁灭音乐。德彪西的交响诗变得造作与牵强,瓦格纳未曾拥有那沉潜中的狂野,贝多芬暴死在四下无人的荒野,辉煌化作尘土,我的钢琴也只配被遗弃到阴惨的阁楼。自然的力量轻易地化解了乐神为我准备的旋涡。
   每日我面对海,心中呼应着永恒,那是最大限度的充实,因为面对的是自己的无尽藏。黎明到正午时灵感与浪花纠缠在一起剧烈地痉挛,庄严的黄昏下孤独与温柔交替地抚慰。这里只有万物,没有自我,也便没有悲哀。我躺倒在海滩上,上涨的潮水冲刷着我的四肢我的面颊,使我切实地感到我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我是活在这世界上。我将会继续衰老,与这世界一起无可挽回地衰老。每一次对海的注视都可能会成为最后一次。既然如此,且把一切交与自然,不必再去苦苦追寻那白日梦的飞逝形象。海滩上那些代代野生于斯的渔民总用畏缩又充满敌意的眼光看着我,同样也在深夜注视我那亮灯的楼。他们的眼中充满为生计焦虑的血丝,又一代一代将这血丝遗传下来。他们看来海只是无奈。
   我的双腿隐没在海的身体中,面对无限,我想象身后也是无限的海洋,我便站在无限的中间,微妙的声响遍布了我的每一根神经,使我情愿在自我中毁灭。海与天相连,同是一片蓝色,航行的船只将会从海与天的连接处掉到世界之外。我静静地望着海,有如蜿蜒的诗句织出的起伏的波浪,谁又忍心来说明那只是扰动力和恢复力引起的水的上下波动呢?闭上眼,广阔无法想象,我甚至怀疑是海吞噬了失去的时间,使亡魂在阴冷幽暗的海底默默游动。那其中必定会有那些渔民的祖先,我为他们对我的不解而骄傲。
   风起时,所有的景物努力地保持着自身。我起皱的上衣抖索着,那丝丝黄昏在我发间游移。我走在夕阳与海水的闪光之中,浪在身后抹去我的足迹,洗净幻灭者的痛苦和殉道者的忧伤。一日一日,我溺于这样伟大的满足之中,感到我在控制一切,一切也都在控制我,我已完全地融入自然。
   一夜,月亮升起,月光涵义无穷。潮汐受月亮控制,那是鱼类生殖和繁衍的基础。浪花拍岸是一个浪一生的结束。海面上漆黑一片,只有令人失眠的月光。一个姑娘卧在潮水来去的沙滩上,被水打湿的头发粘在裸露着的肩膀上。那些渔民们说,这姑娘是潮水冲上来的。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可怖。我驱散了围在四周的木然的渔民们,抱起那姑娘。她的腿在轻轻摇晃,月光和水在她乳白色的皮肤上流淌。我抱着她走向我的楼,那还是个可以安寝,可以平静地度过一个夜晚的地方。我常看见渔民们粗陋的小棚中昏黄的肮脏的灯光,如果我不抱起那姑娘,她会被那些胳臂上有刺青的渔民们糟蹋的。
   次日,太阳的升起解除了黑夜对苍穹的浸染,我没有想到她醒来会对我微笑。清晨的光把她的发梢和脸颊镶成金黄,我感到她仿佛是一丝阳光所化。我梳理好她美如黑夜的长发,也发现她不会说话,而随着衰老的进行我也越来越深地感到语言是多余的。或许她是海神带给我的礼物,还是遭谪的人鱼公主?我嘲笑自己竟忘了自己已经老去,忘了头发中留住的轻柔的黄昏。然而我还是不住地欣赏着她纤巧的身姿。我想起了一些事,人最难逃避的就是美。终于,我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向我至美的海滩。那握在一起的不同年龄的手分明是两种质感,我为这质感的对比感到羞愧。
   踩在松软至近乎精致的沙滩上,此时海的喘息像乐曲中的柔板舒适而缓慢,粉饰着温柔与和谐。舒缓的涛声使我的神经微微颤动。海鸥袭过我们头顶上方的天空,转瞬而逝的一道白色像一小段装饰音。我转过头去,她的微笑满溢在我心里,甜蜜满溢在我心里。我不再在意我是否老去,也许我的生命真的进入了新的过程。
   就这样,我们久久地坐在海滩上。海与自然的合奏起伏,究竟是谁能够设计出这样特定的秩序、严格的对位,还能使之显示出如此的自由?那似乎是圣乐,使墨蓝的天空中布满了天使们洁白的翅膀。又似乎是交响,海面摇曳着天空无际的倒影。或是舞步,我似乎看到秀丽的躯体在虚空中旋转。直至变成小夜曲,和煦的风抚爱她的面颊,泛起新鲜的微红。宁静的黄昏似一种旁若无人的吟唱。我的双瞳中晚霞在燃烧。太阳流逝、残缺,鲜血四溅,流云层层叠成贝多芬愤怒的头发。我的血在涌动,乐音旋转飞升,夜幕下落,想起柴科夫斯基阴惨忧郁的面容。夜渐沉,一种宽广的和声在我心中上升,上升,上升。我感受到海那潜在的力量,也感到作为自然这一伟大乐章的一个片段是多么的幸福。
   当我望向她时,我真的感到自己回到了年青时代,回想起那时我赤金般的头发和易起的冲动。我也感到不安,感到又从无我中回到了自我。“吾所以有患在吾有身”,这将是某事的开端。我感到我从自然中恢复了我溶解过的形体,走出万物,紧挨着我的姑娘。我渴切地欲知在潮水前她是否有相同的感受,甚至迫不及待地想掏出心中的一切与她分享,而不去理会万物的悲哀,更不去理会渔民们在身后对我们的指指点点。
  我真的回到了自我,征服我的是美或是纯洁。我招回我的语言,对她说:“我是个音乐家!”就这样,我必须将那感受用音乐去表达,因为这感受是我的,而不再是整个自然的。那种冲动来得突然又迅猛,像海啸,甚至是漫波。蒙灰的“乐器之王”被我请出阁楼,擦得锃亮,在外表上重新获得了生机。我就要将心中的一切释放。
   一张张纸上跳跃着手写的凌乱的蝌蚪般的音符,我为表达平静时的海设计了宽广而缓慢的广板,为那惊涛拍岸的景象准备了有特色的急板。由于只有一种乐器,我放弃了使用显露技巧的华彩乐段。在基调的转换上我也煞费苦心。夜静静的,月光倾泻一地,流畅而舒展。
   我的姑娘斜倚在窗台上,背后是交接的天空与海洋,在月光下洋溢着莫名的轻微的骚动。丝丝明亮勾勒着她腰部的轮廓,柔软的弧度。她向我,向这间屋子投来微笑,我多么情愿用音乐将星星的光辉洒在她身上,这胜过在她身上缀满珠宝。
   音乐源于远古自然中令人心动的声音,我现在又努力地用音乐去回归、亲近自然。然而一切需要的不只是时间。内心难以在手中把握,所以任何创作后留下的都总是遗憾。我试图通过深沉的触键和微妙的按压来达到那种效果,努力地使这台钢琴成为我的一部分。但我感到的只是无力的音符在居室中茫然地绕来绕去寻找它们的归宿,发出饥饿的声响。滑动的钢琴声伴随心的起伏却织不出无定的海浪,一连串的敲击后只留下无奈与感伤。自然的无数个声部细微得无法记录,音乐无法描述那种宏伟。漆黑的夜中海仍未停止喘息,自然的力量要布满万物,滋润万物,摧毁万物。而我只能叹息,无力回天。那些试探显得刻意,那些激情又多么苍白。我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架在鼻梁上。我真的老了,又想起头发中的那些黄昏。甚至挣扎也是属于青年的,我只会默默接受。
   天明时渔民们乘船向海的中央驶去,海是没有中央的。他们的衣服在棚前的竿子上三心二意地舞着。在他们面前我曾感到过幸福,但现在那种不想被理解与想被理解的冲突绞在我的心中,有我之境令人神伤。海的表情没有写在脸上,海面平静时也许内部在发生地震,燃烧着地中之火。苦思笼罩了我的天空,更被浮云涂上一层忧伤的情调,我恨这种情调。我的姑娘头发轻盈,向身后飘舞,应和海的气息。也许她更加理解海,也许她真是遭谪的人鱼公主,早已习惯在长满红藻的宫殿的雕栏间游动。我庆幸我们之间没有语言,不然她会嘲笑我的肤浅,尽管我的面容沉静而坚定,像个父亲。我心中的海凄凉而空虚。
   无我时我是自然,有我时我便与自然远离。也许我内心中不过是对永不会脱去的神秘的一种永不停歇的迷恋,只是在一种表达的欲望中缠绕,欲罢不能,又怎能切实地感觉到心中究竟翻滚着怎样的乐音呢?海要撕碎温情,而她又把那狂暴的力量溶化。“海是一片空白”,我想起那首诗,思考的人总在独自地憔悴下去,也许风浪中的渔民对一切的无知与茫然才是一种幸福,总被我鄙弃的幸福呀,离我同样遥远。我是背弃了自己的过去,已不知道音乐应放在怎样的位置上。鲜花不会再向我掷来了,我不能再在无数盏灯的光下享受掌声与欢呼在我头顶上方飞翔的快意。我面对着海,面对着无限。但当人回归自我时,无限只是虚无。
   海洗涤着浮云的影象。如果一日一日的温室效应使海平面上升,海吞没了所有陆地,我即使创造出什么,那创造出的一切也将沦灭殆尽。我们走回我们的楼,背向大海,天空广阔。海仍然在不止息地运动着,那阵阵涛声像是海在发出长吁。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19:50:07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昏》1

一.

  黄昏的气息一点一滴地浸入笼都的白昼,兮君踱着悠闲的步子走在王宫中青砖砌成的路上,将所见的每一处景致在心中构成完美的画页。青色的宫墙像时间一样绵延,这一天将在他的步子中消磨为尽。但他是清楚的,笼都天空下的一切都是他的。自从听到他作国君的父亲大限时那一声令人失望的呜咽(他以为会是强烈的震响)和七个兄长暴亡时一声接一声的哀号时他就已经清楚了。而那时他还木立在晏楚岑(画师)的画楼里伴着一阵幽清的笛韵思索着他的构图。那夜的月光像逝者的尸骨一样冰冷。
  他就这样走下去,渐窄的道路把他带向一个寂落的庭园,园中的黄昏久久不肯散去,因为那作为禁地的余绮楼就在园中。园中的植物很久没有修剪了,他看到杏树那欲红的果实已长到了墙外。余绮楼被周围的几棵翠树荫盖住可羞的形体,从叶片重叠的缝隙中偷尝一些新鲜的阳光。他知道那是一块永久的禁地,除了他的父亲和楼的管事叶其休,任何人的脚不可出入于斯,包括兮君自己。那是他父亲幽禁蒙罪的嫔妃的地方,根根雕栏似乎都沾上了私罪的气味,一把锁锁住的是他的好奇。他的目光顺着色泽褪落的楼身向上,黄昏的韵涂上他的额头。他看到楼上那个年青的女子,他能够用淡墨轻勾出她那斜倚阑干时窈窕的身形,若微风撩拨的垂柳枝条一样轻盈娇柔。风也轻撩着她的白裳,像天空澄澈时云影所化的流淌的水波。而当下的天空昏黄,铺开晚霞,其中一抹残霞浮出又熄灭,在无从感受的瞬间,便像她偶然遇见兮君时脸上闪过的那如烟的暧昧的表情。她躲入楼中,像一根白羽轻轻的一飘。
  兮君还立在那里,眼中含着对似有若无的如醉的迷恋,还有困惑:这么年青的女子也会是他父亲曾经的嫔妃吗?她无限透明的目光即使只是一瞬也能显出未曾融入过偷欢的罪孽。他用无事的姿态掩饰住自己的思考。“上空的晚霞真美”,他说,向着他身后的六名佐臣。六名,正好构成一串省略号。他们继续向前走着,沿着青砖砌成的道路。
  “上空的晚霞”,兮君感到这话中有难以言说的意味。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19:5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昏》2

二.

  兮君坐在嵌缀满珠玉珍宝的王座上,疲倦使他的脊背止不住地向后倾斜,贴上那包绕银箔金丝的座背。前一晚头脑中萦绕迂回的红霞驱散了睡眠,他感到它们飞翔、聚合,堆集在一起,遮盖了余绮楼,遮盖了他的王宫,并将最终笼罩他的笼都。那晚夜风轻撩,珠帘上树影参差,云影离合。想象没有终止,直到月亮隐没了她纤细的身姿。
  早朝时兮君的眼中织满了黑夜滞留的黄昏的梦幻。透过轻纱帷幔,他看到饰金的阶下那一排排的佐臣,一位位地站出,躬身奏议。躬身使他们中的每一位都由省略号变成逗号,留给他去续接下文,多少令人头疼的下文呀。在那些奏议中他知道忧郁的天空降临的黑雨冲塌了都城东缘的一段城墙;他知道近日偏差的星位将带来荒唐的动荡;他知道五色翅膀的蝗虫席卷了南部的沃土,连庄稼的根都咬断;他更知道攸都的文居君在十年前曾与他的父亲约定十年为期,在笼都的突而阁弈棋一局,赢者统治笼都。老臣贺纪千说攸都以勇武闻名,那约定是被迫作出的,而十年的期限就要到了。一切就这样突然地压在兮君那缀上青玉饰物都会感到沉重的肩上,像佐臣们黑压压的朝服一样令他感到呼吸不畅,他似乎已感到了那星位偏差带来的荒唐。
  那重复着对大厦将倾忧虑的奏议结束后,女侍乱云和薄雪卷起帷幔,众佐臣将退下。这时兮君让他们停步,他从女侍夕立的手中接过他昨夜画的那幅画:他没有用传统的墨迹,他特意在那夜深露浓之时让乱云和薄雪采来鲜红的花朵,晏楚岑再将那些花朵研成红色的颜彩,他便用那软如烟雾的笔和上清如泪滴的水蘸上那颜彩画下了若隐若现的一抹红霞。笼都还没有画师用过那迷人的红色。
  他就这样将昨日灵光闪过头脑后的杰作呈给他的佐臣们,在这珠箔金屏妆饰的肃穆的王宫,在这呼吸不畅的凝重的早朝。他看到了佐臣们的表情,他仿佛听到了他们中的某一个的梦破灭的声响。他们一定又想起了他的父亲,对比之下那只沈浸于图画的儿子是多么稚嫩多么无能。然而他已是新的国君,尽管他想的不是一个国君的所想,尽管他的名字“兮”只像一声没有用的歌吟,而且还是已到尾声的歌吟。臣子们也只能跪在他面前,交给他一个又一个等待延续又可能不会有延续的逗号。望着他,用泪水将视野中的他模糊并淹没。兮君已看到了他们的表情,这与他和晏楚岑预想的一样,那些人只能欣赏墨绘的传统图案。
  还未登基时兮君就感到自己与这个画师在气质上的相似,晏楚岑常立在画楼精巧的柱旁,迷醉地欣赏欲暮时的落霞在他手中的酒盅里升起。将残的花,将融的雪,将缺的月都给他心以无限的哀感。在童年时他便说秋风是白色的,像天空中轻飘飘的一件尸衣。由此他不得已地去背叛他的出身,因为他对秋日寂寥的神伤与他祖辈丰收的喜悦完全是两个层次。他能用不羁的墨迹表现出残荷的余韵,风烛的临危。然而成为宫廷画师后,他也必须描绘那些神像、富贵花卉和吉祥图案,没有人会用残荷或是风烛来装点门面,祈赐福祉。欣赏那些的只有兮君,他偏爱一幅画的新意和神韵,他也鄙弃那些呆板的吉祥图案,而他用红色表现的残霞也同样令晏楚岑感叹。但晏楚岑知道那些只存在于他们两人的世界,他早已对其他人,对那些佐臣们不抱希望。“如果他们都能欣赏,岂不显不出我的高深?如果他们都能理解,岂不是令我享受不到那孤独之美?”他早已预想到佐臣们的表情,也预想到兮君的失望。
  兮君是很失望,尽管他也早有些隐隐的预料。早朝终了,人散去。兮君喝退身边的男女侍从,独自走在前一天走过的青砖砌成的路上。天上的云很柔和,随风轻舞,不知要飞往何处。他在心中品味着自己用红色作画的绝妙。身旁的树木和楼阁都冷冷地矗立,他感到一切都那么迟钝,向着和他相反的方向。他突然想到余绮楼,想到给他灵光的上空的红霞,也许真正带来灵光的是那个女子。那可望不可即的女子使他作出了那幅画,而她自己不会知道。兮君突然感到这里面有很多微妙的东西。
  再到余绮楼时,他没有看到那个女子,却看到管事叶其休那如石像般不通的面容。兮君很想知道如果那女子看到他的画会是什么反应,并在心中想象每一种完美的可能性,一切皆缥缈。他再一次感到荒唐:自从那冠冕接触到他的头起他就开始拥有那些虽大他却不愿拥有的权力,而一些细微的想法却无法实现。他还记得有人说过笼都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19:5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昏》3、4

三.

  几天后余绮楼的上空弥漫着特意的气息。乌鸦抖动翅膀的声音持续了很久,像要努力告诉整个笼都余绮楼管事的亡故。死者的面容像是经过严谨的工艺雕制而成,平静中显示出对故去的冷漠。先王和叶管事都不在了,没有人再有权利进入那蒙罪的楼舍。但先王不会愿意饿死幽禁在楼中的嫔妃。于是,当佐臣们在早朝时提出重新任命余绮楼的管事时,兮君在心中笑了。他故作姿态地说:“这就不必了吧”,因为他知道忠心的贺纪千会坚持进言。之后兮君装作勉强地任命了曾是画师的晏楚岑,那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那他在宫中从心上最亲近的人。对画的看法,对神韵的追求和对吉祥图案的鄙弃破除了他们之间的界限。
  第二天,经过的臣子们都看到身穿橙色官服的晏楚岑进了余绮楼,手中拿着一卷画,还饰有一个精美的流苏,没有人感到这里面的意义。

四.

  兮君站在熠熠闪光的稷盛楼的最高一层,俯看临近的楼榭:撩云宫、修玉阁、照影馆、隔红斋,而占据他头脑的是余绮楼的轮廓。他迫切地希望晏楚岑回来,迫切地要知道那女子对他纸上那红霞的反应,还有她的身世。他从未如此安静地欣赏天上的云亦卷亦舒,变幻出如此无尽的形状。他又想起那红霞。
  他数着,天上的云变幻出千种形状后,侍从来禀报晏楚岑到了。兮君看到他流畅的身形,手中没有那卷画。晏楚岑没有多说什么,他只在朦胧的叙述中暗示了先王宠幸的某个妃子在花朝月夜的不忠,还有庭园中那些长到墙外的红杏。那个妃子就在她亵渎王室威严的第二天被锁入了余绮楼。几个月后,她在楼中生下一个女婴。所有人都在默默地接受着这件事,却无人知道那孩子身上流的是谁的血液。那夜风轻抚着垂柳,在夜色下比哀伤还淡。满天飞星眨着疲倦的眼睛,月光如水,将深长的意味洒满余绮楼。蒙罪的妃子触景生情,将怀中熟睡的女婴取名月洗。月洗从没有走出过那禁地,她总是独倚那褪色的阑干,那是她母亲坠楼自尽的地方。那也是一个夜晚,充满了麻木的梦呓。月洗没有想过远方,她只想象着她的双脚怎样踏在湿漉漉的土地上,让青草把泥土弹上她的白裳,她还迷恋鸟儿抖动翅膀的声响。但她看到的是墙边那些红杏和叶其休冷漠的面容。她还看到过别的,她甚至在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看到了国君,那时她的脸上也泛起了美丽的红霞。
  那些传奇般的身世令兮君心醉神迷。他从小的生活像一汪积水一样平静,环境像猫儿一样温顺,月洗的故事立刻使他感到激动。“楚岑,我想……我想知道我的画……”,他知道那画已挂在了余绮楼中,并为那精美的流苏感到得意。“我想知道月洗对我的画的反应。”
  晏楚岑轻轻地摆了摆他颀长的手,他早看出了兮君的心思,看出了他对月洗的莫名的暧昧的感情。但他摆了摆他颀长的手,他清楚自己深藏着的地位,宫中只有他敢拒绝兮君的要求。
  “君可见余绮楼中的那些嫔妃,”晏楚岑平静地说,“她们中有些确系蒙罪,有些却只因失宠而被加以虚罪,锁入楼中,隔离天日。这并非先王不仁,见到那些可人尤物的美貌时你会自己去想象她们的种种好处,见到她们的次数越少,对她们的想象便越是无尽,心中构筑她们的形象便越是完美。然而这样她们便只能成为幻梦,美会在熟悉中消解,缥缈的影像终为虚妄,却令人魂飞。当你接近她们时,你会发现和你想的全然相反,她们会从天庭落回尘世。烛光下如玉的面容在迫近时显出瑕疵,玉软花柔的腰身也总招来难以应付的疾痛。夜幕包裹下重重珠帘中雨卷云飞的快乐无比短暂,当雨住云散,只剩半窗残月,与凄凉为伴。模糊的幽美总会在强光下暴露原形。你在远处感到她们圣洁的光环,当你接近时你会发现那不过是一道彩虹,在你稍微抖动的一丝光辉下即刻蒸发殆尽。如此,你是否觉得远远地留下至纯的遗憾才是明智的?你又何必去苦问那女子的反应?”
  薄纱的帷幔在微风中起伏,晏楚岑的话很奇怪,那些话在兮君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奇异的种子,他慢慢地体会着,体会着,整个笼都都将分享这颗种子的生长。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19:52:38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昏》5、6

五.

  晏楚岑的话时常在兮君的头脑中以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样子出现,浮荡回旋。那番话像一面液态的镜子,兮君对着它梳理自己的心绪。那种在距离中留下完美的遗憾很明智,然而所谓“留下”却没有终点。他无数次地强迫自己,那没有尽头的忍耐使他憔悴。
  他也曾在那跃动欲出的想象中感到难以自制,他不止一次地借故经过余绮楼,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仰望月洗曾倚的阑干。他像无风时垂下的叶片一样平静,谁又知道安宁的水面之下那剧烈的波动呢?月洗无意中泄出的一丝微笑,甚至只是轻轻翘起的嘴角都会带给他不眠的夜晚,那夜晚伴着清和的月色和满园的虫躁。他时常陶醉于自己用色的高妙。即使冲破了黑墨的束缚,若用蓝色,则显不出热情;若用绿色,则不够稳练;若用黄色,便又失去那迷人的醇郁。惟有红色,红色,他把月洗的一切,哪怕是最轻微最不经意的举动都想象成是那种颜色的功效。
  他就这样迷恋上了红色,他在稷盛楼的寝宫中飘满清新的花香。那些鲜红的花瓣被积入上讲究的青花石砚,有清水的调和和玉杵的压榨,伴随清滋的声响,醇醉的颜色从含露的花瓣中溢出。他的笔饱含红色,又将其在纸上吐出,落处缈若云烟。他便描绘出那红彤彤的落日,那红艳艳的花朵,那成熟的果实,那醇滑的佳酿。他画尽了红色的一切,他还颤抖着画出了比晏楚岑画中更逼真又更加飘摇的火光,红色的。
  有时佐臣们的进言也会笼着不详的气氛回响在他的耳边,突而阁弈棋的事也常在夜晚使他呼吸不畅而从红色的幻梦中惊醒,那清醒是短暂的,他无法摆脱对红色的依恋。他感到星位偏差带来的荒唐已开始在他身上发生作用,他感到那种颜色具有烈酒一般的特质已遍布了他身体的每一处。每当他看到贺纪千等佐臣们拜倒在他的脚下,口中反复叙说着先王如何如何时,他都想象自己便是这样拜倒在那种颜色之下。
  他已开始为红色而疯魔,他开始用红色描绘、表达他所见的一切。那新奇的用色为常见的事物增添了特殊的神韵,那红色的宫殿似乎在红色的暮霭中无可挽回地衰落,那红色的花园似乎到达旺盛的极致而行将萎缩,那红色的仕女身上飞扬着万种妖娆,而那红色的江山像是被谁痛苦的鲜血洗过……即使没有贺纪千在早朝上斥责他也知道,他当然清楚这种迷狂已使国事久久地搁置,但他无法走出,他像嗜毒的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入可怖的泥淖,而又不乏胆怯亦有好奇地希望在泥淖的深处得到更多的东西。
  他仍旧无休止地画着,敏感的耳朵每夜都可听见他柔软的笔腹滑过宣纸时动听的声响,他将世上的一切都化为纸上的红色。他也画过世上所没有的,他画过一只飞蛾带着燃烧的翅膀还饶有兴致地飞舞,他感到自己就是那只飞蛾。每完成一幅红色,他都让乱云和薄雪将其装裱好交到晏楚岑的手中,他再将那些红色携入余绮楼。兮君沉醉于画中的红色,他感到魂魄脱离了那孱弱的躯壳,融入了纸上那无处不在的强大的色彩之中,每次努力地遏制自己的疯狂之后,那疯狂的回潮便一次比一次来得更加汹涌。他将生命置入那种颜色,他对那颜色已产生强烈的依赖。每次晏楚岑离开后他在等待中想象月洗将有的反应时表现出的浮躁,每次他经过余绮楼时看到月洗美丽的面孔浮现出的暧昧表情,以及晏楚岑从余绮楼回来时神秘的缄默都使他深切体会到这依赖的存在,甚至伸出手就能摸到它的轮廓。他看到过月洗诱人的眸子中清澈的光辉,他又想那会是因为他画中的红色,那热烈的色彩化作风的形吹皱一池平静的春水,带给水中万物莫名的疯狂。那色彩刺入人的瞳孔,渐渐升起的快意上涨,上涨,漫过人的头顶。月洗必也缠绕其中无可解脱。
  红色并没有使他麻木,每晚的更漏声声照样会给他恐惧,那说明突而阁弈棋的日子越来越近,它到来的脚步声日渐清晰,也会日渐沉重,将吵醒整个笼都熟睡着的生灵。他的棋技离取胜太远,笼都的兵力与攸都也相差太多。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地去想余绮楼,他确信那里的墙上挂满了他的画。那将是满墙眩目的红色,也将是满墙灵魂的安宁。

六.

  兮君正感到灵感到达高潮后的渐渐低落,晏楚岑已有很多天空手来到余绮楼,他的表情也像水面,映像出兮君枯槁的才思和内心的无比凄恻。饰金的楼顶上燕雀依然啁啾,丝毫不解君王的苦痛,因为那苦痛全然来自他自己的想象。他的玉案上垂着那幅令他感到恐惧的画,与其说那是一幅画,不如说那是一张被完全涂红的纸。然而那又不仅仅是一张红纸,他将他的红色布满了纸张,而红色与红色互溶还是红色,这一切将不容修改和添加,这预示着他已将他红色的画作发挥到了极致,他将红色构成的图画又还原回了红色本身。是的,他已无法再用红色表达更多,极致便是他的终结。他后悔在作这幅画时轻从了来历不明的灵感的蛊惑,创作时他只看到他的笔流泻着惑人的红色,他只感到自己在平涂,在灵感的旋涡中舞蹈,并未想到这画,这红纸的可怖含义。而在事后的思考中,他却被那单纯的初衷所造的景象吓呆了。
  那张红纸没有被送到余绮楼,他怕月洗看到纸上那红色生命的终结而引起痛心的哀怜。他感到形单影只,想起旧日那忘忧的生活,随水波逝去已不知到了何处。突而阁弈棋的阴魂每日在他的梦中笼罩,贺纪千每日早朝时的当廷指责令他倍感无奈,佐臣们黑压压的朝服遏止他的呼吸,“逗号”越积越多却无从延续。无助,他向天空伸出双臂渴求他的父亲将他也一同带走,天空死一般寂静,没有响应。月洗远隔云端,晏楚岑在他身边的时间也少了,而如今他自己又不经意地用一幅画背叛、毁灭了自己无尽的希望。
  夜幽清,皓月分明,令人难以安眠。他尽力地蜷缩于寝宫的绣榻,颤抖着,仿佛四周满是残忍的冰霜。他用鲜红的帘幕包裹住头脸,涵义丰富的泪水在帘布精致的皱折中流泻。他狂吸着红色的气味,如行将窒息的人吸着最后的空气。乱云和薄雪在他的榻前撒下几片新落的红叶,乱云是对终结之凄恻的哀悼,薄雪则希望那些叶片的红色能重新召回兮君的热情。但她们不能想象,兮君的每一滴血液都带着不同的思虑,矛盾和胆怯就这样进入了他那包容敏感灵魂的躯壳。每天早朝后他都匆匆地回到稷盛楼,那是他可以藏匿自己的地方。他不再有勇气去想月洗的心思,也不再有勇气向余绮楼走近一步。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19:53:38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昏》7、8

七.

  兮君那无定的情感不会持续,深陷黑暗的极致使他容易看到哪怕是最微暗的一星火光,那火光是红色的。也许正是那红色使他振奋,体味着那句话:笼都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他纸上的一切可以毁灭,他艺术的生命可以终结,但红色不会毁灭,红色不会终结,那种色彩凭借强大的力量与永恒的特质必将永远存在下去。伴着有些动听的沙沙的声响,乱云和薄雪卷起了那幅她们不解的画,对她们来说也就是卷起了那张红纸。兮君就是在不经意中用这张红纸倾覆了自己纸上的世界,他已将这一切发挥到了极致,他再也不能把什么画进他的画,但他心中却涌动着一股狂热要将整个笼都都变成他的一幅画。他甚至不无罪孽感地庆幸他父亲的命丧和兄长的暴亡,那带给他做一切事的无上的权力,尽管也带来无尽的苦痛。
  突而阁弈棋的日子屈指可数,但兮君还是要将他的狂热发挥,他对棋艺一无所知,但红色那逼人的气势令他塌实。那天终于到了,他命令所有的佐臣、侍卫、随从全穿上红色的袍服,清冷的突而阁也被漆成火热的红色,包括里面的布置:桌椅、铺毯、帘幕、饰物,全是红色,阁的正中还挂着兮君画的那幅红色的江山,在人们的漠视中默默流血。甚至那盘生死攸关的棋也被制成红色的:红色的棋盘,还有两方都是红色的棋子。如此,弈棋之处那万种颜色的不同意味全都被吞噬于红色的跃动,这跃动却化作兮君的平静,他在这一片红色中找到了完全的灵魂安息之所。他就在这一片红色中望着文居君带着他的佐臣、侍卫和随从走来,沿着青石径走进那火热的突而阁。文居君看到那些红色,看到那幅画,还有那盘棋。他用两根手指轻捋了一下轻盈的胡须,默默地闭上了双眼。他看到两方的棋子全是红色的,致使不分敌我。这样便没有对立,没有对立便没有生命,这样便只有死棋一局。他轻轻地转身离开,后面跟着他的佐臣、侍卫和随从,他们白纱的袖子被风吹起像飞过的一片片云彩,贺纪千从他们眼中的水波里看到刀剑黯黯的精光。然而兮君却只陶醉于他创造的那片红色的小风景,那些人离开使他高兴,没有人的风景会更美。弈棋结束了,最狰狞的逗号有了延续,之后他便可以继续实践他的狂热而不必去忧虑。贺纪千提到了他从攸都人眼中看到的不祥,那预示着将有更加狰狞的逗号而一丝疏忽就会使其变成带着尸体气息的句号。然而那些话只像小飞虫的振翅在兮君的耳畔发出“嗡”的一响便消失掉了。兮君感到红色的胜利,如果不将其继续那将是不能容的亵渎。他要让红色无止尽地蔓延,让红色像气味一样飘在空中,让红色像洪水吞没大地一样吞没整个王宫,让红色像夜晚一样在天地间漫开,渗透,深入世界的每一个细微的缝隙而无人可以阻挡她的侵袭。
  他降旨令早朝的朝服全换成红袍,奏折也用红色修饰,这样令他窒息的黑色一片将转为令他振奋的红色满眼。他又变了主意降了中止早朝的荒唐旨意,阶下的贺纪千感到眼前旋转着一团秋光般的黑暗。兮君说,明天他要整个王宫被粉饰成红色,他的王权将为他实现那气宇轩昂的红色正殿(他在心中构想那红色的殿顶和精致的红色雕梁)、红色的撩云宫、红色的修玉阁、红色的照影馆、红色的隔红斋……之后他又想起阴柔和迷人气息郁积的余绮楼,他是否也会让晏楚岑进入其中,带去一楼的红色?那里有他不愿放下又无法拾起的记忆。他还下旨染红那青石的小径和青色的绵延的宫墙,让红之跃动打破那与国史同在的青之沉静。他下旨红所有的器具和饰物,他还让花匠剪除一切珍奇的异色花木,改种上纯红色的花,还用红绡缠绕她们翠绿的叶子。
  在一天天整个王宫的忙碌中兮君找到了归宿,他感到与自己的灵魂牵着手在慢慢变红的王宫中游荡。他一身红衣是那么火热,而那灵魂是万般透明,投射出处处的红色。有时他们走累了,静立在某个地方,远远地看那些忙碌的侍臣,感知红色的蔓延。他们继续走着,走远,但再远也走不出他的王宫。沿着那漫无边际的,慢慢变红的宫墙。王宫已很久没这样热烈过了,除去年年必有的节庆和祝寿,而那些喧闹的热烈也远次于红色沉静的热烈。那也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是被迫的,没有自己的热情。无论拥有多么强盛的兵力,多么充足的智囊,多么雄厚的人力,即使整个笼都的人都到王宫来住,王宫也仍必然是一个冷清的地方。而那颜色洋溢的生机与热情却熔化了一切无生命的冷淡,兮君感到了自己身体中渐渐升高的血的温度。天色渐晚,他又看见天空中浮现出那缓缓燃烧的、迷人的黄昏,但那“黄”字卡在他的心间,令他感到生硬又刺耳。于是他又降旨将每天的这个时候改称为“红昏”。倾听着红昏那滋滋消逝的声音,他感到与红色合为了一体,从而超然一切之外。他甚至要忘记了余绮楼,忘记了月洗,因为那种力量太强大了。

八.

  悲哀没有离开过贺纪千。随着星相位置的周而复始,王宫一天紧似一天地被红色吞没,繁华在红色中焚烧,即归于尽。他也感到一个人声音的微弱,甚至无法超越自己,何况朦远他界?他时常感到自己立于河床喊向对岸,大河宽广,辽辽未央,又有谁能听到他的声音?岁月已带走他血液中的活力,他的动作已变得迟缓,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走上稷盛楼的百级危梯,而之后也只是带着被拒的忠谏走下。傍晚的斜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细很长,悲哀变成了绝望。那天他败给了他的倦意,他决定放弃。然而他望向四下,却不知怎样放弃。七十年了,他会做的就只是忠君,他就是在“忠君”中渐渐地成了老资格的佐臣。除了忠君,他不再有别的路可走,但忠君是一条路吗?无论如何他无法放弃,一旦放弃,他必将迷失于混沌的人群,像心迷失于茫茫黑夜,像兮君迷失于那片红色。
  他经常想到先王,在对比之下他像一座至尊的大殿,更显英明与雄伟。贺纪千用他为自己造了一片灿烂的迷雾,透过那迷雾旧日的一切全变得璀璨,金光闪耀。每日他见到红昏,只感到那是自己的过去被什么东西击碎后的片断飞散在空中,不断地经过他的眼前,令他找不到现在,只找到恐惧与绝望。与国史一样久远的王宫中无处不在的红色使他感到灼人的温度,他惧怕会被那片红色吞噬。眩晕,那些过去的片断熔化入粘稠的红色,充满他的视野,腐蚀着他的眼眶。不详的感觉越来越具体化了,宁静的“红昏”下王宫像是在默默流血,他看到了未来狰狞的面貌。他感到他的头脑中充满了那种颜色,沉重,在抑制中慢慢下坠。正视那片红色时泪水经常漫出他弱不禁风的眼眶,淹没视野中的一切,却洗不掉一丝红色。
  有时希望也会怜悯他在他眼前闪耀一下,他尝试过很多,尽管老迈的身躯难以经受失败的重击。他仍旧坚持一次次地挪上那百级危梯试图用微弱缓慢的话语换来兮君的猛醒,像用点滴的露水浇灌一棵参天的古木。他用红笺书写那和着血泪的长长奏折却只得到风儿带回石沉大海的渺茫。他甚至亲自到笼钟山请来笼都最有法力的道人,道人用长剑挑着燃烧的符咒绕稷盛楼舞了应舞的圈数,之后在那片红色中告诉贺纪千君王的魂已超过迷魂的界限,无法理解招魂符咒的语意,只好任其飞扬。
  贺纪千也尝试过用酒来化解心中不快,酒后得到的却是不眠夜痛苦的清醒。他用目光抚摩着三十年未用过的剑,他身体中能激发出剑的灵力的一切都被年华溶尽,所剩无几的日子淹没于一声声叹息之中。每个清晨他一睁眼便陷入满屋压抑的红色,去稷盛楼的路上他感到那红色的地面像是无限延伸的血泊。那是一种幻觉,他想要在那血泊之外等待另一片国土的出现,那里一切有灵,一切都自在地拥有本身的颜色。然而整个笼都即将成为血泊,哪里是血泊之外?年少时他踏访过笼都的每一处,他知道巍峨的高山孕育有声的豪放,清澈的秀水孕育缠绵与温情,风沙肆虐的荒漠孕育极致的野性,而红昏孕育的便是血泊一片。粉饰已经结束,能被染红的都已被染红。兮君,你还要去染红什么?你脚下的江水?还是你头顶的天?天空只能用日暮或是灾难的火光去映红,而染红那条贯穿笼都的江的也只能是血。七十年来他协助先王化解的心病在那天一同回返,在他周围扇动着蓬松的翅膀。他不敢动弹,生怕恐惧从他变化的位置中找到可乘之机。一夜一夜,在不眠中仰望夜空,他感到众星被胡乱地撒上苍穹,凄厉的风声像是报丧的鸟鸣。他知道笼都的末日来了,他仿佛听到笼都急促的喘息。不能放弃笼都,他只好放弃自己。那剑被他抽出时发出玉碎般的声响,他就这样放弃了自己。视界渐渐模糊,不知是他喉咙中喷出的血染红了红昏,还是红昏染红了血。他也陷入了红色,但在红色中他与兮君看到的不同。
贺纪千死了,带走他的所有悲伤。

(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5-1-15 19:55:15 | 显示全部楼层

《红昏》(THE END)

九.
贺纪千死了,带走他的所有悲伤。瞑目时的黑暗也许给了他安慰。
   贺纪千死后,国葬进行在红色之中。
   贺纪千死后的第九天,攸都开始进犯笼都的边境,兮君被迫恢复了每天的朝见,每天的红昏,红色的正殿。
   贺纪千死后的第十天,朝见时佐臣们惶惶无策,乱作一团。兮君开始怀想贺纪千还在的日子。
   贺纪千死后的第廿天,贺御水带兵前往抗敌,身着红色孝衣。
   贺纪千死后的第卅天,天意即定,贺御水的兵队屡战屡败,节节退让。攸都兵力横扫笼都北部,将渡笼江南下直捣笼都都城。
   贺纪千死后的日子里,兮君愈感无助。他一次次在狂躁中强迫自己睡下,想在梦中见一见他的父亲,领受救国的办法。然而他的梦中只有红色,红色令他辨不清方向,分不出一切的界限,或许他在梦中与贺纪千在红色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每日醒来他也感到红色的压抑,然而他总要告诉自己,那只是瞬息的厌弃。旧日的繁华,满地狼藉。他又想到了余绮楼,在对红色的迷狂中他一度忘记了月洗,晏楚岑他也好久没有见到了。春夏渐渐流失,浓浓的秋意是否已催熟了园中的红杏?他放任自己,沿红色的小径走入园中,那里的一切也成了红色:红色的园墙,红色的地面,红色的石桌石椅,当然还有那些红杏,有些熟透的已落下,腐烂于泥土。还有红色的余绮楼,红色的顶盖,红色的房椽,红色的斗拱,红色的廊柱,红色的阑干,阑干上却没有月洗斜倚。兮君的目光没有找到希求的终点,失落与酸楚深了,笼都的秋天也深了。
   四下无人,他轻轻地踏入前庭,越过禁行的界限,不再管他父亲的禁令。因为他的父亲早已带着他的七个兄长飞向远方,只留他一个人在这清冷寂寞的尘世忍受痛苦的啮咬。进入楼中,一片自然的色泽如清风袭来,他才知道余绮楼没有被染成红色。重重的白纱帷幔柔如烟罗,古铜色的香炉中淡蓝的轻烟袅袅上升,帘栊上的缀玉显出清新的淡绿。兮君突然感到这是王宫中仅有的净土,像月洗的灵魂。帷幔在风中卷拂,舞在秋意中,他有些感到他的喜好像是树叶,秋季一到就纷纷坠落,空余枯枝,但他告诉自己枫树的叶子在秋天最红。他仍然不能容忍有什么呈现不同的颜色,尽管他已感觉到天淡云闲时的和爽要美过压抑的红昏,他还必须要坚持他的红色,那如血的色泽似乎不详,却也正是生命的颜色。他想起贺纪千葬仪时那片红色的丧服,他也感到过荒唐,但那生命的颜色或许会使贺纪千复活,来重新帮他治理他的笼都,也许无尽的红色真会使他的笼都重发生机。
   他沿着有青色扶手的阶梯走上楼去,红色的长袍拖着绛色的地板,他似乎沿这阶梯走回了过去,月洗是那样的尤物,无法在遗忘中容身。就是那样,他想起了他的那些画,他就要在月洗的宿处看到它们了,满墙红色的画作:红色的宫殿,红色的花园,红色的仕女,红色的江山……那在笼都都已基本上成了现实,唯余绮楼除外,兮君由此感到了余绮楼自然的独特魅力,就像他曾在自然中感到红色的独特魅力,然而他还要继续欺骗自己。他在自嘲中感到了浓浓的悲剧意味,比红昏时郁积的云霞还要浓。他走上楼去,向月洗的所在一步步地接近。他也想到了晏楚岑的话,也许他正在把美从天界拉下尘寰,也许迫近的接触将使月洗头上朦胧又美丽的光环化作易散的虹霓。他也感到他即将创造失望,然而他还是走上楼去,他听到琴声回旋,他不要让自己的心像那琴声一样无定,他迫切地要为它找到归宿。他又在心中构筑着自己的情节,他将珠帘上微微的湿润想作月洗思念自己的啼痕,毯上的一丝轻发便是她孤独时落下的残丝断魂,窗外的云霞是她借酒浇愁后的满脸红晕。
   穿过重重帷幔,他进入月洗的宿处,红色之外,帷幔无语,一切是那么直接,却无法接受。角落,饰有流苏的精致的画卷凌乱地堆在那里,他的画,他的,画,上面缠绕着红绡,紧紧地,告诉他那些画卷从未被打开过,告诉他月洗从未看过他的画。他有一种坠落的感觉,向着无尽,一声叹息都会将他震聋。他想起从前,在桂叶凝香的夜晚他曾怎样想象着那些完美的可能,暧昧的表情带给他的不眠,他作画时每涂下一笔都会想这一笔会引起月洗的赞赏还是鄙夷。但月洗从未想过他,她只知道他是笼都的君王,没有更多。内室布置很简约,挂满墙的是些吉祥图案,其中有他见过的一种象征兴盛的鸟,自从他迷上红色这种鸟就再也没来过。那些图案下面题着晏楚岑的名字,如一缕涓流。他忘不了晏楚岑飘逸舒展的身姿和不凡的气质,也忘不了晏楚岑对那些图案的鄙弃。然而这是一个讽刺,晏楚岑的心也在天上,但在情感的流动中他也能分清彼岸与尘世的区别。他能够牺牲心灵的纯净,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去换取现实的地位和风月的欢愉。但兮君不能,他像洪水中的一只鸟只能在天空盘旋而无处落脚,他只会郁郁寡欢,尽管下界在他眼中很渺小。精美的器皿都是易碎的,他的伤痛已不能言表。那里卧榻前暖色的珠帘如流水般起伏,里面传出月洗和楚岑亲昵的声响。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在后退,把他丢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那里只有无情的风会时时告诉他他曾将什么想象成完美的,告诉他他心中永恒的女子正成为被别人偷窃的软玉温香,他的言语将会被涕泪淹没。一切都没了知觉,他感到切实的疼痛时他已到了余绮楼外,将破灭的梦留在后面,那虹滴着泪水散尽。在不该沉默时他却沉默,因为他只能沉默,进入余绮楼是他的错,他本该像晏楚岑说的那样远远地留下至纯的遗憾,他本该在幻想中为自己保住那虚构的归宿。过去总是不堪回首的,那时他还未用红色去浸染他的笼都,那时月洗在他心中是多么无暇,像一株映水的风荷。而珠帘中那靡靡的声音将那改变了,他感到四处都是那种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不去,似乎在嘲笑他做过、想过的一切。
   离开余绮楼,回到红色之中,却不再有昔日灵魂的安宁,满目的浓艳令他眩晕,那曾是令他兴奋的,生命的颜色,他曾经的归宿。一团火(火也是红色的)在他体内痛苦地燃烧,他只有奔跑,奔跑(红色的长袍几次险些将他绊倒),躲开那种颜色。然而王宫是无限的,红色也是无限的,他又能到何处躲藏?他已无法将这一切改变,即使改变,他又怎能知道那改变后的一切不是另一种错误,意欲得到另一种所谓的归宿或是清醒呢?他心中郁积的乌云凝成雨水落下,他感到雨中湿润过的白色蓓蕾吸足了生机即将盛开,用那柔和的色泽去打破红色的世界。他听到人群的喧嚷,在某个时候或是任何时候,他知道那是攸都人已经侵入。但愿贺御水已经战死,飞向远方去找他那殉忠溘死的父亲,而兮君是个无人怜惜的孩子,他父亲带着他的七个兄长离去,将他抛弃在抑郁中,红色使那抑郁暂时减缓,之后给他更深的痛苦,一切比他曾想的还要可怕。战火终于烧到了他的国家(战火也是红色的),他的画在红色中终结,他的笼都也将在红色中终结。他仿佛看到了毁掉的宫殿和秋风中的剩水残山,仿佛看到笼都子民的血水和泪水,他数了数那些泪水,正好一万行。时间不早了,天边渐渐泛起幽暗的微红,又是一天的红昏了,他该去上早朝的。欲暮的斜阳在他脸上漾开红光,像是故意要捉弄他,让他远离日朗风疏时的清醒。时间不早了,笼都低垂着他红色的头颅,在作最后的喘息。宫中的人们四散奔逃,楼榭亭台在红昏,在红昏中燃烧,凄厉的叫喊声布满了天地,他感到那是贺纪千的叫喊,然而不会,贺纪千已经死了,没有人来告诉他怎么办。他的眼睑在哆嗦,无助地看着四散的宫人,寻找佐臣们的踪影。他想起曾经黑压压的一片朝服,想起那屈身而成的一个个逗号,现在那些逗号终于得以延续,他们得到了共同的终结。又是过去,他想起贺纪千、贺御水、他的父王和兄长、叶其休,那些人已不复存在;他想起月洗和楚岑,成双的影儿给他撕心的悲哀;夕立、乱云、薄雪,她们也离他远去。他像红昏时的一株落红,被他的所在抛弃。他感到他突然理解了那句话:“笼都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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