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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18 01:4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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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朝人的和谐生存和希腊人的悲剧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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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国人的天空和希腊人的海
从上古文明的天真中心,即从公元前八百年到公元前二百年,世界各地兴起了各种学说,悲剧意识、拯救宗教、启蒙哲学不可遏止地爆炸了,那蔚为壮观的景象至今尚保存在我们的记忆中。这也就是雅斯贝尔斯所谓的“轴心时代”。让我们分别注目东方和西方,那时候中国正是老庄、孔孟各家学派百家争鸣的时候;而在爱琴海环绕的希腊,各种哲学、政治伦理学以及希腊悲剧一时迸发,异彩纷呈。若我们把春秋战国时代群雄逐鹿的中国和悲剧时代你争我夺的希腊相比的话,将是一件有价值而有趣的事情。从本质上来说,那是两个生命健康、学说明朗的时代。但我现在讲述的是同样有着非凡气魄的唐朝。相差千余年的唐朝和希腊,似乎风牛马不相及。但在我看来,唐朝人的生存在中国更有着实践意义和典范意义,它可以说是中国各个朝代的榜样;而希腊人的生存对西方诸国有着指导意义,从世界范围来说,希腊不愧是世界各民族学习的榜样。我现在要探讨的是从大唐统一到安史叛乱即从公元六二四年到七五五年的一百三十年间,希腊从公元前六百年到公元前四百年近两百年间的各种人物和各样事件。这样,古代人的生存图景将被高度浓缩了,我描叙的线条也将显得清晰可见,也只有历史中最精粹的时刻更加让人珍惜和憧憬。
从整体着眼,我把唐朝人的生存称之为和谐生存,而把希腊人的生存称为悲剧生存。这分别代表了世界上最具源始意义也是最美好的经验生存。经验生存,它区别于耽于幻想的清心寡欲的“幻想生存”。它的代表是犹太人和和印度人的信仰生存。当然从根本上来说,人的幻想也是源于人的生存经验。但经验生存之于幻想生存的差别,“犹如火焰与黄昏落日之火的区别,如营寨之火与落日辉煌的区别”(海子语)。凡是人相信自己的时候,就不会相信一个虚幻的许之以彼岸天堂的上帝:这也是生活在经验领域和在幻想领域的人的区别。生活在公元前六世纪的希腊人还信仰神祗和神话,但他们的神毋宁说是为着希腊人的生活辩护,同快乐灵性的希腊人一起生活:故希腊人的众神有着和人一样的欲情和动机。他们不信仰一个绝对的刻板威严的上帝。公元七世纪前后的唐朝业已进入了一个更为灿烂的理性之明中。“天生我才必有用”,李白的豪言壮语已经唱出了对人的赞美。希腊人和唐朝人浑身洋溢着生命的自由和激情。
唐朝人生活在天空的笼罩下:那么纯粹明朗和整体的不可分裂。“天”成为中国的认识领域最高级别的表述。希腊人生活在海水的拥抱中:海的汹涌澎湃和渊默难测造就了希腊人的性格。中国的包孕万象的天空在人们心中造成这样一个映像:“天”的意志不可违背,天的胸怀能够盛纳万物。天子就是天的人格化。希腊的海侵袭着希腊人的土地,永远洋溢着战斗的力量。对峙的陆地,势均力敌的希腊城邦,造就了世界上最早的民主观念。
在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地方,中国人和希腊人同样创造了辉煌的文化。我们可以看到,唐朝文化和希腊文化之纯粹鲜明的风格是多么让人叹为观止,光耀万丈的文化提升了他们在历史上的高度。我们得出一种自然的结论,中国文化的全部都和那个“天”相关,那我们可以说,盛唐文化兴起于“天”,最后也坍塌于“天”。中国文化的秘密隐含在“天人合一”的表述中,其中有两层含义:一是中国人和大自然在艺术的对话中有其亲密融洽的关系;二是一般意志的人和那个最高意志的人即“天子”达到了鱼水融洽的关系,并通过一种意志的等级差建立起和谐的秩序。
希腊文化,发迹于“海”,最后也吞噬于“海”。希腊文化是一种具备强大征服意志并有着悲剧美感的文化。希腊民族崛起于公元前五世纪初的第一次海战即希波战争,而衰落于第二次海战即伯罗奔尼撒战争。他们在战斗中创造了自己的文化,他们的英雄事业即使失败了,英雄的光辉犹存。希腊的历史光彩尽管只是昙花一现,但他们创造的文化启迪了西方各民族,他们的艺术成为西方艺术取之不竭的源泉,他们的城邦民主制成为欧美国家效法和实践的对象,他们的启蒙哲学有力地推进了人类理性和世界历史的进步。
澄清了一般性认识,我们进入讨论的核心问题:和谐生存和悲剧生存的相互关系及其差别。中国的天追求纯粹不变。“东方佛的真理不是新鲜而痛苦的征服,而是一种对话,一种人与万物的包容和交流”。中国的和谐生存,通过我对盛唐人的生存状态的考察,我得出结论是:和谐生存是一种中心和谐、四面争锋但本质上追求和谐对话的生存方式,人因为生命力的溢满,他感到生存是积极乐观而充满意义的。人作为个体本质上是悲剧性的,但在整体的和谐中褪去了痛苦的色彩。希腊人有着完全不同的见解,征服的痛苦、杀伐的快乐业已侵入整个希腊民族的骨髓:希腊人的战斗英雄不是通过他的胜利,而是通过他的灭亡,为之充满预感地作好准备。通过一种个体悲剧性的学说,希腊人把战斗的快感乃至死亡和整个希腊民族的处境联系起来,悲剧生存就成为一个民族的生存状态。希腊人的悲剧精神乃是一种积极的斗争精神,是一种张扬生命意志、在生命的否定过程中取得形而上慰藉的大无畏精神。这和中国人不幸的命运的悲剧观显然不同。
和谐生存和悲剧生存作为两种不同的生存方式,它们追寻着不同的生存意义。
(二)唐朝的诗歌和希腊的悲剧
当李唐王朝取得了中国的大一统时,中国人早已完成了对宇宙社会的思想解释模式,即中国在空间上居于天地中心,中央统辖着四方,中央优于四方,在社会领域中是中央帝王统属四方藩王,它的神圣性不可侵犯.几百年前的汉帝国业已第一次实践了这种模式,大唐帝国接过了这个接力棒.中国的历史理性已经进入了相当成熟的时候,李唐王朝势必要在这片物华天宝的中央大地实践一种更和谐的生存方式,一个伟大而精粹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天高悬在人们的头顶.唐朝的诗人们既不要对自然不变的“天”怀疑,也不要对业已取得统治权威的社会的“天”怀疑.人们何必要陷入枯燥的理性思辩中呢.这日益生机盎然的大地召唤着诗人们,边塞燃起的烽烟和大唐帝国的威风吸引着诗人们的目光.创造诗歌和建功立业在唐朝的诗人们心中形成独一无二的艺术合成.文化,惟有文化能够超越时间之流使此时此刻美好的生存达于永恒.诗歌提供一个瞬间,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唐朝诗人们说,让我们创造诗歌,过一种艺术的生活吧.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李白《江上吟》
唐朝诗人们带着这个永恒的观念,超越当下的世俗功利从事诗歌创造.他们深信自己的想象空间能够越过悠远的时间达于另一个人的想象空间.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这月照花林,这江月交融,这诗人在江畔的垂影,还在初唐的时候,我们已经闻到了美的馥郁之气喷薄而出了.思辩的真理是苍白的,而美的外观丰富多彩.唐朝人把生命转化为感性的美,并且歌唱起永恒来了:美就在眼前,美就在眼前.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空无人,纷纷开且落. 王维《鹿柴》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晓》
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常建《题破山寺禅院》
但世界上的诗歌能达到如此的纤尘不染,在美的幻纱中不显丝毫痛苦之色,尤其借助奇妙的象形文字使之浑然一体的,舍唐诗而有谁?唐朝的田园山林诗歌孕育了中国最纯正的和谐精神.艺术是为着生活的美化目的的,但中国诗人在静观的出神中并没有掩饰痛苦,因为他们的生活即是如此.谁若不能理解盛唐精神是四面争锋包围的中心和谐,当然就不能理解这静观的秘密了.唐朝人具有高度的艺术自觉,他们就生活在自己的艺术家园里,而不要从别处寻觅艺术灵感,他们的生活已经和艺术高度融合了:生活即艺术.他们在每时每刻的静观陶醉里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杜审言《和晋陵陆丞相早春游望》
这里已经显现出从日神的静观向动态的画面转移了.一种整体的朝气蓬勃.诗人对季候的转换有着特殊的敏感和惊喜.诗人在春色的渐渐浓郁和景物的频频壮大中看到了希望和意义.诗人最后在古调的催动下产生感伤的归思之情.但绝没有西方艺术中的撕裂之痛.东方艺术不是产生于痛苦之神.并没有一种原始痛苦翻涌在大自然中,大地和天空存在着永恒的亲切对话.中国人的痛苦主要产生与政治失意和天道失和中.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李白《渡荆门送别》
我们的这位诗人是反抗大地的诗人,他“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天空使诗人产生了囊括大快的气魄,大地上的漫游壮大了诗人的宝剑.诗人到处寻访游历,在景色的目不暇接中取得日神眩目的快感,在自己的周围制造了无数的幻象.大自然的酒神激情在诗人的醉舞中幻化成一道道绚丽的日神景象.但中国诗人的酒神激情只是一种自然激情.可见,人受苦,他们的酒神也受苦;人快乐,他们的酒神也快乐.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行》
燕台一去客心惊,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光动危旌.
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祖咏《望蓟门》
我们现在看到了与田园山林风光迥异的边塞风光.
古人常以“塞北秋风”和“江南细雨”譬喻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的区别.毋宁说,是四周壮烈的战斗精神滋养了中心温柔的和谐精神.唐朝诗人把一己之生命系于帝国庄严的命运中,准备为之牺牲,并抒写宏伟的战争之诗.
唯有此时,和希腊人一样,唐朝诗人把杀敌当作一种审美事件对待;发自生命本能的冲动,战争和艺术同样有着高尚的目的和高昂的情绪.这是一种自信,一种发自种族优越和帝国威严的自信.在这里,抵达了我要论述的核心:唯有向四周输出多余的能量,输出尚武精神,方能在中央帝国的山川河泽建立起和谐的生存秩序.盛唐人是这样做的.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
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
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能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
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没于荒淫之坡?
鲁阳何德,驻景挥戈?逆道违天,矫诬实多.
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悻溟同科. 李白《日出入行》
这是盛唐诗歌中的最高精神.它把万物的兴歇当作宇宙本体的游戏,整个大自然的运行是一种艺术行为.美是宇宙艺术作品的外在泄露.而诗人是这宇宙游戏的醉舞中心,他的豪迈气概甚至超出了大自然的狂喜.非李白焉能为此?
同样是这个诗人,“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眼”!同样是这个诗人,“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诗人把人的生命自由当作人生的最高目标,而且把千秋万代的诗歌事业高于当下的世俗功业.
唐朝诗歌和诗人们的生活是密不可分的,诗歌命运业已维系在整个帝国的枢纽上.帝国的盛衰也能从诗歌中看出端倪.在我们的民族史上,我们很少看到人们如此热爱生活,他们生活的线条是如此清晰,他们生活的图画是如此明朗,他们的艺术贯穿着如此鲜明的生命风格.而我们民族的希望又何时达到了这样的高潮!
写到这里,我们就可以进入希腊人的悲剧观念和酒神精神了.
和盛唐时代的人们一样,希腊人的艺术冲动和政治冲动同样旺盛.希腊艺术如诗歌,雕塑和悲剧体现了统一的生命风格,体现了体魄的强健和生命力之溢满和过剩.那时候人们没有科学知识发展过快和过度膨胀之虞,道德律令还没有强加在人们头上.人们所做的仅仅是认真地生活,两种最高级的生活是:从事艺术的生活和从事战斗的生活.尽管自然科学最终是从希腊人思辩哲学中分解出来的.但在悲剧时代(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主要是出于生活的需要,他们为一个完满的生命在宇宙中寻找一个着落.毋宁说,那时候的艺术和哲学是相互映照的关系,他们的根基都是:个体丰富的生命.到了后来,因为各种学术的需要,哲学才分解成自然科学,政治伦理哲学和生命意志哲学.
我们先看一个希腊哲学家的观点.与其说他是用哲学的眼光看世界,不如说他是用艺术的眼光看世界.
“世界是天神宙斯的游戏,是火的自我游戏.”
这是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的。
对世界万物的生成和消逝,建设和破坏,他不作任何道德评定,而仅仅把他们看作艺术家和孩子的游戏.如同孩子和艺术家在游戏一样,永恒的活火也游戏着,建设着和破坏着,毫无罪恶感:万古岁月以这游戏自娱,它把自己转化成水和土,就像一个孩子在海滩边堆积沙滩,又毁坏沙滩,它不断重新开始这游戏.“斗争”,他把斗争看作一种严格的同永恒法则相联系的公义的永久统治.希腊人把这种观念转化成现实生活,并视之为一种宇宙论的基础.希腊人和希腊国家的竞赛观念被从体育和竞技,从艺术对唱,从政党和城邦间的决斗中引申开来,成为一种最普遍的观念,以至于现在宇宙之轮绕它旋转了.
一种典型的希腊精神,一种和他们的处境相联系的观点.希腊的命运系之于斗争的绳索,始终没有放松.因为斗争精神的过于强盛,希腊强大起来了;同样的因为内部斗争的过于强盛,希腊折戟沉沙了.
与这种哲学观念相对应的是希腊的悲剧.希腊的悲剧和其他艺术都与日神和酒神有关.
希腊的悲剧秘仪学说,认为万物根本上浑然一体,推动世界运行的是一种酒神力量.作为个体化的结果,日神巍然屹立人间.日神让人沉醉于外观的幻觉.沉醉于外观的人,在最高的观看中崩溃了并重新导入酒神的洪流.人作为痛苦的个体,不过是大自然的一个不谐和音.人在这不谐和的震颤即斗争中进入一个更高境界,最后通过毁灭终止了所有痛苦也达到了最高的快感.这为希腊人的悲剧生存提供了一个形而上基础.
这是一种与唐朝人的和谐生存截然不同的观点.但希腊人和中国人都认为人不过是大自然运行的一个分子,却是它们作为经验生存的共同基础。只不过在希腊的悲剧里,痛苦始终是人生存的必要状态,他的快乐产生在生命的否定过程中:那作为个体的人虽然毁灭了,但那永恒的生命意志却历万劫而长存!在李白的诗歌哲学里,我们看到,人在大自然的运行过程中洋溢着永远的快乐.
希腊人陶醉在奥林匹斯世界的静观里.但希腊人是因为感到生存的恐怖,为了能够活下去,才在自己面前安排了奥林匹斯众神的光辉梦境.那些日神雕像,是为了斥退泰坦诸神的自然暴力的恐怖.而中国人是怀着直接的喜悦心情静观着自然的美丽,而且这种静观融合在诗人们的生活中.
唐朝人的酒神激情是一种自然激情,因为盛唐帝国业已在东方占有压倒优势;而希腊人的酒神激情是一种否定自身的献身激情,面对四面八方入侵的敌人,希腊人同仇敌忾,置之死地而后生.
唐朝人依恃山围水屏,建立起一个天然国家,他们的艺术冲动和杀敌激情总有一个宏伟的大自然作为缓冲地带;希腊人无险可恃,他们的艺术冲动和杀敌激情有一种酒神魔力贯穿其中,而他们的城邦毋宁说是日神步步安扎的营寨。
我们可以看到,盛唐艺术是一种乐感文化,它贯穿着一以有之的积极向上的统一风格,但在空间上有一个从中心的和谐温馨向四周的激烈高昂渐渐变化的过程;希腊艺术是一种痛感文化,不管是静观的日神艺术还是受了魔力驱使的酒神艺术都包含着深刻的痛感,最后通过希腊的“意志”把他们结合在希腊悲剧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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