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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萨特
人 物
朱庇特--天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埃癸斯托斯--现任国王、杀害阿伽门农者。
克吕泰涅斯特拉--王后、阿伽门农之妻。
俄瑞斯忒斯--阿伽门农之子,回乡后成为复仇者。
厄勒克特拉--俄瑞斯忒斯之姊,沦为女仆的公主。
黑衣人(8名,其中女生3名)--检场人,同时扮演苍蝇、阿耳戈斯市民、白痴、大祭司、卫士、士兵、复仇女神。
序 幕
音乐声响起,八名黑衣人一齐对观众说“嘘——”,从观众席、过道、工作台各处(依据北剧场环境,办公楼礼堂演出处理不变)向舞台走去,行进时发出不知所云的声响。人手一个小手电,照着自己的脸,时不时照到观众,深深地倒吸一口气。他们从台口爬上舞台,在舞台前区以默剧形式演出犯罪画面:通奸、抢劫、谋杀……持续两三分钟。
啪!舞台上灯光亮。所有黑衣人发出惊叫。一人回头发现舞台上屹立着一个朱庇特像(剧中神像均由演员扮演),他们像找到救星一样蜂拥而上,像苍蝇看到了甜品一样大肆非礼之,发出高低起伏甚至带有旋律的嗡嗡声。
朱庇特[忍无可忍]:Takulamahaha,gala,gala,呸,呸!
黑衣人纷纷瘫倒伏地。
朱 [从神像底座上走下,近乎呓语地]:十万年了,我一直在世人面前舞蹈,一种缓慢阴沉的舞蹈。我必须让他们看着我啊!只要他们的眼睛放在我身上,就会忘了看他们自己。可在阿耳戈斯这个象腐尸一样招满苍蝇的城市,其实他们早就停止了仰望,其实他们并不喜欢我,这真叫我心烦意乱……最郁闷的是,昨晚我做了个噩梦,一个身穿白衣背着行囊的年轻人,他给我讲了个故事:那是一年夏天,斯库洛斯岛老鼠成灾,把能咬的都咬坏了。城中的居民都以为只有死路一条了。一天,来了一个风笛手。他站在城中央,开始吹奏风笛,所有的老鼠窜过来聚集在他的周围。然后,风笛手大步向城外走去,向人群喊道:“闪开!”(台侧发出俄瑞斯特斯的回声“闪开”)所有的老鼠都犹豫不决地昂着头。猛然间,老鼠全都扑到他的脚印上去。于是,(开始走,准备下)风笛手和老鼠就这样永远地消逝了,消逝了,(见黑衣人仍然在看他,抓狂)消逝啦!(下)
第 一 幕
地点:阿耳戈斯城中。
时间:第一日白天。
俄从另一方向走上舞台。
俄:喂,乡亲们!
黑衣人一齐转过身来,惊叫。一人木然,开始进入白痴角色,爬到舞台深处席地而坐。
俄:各位乡亲,我是在这里出生的。请问……
黑(后退一步逃散开,学朱庇特咒语但是不像):Takulamahaha,gala,gala,呸,呸!
俄:请听我说,我是个……异乡人,今天路过这里,迷了路。
黑:(作苍蝇状)嗡嗡嗡嗡……
俄:这儿还有个人。(走近白痴)大人!
白:哦。
俄:我是个迷路的异乡人,我只向你打听一件事。
白:哦……
俄:您能不能给我指一下王宫在哪里?
白:哦?
俄:阿耳戈斯的王宫,国王和王后居住的王宫。得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我无论问什么你都会回答[模拟白痴的叫声]“哦”!“哦”!
白 [突然站起来,拿出一块怀表在眼前晃了晃,以异常优雅的仪态和文明人的腔调]:正好相反!亲爱的异乡人,我可是在宫里当差的体面人。哟~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宫里上班了。失陪,失陪。
(黑衣人也纷纷起立,以优雅而漠然的眼神和姿态与俄擦身而过。)
俄:血迹斑斑的墙壁,数百万的苍蝇,屠宰场的腥味,阳光锋利得像刀子,剜出每一个路人的魂魄。不!不!这不是我的阿耳戈斯!我出生在这里,却像个过往行人那样四处问路,我无法破译他们的表情和话语,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属于自己的酷热中腐烂发臭……
朱:年轻人别沮丧嘛,这不还有苍蝇呢,它们比这儿的人热情好客多啦,绝对让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啧啧,你看这些比小青蛙个头还大的绿头苍蝇,多么,多么……热烈奔放啊。哎呀!它们好象认出你来咯。
俄:请问您是?
朱:我叫得墨特里奥斯,从雅典来。
俄:我好象在哪见过您。
朱:这不奇怪,我可是早就见过你。
俄:我叫菲勒勃,从科任托斯来。我周游四方,增长见识。
(白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号。众愕然,继而齐呼。)
朱:啊年轻人不要怕,不要怕。明天是具有咱们阿耳戈斯特色的亡人节,这会王宫里正在排练祭祀前的尖叫呢。你有所不知啊,现任国王埃癸斯托斯,他为了让阿耳戈斯市民永远不忘记已故国王阿伽门农临终前的呼号,挑选了一个嗓门特大的白痴--就是刚才说自己在宫里当差的那位仁兄,每逢情人节儿童节母亲父亲节万圣节圣诞节……总之各种节日,就让白痴在王宫里喊一嗓子以示纪念。[得意地]这个城市的悔悟是称得出分量的!
俄:看来您对阿耳戈斯的事情了如指掌。
朱:[黑衣人搬演朱以下两段说的情景]我经常莅临指导嘛,啊不,是常过来看看。你知道吗?十五年前希腊大军的船队凯旋,阿伽门农国王归来的时候,我正在这里。那时还没有苍蝇,阿耳戈斯还只是一座很没个性的小城,在阳光底下一副无精打采寂寞烦闷的模样。那天傍晚,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和现在的国王埃癸斯托斯一起出现在城堡围墙上。这个埃癸斯托斯,你知道吧,他是王后克吕泰涅斯特拉的情夫。这小子那时就有了忧郁症。我和所有阿耳戈斯人看见落日映红了他俩的面孔,又看见他俩俯身向阿伽门农的船队久久凝望。大家就心想:“要有好戏看啦!”但是大家都一言不发。
俄:为什么一言不发?
朱:这个这个……还是阿伽门农的问题。阿伽门农是个好人呐。可是你看,他也犯过一个大错误--居然不准在大庭广众之下处人死刑。多可惜啊。其实来个砍头啊绞刑什么的,会给市民生活增添几分乐趣,也会让他们对死亡无所谓一些。结果一场凶杀来了,阿耳戈斯市民都一言不发,为什么?因为他们生活太无聊了,想看看暴死的惨状调剂调剂。所以,看到国王出现在城门口的时候,他们一言不发。看到王后向国王伸出香喷喷的玉臂,他们一言不发。那时每个人头脑中都已经浮现出一个形象:一具死尸,身材高大,满脸开花。第二天,听到他们的国王在王宫里痛得惨叫时,他们还是一言不发,他们眼帘低垂,遮住被欲火烧得骨碌碌直转的眼珠,整座城市就像一只发了情的母猫。
俄:可耻的缄默!其实只要说一个词,一个词就足够了……那您呢,您也一言未发么?
朱:看上去恼火么,年轻人?不错!这证明你有高尚的感情。我对这个倒很坦然,当然一言不发啦。你要明白这一点:因为我是个异乡人,所以这事与我无关。
俄:好吧。每个人都一言不发,连众神都保持沉默。于是杀人凶手称王,享受了十五年的幸福。我算是相信众神主持正义了!
朱:嗳!不要这么快就指责众神嘛!非得惩罚凶手,让他五雷轰顶不可吗?把这场混乱转化为一堂旷日持久的道德教育课,岂不更好?[陶醉加感慨地]十五年前,阿伽门农被谋杀。啊!从那以后,轻浮的阿耳戈斯百姓变化多大啊!来,我抽样验收一个给你瞧瞧!就是你啦!(朱庇特将一名老妇带到台前)嘿嘿,瞧她那惊恐不安的神情!你喊破喉咙都逃不掉的。喂,老太婆,我说你一定死了好几打的儿子了吧,不然怎么从头到脚都穿黑呢?好,快说,说得好,我没准会放了你。你这是为谁服丧啊?
老妇:这是我们阿耳戈斯人的亡人节礼服。
朱:亡人节礼服?噢,我懂啦。你是为阿伽门农,你们那个被人谋杀的国王服丧。
老妇:不要说了!
朱:象你这个岁数,耳朵还好使吧?刚才听到王宫里那感天动地的呼号声了吧。那会儿你正干什么呢?
老妇:我丈夫下地去了,我能干什么呢?我把门闩上了。
朱:对啦,你把窗子半开,好听得更真切一些。你屏住呼吸躲在窗帘后面向外窥视,脊梁沟里有什么东西在奇异地发痒。
老妇:求求您不要说了!看在神的份上。
朱:肯定你今天晚上要大享床笫之乐。要过节嘛,嗯嗯?
老妇:噢,老爷,明天可是一个……一个可怕的节日。
朱:亡人节!一个血红的节日,一个阿耳戈斯人无法忘却的节日。
老妇:老爷!您别说这些了,莫非您是一位亡人么?
朱:亡人?呸,呸,你这个、这个疯女人!我是谁你管不着。还是管好你自己,好好忏悔吧!让自己在悔悟中死去,这样你的灵魂才能得救。
老妇:唉!忏悔,老爷,我一直在积极地忏悔啊。每天睡觉前,我和我的老头子都会把自己一生的罪孽通通忏悔一遍,尽管这让我们的睡眠时间一天天地少下去,我们也在所不惜。我的女儿是阿耳戈斯城妇女界的忏悔标兵,我的女婿每年向神祭献一头不下五百斤的母牛,我那小外孙最有意思了,还不会叫爸爸妈妈的时候,他就能清晰响亮地说出“我要忏悔”这四个音节,街坊们都说这是个神迹。感谢朱庇特!
朱:嗯,最后一句总结不错。好,你走吧。
老妇[谄媚地,悄悄话]:老爷,我知道您是国王的密探。我得向您告发一个人,[指路人甲]他昨天下午翻窗户溜进我对门的加尔散先生家,偷走了他们家浴室的莲蓬头。我掐表算着呢,从下午3点46分他进去落地那一声,到3点54分他出来落地那一声,犯罪时间持续8分钟。
朱:噢?是这样……[转向路人甲]
路人甲:我我我我浇花用的喷壶嘴儿坏了就顺了一个,啊不,是偷了一个!我忏悔啊!我追悔莫及啊!我是小偷啊乡亲们你们知道了吗?我有罪啊你们来啐我吧鄙视我吧!不过老爷,我也得向您告发一个人,昨天我进去拿莲蓬头的时候,听到卧室里有……怎么说呢……暧昧的声音。我记得加尔散先生那会应该在上班呢,加尔散太太?[转向路人乙]
路人乙:我我我承认那不是加尔散先生,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一直是个保守的女人,我我我我……我忏悔啊!我追悔莫及啊!我不忠我淫荡啊乡亲们你们来给我挂破鞋游一次街吧求求你们了。我告发,老爷,[指着路人丙]他是主犯,我是从犯……
路人丙:[从容、大义凛然地]乡亲们,我忏悔,我追悔莫及。你们都知道我是奸夫,可你们也都知道:奸夫也是人啊!昨天下午在加尔散先生家,我错误地捍卫了一次人类的本能,可这种行为--[转向路人丁]总比虐待流浪的小动物更有人情味吧?谢谢。
路人丁:哼,我可以忏悔,那是给神面子。可是我对一只流浪猫流浪狗怎么样你管得着吗,它们只是一群没上户口的畜生,又不是咱阿耳戈斯人的兄弟姐妹,总比通了奸再亲手掐死自己的婴儿要好吧,艾丝黛尔小姐?[指着另一个路人]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我是XX犯/我要忏悔啊
老爷,我告发,他/她X年X月X日犯了XX罪
(众人的声音渐渐交织在一起,最后变成齐声的“我忏悔,我告发”,他们以慢动作飞舞:也就是说,他们互相指责告发罪行的时候变成了苍蝇。)
朱:[慷慨激昂地]看啊,苍蝇!苍蝇!这就是众神带来的礼物!忏悔!虔诚!!阿耳戈斯人民从此和众神心连着心。
俄:空荡荡的街道,一些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可怜虫在捶胸顿足,每个人都对别人的罪行倒背如流,还有王宫里那叫人无法忍受的呼号。讨朱庇特欢心的,难道正是这些么?
朱:年轻人,不要对神妄加判断吧,他也有难言的苦衷嘛!
(静场。)
俄:我记得,阿伽门农有一个女儿?一个叫厄勒克特拉的女儿?
朱:对,她在这儿。就住在埃癸斯托斯的王宫里。
俄:厄勒克特拉对这一切怎么看呢?
朱:她还是个孩子呢。倒是阿伽门农还有一个儿子,叫什么俄瑞斯忒斯。人们说他死了。
俄:死了!是啊……
朱:阿伽门农没死多久,埃癸斯托斯就下令将俄瑞斯忒斯也杀咯。不过有人认为他还活着。据说去杀他的人动了恻隐之心,没杀他,把他扔在森林里,他可能已经被雅典富有的自由民收容所养大了。
俄:那倒不是坏事。
朱:对我来说,我倒希望他已经死啦。
俄:为什么?
朱:咱们来设想一下,如果有一天,他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
俄:那又怎么样?
朱:唉!倘若我遇到他,我就要对他这么说:“年轻人”……我叫他“年轻人”,因为如果他活着,差不多是你这个年纪。我说嗨!我看你精力充沛,身体健壮,完全可以到一支善战的军队里,当个五星上将战功赫赫;我看你饱读诗书,仪表堂堂,完全可以到大学里当教授讲哲学或者建筑学;我看你……
俄:我看你没有家庭,没有祖国,没有宗教,没有职业,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周游世界,然后编一本旅游百科全书,赚一箩筐养老金颐养天年?
朱:[煽情地]对呀!何必来这个半死不活的城市?你以为你是谁?踮起脚尖轻轻地走开,随他们去吧。你想杀掉埃癸斯托斯,把他从你父亲的宝座上拉下来吧?多么不成熟的想法!一个国王应该和他的臣民拥有共同的回忆,而你显然不够格啊:你从未见过谁家的孩子出生,从未参加过谁家女儿的婚礼,你更不可能分担他们的悔悟,因为他们的罪过里没有你的份。有神喜欢他们就足够啦!你想夺走神对他们的宠爱么?那你又能给他们什么来代替呢?是……是饱食终日的美满生活,是幸福之中司空见惯的忧郁与厌倦么?年轻人,我还是祝你一路顺风吧--不要触动这个城市的神经,否则你会引起大灾大难。[凝视着俄瑞斯忒斯]一场可怕的灾难!就会降临到你自己的头上。
俄:您要说的就是这些么?好,那么,如果我是这位年轻人,我就要回答您……(二人对视,各不相让。一黑衣人咳嗽。)噢!我不知道会回答您什么。也许您言之有理。再说,反正我是异乡人,这一切与我毫不相干。
朱:那太好啦。但愿俄瑞斯忒斯也这么通情达理!年轻人你打算接下来去哪?
俄:去哪?去哪里都可以……斯巴达?或许就去斯巴达,那里我有些朋友。
朱:斯巴达好啊!不过你没马匹可不行,这个包在我身上!我可以给你搞一匹备有鞍具的母马,价钱也不贵。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如果这些苍蝇再骚扰你的话,你就一挥腕,一抬胳膊,嘴里念:“Takulamahaha,gala,gala,呸,呸!”看!苍蝇立刻掉下来,象青虫一样在地上爬。
俄:感谢朱庇特!
朱:没什么,这个这个只是初级小魔法,下次再教你个进阶的。哎呀我去给你找马,时间不早啦,时间不早啦!(打了个响指,灯光变换。)
第 二 幕地点:阿耳戈斯王宫内外。一门之隔。
时间:第一日傍晚到第二日凌晨--一个不眠之夜。(以下俄瑞斯忒斯和厄勒克特拉的独白交替进行,俄在宫外,厄在宫内。)
俄:(走近王宫)王宫。一座比父亲还要庄严静默的建筑,一言不发却盛气凌人。从知道身世的那天起,我就无数次地揣测它的模样和威仪。我的父亲出生在这里,我也出生在这里。这是我的宫殿!就在这里,一个淫妇和她的主子,把我的父亲杀害了。埃癸斯托斯的大兵们将我带走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岁。我们肯定是从这扇门走出来的。当时一个大兵将我抱在怀里,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定在哭……
厄:父亲被杀的那天,我看见你被埃癸斯托斯的大兵带走了,血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听见你一直在哭,他们一直在笑。我还听见父亲--无辜的沉默。王宫的大门关上了,我被锁在里面,父亲留在我眼中的血色静静晕染开来,在我心里绽出一朵朵火红的曼佗罗。从此,我成了这个城市的瘟疫。
俄:这道大门,我本应该已经出出进进一万次了。我小的时候,也许会拿这门扇玩耍;我会用力把身体顶在门扇上,门扇会吱嘎作响,却总也打不开。大了以后,我会在夜里偷偷把门推开,走出去与姑娘们幽会。再以后,到我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奴隶们会将这道门大大敞开,我会骑着马跨出门去。我古老的木头大门啊,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到你的钥匙孔。下面,门槛上那道划破的痕迹,可能是我弄的,或许是我头一次拿长矛,失了手,划出来的。
厄:你知道吗?每天早上,我,最下等的女仆,都会在王宫最僻静的洗衣间里洗国王和王后的衣裳:所有他们的内衣内裤,他们同房时穿的衬衣,裹着他们腐烂身躯的衬衣。我闭上眼睛,拚命地搓洗……我能把最肮脏的地板擦得光亮如新,能把最油腻的碗碟洗得洁白无瑕。可是这双手……它洗不掉凶手指甲里风干的血迹,洗不掉弥漫阿耳戈斯城的罪衍。
俄:傍晚,阿耳戈斯的傍晚,每一扇门都对我紧闭,整个城市都陷入意味深长的缄默。可是这时候,我本应该赤身露体地呆在这王宫中一间阴暗的房间里,从护窗板的缝隙中,观察着落日的红光,我会等待着夕阳西下,等待着阿耳戈斯傍晚凉爽的阴影,它有如一股芳香,从地上冉冉升起。这样的傍晚和千千万万的傍晚如此雷同,却总是新鲜的!因为这夕阳下的阴影,这苍蝇的嗡嗡叫声,这将我的头发烤焦的酷热,是属于我的!
厄:嘘……你听我说:每天傍晚,我低垂眼帘服侍国王和王后用餐的时候,我就从睫毛间偷偷注视着他们。那上了年纪的美人,面孔呆滞死板,那男的,肥胖而苍白,黑黑的络腮胡从这边耳朵长到那边耳朵,好象连成一串的蜘蛛。我想着能有一天,看见一小股热气,就像严冬早晨呼出的第一口气那样,从他们豁开的腹部升起。我发誓,这就是我的全部夙愿,从六岁我变成女仆的那年起。
俄:七岁,刚刚懂事的那年起,我就已经知道,自己是流亡他乡的人。各种气味,各种声响,雨点拍打屋顶的声音,一线线阳光的轻微颤动,我任凭这一切洒满我的全身,落在我的周围。但我知道那都是属于别人的,我永远也不会将它们变成我的往事。我生活在空中,就如同晚风中的几根蜘蛛丝一样,我并不比一根蜘蛛丝分量更重啊!自由……感谢上天。我是多么自由!我的灵魂又是多么的美妙和空虚!
厄:你猜猜看,每天晚上,当我把活干完,那一对通奸者是怎么奖赏我的吗?我得走到一个身材高大、皮肤松垮的女人跟前去。她的嘴唇油腻腻的,双手雪白雪白的,那是一双散发着蜂蜜芳香的王后的手。她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把她的嘴唇往我的额头上一贴,说道:“晚安,厄勒克特拉。”每晚如此。我感到那热呼呼的贪婪的肥肉,紧贴着我的皮肤。晚安,厄勒克特拉,她会像一根小小的鱼刺,倔强地插在这个城市的咽喉。
俄:阿耳戈斯的黑夜降临了……厄勒克特拉我的姐姐,你也感觉到天冷了吗?……一切都是多么空虚啊……茫茫的空间,漫无边际……可是,是什么……是什么刚刚死去了?
厄:黑夜降临了……天好冷……晚安,厄勒克特拉,晚安。我把自己的炽热留给梦境,孤注一掷,不留退路。每天晚上我都能梦到你,你让我从梦中惊叫着醒来。我害怕你,可我等着你,我爱你!你和我们的父亲一样刚毅勇敢,两只血红的眼睛里总是蕴含着愤怒。你和我一样受着痛苦的折磨,就象一匹被剖了腹的烈马,只要稍微一动,你就会把五脏六腑掏出来。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将罪人指给你看,我要对你说:“俄瑞斯忒斯我的弟弟,快看呐!罪人就在这里!刺吧,砍吧!”
(舞台另一区,埃癸斯托斯惊叫着,捂着腹部坐起来。克吕泰涅斯特拉也随之坐起来。)
埃:啊!
克:陛下,你怎么了?
埃:我做了一个噩梦。
克:梦见什么了?
埃:恐惧……现在是凌晨了吧?
克:是的,晨光都发白了。
埃:很好,很好。阿耳戈斯的亡人节如期到来了,又一个盛大的祭典就要开始,年年如此。
克:十五年了,没有新鲜事,除了一天天衰老的面容。
埃:十五年了,我用手臂将整个阿耳戈斯城的悔恨托在空中,我穿得象个吓唬人的稻草人,天知道这些黑衣服把我的灵魂也给染黑了。
克:唉,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埃:我知道,夫人,我就知道:你马上要向我提起你的悔恨。真的,我很羡慕你,这悔恨充实了你的生活。我呢,我没有悔恨,所以阿耳戈斯没有一个人象我这样忧伤。
克:我亲爱的陛下……[挨近埃癸斯托斯]
埃:别过来,你这个轻浮的女人!
克:亲爱的……
埃:别过来,轻浮的女人:他在看着,你不感到羞耻吗?
克:谁能看见我们?谁?
埃:阿伽门农!你忘了,每年的亡人节,阿耳戈斯的死鬼们都会从地底下出来。
克:老爷,我求求你……难道你忘了,这套鬼把戏是你自己编出来吓唬阿耳戈斯百姓的? 再说现在,那块大石头还堵着呢,死鬼不会这么快就出来妨碍咱们的。
埃:[静两秒,突然笑了]哈哈,是我糊涂了。
克:[大笑起来,颇自然率性地前仰后合]哈哈哈……
埃:[托起她的脸端详,生出一股恶意]夫人你知道吗?你卸了妆的样子并不好看,笑起来更显得苍老了……[转头起身]你继续睡吧,我睡不着,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克吕泰涅斯特拉枯坐着不动,埃癸斯托斯踱到朱庇特神像前)
埃:朱庇特,伟大的苍蝇之神,亡人之神,难道你需要的阿耳戈斯王就是这副模样么?我来,我去,我高声叫喊,我到处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让每一个看见我的人都感觉自己罪孽深重。然而我已经是一个空空的躯壳,五脏六腑都被吞噬得一干二净了,我比死去的阿伽门农更像个死人啊。我说过我很忧伤吗?我是在说谎。一片茫茫的沙漠,满眼虚无的黄沙,还有湛蓝的天空,那么明净那么遥远,远得叫人心慌……没有忧伤,也没有快乐,只有恐怖,万劫不复的恐怖。啊!只要我能流下哪怕十滴眼沮,就是送掉我的王国,也在所不惜啊!
克:[原地,从轻到响地拍掌几声]我亲爱的老爷,顾影自怜,这个人人都会并且乐此不疲,但是它毫无用处。
埃:谢谢夫人提醒。也请夫人开始为今天的大典梳妆打扮吧。还有,记得去找厄勒克特拉,让她务必参加大典。(下)
克:[喃喃]……但愿你能记得,十五年前,我是全希腊最美丽的女子。(下)
(六个黑衣老婆子来到朱庇特神像底座下。朱庇特上,打响指,灯光切换。黑衣人以动作诱导朱庇特脱掉斗篷摆出造型后,开始跪拜,朱不耐烦,跺脚,老婆子被吓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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