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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漫步]儿 时 成 都 印 象 撷 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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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6 09: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曲 博


一、 笔 的 进 化

迄今已四十年了,还记得上小学时,得到两支铅笔,一个橡皮擦的欣喜。铅笔两分一支,两头光秃无标识,细如红漆筷子,硬木硬芯易折,色淡几近于无;橡皮擦一分一个,灰硬如牛筋;以此橡皮擦,擦彼铅笔之痕迹,保证黑晕一团。但仍小心珍惜,两样东西都用到指不能握,再插入铜笔帽物尽其用。此一年级事也。
后得五分竹管圆珠笔一支,恍若神笔马良,倍觉幸福;用至墨枯,方取出笔芯花两分钱到文具店注油墨。说是注,是因那工具如注射器,看着熬是神奇。此笔冷天尚可,炎夏则字迹焕漫模糊,且着附力特强,极易污染手脸课本衣服,害我常常作业本乌猫皂狗而被老师家长训斥。此二年级事也。
三年级学校要求用钢笔,家贫,用蘸水笔代替:笔尖两分,笔杆用半截筷子捆扎;墨粉三分一包,开水加盐可兑一墨水瓶用一学期。大人屡以五年级买钢笔为诱饵为强刺激,希望我品学兼优。殊料未及五年级便因文革恶风缀学。故我的童年从没享用过钢笔。
如今儿子读书,亲朋友好叔伯姨舅多有赠送,奢侈到笔如筷子样不足惜,任我怎样忆苦思甜循循善诱也无济于事。但我已改不掉捡铅笔头废钢笔圆珠笔及一切笔的陋习了;近年来几部连截的中篇,都是捡废笔当蘸水笔用写的。去年在公园,见一小学生把一支仅仅是笔冒别杆断了的、上好的新笔随手扔了,忍不住又去捡了起来。随即便听到稚嫩的童声:\"哎呀你看--那叔叔西装革履的还捡东西,好笑人哦!\"\"是不是神经病哦!\"另一个声音说。我怔怔地望他们,直到他们诧兮兮地快步退去。不知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陡然想放声大哭。

二、 高 梁 杆

高梁杆夏秋之季有卖。
街邻孩童一分两分地凑钱买来,排队:剪刀!帕子!锤!竖立高梁杆用刀划皮为度,划多少得多少;或先赊帐,完后以各自所划比长短,输家给钱。划高梁杆的规矩是:一芽瓣不准照口复刀;二芽瓣旋刀三圈;三芽瓣刀心点刀背砸;四、五芽瓣乱砍柴;从头分根奖一刀;腰斩罚停三刀;不及刀把长,安定根砍死桩……那投入劲哦,说是痴迷沉醉也不为过,自然是常有孩童因争纷抢夺,被高梁杆利皮划得鲜血淋漓。我的双手至今仍留着几道伤痕。
我也卖过高梁杆。从市区内步行到青龙场下去好远好远,买一捆百十来根,五、六十斤扛着步行回城,遇到好心的拉架架车从府青路煤场拉煤的,放在他车上再帮着拉边绳,就要省力得多。但那样的机会太少了,往往是上前搭话就招一通骂。每根可赚一至四、五分不等,当然也常受大娃娃和大人的欺负。
最惨痛的一次是被一个斜肩膀的豁嘴,骗到乡间无人的地方,抢去了全部资金三元四角五分,还掀到干粪塘子里,威胁说三节课的时间不准动,只要敢闹,敢跟在他后头,就砍死溽在大粪坑里,骨头烂了都没人哓得。我爬在粪坑底,耳朵贴在干粪壳上,听那坏蛋的脚步声的方向,待听不见声音好久了,才勾着腰身在田垅沟壑间,屏息呼吸尾随到青龙场口,透过蓬蒿见那厮回头望了好一阵,才放心大胆地走进街市;又见其大大方方地进了茶馆,很响亮地要了两个盐茶蛋,二两老白干,才猛扑上去撕咬哭骂叫唤。结果是那家伙被众茶客搡得眼珠儿翻白,被一群婆婆姆姆吐了一脸一头的泡沫;我兜里塞满了瓜子花生,手里捧了多出了近一倍的零钱。
那阵的人多有正义感和同情心。
那年我不到十岁。
今秋在九眼桥骤见农人卖久违了的高梁杆,就陡然想哭,将一大捆全部买回。儿子不知何物,我即示范如何下刀,怎样才得吃。开始儿子还兴致盎然,不久即宣布弃权:\"屁甜屁甜的还那么麻烦!你那阵咋不买甘蔗?\"我耐着性子给儿子讲了\"没粥喝何不食肉糜?\"的典故后,只说我那阵没有条件吃甘蔗。其实,儿时的我倒是经常吃甘蔗的,不过是牵着弟弟,在买甘蔗处捡的别人砍剩的稍和根,没少受别人的喝斥推搡。但我终于没有对儿子讲这些,怕他羞我,看不起我。

三、凉 水

儿时的成都尚无饮料之说。我童年的饮料是井水自来水,开水凉开水。汽水和冰糕是奢侈品,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买得起的。如是儿时成都的热天便多有买凉水的,用糖精香精自来水加色素兑的;通常是盛在用绵线蘸汽油缠腰烧烫后,泼冷水裂去上半截的汽水瓶子里,两分钱一杯,在阳光下赤橙黄绿地很是好看。我们常是两人凑钱买一杯,几个小伙伴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得美滋滋的。现在看来既不卫生又无营养的东西,在儿时却实在是一种享受。
印象最深的一次的是结伙到府河边游泳,一个刚当了学徒工的人,豪迈地在凉水摊上拍出两角钱:\"数好两人一杯!\"我刚端起,头天才和我吵架的其弟即叫:\"放下不给你喝!\"虽学徒哥拨开其弟说\"我要给他喝!\"我仍大惭,面红耳赤飞快地遁去。
如今儿子喝的饮料多得我叫不清记不住名字,且价格每每令我咋舌。并不是因为经济的原因,而是我好羡慕儿子--真的我好羡慕!

四、 挑 粪 的 农 夫

儿时成都的厕所是将专利,分给了城郊各人民公社的生产队的。那阵绝少化肥,肥料紧缺得很,便常有农民进城偷粪。居委会还兼有保卫厕所的重任。我们少先队学雷锋时,就经常一发现偷粪的,就向居委会报告,每每很是得意,自以为做了好了不起的事。
还有不定时收零星粪的,推着挂了两只大粪桶的自行车,多在早晚之际一路吆喝,以收错过\"倒桶子\"时间、又桶满为患的人家。其吆喝也和正份拉粪的不同,是\" 倒尿水哦!\"此举不在居委会干涉之例。常有顽童恶作剧地提着只破桶,或做态端着水泥固定的垃圾桶,高呼\"倒尿水--\"逗农民调转龙头撵来,转身便跑取乐。
那阵一家一户拥有厕所的当是凤毛麟角。
我们大院原是有个大水缸做底的单坑厕所的,到五十年代初爱国主义运动灭\"四害\"叫填了。我们街没厕所。每到黄昏,就有挑粪的农夫苍老的声音在院场中响起: \"倒桶子哦--\"院邻中人就将准备好的各种溺器端出去倾倒洗涮。这是在成都历时不知多少年,直至廿世纪八十年代之初,才逐渐消失的街市景观。
一天, 苍老的声音突然变得嘹亮而新潮:
\"同志有桶子请拿来倒哦!\"
往日包白头帕着土蓝布褂,扎围腰穿草鞋的老农不见了,一个高大红润的小伙子,穿一身志愿军灰条纹军服,持枪样握着扁担站在一对粪桶中间,乐呵呵地笑,胸前一枚军功章闪闪发光。街邻中人很快就得知他叫康老四,从朝鲜战场归来,放弃了进军工单位的机会,回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接替老爸进城拉粪。他很健谈。\" 有啥哦!都是进过口的,又拿去喂还是要进口的庄稼--金贵的东西哦!\"\"有啥哦!哪个三天不屙屎,都要叫你变成老胀(丈)人!\"是他的口头禅。
1979年底我从云南边疆回成都时,康老四已变成了和他老爸无异的鸡皮衰翁。我问:\"你的功勋章呢?\"他大惊喜,连忙取下叶子烟秆,急急地揩着口水叠声说:\"在在!那东西,咋会掉呢?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种蓖麻,我还帮你挖过坑哩!\"
五、 成 都 古 城 墙 观 景

儿时成都东郊猛追湾地段,尚有一截规模依然的成都古城墙。
常同伙伴们爬上去,观看城墙内神秘的军营,城墙外府河对岸四季翡翠的沃野,沿府河漫延的片片黑松林,以及道道黑色瓦脊耸列的成都街市。儿时成都的楼房稀疏得水塔样寥落。站在猛追湾城墙上,清楚地看得见位于书院西街的、当时成都东城区政府的苏式办公楼,和署袜街的成都邮电总局西式塔楼。若天气晴好,就看得见人民公园内,黑铁塔似的辛亥保路运动纪念碑,和人民南路广场上,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古老皇城内,仙境般缥缈的明远楼,及城门前的一对巨大的、跃跃欲扑的石狮,环绕皇城的波光粼粼的御河……除去这些,成都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条条黑色怪龙的聚集。
成都周围府南河边的黑松林,在1958年\"三年超英赶美,十五年建成共产主义\"的\"大跃进时,大练钢铁砍光了;成都古城墙在1966年的文革之初,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深挖洞,广集粮,不称霸\"的伟大战略布署,做战备砖时被活生生地挖棹了;享誉海内外历时千年,堪称中国传统古典建筑典范的皇城,在文革恶风甚嚣尘上的疯狂年月,为修建\"敬爱的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纪念馆\"(当时称\"敬建工程\"),被极其野蛮残忍地毁之一旦;御河改做了\"人防工程\"……我们的子孙后代,再也见不到这些神奇的大自然,和中华民族的伟大祖先留给我们的,精美绝伦、不可再生的宝贵文化遗产了!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地道的成都人,我亲眼目睹了这一糸列焚琴煮鹤的愚妄和罪恶,并作为文革期间\"复课闹革命\"时的学生,参与了\"敬建工程\"的义务劳动,每每念及痛心疾首。特为尤记。

六、骡 马 市 看 街

记得这是文革中期1970年前一、两年的事。
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伟大领袖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以及什么什么的伟大胜利,成都市中心地段的骡马市,建成了四角都是四层楼房的十字街口;当时的报纸电台--其时发达国家早已普及的电视,对十亿国来说还是陌生的名字--浓墨重彩地宣传了好一阵。这令居住在黑色瓦脊平房下\"铺板阶级\"的街娃们来说,很具有吸引力。于是伙伴们相互邀约,从靠城东门猛追湾方向,成群打浪地向北门方向的骡马市进发了。
那是个炎热盛夏的中午。一群廿余个半大的娃娃,衣衫褴褛,趿着自己锯木板、钉废皮带做的拖鞋,一路哔哔叭叭地前呼后拥你追我打,在街市上形成一道奇特的景观,引人注目。不时有拖鞋陷进烈日下晒得稀软翻泡的柏油中了,或扯断了鞋带,便有人在哄笑声中负痛夸张地怪叫嬉骂着,踮着脚尖飞快跑上街沿。
很快地,饱满的情绪就冷落下来,正午的烈日晒得大家口干舌燥,昏昏欲睡;伙伴们安静了,只管往屋檐下和有树荫的地方钻。走不到一、两根电杆,就有年龄小的问:
\"还有好远哦!咋还不到哦?\"
多问几次,便懒得有人回答了,干脆就喝斥:
\"闹个屁哦,不想走就转去你的嘛!\"
集聚的人堆越拉越长了,脆生生的木板拖鞋的叭哒声也变得拖沓无力。但从东门到城北,十来条街七八里路,近两个小时的路程,始终没一个人半途而废
终于到达目的地了!乱糟糟闹轰轰的半大娃娃们,站在街心四下张望,立刻被从未见过的景观刺激得兴奋不已,议论纷纷:
\"还有这样的十字街口啊!\"
\"简直象外国的画片上一样的啊!\"
\"我要住这就巴适了!\"
\"你爸又没参加红军!\"
\"我下辈子,投胎到美国当石油大王!\"
在街心站了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被执勤的\"人保组\"(文革时公检法统称的\"人民保卫组\"的简称)和\"群众专政大军\"的撵得老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成都人民社会主义建设的窗口,咋能要一群半大娃娃堵塞轰闹呢?
回转的路上,我们还兴奋了好久,回来即绘声绘色地讲给没去看过的人听。第二天,街邻中又有更大的一群人去看。
又是十几年之后,我从云南边疆归来,参加了世界语的学习,收到境外通讯的世界语者的来信,见其墨迹清晰油亮,即写信去问用的啥墨水。因我在边疆时用的墨水质量太差,不到五年数十万字全模糊不清丧失殆尽。对方回信说是复印件,我还不知所云。创造了灿烂辉煌文明中华民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青年知识分子,如此与世界文明隔绝,孤陋寡闻,岂不痛哉悲乎?
愿中华民族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

七、 呵,府河,府河……

儿时的府河,有多好的水,多好的天然游泳场呵!
想想一条河吧:清澈透明,波光莹映,可淘米,可洗菜,可浣衣,可解渴,站在桥墩上甩白钩,就可拉上一尺两尺长的鱼来;还可任孩童嬉戏,轻易地捉了鱼虾水族,扔在架于河岸拳头大\"小灶\"上的罐筒盒里,各人掏出家里偷的一把米(此处指我儿时口粮严格定量的年代),欢天喜地舀来河水,扯来芦草,美美地煨了,美美地享受……
让我们好好想想这一条河吧--想想这一条不是远古的神话,而是千真万确的我童年的府河吧!
府河的美,还在于她有着精致美妙的天然游泳场。猛追湾二号桥有着叫\"五米\"的开阔水域,因水深五米而得名;逆流约三百米处有林木葱茏的黄土坡,下有迂回的深水湾,名曰\"黄土高原\";又往上,河心耸立几块状若黑猪的礁石,水深而幽缓--常有小渔船放出鱼老鸦,从礁石下面抬出大鱼来--称为\"母猪沱\";再上溯至接近一号桥处,大片黑松林簇拥锅底型深潭,人呼\"锅底堰\"……
相传母猪沱和锅底堰两处,都是日寇轰炸成都时留下的罪证。那阵夏秋之季的二号桥,新东门大桥,都安有探照灯,将夜的府河照得如同白昼,护卫着在府河怀抱中的大人小人。
连日大雨,都江堰放水了,府河泛滥,却并不成灾。常有鱼儿随清波漫上街面,一路惊慌失措地狂窜,牵一路孩童兴奋欣喜地呼叫。站在桥墩上,众目睽睽之下,身体笔直,咚地来一个\"炸弹\";或故优雅地冒充一个飞燕式没入水中,潜得远远地浮出水面,看岸上桥上的人朝自己指点咋呼,是何等的骄傲自得!从猛追湾到望江楼,在蓝天白云艳阳下\"拉长滩\",是何等的酣畅淋漓!更何况,还有上游冲下来的箱笼木料和鸭子呢!
刚上初一的儿子在电脑上看了我写的文字,立即不加思索地说:\"府河是条臭水沟!\"一句话,就将我从醉美的回忆中,拉回到严峻得几近绝望的现实中来。我儿时动人心魂的清清府河,何时才能回到我们的生命中来呢?

八、 咸 咸 的 白 面 锅 魁

开家长会儿子的老师说:儿子在秋游时玩什么卡丁车,一个上午就玩棹百多元,相当于我供职的清水衙门一个月的奖金了。问哪的钱?说是自己存的,理所当然得很。不知世事艰辛,不知节俭,竟至如此。
我至今仍逼真地记得小学三年级时,学校组织秋游,实则是上阶级教育课,到市中心的人民公园,看刘文彩地主庄园模型展览的情景。老师说要同学们发扬互助友爱,大公无私的精神,要有一个革命大家庭的浓重气氛,即以少先队小队为单位,各自把带的食物拿出来共同分享。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响应,蛋糕,腊肉,酥油饼,苹果,甚至有一个老爸是跑川藏线司机的同学,还拿出了一截稀罕昂贵的粗大腊肠!每有人拿出一样好点的东西,就引起一阵喝采,很快地,就演变成了一场嫌贫摆富的攀比。拿出好东西的同学,便唤起一阵欢呼,满面得意之色;拿出孬东西的,便引来一阵嘘声,脸红筋涨。
我悄悄退到一边,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趁人不注意,拨腿跑开了。
我只带了大半个锅魁。
那阵的锅魁分三等:肉馅八分,椒盐六分,白面四分。我带的是三等当中最孬的一种:四分一个的白面锅魁。最要命的是,昨夜忍不住藏在枕头下的锅魁香味的诱惑,一点一点地撕来吃,已撕去了三分之一。有同学来喊我了!我飞快躲进假山下的防空洞,直钻进听不见同学呼叫声、看不见光亮的深处。在干粪便垃圾尿渍之间,用脚摸索着,蹭开一处稍为干净一点的地方坐下。耳边伴着蝙蝠的振翅声和老鼠的脚步声,和着怪异的浊臭,一个人发狠地啃着干硬冰冷的白面锅魁。啃着啃着,锅魁就变成咸咸的了,我好奇怪,一回神,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我早已泪流满面。
大半个锅魁很快就吃完了,我在黑暗中又坐了一会,估计同学些吃得差不多了,才抹抹嘴唇,昂首阔步满面不屑地归队,当即就被老师在人民公园的大庭广众之下,围观的男女老少和同学形成的人圈中,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通:自私自利,吃独食,小家子气,孤家寡人,无组织无纪律,等等,等等。我不辩解,在黑板傍站了三天上课,也誓死不写检讨书。近四十年倏尔过去,经历过许多饥饿和灾难的我,早能随随便便地买头牛来吃了,却也几乎丧失殆尽了对食物的快感享受。
迄今为止,我也不后悔当年的逃逸。悲苦童年给我的营养,是学会了享受并热爱孤独。

九、 伪 劣 甘 蔗 尖 和 鸭 菌 干

甘蔗尖指甘蔗的根部削尖了的那一截。儿时的甘蔗是洗得干干净净,一截一截用刀旋去了节上糙皮,再刻划上\"两角\",\"一角\",\"五分\",\"两分\"的字样,泡在水里卖的;其价格的贵贱,依下往上贬值,甘蔗尖最甜,也最经嚼,当然最贵,到接近甘蔗稍的那一截,便只值两分钱。鸭菌干是成都土语,即鸭嗉子。旧时大凡国人都不屑吃动物内脏,这鸭肠鸭菌干大致也如猪下水之类的,不登大雅之堂。但却于劳苦大众引车卖浆者流和贫寒人家的小儿,却是佐酒和哄嘴巴的美物。饮食习惯颠倒变异,动物内脏升值,是近年来的事。
我卖高梁杆的真正所得,是极大地在街邻孩童中满足了虚荣心:能自己挣钱带着小兄弟大快朵颐。也是在青龙场,我将六角钱拍在案板上,大声说:\"两根甘蔗尖!两块鸭菌干!守摊子的干瘦婆婆立即满面堆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一手捡了两根一头溜尖的甘蔗,一手用蔫荷叶裹了鸭菌干,一齐塞给我,急促地悄声说:\" 快走快走!马上大爷要出来了!\"隔着荷叶,我摸到了四块鸭菌干大小的东西,份量重重的,心头一下踏实舒服多了,以为遇到了好心婆婆,捡到了大欺头;随即反映过来,那弄不好马上就要出来的大爷,肯定凶得很且极端吝啬。便牵了弟弟急走,直到走出场口,过八里庄铁路桥了,才和弟弟喜不自禁地找一僻静处,一人一根甘蔗尖美美享受。谁知咬一口就\"呸呸呸!\"地吐过不停:原来是软而苦涩的、削成甘蔗尖形状的甘蔗稍!慌忙心跳过速地打开荷叶包一看:那四块份量重重的东西,竟是四块在卤水中泡得发黑的老姜!
弟弟一下就傻眼了,要哭要哭的。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牵着弟弟去找那干瘦婆婆论理,却被她巧嘴利舌地否认得一干二净;并放大嗓门引来许多人,且成功地舆论导向,使得被围在人群中的小小的两兄弟,被大家批了个体无完肤,才放归南山。我和兄弟那一路的悲痛,至今仍铭刻心骨。
不料父亲知道后,不惊不诧不生气,只淡淡地说:
\"商人嘛,这有啥值得奇怪的?不然咋说'商女不知忘国恨';妓女人老珠黄了,就只有'老大嫁做商人妇。'但一个恁大年级的人,仅仅是摆个小摊子的小摊贩,离商人还差十万八千里,也会那样,也算是一绝了。\"
那年我也就是十来岁,全然不懂何为商女妓女,但我受到那离商人还差十万八千里的小摊贩的伤害,和父亲谈及商人时的轻蔑语气,却深入心魂骨髓。

十、今 天 我 们 吃 肉!

\" 今天我们吃肉!\"在我的童年具有激动人心的魅力。因为太具有魅力而往往附有陪衬语:\"下星期我们吃肉!\"\"明天我们吃肉!\"\"前天我们才吃了肉的!\"\"上星期我们才吃了肉的!\"叫今天的人设想一下:每人每月只有连皮带骨的半斤肉的日子吧!唯其如此,偌大的院落,如有一个坐月的女人,或哪家吃肉了,来了人便立即知道:闻到肉汤鸡汤的香味了!那阵的吃肉还有一个令人垂涎的代称:打牙祭。祭者,对祖先神灵的奉献祭奠也!可见那阵吃肉在人们心灵中的神圣重要。
记得小学二年级时的寒假前夕,我将集攒许久的废铜丝铜钥匙买了,终于没能买上只卤兔脑壳,只得退而次之买了只热乎乎的烤红苕。赶到学校,香喷喷的气味立即吸引了一群追随者;我也立即感到了自己的伟大,一边盘算该给哪些平时与我要好的人共享,一边想尽量延长被重视追随的快感,便将红苕深藏书包,得意非常地在前昂首阔步,对套近乎的人爱理不理。走着走着突然发觉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了,那些追随者都转过身去,鬼鬼祟祟慌慌张张地吃着什么--原来我书包底破了个洞,我亲爱的红苕不翼而飞了!
还记得过十一岁生日那天,得生鸡蛋一枚,舍不得马上吃,便揣在身上,见人就炫耀:\"我有一个鸡蛋!今天我过生!\"小伙伴们乃至大人都多有不信,小心翼翼地捧过去看了又看,又小心翼翼地说\"接好啊!掉地下不怪我啊!\"这让我非常舒服。直到\"我有一个鸡蛋!我前天过生!\"都说过了,才和弟弟藏在厨房里,郑重庄严地煮了,磕开只见橙黄色的一团,蛋清蛋黄早被我把玩得浑然一体了。
说来很不好意思:也是在那年纪,我在一亲戚家做客,趁人不备偷了一块约二两的排骨,油腻腻地塞进贴身的衣服;第二天上学便压抑激动,神秘万分地约了两个要好的同学,躲在厕所的夹墙里,用指甲一点一丝地扯来慢嚼细咽。不料正醉美时被发现秘密、又没能共享的同学揭发,三个人被弄到办公室站起。那块已经脏兮兮的、还剩约两把重的排骨,摊在老师的办公桌上,油光水华的灿烂夺目。这在当时决不是件小事。于是叫来母亲迫使我如实招来。当天放学后,母亲带我到那亲戚处,认错道歉退还幸存的排骨。那长辈把排骨重新塞在我手里说:\"三三哩!我当时就看到了的,恁么多人,我咋好给你说穿呢?\"
可想我童年铭刻的那番羞愧哦!
那亲戚在几十年中,做了许多危害我的父亲和家庭的事,现已垂垂老矣!然念及\"排骨事件\",我将摆不脱对她的怜悯。
我也曾在饭馆里捡过肉骨头,洗净了在铁钻上砸碎,先猛火后文火地炖;由此知道了啃得再干净的骨头,也能熬出牛奶样的汤来。当然也免不了被人狗样地哄赶追打。以致我至今一见到小乞丐,哪怕明知后面有收钱的魔头,也止不住地要给钱。我的儿子从出生以来,除了高一之初的那半个月的军训,可以说是天天过生,顿顿过年;其也只有军训归来时那三天见啥吃啥,连油渣肥泡泡肉也吃得精光,三天之后,又一如既往地挑肥捡瘦不知好歹。
大概我的肠胃经过那番洗礼,已经对肉类产生了生理抵触,而越来越倾向于素食主义,一见桌上多了点肉就食欲大减。其实,如果不是倒行逆施天灾人祸,任何时代、任何时候吃肉也并不难。犹其是在中国四大粮仓,自古享誉\"天府之国\"首府的成都。

一 九 六 零 年 八 月 二 十 三 日

这是一个悲惨的日子:四川粮票在这一天宣布作废。
那年我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在这之前,我已经多次听到乡下来客说,又饿死了多少多少人,一只鹅可以换三间大瓦房了。也多次看到街邻中人得了水肿病,三肿三消,活活地拖死;死时或肿如黄水泡通体透亮,稍触即破,粘稠黄水横溢;或干枯如木乃伊,枯槁蜡黄,轻飘若纸。死神撒开饥饿阴暗的天网,笼罩在人们心头。
但我们家却能透过死神天网的阴影,看到熹微的光亮。不是因为父亲的身居要位,父亲已在多年前落泊潦倒;也不是家族尚有一丝余威,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家早已是沦为赤贫一族。照跃着我们全家的那丝光明是,父亲还藏有一定数量的四川省粮票。父亲是何时集攒起来这笔财富的?究竟有多少?父亲已去世多年,无法知哓了。我清楚记得的是:父亲会时不时地,带回真正的纯白面馒头,和真正的纯白米干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紧闭窗户,台灯放到地下,把我们从梦中叫醒饱餐一顿。通常下饭的只有一杯白开水,偶尔有点泡菜或辣酱,并且每次父亲都在一旁半是欣悦,半是紧张地催促监督:\"别吭声!别吭声!快点吃!快点吃!\"但我们吃得多香,多幸福啊!
随着饥饿阴影的进一步浓重,这样美好的时日越来越少了。经常地,父亲只带回一个二两的馒头,或一小跎蒸饭孝敬奶奶。这多半是晚上父亲以为我们睡着了的时候。而我们又往往被诱人的香味从睡梦中拉醒。父亲便会俯下身安慰我们:\"多的是,还有,还有,奶奶身体不好,今天就先让奶奶吃……\"
父亲清理粮票的频率也越来越紧凑了,以至每天晚上都数了又数,算了又算,仔细补贴破损的地方。这时我们便远远地望着,对那些小小的纸片充满敬畏。我甚至觉得那些纸片,简直就是法力无边的道士和尚,用神笔画的避鬼驱邪的桃符,在保护着我们一家老小不受妖魔鬼怪的伤害。
父亲也不回避,还一再安抚我们:
\"还有,还有,我们不怕,不慌,但必须要细水长流,细水长流……\"
当然也不忘告诫:
\"千万莫出去乱说啊!,乱说不得的啊……\"
我们咋敢乱说呢!死亡和苦难刺激了我们的早熟,我们咋敢把生命中寄托的希望和安全感--父亲集攒有一些省粮票的秘密--随便暴露呢?那段时间,即使饿得再慌,我们也真的是不怕,不慌的:我们的父亲藏有四川省粮票,会随时随地给我们以生存保障的。
1960年8月23日这一天,父亲早早地去上班,又早早地回来了,怔怔地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久久地一言不发。病卧在床的奶奶问了几声,对奶奶极为恭敬孝顺的父亲也神情恍惚,不理不睬。正是暑假期间,我们几弟兄也望着父亲,心头渐渐集聚了不祥的预感。突然,没等父亲道出原委,院邻中已有人发出悲恸绝望的哀号。奶奶艰难地在枕上拗起头,正要问什么,父亲已梦游患者似地说:
\"妈,你睡好--四川粮票作废了……\"
\"这有啥,去兑换下,又不是好大的事。\"奶奶安慰父亲。
\"不能兑换,是作废就作废了。\"
\"不可能,决不可能,国家发的票证,又不是金元卷,你莫听信谣言。\"
\"妈,我是亲自一字一句地,看了公告的啊!\"
因大跃进浮夸风愚蠢狂妄的恶果,我国廿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三年灾害时期,直接饿死人四千万;而四川犹甚,是全国绝无仅有的悍然宣布粮票作废的省份,直接饿死人八百万。我们从此丧失了半夜加餐的幸福,奶奶也于当年病饿交加而死。1960年8月23日的宣布四川粮票作废,成了千千万万四川人民的惨痛记忆。
二十年后的8月23日,我的儿子降临人世。四十年后的11月15日,在成都大慈寺市博物馆的文学沙龙月谈会上,我又听到了几多前辈和同辈、后辈文学中人,对那个不堪岁月的控诉剖析。我在悲愤中感到了一丝欣慰:人们没有忘记那场中华民族的空前浩劫。我相信儿子降生的时间,是造物主在呼唤我人性和良知的责任:不能忘记那场因视人如蚁蝼的愚蠢狂妄的反人类行为,而夺去了四千万--不是四千万只蚂蚁!--人的生命的灾难:。
让四百年,四千年之后的人们记住这一天吧--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年八月二十三日! 1999/4/22/始草,2000/11/15/ 脱稿于成都了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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