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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威:寻访北京上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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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10 13:49: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老威(Liao Yiwu)


  “是你欠了两个月的房租没交吗?是你
    凭一副可怜相在这儿招摇撞骗吗?”劈头盖脸
    不由分说的一顿毒打。围观者齐声叫好
    吵嚷着送派出所。“啊打吧打吧!打死我吧!”
    反正我不想活了。从眼眶里流出墨水
    从哭泣里学会写诗;从陌生的人群中学会装鬼
    从北京,哦,从北京这只空酒瓶的底部仰望天空。

    ——引自底层诗人曾德旷的长诗《殴打》


                 一

  2004年1月15日中午,我乘列车抵达北京,按老习惯,住入元大都故址
附近一位老朋友兼赌徒的家。稍后,与众多旧人共渡了旧历年关;再稍后,我与艺
术家高氏兄弟通长途电话,约定了碰面的时间。

  此前,我和高氏在成都和济南,一南一北,两千里路的两端,同时上网搜索北
京上访村的条目,并同时对署名“上善若水”的文章——《上访村,谁的眼泪在飞
》产生了兴趣。我的兴趣读者们也许理解,因为这在已进行了两年的《冤案访谈录
》的范围以内;而高氏的兴趣在普遍回避政治的观念艺术界,却属于超出范围的异
端,或革命加异端。他们不玩两性关系和东方神秘,却老是在街头巷尾出钱雇民工
、乞丐,拉拢其投入艺术活动。在某一年除夕,他们曾邀请了两大桌露宿街头的乞
丐一起吃年饭,并把那些脸暗拍下来,合成一个观念作品——《与无家可归者共餐
》。

  由于网上文章均未标明上访村的具体地址,只以方圆多少里来概括,所以,我
又给不少以关注民众疾苦的道德文章而著称的学者打过电话,均无结果。最后,我
想起湖北籍酒鬼余世存,他主编过《战略与管理》,消息来源甚丰。果然,电话一
去一来,老余就敲定了。

  2月7日早晨,已经阳光明媚了好几天的北京令人神清目爽,柳树发芽了,坚
冰正在融化。我,高氏,还有诗人陈勇和回地,同余世存在五星级的建国门饭店见
面。神通广大的老余请来《纽约时报》驻京记者储百亮做东,于是大伙利用美帝国
主义的公款吃了一顿广东好饭。席间,老余作了介绍,我与储百亮聊起来。他驻京
8年,普通话地道,那种带“儿”的卷舌音,令我等川耗子汗颜。更令人惊诧的是
,他把上访村“摸了个底儿透”,哪儿进哪儿出,假上访和真上访,桥洞和旅馆等
等。他还随手画了一张路线图,并特别强调“铁路以南”。

  很遗憾,储先生是一眼就能辨出的正宗老外,不可能给一群中国人做上访向导
。为缩小目标,余世存及陈勇也留下了。我捏着巴掌大的美式路标,与高氏、回地
一道打车上路。都市繁华纷纷退却,20多分钟之后,路面开始坑洼起来,尘土飞
扬。大约过了一座公路桥,沿着倾泻着垃圾的肮脏河岸,北方的天空和地貌显现出
它荒凉的本质。我们在陶然亭一站下车,向路口的几个人打听上访村,他们均习惯
性地笑着,不接话茬,却反问我们是不是外地来的,住不住旅馆?一个面色粗砺的
妇女还拍着路旁的面包车说:“专门接送。”高氏随口问价,回答是20元至50
元不等。高氏说:“我们要找最便宜的上访人员住的旅馆,就是一宿3到5元的那
种。”周围的人打量着我们还算齐整的衣着,哄笑起来。妇女说:“最低15元,
再低就没赚的了。”我敷衍说:“你留个号吧,回头打电话给你。”于是妇女叫一
个更加粗砺的北方汉子留了手机号,并且指出:“你们不是上访的。”高氏说:“
怎么不是?这地方我25年前就来过。”

  高氏没打诳语,他的确在25年前,为了父亲的平反昭雪来过这里,他还依稀
记得这路口,拐进去,就是一条深200多米的死胡同。高氏边走边拍照,并让我
留意斑驳的老墙间的文革遗迹,“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二字辨不清楚了
。不过这倒是眼下处境的写照,进入这条上访胡同的人,似乎一生都“团结、紧张
、严肃”,而“活泼”的多余的尾巴被国家给切除了。

  胡同右边还有印刷厂和印刷公司的招牌,看那衰败的痕迹,要么是60年代一
直苟延至今的老国营企业,要么是80年代残喘过来的乡镇工厂,我怀疑里面是制
作盗版书的窝点。紧挨着这窝点,还有个打着饭馆旗号的窝棚,卖大饼、馒头、干
饭和炒菜。这是上访淡季,老板,小工和一条脏兮兮的狗都无精打采,全无城里饭
馆拉客的热情,可见其不愁没生意做。

  往里再行几步,就到头了。普通得过分的大门,看不出这是国务院的信访处,
倒有点像一县级的职工培训学校。门栅闭着,我就领头从侧口入,不料被戴红袖章
的门卫拦截,并棒喝一声:“干什么的?!”

  高氏答:“找人。”

  “找谁?”

  “找来上访的舅舅。”

  “进来说清楚!”

  我辈闻风丧胆,连称“不必了”。门栅内,好几个红袖章关注着我们,而左侧
停着一辆面包警车,司机正抱着方向盘装睡。此时我才看见门外的两间平房,监狱
的号子那么大,紧凑的窗户竖着铁栏,其中包含两个巴掌宽的窗洞,像1958年
公社食堂的饭窗。这就是所谓的“人民来访接待室”,功用不过是收取材料并填表
格登记。

  我记得位于成都文武路的四川省高院信访处也在大门旁边,面积不足这儿的一
半;而中国各地的法院审判庭都巍峨、庄严,似泰山压顶,令人联想到古罗马凯撒
时代的殿堂。相形之下,这“人民来访”的地方犹如积满蛛灰的狗洞。

  这是一个休息日,政府似乎消失了,而被各族人民统称为“二政府”的红袖章
在警界线那边,暗示着几十年前“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毛时代。而上访的人们,从
巷口到巷尾,东一堆西一堆,如祖国皮肤上治不好的牛皮癣。他们都持有一个齐腰
深的盛满上访材料的编织袋,这种源于日本的原始化肥口袋我小时候就见过,上印
“日本尿素”,据说是田中角荣首相首次访华带来的“日中友好”的礼物,特别结
实。可谁能想到,它的寿命竟敢长过毛、邓、江,目前,法律意识禾苗般生长起来
的乡民们,又拧着它,走进了胡时代。

  由于较为入时的穿戴和长相,在这条光阴倒流的巷子里我们不被理睬。我写过
100多篇对话,在这儿却插不上嘴。上访者,一律的蓝布衣裤,一律的焦枯的脸
,或坐,或站,或行,如冬日阳光下的幽灵。偶尔有风声,偶尔有露出袋沿的纸页
被风卷跑,于是那人就爬起来,无声无息地去追。秃枝也在房脊上晃动,最高的纸
页挂上面,灵幡一般哆嗦着。诗人回地说,那大概是递给上帝的申诉材料吧。

  高氏靠近一位北方老大娘拍照,她埋着头,与地上的字纸混淆一体。我们轮流
与她搭话,她却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中,把字纸一张张码齐,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蹲
下去,只瞅见“冤情陈述”四个字,老人的破袖就掩住了。

  警车鸣了两下嗽叭,我们被惊醒了。“走吧。”我说,“这儿什么也访谈不到
。”

  出了巷口,我们又碰见那些拉客者,此时那个妇女问道:“你们是记者吧?”

  “不是。”高氏答。接着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上访?”

  大伙又笑了。其中有人说:“瞧你的脸白白胖胖的。”

  “白白胖胖就不上访吗?”我不服气。

  “也上访。”妇女说。“但那些脸是苦的,是愁的,一瞅就知道。”


                 二

  隔着冰封的宽阔河流,彼岸楼群如正驶入无尽时空的豪华游轮,而此岸的3个
人却左顾右盼,向有限的街沿寻觅着。大约100多米的陶然亭老墙根下,展开了
含几十人的乞讨或上访的露天社区,有的锅碗瓢盆都带齐了,饿就随地掘个灶坑煮
食,困就靠墙根倒卧,没头没尾地裹进砖头般生硬的被子里,面上再罩一层塑料布
。而几米之外,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面。

  我们在这种半人半鬼的流淌风景里显得不伦不类,往往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对
方枯柴棒子一般的黑手就直送跟前:给不给钱,你看着办,别废话了。

  在半个多小时的搜寻中,我们还撞见了几个初来乍到的上访人员,衣着像70
年代的生产队干部,他们居然向我们打听“哪儿有便宜的旅馆”?我们还在一位摊
贩的指点下钻了桥洞,结果空荡荡的。据说这儿曾聚居好几百人,是个免费的吃喝
拉撒地。可惜春节前政府重拳整治,出动几辆大卡车,把上访难民统统弄到东郊昌
平县挖土筛沙去了。

  这一时段记忆最深的是一位贵州老大爷,来自黔南山区。当他柱着打狗棍,从
墙边凸现时,我随口问他上哪儿去?不料他却站住了,并用与四川话相近的贵州话
回了句“啥子”。于是我们隔着两道铁栏杆吼开了。老人已77岁,浑身烟熏火燎
,可腰板硬朗。他当过彭德怀的兵,打过国民党,并在朝鲜战场出生入死。后来彭
老总倒霉,他受拖累回老家,“我们那个地方嘛,离公路还有半天路,”他说。胸
前的军功章在日照下忽闪着古董的暗光。

  “我见过世面,就代表全村群众来上访,”老人比划着,嘴里竖一颗孤零零的
黑牙,“转了十来天,车到北京,又摸了五、六天到信访,材料递上去了,等得人
心焦嘛。”

  “你回去等嘛。”

  “回去就出不来了,乡头搞计划生育,一超生就罚款,想钱想疯球了。你不交
,就扒房子,杀耕牛,砸东西,收土地。好凶哦,还捆人。这是共产党的世道哦?
我这个老共产党,看不惯,就要向上反映群众的疾苦嘛。还说影响不好,到处堵我
。我是哪个?彭德怀的兵!身上有弹片,胸口有功章,几十万敌人都堵不住,几个
村乡干部还收拾我?”

  “现在政策变了,允许生二胎。”我提醒道。

  “狗日的乱搞嘛。”老人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你回去嘛,在外头生病咋办?”

  恰好一辆卡车过路,老人没听清,就抬棍划了个半圆,答非所问道:“我就在
这一带到处住,就当年轻时蹲战壕了。”

  话别老人,三五辆号称“京牛”的机动三轮围了过来,都称知道上访村。惊喜
之余,我们二话不说就打开了背靠驾驶座的三合板嵌成的密封笼子门,笼内为亲密
无间的情侣双子座,眼下却硬塞进三个男人。司机在外头通通连踩五六下,这种盛
行于各地的鸡婆车才崩崩崩地吼起来,蛋门乌烟瘴气,笼中刹那弥漫开刺鼻的柴油
味。我与回地不得不互相搂抱,他说有点晕,想吐;我说如果旁边是女的,你就不
想吐了。高氏半蹲半坐,还一直端着破数码像机,手肘在我们的膝盖上磕磕碰碰。
“到哪儿了?”他正猜着,车却轰隆蹦了个高,我们的头都撞了顶箱。

  跳坑之后,又是上坡、红灯和拐弯。我逐渐适应了,觉得偷渡就这滋味。回地
反驳道:“这种速度也叫偷渡?等到了西方,你我都80岁了。”

  下车付过5元,我们开始踢腿伸懒腰,呼吸带垃圾味的新鲜空气。蓦然发觉没
走多远,始发点就在对岸,我们不过绕冰河兜了大半圈而已。

  接下来有点像行为艺术,高氏戴军帽披长发,我光头,回地介于两者之间。我
们在热闹的街上逮住人就问:“附近有没有上访人员住的便宜旅馆?”都答有,但
又指不明确切之处。我们来来回回耽误了不少时间,情急中擅自闯入了两家夜总会
,三家小客栈和几家当街为铺面的单位。其中有个打着“招待所”招牌的黑店犹为
可疑,门脸狭隘,阶梯曲折狭长,上了里咕隆咚的二楼,才见一平米左右的服务台
。我们与登记小姐打了个照面,她问:“住店的?”高氏应道:“多少钱一晚?”
她答:“有50、20、15。”高氏道:“有更便宜的吗?就是上访人员住的那
种几元店?”小姐生气了:“没有!你们要住就出示《身份证》。”并且强调:“
这儿没上访的!从来就没有。”

  我们还是在这超长的筒子楼里打了个来回。百分之九十的门紧闭着,我们曾冒
昧推开虚掩的门缝,大多是六人间,也有五人和四人间,入住率大约一半以上,但
住宿条件只达到文革时凭证明睡觉的水平。有一房内住了老小五口,行李却只有两
个编织口袋,我问:“你们上访吗?”他们却哑巴似地发呆。

  在服务员的驱逐下,我们又出大街,继续逮住人问那句“便宜”的老话。我与
高氏和回地商量,万一今天没结果,我们就找家10元店住下,“耗它三天,还没
个结论?”我发狠道。

  “京牛”又过来了。还是那种腔调:“上访村么?知道知道。”我们一再求证
,还是“知道”。于是三人又被塞进活动肉笼,崩崩崩地上路了。

  出于诗人的敏感,回地感觉不对劲,但叫停已经晚了。我们沿着河岸又兜了大
半圈,居然一丝不苟地返回原地。进巷口时我向笼外瞄了一眼,失声叫停,但憨厚
的司机充耳不闻地前进;高氏又擂车篷,司机还是一意孤行,非要抵拢国务院信访
处的大门才肯熄火。

  我们与之理论,回地气愤地强调:“刚才我们就是从这儿出发的!”司机一头
雾水地嘀咕:“是么?这就是上访地呀。”

  无奈之下,高氏想起留下手机号码的客栈老板,就掏出纸条拨过去。对方接了
,但回声表明正在往目的地拉客,过不来。于是我们耍无赖,逼着司机带我们去上
访村。司机说:“好吧,不过再加3块钱。”

  兜第三圈了,三个路盲的警惕性自然提高,就敞开后车门,沿途察看。从此岸
到彼岸,嘎地又停车——“又回来了!”高氏嚷道。

  司机指着跟前的单位大门,毕恭毕敬地解释:“这回没错儿!里面全住的上访
户。”然后急匆匆地接过车钱,逃之夭夭。

  电动栅栏封住了车道,20多米的深处,有一幢三层的老式楼。我们企图从门
警室下的豁口进入,却被一只红袖章手臂拦住:“干什么的?”

  “找人。”

  “有证件么?”

  “没有。”

  “那就不准进。”

  “我们是来上访的,”高氏道,“听说里面吃住便宜。”

  “是很便宜,”红袖章不屑道,“一人一天五块钱,吃住全包。但是要介绍信
。”

  “什么信?”

  “国务院、人大、高院信访处的证明你合法上访的介绍信。”

  “有多少人合法上访呢?”

  “我没数过。”红袖章挥挥手腕,示意我们该离开了。“那楼里还没住满呢”

  三人喏喏而退,沮丧地压了一会儿马路。我无意间抬头,瞟见了横空出世的“
某某宾馆”的楼顶广告牌,突然记起储百亮“见了某某宾馆就右拐”的提醒,不觉
豁然开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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