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铿锵玫瑰”为何处境凄凉

草木不伤

□本报记者　鞠靖
　　
　　中国女足“当家花旦”马晓旭的月收入仅1500元，这一事实引起公众普遍关注。然而记者了解发现，有的队员月收入竟仅有100元。
　　中国女足领军人物孙雯说，举重冠军邹春兰退役后当搓澡工，有的女足队员退役之后还不如邹春兰，她毕竟还找到了工作，而她们中的不少人都没有工作。至于婚姻，更是女足球员苦苦寻觅而不可得的东西。
　　现役和退役运动员的生存现状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这个创造了诸多佳绩的运动项目，在全社会基本上没有观众，更谈不上群众基础和商业价值。一切全由各级政府和极个别以娱乐为目的的富豪来推动。
　　在长期以来以竞技为目的的举国体育体制之下，像女足、举重等诸多体育项目和众多运动员的处境陷入尴尬，实属自然。或许，惟有让体育回归游戏，这一切才会不成其为新闻。
　　　　　　
　　马晓旭现在见记者就躲。
　　马晓旭身高1米72，剃着粗犷的“中田英寿头”，体形粗壮，走路的时候端着肩膀，一点也不像“女孩子”。
　　这位中国女足的“当家花旦”正经受着两边的敲打：一边来自中国足协和她所在的大连实德俱乐部，他们一心要给这位“刺儿头”拔刺，好让她安心地向前走；一边来自媒体和球迷，他们一心要她开口，告诉人们真实的中国女足。
　　今年18岁的马晓旭更愿意承受来自球场上的压力。回首今年头9个月的中国女足，很多人愿意称之为“马晓旭年”，一个多月前，她还在国际赛场上扮演着女足国家队和国家青年队的“拯救者”角色，除了世青赛对朝鲜队的决赛，有马晓旭的中国队见谁灭谁。
　　让女足广泛进入国人视野的是1999年的那场中美女足大战。这场比赛，不仅中国女足取得了史无前例的世界杯亚军，甚至还吸引了中美两国国家元首——时任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和美国总统克林顿——的关注。此后不久，中国女足便逐渐不在状态，也逐渐淡出公众视野。但就在今年，中国女足连续获得亚洲杯冠军和世青赛亚军，人们仿佛又看到了“铿锵玫瑰”昔日的英姿。
　　然而，马晓旭却因为一件小事，而成了中国女足的“麻烦制造者”。
　　麻烦始于9月初，马晓旭刚参加完女足世青赛回国，就有媒体报道说，马晓旭拒绝以1500元的月薪与自己效力的大连实德俱乐部签约，她觉得这个价码“对不起自己”，她“狮子大开口”的要价是月薪3000元。
　　如果别人说这样的话，很多人会当成是笑谈，可是这话由马晓旭说出来却引起舆论哗然。
　　因为现在的马晓旭炙手可热：2004年入选U17国青队并获得世青赛亚军；2005年进入国家队并获得亚洲足球小姐提名；2006年更是获得亚青赛和亚洲杯两枚金牌，当选亚洲杯最有价值球员；9月随队获得俄罗斯世青赛亚军，同时包揽世青赛金球和金靴两项大奖。有人把马晓旭称为“小孙雯”，马晓旭自己则说要争取超过孙雯。
　　和国际足联排名跌出100名的中国男足相比，中国女足的成绩已经可以说是绝佳，拿一位女足俱乐部老板的话来说，中国女足就是拿第七、第八名，那也是世界一流的强队。这样一支球队绝对主力的收入甚至不如男足中甲、中超球员的零头，这样的反差让人们难以接受。
　　有意见归有意见，几天后，马晓旭还是和俱乐部签约了，而且中国足协和俱乐部都给马晓旭下了封口令，不允许她接受媒体采访。大连实德俱乐部总经理林乐丰说，给马晓旭多少工资，这是俱乐部和马晓旭之间的秘密，双方都有保密责任。
　　中国足协女子部主任张建强是力主“敲打”马晓旭的人之一，他对本报记者说，“马晓旭拿的就是1500元，而且这已经不少了”，“她去年只拿500元，今年拿1500元已经是同龄球员中最高的了”。
　　的确，在马晓旭的同龄球员们看来，能拿1500元已经是很值得羡慕的了。
　　同样是俄罗斯女足世青赛场上主力的岳敏，现在每个月的收入是200元。几个月前，岳敏还是武汉吴家山中学的一名高三学生，她所在的武汉队是一支参加女足联赛的球队(相当于男足的中甲联赛)，岳敏是队中惟一的国字号球员，她的收入已经是全队最高的了。岳敏说：“教练说这是给我买防晒霜用的，其他人只有100元。”
　　
　　女足：一个完全没有市场的运动？
　　女足球星们超低的月收入，只是揭示出这场体育运动惨淡的一角，更惨淡的是“叫好不叫座”的现实。
　　从10月6日起，一年一度代表国内最高水准的全国女足锦标赛在浙江义乌举行。全国女足锦标赛由参加女超联赛的8支球队和参加女足联赛的8支球队参加，16支球队分成4组进行单循环赛，小组前两名将出线进入前8名，同时获得参加明年女超联赛的资格，另外8支球队则只能参加明年的女足联赛，这实际上是一次全国女足一线队悉数参加，并决定明年联赛升降级的重要比赛。
　　然而，自从10月6日开赛以来，到义乌梅湖体育中心、义乌实验小学观赛的观众寥寥无几。承办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卖门票的问题，一位工作人员说，不要说卖票，就是免费都请不到人来看。
　　10月10日，小组赛最后一轮，在义乌实验小学的足球场上，只有一群小学生在课间休息时来看两眼，其余时间看台上则是空空荡荡。在梅湖体育中心内场举行的江苏队对北京队的比赛，能够容纳上万人的体育场内，除了双方球员、教练、赛事工作人员之外，空无一人。外场正在进行长春队和解放军队的晋级大战，但是这块场地则根本连看台都没有。由双方俱乐部工作人员组成的啦啦队只能站到赛场外的高台上加油助威。
　　国内比赛没人看，国际比赛同样没人看。天津《今晚报》体育部主任盛时说，今年5月女足亚洲杯之前，该报曾经承办了中国女足和朝鲜女足的热身赛，结果门票收入仅300元。所以，9月底承办女足南北明星争霸赛的时候，干脆就不卖门票了，直接送票，结果，来看比赛的球迷也不到千人。这样的现实，已经令女足比赛的承办者们不再对女足比赛的经济利益抱任何幻想。
　　
　　6年投1800万，只是为了玩？
　　鉴于女足的现实，中国足协女子部主任张建强坦诚地对记者说，“一个企业如果想赞助女足，他只要通过中介公司对女足做一下市场评估，得到的反馈肯定是零，绝对没有回报，这就是客观事实，这就是女足的现状。”
　　江苏华泰女足俱乐部总经理蔡伟称，女足俱乐部完全不能当作一种投资：“足球可作为产业来发展的主要是三块———球员转会、电视转播、门票，对女足来讲，这三块都没有，所以女足目前根本无法进行经营。”
　　那么，一个至少从目前来看基本上没有市场和回报的运动，是谁在推动着它存在与运行？
　　长春华信大众女足俱乐部的老板朱海峰，可能是目前国内投资女足时间最长的一位企业家，每年投资300万，他已经投了6年。今年全国女足锦标赛一开幕，朱海峰就揣着大包现金千里迢迢从长春赶来义乌坐阵。
　　在10月10日的比赛中，长春队以1∶0战胜解放军队，成功晋级女超联赛。朱海峰兴奋地冲进场内和女足队员们拥抱在一起。这天晚上的庆功宴上，朱海峰当场给每个主力球员发了8000元的现金作为奖励，连同前一场胜利，长春女足每个主力球员拿到了16000元奖金。
　　朱海峰含着眼泪对本报记者说：“有些球员说，如果可能的话，她想马上就买机票飞回家，把钱送给父母，自己第一次挣到了这么多钱。”
　　35岁的朱海峰是长春华信大众集团的董事长。这个成立于1993年的公司以出租车起家，现在位列长春民营企业50强。朱海峰搞足球，纯粹是出于爱好。“我一直喜欢踢足球。读书时，受学校条件的限制，每次体育课老师都不给足球，怕踢坏了。”
　　自从有了女足之后，朱海峰觉得很过瘾。“现在想踢球的时候就可以去踢，我们女足经常跟男足中超长春亚泰的青年队打比赛，跟这些小男孩踢球我也不占劣势。”
　　长春女足的主力球员张卫双对本报记者说，平时没有比赛任务，球队就是陪老板踢球，上午也踢，下午也踢，有了灯光球场之后，还踢夜场。
　　朱海峰每年在长春女足的投入是300万元，这还不包括场地、公寓、车辆等基础设施的投入。球员宿舍是两个人一个房间，带洗手间、宽带、电视，类似于宾馆。
　　搞女足给朱海峰带来的就是快乐：“真的没有任何收益，就是图开心。这个你们可能无法理解。”
　　朱海峰说他最多的时候一周踢过6场球，不踢球的时候就在跑步机上跑1万米，原来他的体重有190斤，现在只有140斤了，玩足球帮他减了肥。
　　
　　最根本的支持者还是政府
　　然而，像朱海峰这样只讲投入不讲回报、纯粹为了个人兴趣的老板，无疑是女足俱乐部中的异类，而更多的是像江苏华泰女足这样的俱乐部。
　　拥有完整的国青队后防线的江苏华泰女足，在这次全国女足锦标赛上可谓大爆冷门，她们在十运会上名列第三，在女超联赛中名列第四，但这次却连败两场，面临降级厄运。这可不是好消息，因为她们的赞助商华泰证券还没有决定是否继续赞助江苏女足。
　　不过，在场边看球的江苏华泰俱乐部总经理蔡伟除了叹气之外，却并不着急，也不责怪球员。虽然江苏华泰名义上是俱乐部，可实际上体育局仍然是其中的主导，蔡伟也兼着江苏省足球运动管理中心主任助理的职务，每年花在女足上的300万名义上是华泰证券出钱，可实际上还是省国有资产管理公司埋单。
　　据了解，在全运会上，女足的1个冠军可以折算成4块金牌，亚军可以折算成2块金牌，季军也可算成1块金牌，而田径项目一个冠军就是1块金牌，这种考核机制成为国内足球重点地区加大女足投入的重要动力。
　　蔡伟说，江苏女足收入在全国女足中排在五六位，一线队球员可以拿到1000元以上，但也不会超过2000元，在扣除住房公积金、医疗保险之后，队员能拿到900多元。
　　但蔡伟说，看起来仅900元，其实含金量是非常高的，因为球员在队里都是包吃包住，没什么开销，赢球后还有奖金，一般两三万块钱一场，分到队员手上的话，可能有千把块钱。钱虽然不多，但却是细水常流。
　　“所以我反对很多媒体把女足说得穷到什么地步了，这绝对不是女足的普遍现象。相对于国内的其他项目而言，女子足球绝对不是贫穷项目。”
　　张建强也说，女足没什么好喊的，和其他运动项目比，女足已经算好的了。
　　身为国际足联女子委员会执行委员和亚足联女子委员会副主席的张建强说：“中国足协对女足的整体投入在全世界都是第一位的。没有第二个国家足协有中国足协对女足的这种投入力度，从来没有过。”
　　从这个角度来看，张建强认为说中国女足发展的环境不好是“不公道的”：“横向，你和女篮比比看？你和女子举重、摔跤比比看？纵向，无论经济条件还是训练条件，毫无疑问都已经好得多了。”
　　
　　让体育回归游戏
　　张建强向本报记者介绍，现在，中国足协每年花在女足上的钱有上千万，但是却“扶强不扶弱”，重点扶持12个重点城市，而“偏远地区、条件不成熟”的地区则无法享受这样的扶持，因为“这对女足没有任何实际效果”。
　　张建强说，“女足要持续发展，必须考虑一个根本的问题：女足运动员踢球到底是为什么？如果你有一个女儿，是独生女，你愿意让她去踢球吗？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这位中国足协主管女足的官员对记者承认，目前，出于兴趣爱好送女孩子踢球的家庭确实是少数。“在美国，女足的社会化程度比较高，自愿去踢球的人很多，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从小学、中学到大学的完整体系，所以他们有几百万的女足人口。但在这方面，中国和美国没有可比性，这是由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社会体制所决定的。我们是抓绝对人口，而不是普及人口。所以，美国人从事的是一种业余活动，我们则是当成一种专业。”
　　江苏华泰俱乐部总经理蔡伟也说，不可否认的是，女孩子踢球的路子很窄，让她们看不到希望，这是非常要命的。
　　作为中国女足领军人物的孙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举重冠军邹春兰退役后当搓澡工，有的女足队员退役之后还不如邹春兰，她毕竟还找到了工作，而女足球员很多都没有工作。至于婚姻，则更是女足球员苦苦寻觅而不可得的东西。
　　今年8月，孙雯宣布正式挂靴绝不复出，上海给她安排的工作是上海市足协副秘书长，主要负责足协的后勤工作，目前工资刚过4000元。但孙雯有上海体育局分的房子，有时客串《新民晚报》体育记者，还接拍了几个广告，对收入，孙雯已经很满意了。让孙雯操心的是终身大事，没有长相、没有金钱、没有文化，孙雯说这三座大山是她至今待字闺中的原因。
　　现在，无论是中国足协还是俱乐部，能找到的最好办法是给女足球员们提供进大学继续读书的机会。足协从2002年起创办了女足大学生联赛，一些有心参加联赛的大学开始组建自己的女足球队，从各地女足引进、特招球员成了风气。比如，上海女足和同济大学合作，大连女足和辽宁师范大学合作等。
　　蔡伟说：“在江苏，你只要能够尽量地延续在我们的青年队水准上，上大学基本上是没问题的，这对女球员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力。”
　　张建强认为，中国女足现在赖以生存和维系的是奥运会、全运会背景下的举国体制，所以女足球员基本上还是有出路的，做教练、做管理者、做裁判的都有，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形成一个良性的体系。但不仅仅是女足有这样的问题，跳水、游泳、体操等都是如此，运动员们很早就不上学了，天天训练，他们最后的出路在哪里？有多少人能成为国家队队员和冠军？这是一个现实问题。
　　率领中国女足获得1999年世界杯亚军的原中国女足主教练马元安说，现在让女足球员进大学读书也只是表面上的，真正好的体制应该是学习为主，踢球为辅。
　　国内多家女足俱乐部的负责人都认为，要解决女足的长远发展，根子还在体制上。
　　蔡伟4月份曾经去美国考察，他说美国人参与女足的热情比中国人高100倍还不止。“美国足球场上80％到90％的球员是女孩，男子倒非常少，男子基本上是棒球、篮球、橄榄球。女孩上足球场完全是一种自发的兴趣，她没有功利性。但是中国女孩踢足球，从很大程度上说就是为了能上大学，为了一个好的生活。”
　　让蔡伟印象深刻的是，在美国，女足踢比赛的时候，全家老小都来加油助威，踢完球了一起去吃饭、合影，对她们来说，这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而在中国，球员是带了很多负担上场的，一场球可能决定一生。
　　不仅仅是足球，国家每年在体育上的巨大投入，并没有能够培育起全民体育的真正基础。“你说现在中国有多少孩子能踢到球？其他城市我不敢讲，就像南京这座大城市，要想找一块随便可以踢球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南京奥体中心在办完十运会之后，四周围上了铁栏杆，根本就进不去。”
　　

一抹天蓝

说女足收入低只是一个很单纯的侧面，在目前体制下，所有非成名的运动员，绝大部分都在类似的境遇中挣扎。

女足人们老说投入不够，事实上，各地政府的全运战略还有99年后的玫瑰效应，这个问题是慢慢在改善的，反过来要我们思考的，是某些女足运动员泡吧抽烟喝酒打架，那些事件绝非空穴来风，引发这些问题的体制问题，谁敢去触及。全运会女足冠军=4块金牌，就是屈服于体制下的一种变相扭曲，将女足的基本生存状态与官员政绩绑在一起。所谓读书为主，踢球为辅，至少在08年前，只是美好的乌托邦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