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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评]清水崇《稀人》:在边缘的绝望的边缘(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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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4 08:20: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秋高气不爽,这些日子我一直困守在雨季的麻木中,感到颅腔里好多阴沉的浓云裹着那片牡蛎肉一样湿湿软软的脑子。那个下午决意要给自己点儿刺激,就借来清水崇在布鲁塞尔影展拿下最佳恐怖片金鸦奖的新片《稀人》,清水崇是日本有名的恐怖片导演,他的《咒怨》曾吓得无数人走夜路时看见鬼,而《稀人》里那句话也够经典:“他们不是被所见的吓怕了,他们恐惧,才看到那些东西”,而我更喜欢的是他的年轻,这就是全部就是所有。把他的胶片全溶化掉,将那浸满青春的残酷与青春的绝望的冰凉液体注射入皮下,那火辣辣麻酥酥的感觉就是他了。至于恐怖,那不算什么,青春本身就是恐怖的,不用到别处找。

  意料之中,《稀人》像别的恐怖片一样没能吓住我,而意料之外,我却被它狠狠震了一下,甚至都像听到自己的颅骨清脆地响了几声。那一晚我也没能好受,看着四下的东西。熟悉的人群,熟悉的环境,都显得陌生和不真实,像是画在纸屏风上,我有冲动要捅破那些纸,全都揉烂,看看世界的背后到底有些什么,可又害怕从那后面涌出血来。我的目光像条没有方向的小鱼在我伸出的手上游来游去,手背的血管根根可数,那么脆弱,那么清晰,我真想在里面养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稀人》算不上一部很恐怖的电影,虽然导演总在利用一些突然出现的怪异的小角色吓一吓人,还用凶险的音乐制造恐怖的效果,但大多时候音乐背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那些鸡零狗碎的“物”,乱糟糟的地点和被扯断的时空。片子的开头就是这样,导演无所用心的镜头和主人公手中摄影机更加晃动模糊的影像穿插而来。主人公增冈是个摄影师,每天除了那不稳定的工作(隐藏自己的方式)就是提着摄影机在那座城市漫无目的地行走,透过取景窗看这个世界,记录下所有的偶遇。然后回到那个狭小不堪却装有大大小小那么多屏幕和盘根错节的线路设备的封闭的居室,欣赏着白天路上录下的内容和伸向邻家,伸向路上,伸向各处的窃视器传来的图像,目光在不同内容的屏幕前飘来摇去,让不同的时空交织在一起,在那个沉闷的密室。那间屋子就是世界的一隅,在世界的边沿,随时可能跌落出去。饰演增冈的是拍过《东京铁拳》的日本导演冢本晋也,这个电影拍得很阳刚的导演长相沉默,封闭,抑郁,绝望,迷离的眼神在屏幕之间穿梭,默想,给自己提些匪夷所思的问题,做些不着边际的思考,对一切却也都无动于衷。“我拍过的神秘,鬼怪……这些对我都没有意义,因为早已被视为怪异”。

  很快,他进入了偶然,就那么碰巧地在地铁站拍到了一次怪异自杀事件,在无数次的回放中他感到那自杀者似乎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可怕的东西,那是种极端恐惧的眼神,而增冈绝望厌世的眼中也流露出了恐惧,还有些别的不同的东西。“我想看看他看到了什么”,抑或是也想体验一下那迫近的恐惧。仅仅是这个理由,他又提着摄影机到当初事发的那个地铁站,寻觅,体验着当时的感觉,又着了魔一般顺那条路走了下去,走到传说中的地下道,二战废墟和地府般的黑暗,他一直从取景窗里观察着前面的路,似乎只有摄影机的眼睛是真实的,而我们喜欢对自己撒谎。最后他到了一个类似地下文明的怪异的地方,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一个锁在铁链上昏睡的赤裸的女孩……

  镜头再次明晰起来时我们看到那奇怪的女孩被他带回家里。增冈还是那样生活着,用摄影机录下路经的一切,而窃视器的焦点却全对准了家里的那个女孩,从不同的方位。增冈每天回去都仔细观察白天家里的录影,那女孩不像人类,她不会说话,不吃不喝,像动物一样爬行,每天只有三个小时清醒,其余全是昏睡。“我知道这是他初次与人接触”,增冈说。此后怪事不断发生,世界乱了,女孩日渐衰弱,脸色惨白,倒地抽搐,奄奄一息,增冈不知该怎么做。

  外面的日子还是那样平淡无奇,一次意外使增冈的手指受伤,他回家悲伤地将拿手指伸到女孩面前,女孩却突然来了精神,发疯地舔那伤口,增冈惊讶地(或是惊喜?)用美工刀割开自己的手掌,涌出的血好新鲜。女孩就野兽一样狂野地含住他裂开的手掌,如醉如痴地吸吮,我感到耳朵里都塞满了她蠕动的舌头。增冈痛苦地仰躺在沙发的靠背上长长地呼吸,却在画外说:“我喜欢这个,我想一直喂她,直到她吃饱为止”,他的脸更加痛苦绝望了,而那痛苦绝望中浮出了一丝满足感,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对自己说这种满足感我也许能够体会得到,别人的血似乎涨满了我的脸。然而他的血关乎他的生死,他开始每天为她带来死去的动物,她扑在地上疯狂地撕咬着吸吮着,像头漂亮的母动物,他在边上默默地欣赏,用摄影机。“我放弃把她当人,我把她当成动物或是宠物,只能这样。”

  有一天女孩突然失踪了,增冈家中也乱得像经过了一场浩劫,世界失聪了,嗡嗡乱叫着,增冈发疯一样四处跑着,寻找着,到黑夜,筋疲力竭,跪倒在街边大声哭喊着:“我不会放弃她!我想她回来!”绝望过回来后却发现女孩躺在他家的狼藉中满足地沉睡,嘴和手上都沾着浓浓的血(谁的?),他舒了一口气,倒在她身边摸着她的头沉沉睡去。“她需要营养丰富的食物”——然后呢?

增冈开始杀人,一次又一次,没有任何思考,用同样的方式。每次都用摄影机拍下他残忍的杀人过程,放血的场面,他那张无表情的脸,漠然的眼神。“我不再认识自己,”摄影机用现象记录着现象,我们能明白什么?他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自己。仍是透过摄影机的镜头,一次次看到女孩抱着盛满血的奶瓶快意盎然地畅饮,他的脸上泛起一丝扭曲的笑。“因我令她很满足”,而他也会感到那满足时一阵阵温暖的窒息,他在喂她,用自己和别人的生命。那一组组血腥残忍的镜头做得很微妙,透出一种满足,快感与绝望交织在一起的气氛。快感与绝望本身就是分不开的,就像爱和死分不开一样,在小小的感官不适后我也开始感到那种窒息中的满足,快感与绝望,感到自己的血液也涌向那胶片或是DV机的数字信号,就这样,一个人会迷上一个人的绝望,一个人会羡慕并赞美一个人的绝望,这没有丝毫的奇怪。就像他后来教她直立行走,带她上街,奶瓶里的血用光了他就又割开手掌,她又一次紧紧含住他喷血的手,着迷地吸吮,像当初一样。那时我简直要和他和她一起在那种绝望的欢愉中化作颤动的液体,绝望总是美的,可绝望、美这些词什么都不代表。

  后来增冈在困惑中来到一个村子,在开阔的风景和他人的言词中似有所悟。他知道自己不是疯了,只是渴望恐惧而逼疯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要正常的生活。那女孩似乎就是传说中饮人血的“狄罗”,而现在“这生物仍存在于我家中”,一切必须结束了。他激动地跌撞回家,愤怒又落魄地走进黑暗的屋中抽出咔咔响的美工刀。女孩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空气般苍白。“他似乎在冬眠”,他说,而她竟也开口讲起了人类的语言:“你…回来我身边……”,人类的语言!而他,抱起她,用美工刀狠狠地割下自己的舌头,血,从来没有过那么多,翻涌着倾泻出来。她立刻猛扑过去,托起他的脸,贴在他的唇上畅快地大口大口地吸着,就像是在狂吻,那么热烈的吻,生命在鲜血中四溅,又是那种无可挽回的眼神,那种无可挽回的疼痛,那种绝望的窒息,在最销魂的那一秒,在这种窒息中长眠吧。

  片子的末尾两人缓缓地走下地铁站下面那个隐秘的地下道,两人的嘴上都沾满了黏糊糊的血,女孩在前面牵着增冈的手,她笑了,第一次,那么妩媚。他的表情漠然,落魄,嘴唇干瘪,没了舌头。在画外他说:“从今以后我不会说话,因为我不再需要人类的语言”,最后他们挤在他发现她的那个山洞里,他在颤抖,因恐惧。她坐在他边上用摄影机对着他神秘地笑着,镜头就在摄影机里增冈恐惧的表情中定格,结束——他看到了什么?自己一直想要看到的?——没,没什么,再也不需要太多的解释。

  片子终于在白底黑字的演职员表和总算舒缓下来的音乐中结束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却还没有平静下来。这是一部很可看的电影,总有一些人会被它刺激到在夜里睡不着,想到很多东西。这也是部很可拍的电影,虽然听说只拍了7天,而且还是利用拍《不死咒怨》的空档,我相信在这7天中导演自己一定也经历了太多的不确定,意识中漂浮着那么多不定的模糊的意象都被他强塞到了片子里,有些小角色总被我们认为是鬼可到头来什么都没发生,其实每个人都是别人的鬼。我们在观看这部无定的电影也是在和导演一起拍摄,撬开片子的许多缝隙填上自己的情节,用越来越长的触手叩击世界的外壳,然而世界的外壳很硬,无论我们怎样思考怎样独白都不能成为哲学,我们太渺小,世界永远不是我们的,它在一种种愚蠢的话语权的控制下竟一点儿也不显得虚幻。

  朋友问我为什么看电影总是偏爱那些年轻导演的边缘立场,我说其实边缘不是一种立场而是一种当下的普遍状态。世界是一个蠕动的泥团,没有中心。你刚刚在一个近心的位置忙得快感连连,随后又会在那强烈的蠕动中被挤到边缘去发愁明天的牛奶面包。今天你戴着漂亮的脸蛋在世界中心操纵时局,明天某个必然的时刻就准会在世界的一隅摘下面具像动物一样舔舐自己满身的伤口,世界的秩序基于一个谎言,一切皆流。万物都散发着赫拉克利特身上河流的气息。而封闭和绝望也不是某个个人的心理症状:没有谁不封闭,每个人都锁着自己心里的小柜子,只用那几种固定的程式和别人交换营养,小柜子里有没法见阳光的植物,谁也不敢拿出来,生怕被别人咬了。而绝望呢,为每天牛奶面包的焦虑摧毁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性格,没被摧毁的也都等着那一天呢。

  中心消解掉了,留下唯一可以确定一件东西存在或是曾经存在的就只有边缘了。所有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所有结构都被解构,所有的价值都成了没有价值。“世界是什么”,“我们因何存在”,“从何而来,向何处去”这样的老问题变得日显空泛,幽灵满天。信仰多而廉价,俯拾皆是。世界太过迅速,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很多东西就已消失,用摄影机也留不住。我们像语词般茫然,无所依从,在消解的世界中消解,却还自豪地标榜是我们把世界,把我们自己给解构掉了。我们丢弃了一切,失去了一切。《稀人》中说了什么?爱?亲情?怜悯?占有欲?也许我们全部的生活都是在寻找那个其实也很不确定的“他”,通过这个点来确定自己的存在,并向电影里一样,通过这个点来带给我们自己疼痛,恐惧乃至绝望的理由,为了感到我们的存在我们需要这些鲜活的感觉,“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老崔的这句歌唱了多少年了,一代一代的人却丝毫没有改变。这种无所依从,这种压抑与绝望恐怕要化作集体无意识,一代一代长存下去了。“他”点的存在带给我们的生活各种各样浮在空中的意义,那其实不是意义,只是理由,让我们确定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让我们切开世界沉重的肉身在狂喷的新鲜血液中透一口冰凉的呼吸。清水崇的片子让我们远远离开自己的生活,让我们的眼球在屏幕前来回往复欲夺眶而出,让我们时不时去喂养心中那头小野兽,告诉我们它还在那儿,我们始于它,别把它驯化成温顺可爱的小猫,别让它死于社会的习俗。把我们投入那种更难忍受却更充满快感的边缘的绝望的边缘,到透过他的影像就可以靠着的绝望。可是,我们敢吗?



                                    舶良指玄

                            05-11-12~05-11-13
发表于 2005-11-14 09:0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下面是引用舶良指玄于2005-11-14 08:20发表的[影评]清水崇《稀人》:在边缘的绝望的边缘(原创):
[img]“他们不是被所见的吓怕了,他们恐惧,才看到那些东西”
一言中的~
很多时候我喜欢很恐怖片,但不想看那种血腥的大片~~
发表于 2005-11-14 09:37:1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会为某些感人的情节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
但是我不会为恐怖片有丝毫的害怕
大不了三天不....不睡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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