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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的鲁迅和射鸡的后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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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2-9 16:07: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王鸿飞

昨天看2007年第12期的《读书》中的一篇题为《信史无证,正史毋信-<故事新编>的后现代议题》的文章,因起了我的一些共鸣。

按作者的分析,鲁迅的《故事新编》中的部部短篇,都是后现代的作品,和近几年网上流传的恶搞(红色)经典的那些文字和视屏如出一辙,是今天文化无厘头的始祖。这真是一篇有趣而大胆的文章,因为对鲁迅的正统解读,是不允许这样说话的。联想到近来关于《色 戒》的义正词严的讨论,不禁莞尔。

文章作者江弱水,即是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的陈强教授,香港中文大学的博士。他的一些文章以前偶尔读到过,比如说2004年的《胡兰成的人格与文体》等,但我对他其实是一无所知。读了他的这篇《信史无证,正史毋信》文章,才在google上把他百度了出来推荐给大家。

江弱水《胡兰成的人格与文体》全文链接:http://wenxinshe.landaishu.com/home/news_read.asp?NewsID=2455

有关江弱水印象的《弱水三千,噙香织锦》博文链接: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1290a001000b0n.html

看鲁迅如何“恶搞”后羿

江弱水教授的《信史无证,正史毋信》是这样说的:

“鲁迅用八则‘新编’的‘故事’。轻松地揭信史的老底,油滑地颠覆了正史的神话和权威。”

“当代的文学评论家和历史哲学家,从《故事新编》的系列文本中一定会得到极大的满足。因为这些涉笔成趣的文本,触及了当今一些最流行的理论话题:绝对真理是应该质疑的;真相是不可究诘的;历史地本质是叙事,而‘叙事又是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又是却不过信口开河’;所谓信史,不过是一份瞎子作为证人的证词;而所谓正史,也不过是状元宰相的文章、帝王将相的家谱,是一种堂哉皇哉的宏大叙事。”

其实就是说《故事新编》和《大话西游》一脉相承。

《奔月》中的老太太,对后羿是有眼不识泰山,江文中特别引到下面的一段对话:

“夷羿?……谁呢?我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脸,说。
“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在内罢;但你倒说是你自己了,好不识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过近几年时常到我那里来走走,我并没有和他合伙,全不相干的。”
“说诳。近来常有人说,我一月就听到四五回。”

我常觉得中国的科学不是现代科学,而是后现代科学。如果不相信,就去回顾一下以往在我的博文的评论中那些对我甚至我的导师的无聊攻击和影射,大有把后羿直贬于逢蒙之下之势。其实也难怪,我们常常在报刊看到上的有关科学报道和评论,都和逢蒙传播的谣言差不多,要搅混公众对于科学或真理的判断,实在是太容易。后现代的思想和精神,一旦与无赖和痞子结合起来,黑的和白的自然也就不用区分了。

对这种情形的说明,江教授有下面的一段话:

“后羿本来已经很低调了,不仅没有显摆当年射日的丰功伟绩,连所射的‘封豕长蛇’也轻描淡写成‘几匹野猪,几条蛇’,却还是免不了被老婆子看成‘说诳’。这也难怪,因为即使是嫦娥,都‘似乎不大记得’他去射了好机会丈母娘门前走过的黑瞎子。”

后现代思想和精神的颠覆性,也就表现在这里。这正是中国近代的科学、思想和文化说来说去总是一笔糊涂账的思想和心理的基础。

鲁迅和后现代式启蒙

鲁迅的文章一直是我喜欢的,所以也读了很多。和经历过文革年代的多数少年儿童一样,我在中学之前就在父母的书架上读了很多鲁迅的文章。早熟和具有反叛精神的我,喜欢鲁迅的文章的缘由,无非是因为他作品中透露出来的具有颠覆性的后现代思想和精神。不过在我接触和了解到真正的科学和对更多的世界历史和文化有所了解之前,我并不明白这一点,反而以为鲁迅的思想和精神便是代表现代性和启蒙。

我开始意识到鲁迅的整个思想和精神是后现代的而不是启蒙,始于我在大学阶段读到鲁迅作品中往往不太受到重视的《摩罗诗力说》和对十八世纪法国启蒙运动的一些书籍的阅读。把鲁迅的作品和真正的西方具有现代启蒙的东西相比,很容易就会发现无论是《狂人日记》、《野草》、《呐喊》、《彷徨》、《摩罗诗力说》、《故事新编》,还是《华盖集》等等,其精神和思想都迥异于现代的启蒙思想,都无不指向后现代的而不是启蒙的方向。

其实不单单鲁迅是这样,整个中国现代文化,出于对出于霸权的西方文化的反叛,从情感到习惯上都或多或少更为后现代。因为新文化运动同时又兼启蒙的任务,所以近代中国文化中启蒙和后现代思想总是交织在一起,纠缠不清,而整体来讲是后现代多于启蒙。启蒙的理性目的常常总被后现代的情感和习惯所暗度陈仓地引入后现代而不自知。

人们常常会因为鲁迅弃医从文,说要拯救(启蒙)中国人的灵魂,又投身于新文化运动,便将鲁迅的思想和精神归于具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启蒙。其实,现代中国真正具有启蒙思想和现代性的人物,是任鸿隽、蒋梦麟、刘树杞等那一批坚信科学和实业救国,并且身体力行为现代中国的教育和科学发展奠定坚实基础的人物。这些人好像都不是鲁迅的同道。

鲁迅既不弃医,又能从文,将中国人的身体和精神一起拯救,是最理想的结果和状态。但是,年轻的鲁迅从情感、习惯和现实上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的选择,我想这才是为什么多年以后鲁迅在回忆起自己的医学教授藤野先生时有种莫名的惆怅的愿因。要充分理解这一点,需要仔细读一读1937年3月已经退休后的藤野先生在读到鲁迅的《藤野先生》文章之后的心平气和评论。

《谨忆周树人君---藤野严九郎》译文链接:http://www.sf108.com/blog/blog.php?do_showone/tid_20882.html

鲁迅先生和藤野先生

藤野先生是具有现代医学科学训练的教授,而且也具有真正的人文精神。他回忆鲁迅说:

“周君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总共只学习了一年,以后就看不到他了,现在回忆起来好象当初周君学医就不是他内心的真正目标。”

“在我少年时期,曾跟福井藩校(这可能是酒井的误记——编者)出身的野坂先生学过汉文。我总觉得,对中国的先贤应该很尊敬,对这个国家的人也要高看才是。这也就是周君感到对他特别亲切而使他心中感谢的原因。因此我觉得,读到周君在小说里或者对朋友们拿我当恩师来叙述,我若能早日读到该是多么高兴呵!”

他在别处又说:

“周先生为盗贼,还是学者君子,我都不在意;只因在此前后,只有周先生一个外国留学生,因为他是来自邻邦支那的留学生,为了使他在当时能够安心、愉快地生活,对于他与同学交往时如何处理公寓生活、学业、日语的学习方法,以及如何记笔记等,我都略尽微薄,提供了尽可能的方便,他的中途退学使我深感遗憾。周先生能够成为友邦的文人,受到世界多数人的景仰,深感敬佩;对其长逝,谨致哀悼,并祈安息。孝敬双亲和忠君爱国是皇国固有的特点,但必须看到曾经深受邻邦儒教的启发和感化。”

很多人讨论鲁迅弃医从文时,总是寓于救人身体还是救人灵魂的二分法。其实很多留学生弃专业而从文,自有很复杂的社会和个人原因,包括社会需求、职业出路、语言、功课和性情等。鲁迅在惶惶然中选择弃医从文本身和他后来的文学成就并没有直接关系,客观的理解半是属于无奈,半是出于性情。很多人弃了医或科学,也没见到弄出什么文学成就出来,所以,鲁迅的文学成就不过是后来他不懈地孜孜以求的结果。

回到正题上来讲,比较藤野先生和鲁迅之差别,便可以知道所谓现代和后现代思想在精神上的基本区别。藤野先生是专业化和职业化的学者,鲁迅先生是半路出家自学成才的英雄。论伟大程度和对社会文化的影响,鲁迅先生当然是远超过藤野先生。但是,我却不能断然认定鲁迅先生比之藤野先生更能作为社会中青年人的榜样。

1926年10月鲁迅写《藤野先生》时45岁,已经是到了能够内省自己人生的时候。他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写道: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叮嘱我将来照了寄给他,并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对比鲁迅对藤野先生的回忆和藤野先生对鲁迅的回忆,可以看出二者对待彼此态度和各自角色的差别。老师和学生,简单说来是茶壶和茶杯的关系,那些没有继承自己衣钵的学生,大概只能算是碰缺了瓷的茶杯。所以,藤野先生对于鲁迅对他的一往情深的回忆颇感意外。除开对藤野先生的深情之外,鲁迅先生是不是也在内省自己当年的选择和没有走下去的路呢?

今天绝大多数的中国文人,对科学的接触和理解恐怕还远不如当年的鲁迅。所以我有些怀疑他们在鲁迅的《藤野先生》这篇短文中能否能够完全了解鲁迅内心的那种孤苦和惆怅,还源自他对自己人生道路中曾经有过的选择的反思。Robert Frost在他的《The Road not Taken》一诗中一方面肯定了过去的选择,一方面也表达了自己的惆怅。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中不正是处于这种状况吗?中国近代文化中后现代启蒙的内在矛盾,其实在鲁迅的《藤野先生》和藤野先生后来对他的回忆的隔海唱和中充分地显露了出来。

Robert Frost的《The Road not Taken》诗链接:http://www.360abc.com/blog/blog.asp?blogid=1022&viewid=609

结论:奔月的鲁迅

月亮是鲁迅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奔月的鲁迅,是我喜欢的鲁迅,也是原原本本的鲁迅。

近代中国科学和人文的割裂,是中国近代后现代启蒙文化的特性和必然,这种割裂也充分地体现在鲁迅的弃医从文之上。在讨论近代中国文化和历史的时候,人们很关注所谓救亡和启蒙主题交织的矛盾,这是从现实和政治选择的角度来说事。中国近代社会中后现代的颠覆性话语声浪总是高于现代性启蒙的建设性话语声浪,即使是在进行文化和社会建设的时候也是如此。后现代启蒙文化最大的问题,是建设性不足。中国近代的文化和社会建设总是这么困难,其原因正是由于中国社会,以及中国知识界和文化界习惯性地无法摆脱在进入近代世界时遭遇的巨大挫折所形成的自我否定和自我颠覆的心理怪圈。

后现代思想和精神的重要性,在于它是对现代性和启蒙精神的反叛和补充。因此,后现代的思想和精神自然是现代社会中是自然产生和重要的部分。问题在于,在一个现代性不足的文化中,后现代思想和精神被戴上启蒙的面具,既是对现代性和启蒙思想的建设性的颠覆,也是对后现代思想和精神的否定,是所谓的double jeopardy。后现代的思想和精神,对社会中的弱者和自以为的弱者,以及在走下坡路的文化和社会,有不可抵御的诱惑力。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人整体上在强烈需要启蒙的时候这么容易接受后现代思想和精神的原因。

认识鲁迅的价值,最重要的是要还鲁迅于本位,也不可把鲁迅的思想和精神绝对化。社会和文化的建设需要的恰恰是鲁迅批评过的很多东西;社会和文化的批评需要的恰恰是鲁迅的思想和精神。二者是相辅相成。采取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态度,绝对化地看待鲁迅的思想和精神,有违和谐,也毫不足取。

鲁迅的《故事新编》是有趣和可爱的作品。在这里鲁迅一改其它作品的风格,以恶搞经典的方式舒自己的胸臆,是近代中国文学中的一大发明。


以下是百度知道上的鲁迅《奔月》全文链接:http://zhidao.baidu.com/question/10317078.html?fr=qrl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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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 (全文)

鲁迅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

暮霭笼罩了大宅,邻屋上都腾起浓黑的炊烟,已经是晚饭时候。家将们听得马蹄声,早已迎了出来,都在宅门外垂着手直挺挺地站着。羿在垃圾堆边懒懒地下了马,家将们便接过缰绳和鞭子去。他刚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的簇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乌老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踌蹰。但到底硬着头皮,大踏步走进去了;箭在壶里豁朗豁朗地响着。

刚到内院,他便见嫦娥在圆窗里探了一探头。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见那几匹乌鸦的了,不觉一吓,脚步登时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使女们都迎出来,给他卸了弓箭,解下网兜。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过手脸,走进内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慢慢回过头来,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没有答应。

这种情形,羿倒久已习惯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旧走近去,坐在对面的铺着脱毛的旧豹皮的木榻上,搔着头皮,支支梧梧地说——“今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有乌鸦……。”

“哼!”嫦娥将柳眉一扬,忽然站起来,风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噜着,“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太太,”羿赶紧也站起,跟在后面,低声说,“不过今天倒还好,另外还射了一匹麻雀,可以给你做菜的。女辛!”他大声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拿过来请太太看!”

野味已经拿到厨房里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来,两手捧着,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兴地说,“一团糟!不是全都粉碎了么?肉在那里?”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强,箭头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点的箭头的么?”

“我没有小的。自从我射封豕长蛇……。”

“这是封豕长蛇么?”她说着,一面回转头去对着女辛道,“放一碗汤罢!”便又退回房里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里,靠壁坐下,听着厨房里柴草爆炸的声音。他回忆半年的封豕是多么大,远远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冈,如果那时不去射杀它,留到现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饭菜。还有长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来点灯了,对面墙上挂着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长剑,短剑,便都在昏暗的灯光中出现。羿看了一眼,就低了头,叹一口气;只见女辛搬进夜饭来,放在中间的案上,左边是五大碗白面;右边两大碗,一碗汤;中央是一大碗乌鸦肉做的炸酱。

羿吃着炸酱面,自己觉得确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酱是看也不看,只用汤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觉得她脸上仿佛比往常黄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到二更时,她似乎和气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边的木榻上,手摩着脱毛的旧豹皮。

“唉,”他和蔼地说,“这西山的文豹,还是我们结婚以前射得的,那时多么好看,全体黄金光。”他于是回想当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个掌,驼留峰,其余的就都赏给使女和家将们。后来大动物射完了,就吃野猪兔山鸡;射法又高强,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觉叹息,“我的箭法掌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时谁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总还要算运气的,”羿也高兴起来,“居然猎到一只麻雀。这是远绕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远一点的么?!”

“对。太太。我也这样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我准备再远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难。当我射封豕长蛇的时候,野兽是那么多。你还该记得罢,丈母的门前就常有黑熊走过,叫我去射了好几回……。”

“是么?”嫦娥似乎不大记得。

“谁料到现在竟至于精光的呢。想起来,真不知道将来怎么过日子。我呢,倒不要紧,只要将那道士送给我的金丹吃下去,就会飞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所以我决计明天再走得远一点……。”

“哼。”嫦娥已经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残膏的灯火照着残妆,粉有些褪了,眼圈显得微黄,眉毛的黛色也仿佛两边不一样。但嘴唇依然红得如火;虽然并不笑,颊上也还有浅浅的酒窝。

“唉唉,这样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给她吃乌鸦的炸酱面……。”羿想着,觉得惭愧,两颊连耳根都热起来。



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阳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时候不早了;看看嫦娥,兀自摊开了四肢沉睡着。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躃出堂前,一面洗脸,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备马。

他因为事情忙,是早就废止了朝食的;女乙将五个炊饼,五株葱和一包辣酱都放在网兜里,并弓箭一齐替他系在腰间。他将腰带紧了一紧,轻轻地跨出堂外面,一面告诉那正从对面进来的女庚道——“我今天打算到远地方去寻食物去,回来也许晚一些。看太太醒后,用过早点心,有些高兴的时候,你便去禀告,说晚饭请她等一等,对不起得很。记得么?你说:对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门,跨上马,将站班的家将们扔在脑后,不一会便跑出村庄了。前面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么也没有的。加上两鞭,一径飞奔前去,一气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见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树林,马也喘气不迭,浑身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约又走了十多里,这才接近树林,然而满眼是胡蜂,粉蝶,蚂蚁,蚱蜢,那里有一点禽兽的踪迹。他望见这一块新地方时,本以为至少总可以有一两匹狐儿兔儿的,现在才知道又是梦想。他只得绕出树林,看那后面却又是碧绿的高粱田,远处散点着几间小小的土屋。

风和日暖,鸦雀无声。

“倒楣!”他尽量地大叫了一声,出出闷气。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远远地望见一间土屋外面的平地上,的确停着一匹飞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鸽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满弦,将手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这是无须迟疑的,向来有发必中;他只要策马跟着箭路飞跑前去,便可以拾得猎物。谁知道他将要临近,却已有一个老婆子捧着带箭的大鸽子,大声嚷着,正对着他的马头抢过来。

“你是谁哪?怎么把我家的顶好的黑母鸡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这么闲哪?……”

羿的心不觉跳了一跳,赶紧勒住马。

“阿呀!鸡么?我只道是一只鹁鸪。”他惶恐地说。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岁了罢。”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

“你真是枉长白大!连母鸡也不认识,会当作鹁鸪!你究竟是谁哪?”

“我就是夷羿。”他说着,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贯了母鸡的心,当然死了,末后的两个字便说得不大响亮;一面从马上跨下来。

“夷羿?……谁呢?我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脸,说。

“有些人是一听就知道的。尧爷的时候,我曾经射死过几匹野猪,几条蛇……。”

“哈哈,骗子!那是逢蒙老爷和别人合伙射死的。也许有你在内罢;但你倒说是你自己了,好不识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过近几年时常到我那里来走走,我并没有和他合伙,全不相干的。”

“说诳。近来常有人说,我一月就听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们且谈正经事罢。这鸡怎么办呢?”

“赔。这是我家最好的母鸡,天天生蛋。你得赔我两柄锄头,三个纺锤。”

“老太太,你瞧我这模样,是不耕不织的,那里来的锄头和纺锤。我身边又没有钱,只有五个炊饼,倒是白面做的,就拿来赔了你的鸡,还添上五株葱和一包甜辣酱。你以为怎样?……”他一只手去网兜里掏炊饼,伸出那一只手去取鸡。

老婆子看见白面的炊饼,倒有些愿意了,但是定要十五个。磋商的结果,好容易才定为十个,约好至迟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鸡的箭作抵押。羿这时才放了心,将死鸡塞进网兜里,跨上鞍鞒,回马就走,虽然肚饿,心里却很喜欢,他们不喝鸡汤实在已经有一年多了。

他绕出树林时,还是下午,于是赶紧加鞭向家里走;但是马力乏了,刚到走惯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黄昏时候。只见对面远处有人影子一闪,接着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飞来。

羿并不勒住马,任它跑着,一面却也拈弓搭箭,只一发,只听得铮的一声,箭尖正触着箭尖,在空中发出几点火花,两枝箭便向上挤成一个“人”字,又翻身落在地上了。第一箭刚刚相触,两面立刻又来了第二箭,还是铮的一声,相触在半空中。那样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尽了;但他这时已经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对面,却还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准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为他早到海边摸鱼去了,原来还在这些地方干这些勾当,怪不得那老婆子有那些话……。”羿想。

那时快,对面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飕的一声,径向羿的咽喉飞过来。也许是瞄准差了一点了,却正中了他的嘴;一个筋斗,他带箭掉下马去了,马也就站住。

逢蒙见羿已死,便慢慢地躃过来,微笑着去看他的死脸,当作喝一杯胜利的白干。

刚在定睛看时,只见羿张开眼,忽然直坐起来。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着说,“难道连我的‘啮镞法’都没有知道么?这怎么行。你闹这些小玩艺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胜者低声说。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来,“又是引经据典。但这些话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捣什么鬼?俺向来就只是打猎,没有弄过你似的剪径的玩艺儿……。”他说着,又看看网兜里的母鸡,倒并没有压坏,便跨上马,径自走了。

“……你打了丧钟!……”远远地还送来叫骂。

“真不料有这样没出息。青青年纪,倒学会了诅咒,怪不得那老婆子会那么相信他。”羿想着,不觉在马上绝望地摇了摇头。



还没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经昏黑;蓝的空中现出明星来,长庚在西方格外灿烂。马只能认着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却在天际渐渐吐出银白的清辉。

“讨厌!”羿听到自己的肚子里骨碌骨碌地响了一阵,便在马上焦躁了起来。“偏是谋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白费工夫!”他将两腿在马肚子上一磕,催它快走,但马却只将后半身一扭,照旧地慢腾腾。

“嫦娥一定生气了,你看今天多么晚。”他想。“说不定要装怎样的脸给我看哩。但幸而有这一只小母鸡,可以引她高兴。我只要说:太太,这是我来回跑了二百里路才找来的。

不,不好,这话似乎太逞能。”

他望见人家的灯火已在前面,一高兴便不再想下去了。马也不待鞭策,自然飞奔。圆的雪白的月亮照着前途,凉风吹脸,真是比大猎回来时还有趣。

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边;羿一看,仿佛觉得异样,不知怎地似乎家里乱毵毵。迎出来的也只有一个赵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问。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么?太太到姚家去了么?”羿还呆坐在马上,问。

“喳……。”他一面答应着,一面去接马缰和马鞭。羿这才爬下马来,跨进门,想了一想,又回过头去问道——“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饭馆去了么?”

“喳。三个饭馆,小的都去问过了,没有在。”

羿低了头,想着,往里面走,三个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诧异,大声的问道——“你们都在家么?姚家,太太一个人不是向来不去的么?”

她们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脸,便来给他解下弓袋和箭壶和装着小母鸡的网兜。羿忽然心惊肉跳起来,觉得嫦娥是因为气忿寻了短见了,便叫女庚去叫赵富来,要他到后园的池里树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进房,便知道这推测是不确的了:房里也很乱,衣箱是开着,向床里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饰箱。他这时正如头上淋了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么,然而那道士送给他的仙药,也就放在这首饰箱里的。

羿转了两个圆圈,才看见王升站在门外面。

“回老爷,”王升说,“太太没有到姚家去;他们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开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爷叫?……”赵富上来,问。

羿将头一摇,又用手一挥,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头看着对面壁上的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长剑,短剑,想了些时,才问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们道——“太太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掌灯时候就不看见了,”女乙说,“可是谁也没见她走出去。”

“你们可见太太吃了那箱里的药没有?”

“那倒没有见。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们看见有什么向天上飞升的么?”他问。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说,“我点了灯出去的时候,的确看见一个黑影向这边飞去的,但我那时万想不到是太太……。”于是她的脸色苍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头问着女辛道,“那边?”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着看去时,只见那边是一轮雪白的圆月,挂在空中,其中还隐约现出楼台,树木;当他还是孩子时候祖母讲给他听的月宫中的美景,他依稀记得起来了。他对着浮游在碧海里似的月亮,觉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愤怒了。从愤怒里又发了杀机,圆睁着眼睛,大声向使女们叱咤道——“拿我的射日弓来!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从堂屋中央取下那强大的弓,拂去尘埃,并三枝长箭都交在他手里。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的雄姿。

飕的一声,——只一声,已经连发了三枝箭,刚发便搭,一搭又发,眼睛不及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别那声音。本来对面是虽然受了三枝箭,应该都聚在一处的,因为箭箭相衔,不差丝发。但他为必中起见,这时却将手微微一动,使箭到时分成三点,有三个伤。

使女们发一声喊,大家都看见月亮只一抖,以为要掉下来了,——但却还是安然地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伤损。

“呔!”羿仰天大喝一声,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进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却又照数前进了。

他们都默着,各人看各人的脸。

羿懒懒地将射日弓靠在堂门上,走进屋里去。使女们也一齐跟着他。

“唉,”羿坐下,叹一口气,“那么,你们的太太就永远一个人快乐了。她竟忍心撇了我独自飞升?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但她上月还说:并不算老,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

“这一定不是的。”女乙说,“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

“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女辛说。

“放屁!——不过乌老鸦的炸酱面确也不好吃,难怪她忍不住……。”

“那豹皮褥子脱毛的地方,我去剪一点靠墙的脚上的皮来补一补罢,怪不好看的。”女辛就往房里走。

“且慢,”羿说着,想了一想,“那倒不忙。我实在饿极了,还是赶快去做一盘辣子鸡,烙五斤饼来,给我吃了好睡觉。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药,吃了追上去罢。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喂马!”

转自王鸿飞的博客:http://www.sciencenet.cn/blog/user_content.aspx?id=12264
发表于 2007-12-10 09:54:33 | 显示全部楼层
先生的性情本非那般严肃,过于敬畏而忽略了他本来的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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