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西方文壇推崇現代主義的內心化寫法,漸漸排除外在現實環境。漢密特寫「馬爾他之鷹」(1930),錢德勒寫「夜長夢多」(The Big Sleep)1939,卻繼承了十九世紀現實主義的傳統,以大都會為背景,觸及社會問題。漢密特一直堅持左翼自由立場,批判美國資本主義制度,因此曾經在五十年代初被極右派批判,甚至無法工作。漢密特三十年代的小說雖無強烈的左翼色彩,但取材多是社會黑暗面,主角大多憤世嫉俗但又無能為力,其實反映了作者個人的立場。
漢密特和錢德勒三十年代的作品幾乎全在三、四十年代拍成電影。如漢密特的「玻璃鑰匙」(The Glass Key)1931、「瘦男」(ThinMan)1932,錢德勒的「愛人.謀\殺」(1940)、「湖中女子」(Lady in the Lake)1943、「永遠再見」(The Long Goodbye)1953。文首提及的1946年坎城影展的四套美國電影,三套即改編自硬漢派偵探小說。錢德勒在「Farewell,My Lovely」(電影名Murder,My Sweet)中塑造了美國二十世紀著名私家偵探Marlowe(菲力普.馬羅)的形象。漢密特在 「馬爾他之鷹」則塑造了私家偵探Sam Spade(山姆.史貝德);「Spade」是「鏟」的意思,表示私家偵探要「鏟」(挖掘)秘密。「雙重保險」的原著作者凱恩(James M. Cain)也是硬漢派偵探小說作家,編劇是錢德勒。凱恩最著名的作品是「郵差總按兩次鈴」1946,曾被三度改編成電影。可見當時有不少黑色電影改編自硬漢偵探小說,兩者關係密切。
意外出現
黑色電影在四十年代興起的原因有以下幾點。第一,是片廠制的文化物質生產基礎(cultural-material base of studio system)。當時主要是大片廠以流水線生產方式拍攝黑色電影,片廠必須不斷生產電影來維持經營,有時需要製作一些規模較小、時間較短的二線電影填塞生產線的空隙。當時好萊塢由八大片廠壟斷,所有電影工作者都必須與片廠簽約,片廠之間可以互相交換演員或製作人員。片廠除了壟斷電影生產,更壟斷了全美電影發行,也經營電影院線播映自己製作的電影。直至美國聯邦政府以「反壟斷法」要求好萊塢把生產和發行脫鉤,大片廠的壟斷局面才告打破,終於形成舊好萊塢片廠制在七十年代初全面沒落。在片廠制尚未沒落之前,無人能脫離片廠制的「天羅地網」。
電影院只播放自己片廠製作的電影實行起來有難度,而且一家影院只播放一套電影似乎並不足夠,於是便配映一套較短的劇情片。當時稱為 「一晚兩場」 或 「一晚兩套」(double feature or double bill),其中一套便屬於二線電影(second feature)。片廠老闆、監製、製片,甚至觀眾都會把注意力集中在「正片」,令二線片的導演或編劇享有更大的空間。由於干預較少,有時二線片更能表現導演的個人風格、編劇的個人觀點、甚至奇特的攝影藝術。它們大多成本便宜、內景為主、演員不多。
二線偵探推理片便全部在片廠完成。「殺人兇手」(The Killers)的導演羅勃.席歐麥(Robert Siodmak)曾導演大量二線電影,但這並不表示所有黑色電影都是二線片,有些也屬於片廠的重點製作。以偵探小說為例,雖一向被視為流行通俗作品,難登大雅之堂,但片廠也購買一些偵探小說的版權改編成電影,當時漢密特與錢德勒的小說風行美國,片商認為流行作品能吸引觀眾。假如這些偵探小說落在優秀的導演手上,往往拍出黑色電影的特質,甚至滲入個人觀點和視野。霍克斯導演的「夜長夢多」便是一例,此片改編自錢德勒的原著,由 William Faulkner 編劇,亨佛利.鮑嘉(Humphrey Bogart) 飾演私家偵探Marlowe,他曾飾演「馬爾他之鷹」中的主角Sam Spade,也是私家偵探。其後人們更往往把漢密特與錢德勒小說中的私家偵探與亨佛利.鮑嘉套模,他的演出方式與造型幾乎成為黑色電影中偵探的基本範式。
電視興起以後,電影業曾以「大銀幕」(big screen)力挽狂瀾,五十年代便出現了構圖相當奇特的新藝綜合體弧形闊銀幕。此外,又以大場面(spectacle)作號召,二十世紀福斯公司甚至因為拍攝「埃及豔后」(Cleopatra)投資過鉅而破產。大銀幕大場面只能收一時之效,片廠難以恆常以此招徠。而黑色電影夜場內景多,人物少,以查案為主,銀幕所能展示的非常有限,加上又以黑白拍攝,沒有彩色吸引力,並不適合彩色「大銀幕」潮流。黑色電影無法配合當時的文化消費模式,於五十年代後期式微,最終以奧森.威爾斯(OrsonWelles)導演的「歷劫佳人」(Touch of Evil)1958,標誌一個類型的結束。
西部拓荒開闢了新天地、新邊疆。其後開拓完畢,都市便儼然成為另一個新邊疆(urbanlandscape as the new frontier)。私家偵探把法律帶到這些「新邊疆」,就如西部片中白人與原住民對抗,被視為文明與野蠻的二元對立,私家偵探彷彿代表文明的一面,成為文明與野蠻的中介者,在城市這個「蠻荒」中,與「野蠻」的罪犯對抗。
黑色電影和西部片都出現個人英雄,西部片「原野奇俠」(Shane)1952,主角亞蘭.拉德(Alan Ladd)飾演單槍匹馬的英雄,「雙虎屠龍」(The Man Who Shot Liberty Valance)1962,及「日落狂沙/搜索者」(The Searchers)1956,約翰.韋恩也飾演孤獨英雄,這些英雄最後都被家庭和社群排拒。黑色電影中的偵探形象也類似西部片的個人英雄,可視為繼承自西部片的新變奏。都市是文明地,經過長時期都市化的洗禮,黑色電影中的偵探不用再為 「開拓蠻荒」而戰,大多只為個人生活而與罪惡對抗;明知道不能力挽狂瀾,惟有勉力保持個人生存及個人榮譽,有濃重的挫折感和頹喪感。這些偵探往往表現出世故的消極,彌漫著一股悲觀情緒,不無單槍匹馬的孤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