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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慕岳:1952年在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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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0 23:04: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952年我在清华园,先住在善斋,后住在新建的诚斋。院系调整后,我就淡出了这座学府,只呆了整整一年。我是来读书的,但这一年我们几乎没读什么书,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搞运动。虽然书没读着,但给我的经历确是异彩纷呈、眼花缭乱,一些细节让我刻骨铭心,使我终生难忘。

当时的清华,主任委员(校长)是民选出来的著名物理学家、德高望重的叶企孙教授,党委书记是何东昌,教务长是物理学家周培源。

清华大学有一个特殊现象,许多著名人物都守身如玉不结婚,如叶企孙先生,法学院长陈岱荪先生,哲学系金岳霖先生,他们的独身成了清华园一条银灰色的风景线及社会上的谈资。

那时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三天两头在全校大喇叭里总可以听到叶企孙先生的检讨。他犯了什么错,我不知道,大多数同学也不知道。叶先生口讷,也就是结巴,还是个声音尖细的男高音,听他的检讨,简直是揪心、是受罪。我内心十二分同情叶先生。

有一次义务劳动,我正好被分配在叶先生宿舍门口的绿地上劳动。那时我还是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长得又瘦又小,面孔比实际年龄还小得多。可巧当时正值叶先生出来,见到我很奇怪又很高兴。他走到我面前,向我微笑,并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但我的反应并不强烈,因为当时并不知道叶公是当代中国执牛耳的物理学家。院系调整后,蒋南翔当了期盼已久的清华大学校长,叶先生当然被免职,后调往科学院。“文革”期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回到了清华。在运动中听说他被整得死去活来,停发工资而且没钱吃饭,在清华食堂向学生行乞。叶企孙先生,这位中国物理学的奠基人、学科的开山鼻祖,研制两弹的科学家、大部是他的学生或隔代学生,其一生与人为善,为了科学一生不娶,最后竟落到如此下场,确是令人心碎。

那时清华大学经常开全校大会,都是由何东昌唱独角戏。何身材不高,黑黑的,多次开会没见过他一次笑脸,我有些怕他。我心想谁要树起尊严,就是见谁都不要笑。但他有一个特点,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有穿透力,你坐在大礼堂楼上最后一排,他的话都能听得清楚。

教务长周培源教授有苏浙口音,说话有些沙哑。我整天见他穿一身早就该洗的一身蓝制服,骑一辆破自行车,穿行于清华园的街道上,有时南来,有时北往,总像都有急事。我想这位著名物理学家的研究成果,都在他的破自行车两只轮子上实践了。

1952年清华大学搞了四件事,第一是“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针对教授的,尤其在清华可真有改头;第二是“忠诚老实运动,”,是针对学生的;第三是“三、五反运动,”是对职工的,真是没有漏网之鱼;第四是院系调整,导致旧清华解体。

那好像是在春天吧!人人“过关”、个个“洗澡”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开始了,教授是对象,学生是打手,像我这样的则是看客。

清华有两个开会的地方,一是大礼堂,一是同方部。讲大课在大礼堂,例如张岱年先生讲授的“辩证唯物主义及历史唯物主义,”全校学生都参加。听院系课时在同方部,例如张渔教授讲“政治经济学”,是部份同学参加,思想改造运动的典型在大礼堂,容易过关的人在同方部事各系的课室。

记不清是下午还是晚上,好像我迟到了一会儿,我走进同方部,这是法学院教授们“过关”的地方,屋内黑压压一片,主角是院长陈岱荪先生。陈先生高高的身材,身体瘦长,总保持绅士风度,听人家说陈先生不喜欢美国人,喜欢英国人,因为美国人是暴发户,缺乏绅士风度。这时我听到最后几句检讨,他对外蒙独立表示沉痛,像一只美丽的树叶的国家,现变成残缺不全,他在思想上搞不通而且他认为马列主义只是“一家之言”。检查完毕一般教授都要泪雨滂沱,有的则痛苦失声。是“作秀”还是“表演”,或是真心悔过,我不清楚。反正这些陈先生都没有,仍然表情严肃地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然后开始听大家批判。他坐在学生坐的扶手椅上,低头记录,等待别人批判。提意见的人七嘴八舌,尖刻的、难听的都有,屋内的光线也不好,陈先生被数落得很狼狈,灰溜溜的一脸灰色。我虽没听全陈先生的检查,但内容知道个大概。

翻译“资本论”及“剩余价值学说史”的著名经济学家王亚南、郭大力,1949年一解放就从英国回到中国,高教部因他们的名气和意愿安排到清华大学经济系任教。这一下可炸了锅,原来在清华经济系任教的教授们都是清一色美国哈佛大学毕业的,门户之见之深,令现在人不解。王亚南、郭大力是留英的,清华经济系不容,就展开了不妥协的斗争。其实陈先生出于无奈,他对这场派系斗争并不认同,所以在大鸣大放的1957年,他在《人民日报》发表了《我不同意教授治校》。他这不是马屁文章,而是心里话,因为陈先生不是说违心话的人。陈先生在排挤王、郭事件中,独木难支,他虽是院长,也做不了大家的主儿,不得不站在哈佛派的阵营内。后来高教部不得不把王、郭二位安排到厦门大学,好像王亚南当了厦大的校长,郭大力当了经济系主任。

当然此事岱荪先生将负责,因为他是院长,他为此事做了深刻检查。这时一位和我同年的历史系学生梁从诫,向陈先生提出严刻尖酸的批评。梁从诫是梁思成先生的公子,我一细听,他的批评虽然尖酸,但没内容,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梁的意思主要是陈先生绅士风度严重,架子大,不爱理人。据梁说,一次他和陈先生狭路相逢,陈先生眼皮也没抬,没理他,这下可惹脑了梁公子。梁的语言刻薄透人心肺,陈先生灰色的脸成惨白色了,一向庄严肃穆的他,承受不了这样的人身攻击,几乎瘫在坐椅上。梁同学发言后,历史系孙毓棠教授发言。刚刚结婚的孙先生,精神焕发,他是研究经济历史的,在史学界颇有名气。因为学问大,批评陈先生的话,我都听不懂,但主要还是“绅士风度”的问题,什么“波士顿少年”等等,陈先生怎样和“波士顿少年”挂钩我不知道,甚至什么是“波士顿少年”我也不懂,总之,孙教授对陈先生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现在看来,陈先生一生谨言慎行,远避政治,老老实实,一心扑在教学上,不争名利,不出风头,在党看来,有些师道尊严,绅士风度,算不了什么,所以没出同方部“关”也过了,“澡”也洗完了。接着赵仁俊教授,上台过关。赵个子不高,胖胖的,鼻子红红的,上台没两分钟,就泪如雨下,啼泣不止,向大伙沉痛地交待,在王、郭事件中是他亲自写信,送上门去,轰王亚南、郭大力离开清华的,这我才明白,轰王、郭事件,领头闹事的是“红鼻子老赵”。好像党对这件事不感兴趣,赵也轻松过关。这时上台的是刚从美国归来的肖家魁副教授,很年青,一个刚留学归国的学生,没什么可交待的,他是研究凯恩斯经济学的,发表了一篇宏论,说他在研究凯恩斯时,关键的东西弄不懂,一天在屋内闷坐,忽然豁然开朗,全明白了,因此得到了博士学位。这时他引起了学生不满,有的指责他态度不端正,因为科学没有“顿悟”的。其实我想肖先生的话,不是撒谎,科学有时就是“顿悟”。后来其他人检讨什么,我忘记了,好像清华学院思想改造运动就这样结束了,不算皆大欢喜,也算和和气气。

没过几天,各院系思想改造运动就先后结束了。一天上午,大礼堂座无虚席,开始了全校的思想改造运动,好像主持会议的是周培源教务长,建筑系主任梁思成先生在台上发言。梁先生穿一件黑呢子大衣,因为我坐在中排,看不清面貌,反正是中等个儿,一身很整齐。据当时听说,他和夫人才女林徽因共同设计国徽,林累病了,卧床不起,梁先生病休了半年。这时梁先生在台上已检讨了一个小时。

梁从诫是梁思成的公子,毕业于辅仁附中。根据思成先生在大会上介绍,梁从诫很聪明,绘画有天分,很适合学建筑,希望子承父业。谁知梁从诫没考上建筑系,而考上了清华大学历史系。在解放前只要考上清华,就可以随便转系。梁先生以自己在清华的威望,把儿子从历史系转到建筑系是易如反掌的事,他不知道旧中国变成新中国,清华大学自由民主的学术气氛变成了人民民主专政。为此事他找了周培源、陈岱荪、张自高,这些都是有位无权的人,谁也做不了主,最后搬出清华元老马约翰,此事也没办成,梁先生就这一位独子,他很恼火,此事成了清华园不大不小的风波,也成了党对梁先生不满的一个小小的因素,其实这是一件扯淡的小事,无足挂齿。也许梁先生内心无词儿,就抓住这一件事在做文章,先是指责自己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旧社会的恶习不改,厚颜无耻,下流卑鄙,所有最恶劣的词儿,像一桶垃圾,梁先生倒在自己头上。我不可想象,像梁先生这样的学者为何这样污辱自己。梁先生是个爱国主义者,是受人尊敬的学者,他这样检查,使在坐的听众不理解,心中十分难受,如果是“作秀”,做得太过分。这时梁先生泪如雨下,后是泣不成声,最后号啕痛哭。梁先生因设计国徽,病倒半年,现在大病初愈,实在是悲伤过度,讲不下去了,被三个人从台上架下,我原不懂什么是思想改造,因为是看客,还感到很好玩,现在由于梁先生的检查,我想这是污辱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使我产生严重的抵触情绪。这个会梁先生足足检查了三个小时,虽没检查完,因“血泪染成红杜鹃”,总算饶了他,一次过关。

同学们各怀不同感情离开了会场,我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回宿舍,这时经过体育馆,馆内正大呼小叫,我驻足一听,是在开马约翰老教授的会,文明点的说马老先生是“土匪主义”,不文明的直接骂马先生是“土匪”,我感到非常刺耳、不平。

我接触过马先生两次,体育馆前是清华大学的操场,长满绿草,中部放着一个健身圈,我对这件健身物发生兴趣,两个月的时间,我已玩得极为熟练,已得心应手,但有一次圈压上一块小石头,一下子把我摔下来,胳臂摔伤红肿,我到了体育馆马先生的办公室。马先生矮墩墩的身体,显得特别健壮,身穿短裤,衬衫,外罩一件毛背心,我看马先生像一位外国人,见人和蔼可亲,说话声音微沙,他一见我就说:“什么事?”我说“我玩健身圈摔伤胳臂”。马先生很认真看看红肿部位,从书架上找了一本外文医书看了看,然后对我说:“不要紧,回宿舍拿热毛巾敷一敷就好了。”又一次是欢迎志愿军回国,公开场面热烈极了,把个别志愿军抛向空中,志愿军热泪盈眶,而一散会双方非常冷淡,我感到奇怪,双方都在做戏,都假出来了,何必呢?我在操场玩健身圈,其熟练程度出神入化,不亚于杂技演员,这时一位志愿军走过来,他想试试,我下来,他上去,我说:“头一次可小心点。”他看我玩得那么随意,微笑着说“不要紧”,谁知刚转半圈,头朝下时,两脚没支住,从圈上掉下来,狠狠摔在地上,吓我一跳。我一看他满脸是血,因这离校医院很远,我又把这位志愿军推向马先生的办公室。马先生一看大惊问:“怎么啦!”我说:“摔的。”我知道这件事马先生不一定欢迎,放下志愿军就跑了。

马约翰先生可以说是中国体育事业的奠基人,他就爱他的体育事业,不问政治。清华大学体育馆。四季有游泳池,有橡皮跑道,扬名海内,马先生极为爱护。1952年清华招生极多,新生没宿舍,学校当局想暂借体育馆当宿舍,周培源出面。马先生不买账,何东昌仗势借,马先生给了他一鼻子灰,当时马先生有职有权,谁也没辙,那遇上机会还不骂你是“土匪”。马先生极爱学生,他要见谁吸烟,马上劝阻,用微沙的声音大声说:“吸烟有害,要吃糖,吃糖。”

听人说马先生人寿保险公司给他保120岁,谁知经过几年的运动最后扣上“右派”帽子,八十二岁就谢世了。

经过时日,全校的“知识分子改造运动”达到高峰,被整的人浮出水面,清华是潘光旦先生,北大(或燕京)是张东苏。潘光旦先生我早知其人,全国著名学者,《观察》杂志特约撰稿人,“优生学”的创始人。潘先生只有一条腿,架拐走路,学生们私下议论,潘先生因研究“优生学”才把腿给研究掉的,我当时感到奇怪,“优生学”和断腿有什么必然联系,我纳闷不解,后遇一位潘先生的同班同学,天津大学一位教授,我问此事,答曰“跳高摔的”这才真像大白。

提起《观察》杂志特约撰稿人,都是全国知名学者,他们的文章,他们的举动对全国都有影响,可谓是中华民族的精英。但是这些人,蒋介石政权讨厌他们,对他们既恨水怕,又奈何不得。解放后,这些特约撰稿人包括特邀人储安平,他们都是什么下场,大家都清楚,当皮鞭落在章乃器身上时,当吴晗跪在碎玻璃上脖子流淌热沙时,当储安平在暗夜寻找自己最后归宿时,老舍纵身跳入太平湖时,他们做何感想?究竟谁是“反动派”?

又一天的早上,大礼堂又座无虚席,我还是坐在中排。大会八点钟开始,台上过关的是手架双拐的潘光旦先生,因离讲台太远,我看不清潘先生的面孔,但一看潘先生架着双拐,就心里发酸。潘先生一度担任过清华大学教务长,没按上面意图办事,这时是“秋后算账”。潘先生检讨,好像先从家庭开始,谈到自己子女,都是共产党员,自己在家庭就是落后分子等,又联系到他从事的教育事业,又联系到他研究的社会学的课题,洋洋洒洒检讨三四个小时,最后落了泪,但没痛哭失声,我一看一位残疾人,台上一站就四个小时,这一点就够可怜的了,并且讲得入情入理,没有掩饰缺点,没有掩饰观点,认识极为深刻。当接近十二点时,我是热烈鼓掌,我的手拍红了,但我一看我是“孤掌难鸣”,全大礼堂几乎就我一个人鼓的最利害,我感到奇怪,这时我身后的条子像雪片飞来,给潘先生提意见的人,不满意潘先生检查的人可太多了,我有些傻了。我奇怪茫然,和我同样感觉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潘先生自己本人,站在台上直着脖子像一只呆鸭。这时大会宣布:潘光旦的检查不深刻,给他时间,继续检查,散会。

我灰溜溜的离开大礼堂,心想士可杀不可辱,但现在的士是既可杀,又可辱。我想起流氓刘邦,拿知识分子的帽子当夜壶;强盗朱元璋,腰斩知识分子铡七截,因为他们手内有军队,有权,有走狗。他们的这样做法,不过是流氓、强盗做法的变种。

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在1952年还没结束,潘光旦先生的全校大检查,好像有三四次,每次检查都达四个小时,每次我都参加了,后来我就不鼓掌了。但每次潘先生都如呆鸭。最严重的一次,我记得好像在晚上,是清华和北大联合批斗潘光旦、张东荪,两校都挂上高音大喇叭,因为人多需要集中。在暗夜里我们席地坐在成府的马路上,人声如潮,灯光晃动,显得异常恐怖。张东荪这位北京和平解放的奔走人,落得比潘光旦还惨的下场。院系调整后,我离开清华已是1953年的事了,清华派车把我们又拉回了清华大礼堂,还是批斗潘光旦,这样没完没了,死乞白赖,使我厌恶。我心想,潘光旦罪恶大,你有枪,你有子弹,枪毙他就完了,何必兴师动众,总让他“金鸡独立”一讲就四个小时。

院系调整时潘先生被调到中央民族学院,一年之后在报纸上见到潘先生的文章《我为何仇美仇不起来》,这是他思想检查的继谈。从文章题目看中国共产党仇美,潘光旦仇美仇不起来,因此我就斗你,什么时候你也仇美了,这就是思想改造成功了。

“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关张,针对学生的“忠诚老实”运动又开始了,总之生活的弦,绷得很紧,脑子得不到休息,更甭提上课读书。

“忠诚老实”运动开始,我们一个小组二十人左右,我们的组长,就是前科学院院长周光召,周院长当时是物理系研究生,当我们坐在起时,我惊奇的发现周光召太漂亮了,少有的美男子,少有的“帅哥”,一米八的个头儿,皮肤白里透红,一双深似海水的大眼睛,我心想什么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他,难哪。

当时的周院长,对我们和蔼可亲,极为随和,见人总笑眯眯的,但一开会就严肃起来,但也不可怕。他说话不多,简单、明确,他的眼睛向大家一扫,带着一股美丽的煞气,又令人生畏,在他的眼光下,你有什么问题甭想留在心里,都说了吧!在这些同学中,我是最“忠诚”的一个,取得了周院长的好感。在运动的过程中,一天晚上周院长邀我在化学馆前谈心,他手扶我的双肩,表示亲近,他表扬了我的“忠诚”,他说话非常有分寸,不说过激的语言,实际的意思是希望我进一步思考还有没有新的内容,那时我极为简单坦诚,我表了态,最后我们愉快地分了手。

那时我们都是刚毕业的高中生,有什么说什么,本人都没有历史问题,这个运动很快就结束了。

我爱踢足球,在下午三点多钟,总出现在足球场上,几乎天天如此。一天我正踢在兴头上,忽然间在我面前站住一个人,头顶一块湿毛巾,手端一个脸盆,刚洗完澡,我一看是周光召。他善意地、亲切地说:“郭慕岳,我总看你踢足球,你怎么不念书啊?”我红了脸,尴尬地笑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风云几起几落,空气时紧时松,但紧的时间多,松的时间少。两个运动后,全社会掀起三反五反运动,清华园也不例外。但这个运动的对象不是教授,不是学生,所以我们又成了看客,有的学生到社会上帮助各单位搞运动,查资本家的账。一天上午,忽然通知我们到大礼堂开会,大礼堂外乱哄哄的,这时已是初冬,同学们进入礼堂也没什么秩序。当我走进门口,所有的神经都吊起来,首先入目的是礼堂墙上的黑面红字的大幅横亘的标语“层层包围,穷追猛打,不能让一个贪污分子漏网,”这个颜色,这个内容,极令人恐怖。礼堂所有的坐椅都撤了,所有的人都站着,更令人六神无主。我恐怖地站在礼台前的不远处,台上站有很多人,我只认识教务长周培源。他还穿着早就该洗的蓝制服,操着一口苏北口音的北京话,宣布开会,直截了当,高声呐喊:“把贪污分子霍学诗带上来。”“诗”字咬不准读成“霍学思”。大伙都站着,这时我身旁站着一位中等个,脸型微胖的中年人,一身棉制服,头戴长耳的裁绒帽子,忽然被人架上台去,因为离我太近,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被架上台,本人好像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感到意外,感到不解。但被推上台,裁绒帽子的耳朵,原在头的两边,这时成为前后,盖住脸和眼睛,不是贪污犯,也像贪污犯了,但从动作上看,霍学诗根本不服气,以下是他和周培源的对话:

周:“你是霍学思(诗)?”

霍:“您已经知道了,没有必要再问。”

周教务长语塞。

周:“你管后勤,你贪污多少钱?老实交待。”

霍:“管后勤的,就贪污,没有这个规律,我一分钱没贪污,这就是我的老实交待。”

周大声喊:“你不老实。”霍也对喊“我老实”。周教务长没词了。

周又问:“我问你,你用多少石头,把好煤换走?”

霍答:“教务长,清华园内有多少石头,我就换了多少煤。”

周培源先生是一位科学家,而搞行政,审贪污犯,他是个失败者,最后他带头喊了两句口号,圆了场。

这个大会,就这样收场,从台上把霍学诗押下,最后送了公安局,我肯定这是一个冤假错案。

三反五反运动在全社会震动很大,但我的感觉就是这次——逮捕“霍学诗案件”。我认为“反贪污”是正确的,杀人也好,判刑也好,要实事求是,要有真凭实据。在严冬清华园又送走了三反五反运动。

院系调整政策颁布很快,各校的行动也快,可以说是雷厉风行,燕京大学取消,与北大合并;辅仁大学取消,与北师大合并。当我们搬出清华园时,显得很乱。搬进清华的教师学生都兴高采烈,满面笑容。搬出清华园的都垂头丧气,但大局已定,大势所趋,又可奈何?我们收拾好了行装,齐聚水木清华岸边,大汽车来把我们和行李一起装上车,我木然地望了望清华的景物,体育馆,大礼堂,明斋,善斋,工字厅,别了!清华园。
发表于 2006-6-22 23: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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