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金钱而写作——色情小说大师罗宾斯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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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鼎山 杂志名:博览群书 总页数:48 年代:1996年 期号:第8期

　　通常我不想在一本严肃的文学刊物中谈论流行小说。记得多年前我在介绍美国文学时曾警惕读者不要将翻译的严肃文学小说与通俗流行小说混为一谈。喜欢情节曲折的艳情、惊险小说的，往往以为自己正在涉猎美国文学，有时编译者也染了这种错误。

　　美国流行小说家中最著名的一个就是本文所要谈的哈罗·罗宾斯(AROLD ROBBINS)。读者要问，流行小说既是不屑一谈，我为何又要把这位先生作为主题写文?回答是：因为他是美国文学出版界一个不平常的奇怪现象，他是全世界最畅销的作家之一。据他的出版商估计，他的作品(包括多种文字翻译)在全世界一共销售了7.5亿册。在某一时期。他的作品每天可“售出4万本。他靠写作收入奇大，至少已赚了4000万美金的版税。他的手头阔绰，挥金如土，他拥有一艘长达85英尺的豪华游艇。他的文学代理人保尔·吉特林这样解释：某日罗宾斯对他说，他真想要一艘游艇。代理人回答，你如写完一本书，金钱马上会源源而来。罗宾斯乃于五个月内完成《继承者》(THE lNHERLTORS，1969)。故事其实早已在他脑中，想要游艇的欲望才刺激他动笔。

　　作为一个世界最畅销作家。他的生活是极为奢华的。他不但拥有游艇，并在墨西哥海滨，法国南部，加州豪华住宅区置有华厦，他的女友众多，他也有吸用古柯碱的恶习。他尽量享受生括所可供给的各种奢侈。近年来，他已把尽情的挥霍逐渐放弃，他自己承认没有精力来继续壮年生括(今年他已达到八十高龄)。可是他仍保留了年仅他的一半的金发妻子，在餐馆中他仍喜与女招待调笑。读者仍把他目为一个花花公子式的小说家。而他所写的小说内容都是有关金钱与情欲。罗宾斯的文学生涯尤如一个赌徒、骗子的生涯。

　　罗宾斯现以加州的棕榈泉居家，邻居是老影星寇克·道格拉斯与另一流行小说作家悉尼·谢尔顿。他在家中置有60英寸的巨大电视机，一个装满名酒的酒吧，一幅毕加索亲自签名的自像画。在客室的壁炉上悬了一张写实派的裸体少女画，跪在火炉前开香槟酒……这样的形容一定可使读者想象这位富有作家的生活作风。当然，他已是一个老人，可是他娶年轻一半的妻子只不过是四年前的事。这使我想起抗战期间曾在西南联大教书的英目作家子?RORERT PAYNE)。他晚年娶一印度少妇为妻，去世后全部著作版权由遗孀继承。

　　罗宾斯并不是以专写流行小说起家的。他的第一部小说《千万不要爱个陌生人》(NEVER LOVE A STRANGER)于1948年出版时曾引起文学评论界一阵骚动。我犹记得于50年代初读罗宾斯著作时的兴奋。他的初期小说是自传性的，叙述他的贫苦的出身、在社告的挣扎，故事情节生动，人物性格栩栩如生，甚受好评。慢慢地，由于代理人、出版商的怂恿，金钱的诱惑，他变成为一位专写以金钱诱惑、色欲挑逗的情节来吸引读者的流行小说家，他的著作越畅销，他的生活越是奢华，他便越有资料与经验来描写有闲阶级的放荡淫乱生活。他的取对是根据真人实事，例如1961年的《外来投机商》(THE CARPETBAGGERS)乃是根据好莱坞怪人富豪霍华德·休斯(HOWARD HUGHES)的生平(此小说曾摄为电影)。罗宾斯共著有22部小说，包括今年即将出版的《种马》(THE STAILION)。

　　他自承年迈以来，什么都缓慢了；壮年时他每天可“写作十小时而不倦。他说他继续写作而不退休乃是为了“维持”生活，他的医药费用甚高，前妻的瞻养费奇大。他自称曾结婚五次，但是现任的妻子却不知她是第四任还是第五任。他的朋友则说他其实只结婚三次，不过曾有未婚的女友替他生了一个女儿。他1916年出生于纽约，父亲是犹太裔，母亲来历不明，他于出生后即由一天主教孤儿院领养，于八几岁时才由一犹太家庭过继。他十五岁时出走，瞒了年纪加入海军，在潜水艇服务二年。在此期间，他阅读了不少小说，也尝试了同性恋经验。自海军退伍后，他以各种杂务为生，后到洛杉矶，在环球影片公司任事，生活改善。

　　他的开始写作生涯的事也很奇特。1947年时他在环球公司与一制片主任打赌100元，自称他可以比那些影片公司向外购取(有时高达30万元)的电影故事写得更好。《千万不要爱个陌生人》因而出世自传性的故事叙述一个经济萧条时期穷人终于致富，其中夹有贫困、种族、暴力、色情的描写。他自己至今也偏爱这部处女作。

　　《千万不要爱个陌生人》系由克瑙夫书局出版，克瑙夫本人不要此稿，经儿子坚持才允许出版，不料一出版后，即不胫而走，而且甚获好评，甚至《纽约时报》也作推荐。第二部小说《但尼·费歇》(A STONE FOR DANNY FISHER)于1951年出版。《时报》又予好评，使罗宾斯登入文学之堂。后来《生活》画报曾在一文中评论道，罗宾斯写了《但尼·费歇》后如果停笔，一定可在美国文学史上占个位置。可是他继续不断地滥写那些迎合流行趣味的小说，结果到了老年时，读者如我，要找材料为文，竟不能在文学辞典中找到他的名字。(可是我在青年时所读的《千万不要爱个陌生人》《但尼·费歇》，至今印象仍深。)

　　有人问，罗宾斯是否可在文坛上至少与欧文·萧或詹姆斯·琼斯齐名？《教父》的作者马里奥·普佐就这么说：“罗宾斯如要被人目为严肃文学作家，《但尼·费歇》即是一部文学作品，但是他很聪明，靠道这样写下去必会饿肚。”言外之意，作家不能靠严肃作品发财。

　　也有人问，他的心爱作家是谁?他说他只爱慕两位作家：狄更斯与斯坦贝克。他说：“斯坦贝克是我的英雄。我们曾在纽约会见过好几次。”问他有没有讨论他的作品，罗宾斯答道：“我们从不谈写作。”那么谈些什么”罗宾斯道：“女人的私处。”

　　罗宾斯于50年代后期离开环球公司。专门写小说，那时他负债累累，于1961年出版《外来投机商》后，一炮打响。立时畅销赚钱，此后他就不再改变写作方向。当然，主人公好莱坞怪人巨富霍华·德休斯的一生就富有传奇性，金钱与女人，性与暴力，凡是流行小说所需的成分，应有尽有。到了1975年，此书一共销了七百余万册，畅销最主要原因是性的描写。《外来投机商》一开首数页内就有主人公与他刚成寡的继母发生性关系的描写。此外，书内不乏有关同性恋、强奸、堕胎、自阉的段落。这些描写的大胆与时代有关，在此以前不久，美国最高法院刚作了一个出版自由的里程碑决定。这样的解禁，令《洛丽塔》、《裸体的午餐》，以及过去被禁的亨利·密勒的著作都能顺利问世。《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早已于1960年在法庭中取胜。各种性书如佛兰克啥里斯的《我的性爱生活》以及英国古典性史《芬妮·希尔》也都陆续出版。在此之前，《外来投机商》的作者可以因诲淫罪坐牢。我们也可以说，这部小说是罗宾斯第一部真正的“罗宾斯小说”。

　　有的评论家把罗宾斯称为“这类小说的先锋”。专写以好莱坞为背景的色情小说作家杰基·考琳斯于十一岁即成为他的忠实读者：后来的仿效者很多，此间不能一一赘述。但是也有文学批评家指出，罗宾斯的写法也影响了文学小说：例如菲利普·罗恩的《波特诺哀的抱怨》以及诺曼·梅勒的《美国梦》(罗宾斯本人对梅勒与罗思的作品并不欣赏)。所谓四个字母的肮脏字最早就是在《外来投机商》中出现。

　　据替他服务了多年的文学代理人保尔·吉特林说，1961年他初成畅销作家时年四十五岁。发了财后。第一件事是购买一件皮大衣，第二件事是与发妻离婚。三十五年来，吉特林一直替他力争小说稿的巨价。于1966年出版的《冒险家》(THE ADVENTURERS)，在书稿尚未动笔之前就售了100万美金。他的小说有很多被摄为电影或电视，有时由他自任制片者。罗宾斯对金钱好像有无限的胃口。(1979年的《另一天的记忆》稿售了250万美元，是所有作品中最高价者。)

　　他在法国置房造屋后，邻居是毕加索。毕加索向他索求那部“著名的色情小说”，罗宾斯送他一本西班牙文译本。毕加索即以画像还赠。罗宾斯也常在好莱坞家中开派对，以奢华闻名，他拥有9辆罗尔斯·劳埃斯名贵轿车，一架喷气飞机，经常在蒙特卡罗赌博，吸毒酗酒，无所不为，还是觉得生活沉闷枯燥，罗宾斯自称只是为了金钱而写书(“所有作家都等于是卖淫的妓女”)。他在压力下。可以关在旅馆房间中，于六七星期内即生产出一部小说。通常他懒惰得很，可是每年可出一书。他的小说故事有连续性，例如，新书《种马》便是一部名叫《贝茜)(THE BETSY)的续集。罗宾斯自认这种写法乃是出于出版社(赛蒙与舒斯特)的“压力”。当然。公式化小说乃是流行作家的专长。

　　罗宾斯目前专心于一本自传的写作。这部传记名《他妈的有谁知道?》(WHO THE FUCK KNOWS ANYTHING)就可看出作者的毫无忌惮放肆性格。进人老年后，他的生活较前安宁，派对不开了，朋友来往也减。他曾患过中风。他的年轻妻子把他照顾得很好。有时他写作迟钝，不能完成一个句子，妻子帮他完成。

　　虽然年老，他仍富含自我嘲弄的幽默。下面这个故事是他的自述：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是他的好友，某次鲍德温患病，借他在法国南部的别墅小住，一住住七个月。后来偕了男伴(鲍德温是公认的同性恋者)去伊斯坦布尔游玩。罗宾斯在别墅独居，某日出外散步，一个法国女郎前来问他是不是著名的美国作家，要他签名。他自我得意地在一张纸上签丁名。女郎一看，抬头疑问：“哦，你不是詹姆斯·鲍德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