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倒阁"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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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邻近的太石村
2005年09月21日  中国青年报

艾晓明（中山大学教授）

我第一次去太石村是9月4日。当时我在网上看到消息，广州市番禺区鱼窝头镇太石村的村民坚决要求罢免村官，村中妇女到区里饿着肚子表达不满。我的专业领域是妇女、性别与文化研究，妇女与社区发展是其相关领域，这个事件因此引起我的关注。

开学前，我曾在陕西国家级贫困县丹凤考察妇女与发展项目，但我不知道在经济发达的广州，农村妇女的生活也会深陷困境；我希望了解，是什么让她们如此坚持，竟至于采取了极端方式表达自己。

番禺区原为县级市，2000年改为广州的一个区。这里毗邻港澳，背靠广州，有大量广州市民在这里买楼，房地产生意热火朝天。1992年，香港总督卫奕信来番禺访问，曾盛赞番禺地理环境优越，将可建成世界最大的轻工业产品加工区，不断开发的产业吸引了大量打工者，也使得番禺区成为广州周边最富裕的地区之一。番禺市民认为这里比广州空气好，即使国企的最低收入也普遍超过广州。

过番禺沙湾大桥，再过一个桥洞向右拐，沿途甘蔗地、香蕉林和新建厂房交织在一起，不远处就是太石村。

太石罢免村官

太石村有13个村民组，2075人。今年7月29日，太石村民将一份有400人签名的《罢免动议》交给番禺区民政局，要求罢免村委会主任陈进生的职务。《南方都市报》记者何达志在报道中说，7月31日和8月14日，村民冯秋盛等人两次发起普法宣传会，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和《广东省村务公开条例》等法律法规，提出罢免要求。他们罗列出村委会管理上存在的问题有27条之多：“我村利盈首饰厂土地使用证面积为29277平方米，但向村民公开的合同中，征地面积却是14960平方米，多余面积涉及300多万元；太石工业区1993年征地100多亩至今抛荒，为何不分给农民种庄稼；太石变电站征地款以及太石中学征地款去向不明；我村这么多工厂，卖出这么多土地，却还负债千万元；猪场后面的厂房7000多平方米，是否已卖或租地。另外，逢年过节从不去给特困户送温暖；农田遭受涝灾，村委会不帮助排涝，也不帮助申请救灾款……”

太石村许多家庭都是丈夫打工、妻子务农。广州入秋以来依然持续高温，田间烈日下劳作的多是妇女。外村女子嫁到太石，没有土地了，有的就给本地村民打工。我看到她们在收获后的香蕉地里平土，栽种别的作物。上午7时半到11时半，下午2时半到6时半，每天劳作8小时，工钱只得20元。

村民说，太石村在上世纪90年代是有名的亿元村，在鱼窝头镇数一数二。成为开发区后，土地大量被征收，成为镇上十几个村中征收土地最多者，但村民却越来越穷。去年分红股值是最高的，50元一股，满28岁的成年人每人20股，合1000元，小孩10股合500元，三口之家合计2500元，此为年终收入；再扣去各种杂税后仅剩1600元，一年再没有别的分红收益。过去一家有几亩地时，一亩地种香蕉，还有的地种冬瓜，可以收入上万元；种甘蔗如果情况好也有几千元。现在每人6分地，包括宅基地；失去土地后，人均年收入只得六七百元。

一位阿姐，30岁出头，她说刚嫁来时还有土地，老公打工，自己带着孩子下地。现在没有地了，打工也没有门路：“扫地都不要你，说要学历。没有钱我女儿怎样读书？一个学期学费700多元，一年下来，剩下的钱买早点都不够。”

太石村内溪流纵横，主要水系早已被附近工厂污染。小河边，可以见到一半搭在河面一半建在岸边的茅寮。这种寮屋大约10多平方米，外面包以棕树皮，里面多是寡居的老年妇女，她们通常与儿子比邻而居。有的老人靠自家地里几棵香蕉树为生，还有的为村里捡垃圾，捡垃圾的阿婆每月收入80元。

正是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妇女，在太石的抗争中最为坚决，且站在了最前列。一位阿婆谈到：“我儿子说他们会抓几十人的，我说抓我不怕的，他们不会打我的，最多饿死我。我看见社会这么乱不行的，我一定要去。我儿子要去上班，我叫他不要去，抓了你不行的，我自己去，我见过很多风浪，我去。”

9·7－9·8核实签名

9月6日到16日，太石村10天里经历了几场大聚会，村民说，土改以来从没这么热闹。

第一次聚会是9月7日，当天，番禺区民政局与镇政府工作人员在警察和城管的陪同下，来到太石村核实罢免签名。

当天，政府工作人员、包括警察都很有教养，骂不还口，径直走向村务室。但村民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财务室，一位老太太心平气和地坐在煤气罐上。

有多位高龄老太太包括百岁老人被村民用三轮载到现场，其中一幕是，政府干部反复问一位耄耋阿婆：你知不知道罢免的意思？

阿婆不答。两旁妇女爆笑：她是聋的！

她们用这种方式表示坚持，也抗议政府干部仅以身份证作惟一有效证件的核实方式。那些因遗失或其他原因没有身份证的村民出示了各种证件（残疾证、广州市老人优待证等），这些到场者强烈要求在罢免动议的花名册上签名，摁手印，但都被干部们拒绝了。

两天核实的结果，太石村有身份证且同意罢免的村民人数达584位，合乎《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十六条：“本村五分之一以上有选举权的村民联名，可以要求罢免村民委员会成员。”而村民按自己拥有的签名原件统计，人数超过800人。

9·12查账

9月11日，星期天，下午，太石村部贴出鱼窝头镇政府公告，确认太石签名“符合提出罢免的法定人数”。公告说：“为此，我镇政府将会同区民政局依法指导你村按照罢免的有关程序做好下一阶段的具体工作。”

镇政府没有具体说明“按照罢免的有关程序”指哪些程序。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十六条，关于罢免有如下程序：

1、罢免要求应当提出罢免理由；

2、被提出罢免的村民委员会成员有权提出申辩意见；

3、村民委员会应当及时召开村民会议，投票表决罢免要求；

4、罢免村民委员会成员须经有选举权的村民过半数通过。

在《广东省村民委员会选举办法》第六章中，对罢免程序有更具体的规定。《南方都市报》9月12日用显著版面报道了“太石罢官事件”。

同日，上千警察、包括公安警车、大巴小巴等公车60多辆在清晨包围了太石村村部路口，防暴警拦住了闻讯赶来的村民，红色消防车水柱喷向守护村务室的老人和妇女。

《番禺日报》对此描述说：“在清场行动中，执法人员依法依规，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村民的过激行为导致了几名民警受伤。”

而在场的村民则说有48位老人和妇女被抓走。深夜两点，24人被放回。

9·16选举选委会

9月14日《人民日报·华南新闻》发表“贺林平”的署名文章《论太石村民“罢”村官》。文章称：“有一点是值得欣慰的，那就是普通农民懂得通过合法手段罢免不合民意的村官的现象，表明了在广东的某些农村地区，建立在理性基础上，受合法程序控制的民主生态已经初现端倪。”

文章把防暴警戒严的太石村部前的碎石堆称作“公共领域”，在这里发表的罢免意见是“公共言论”，并肯定这一切“有力推动了民主程序的启动”。

作者可能不知道他提到的冯珍阿婆，早已在8月16日阻拦警察抓人时给摔成骨折躺在医院；做普法讲座的冯秋盛和梁树生在行政拘留即将到期的9月15日又被转为刑事拘留。

一位村民说，我一直看关于我们太石村的报道，我就是没有看到我们的账目到哪里去了。

有意味的是，村民自治的相关法规使得区、镇政府有关机构必须接受法律的约束，因此，被称为“非法”的罢免行动同时进入实施程序。

9月16日，太石小学学生停课半天，镇政府和太石村党支部组成的工作组、调查组在太石小学举行了“太石村罢免第三届村委会主任选举委员会投票选举大会”，太石村党支部推荐了7位候选人，村民以户为单位，每户1票；经过将近10小时的选举、验票，共产生了100多个候选人，当晚7时前结果公布：党支部推荐的候选人全部落选，现任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陈进生仅得17票。7位当选者都是普通村民，票数最高者为复员军人吴志雄。

正式罢免会议的日期已定在10月7日。

太石中秋月儿圆

9月18日中秋节，太石的女人们在院子里燃香拜月，村里偶尔几声爆竹，几声犬吠。青年冯伟男家没有点灯，这家父子两个都在选举前一天的9月15日被抓。我见到冯妈妈，她苦笑说，女儿要交学费，不知钱在哪里，怎么个交法。

罢免村官的倡导者冯秋盛家黑灯瞎火，这家母子两人被抓，冯秋盛父亲一人孤清，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有村民说，8月16日到9月中旬，太石村抓抓放放，前后有上百人了。中秋之夜，12日被抓羁押的24人中有6人获释，包括一位69岁的老人。

村口人迹零落，灯光稀疏。村民说，抓怕了，不能跟你讲话了，跟你们记者讲话，下次就要给抓了。你这次见到我，下次可能就见不到我了。

10月7日，谁来代替提出罢免意见的代表冯秋盛、梁树生、冯伟男到会说明并回答有关询问？如何让羁押中的20多位村民行使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10月7日，如果村里依然这样人心惶惶，如何保障村民在没有恐惧、不遭报复的情况下进行罢免投票？

10月7日，鱼窝头镇、番禺区人民政府，如何以实际行动来落实村民自治、发展基层民主，既给予指导、支持和帮助，同时不干预依法属于村民自治范围内的事项？

离10月7日还有17天，艰难启动的罢免程序还能走多远？

而最重要的是，从7月中旬到现在，太石村的村民、镇、区政府干部以及公安干警，在贯彻有关村民自治的法律法规方面，是否能够达成共识、并且发展出平等协商的双赢策略？如何避免危机，化解冲突，真正体现以人为本、和谐社会？

小小的太石村，因罢免村官引起的冲突一波波扩散开；不经意间，太石脉动已经成为对中国未来基层民主可能性的考量标志。

甘蔗林、芭蕉树，叶子舒展向天。给我指路的青年生怕有人看到，离我远远的。月光如水，夜色如墨，此刻的太石，静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