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相师与卖花女孩

岁寒斋客

一、
她是一个卖花的女孩。有着一家小小的花店，和如花的年龄。
当她第一次捧着大束的百合，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清晨微凉的露珠还挂在花瓣上。碎金的卷发懒散地铺洒在肩上，隐隐闪烁着星子的光芒。白皙而纤细的指尖合十，将花束抱在胸前。她静静地微笑。身后，是她带来的一片阳光。
她就站在那棵大树下，等着她的第一个顾客。有脚步声，她就笑着问，要买花吗。
风就在她的头顶，呼啦啦地吹过树叶，叶子在日光下明晃晃地刺眼。

后来，她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在一条静谧古朴的街道拐角处，狭小而温馨。每天推开窗，可以看见初升的太阳、散落的星辰，和归家的候鸟。
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里面永远是一泓平静的湖水，波澜不兴的。微微泛着蓝。
人们没有注意到，那双眸子安静得异常，焦点无处安放。它的焦点，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谁都无法到达。在她的目光下，人们不敢正视。
大家都称赞她的美丽。说她美如店里那些精心修剪的花枝。说她娇弱得像花儿一样，应该呵护起来。不断有倾慕者踏进花店，然后带着一捧憔悴的百合离开。
可是，她仍然是个寂寞的孩子。

没人知道她看不见这个世界，这些花朵。甚至无法哭泣。
在夜深如水的时候，她抓起一朵玫瑰，然后用力握住。直到听见破裂的声音，直到血的痕迹染红了花瓣。
她用这个方法，才能感受到世界的存在。
手心的痛，漫过心脏，漫过鼻翼，一点一点侵蚀。她沿着墙慢慢蹲下去，抱住自己。终于她还是哭不出来。

二、
她是一名星相师。一种古老的职业，从上古时期继承下来。
在遇到她之前，她一直在迁徙。从这个小镇到那个小镇，再到另一个小镇。
她没有像父辈那样一生忠守于一片土地。她在寻找。至于要找的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是一名星相师。她的名字叫白。

她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日月星辰的运行和态势。一成不变的理智冷静的分析，于是，她的心开始坚硬并且牢不可破。
她把头发高高扎成，盘成一个髻，用宝石蓝的绸带。她钟爱的颜色。
她有着傲人的天赋和容颜。但是她从不为谁停下脚步。她始终记得父亲离开的那个冰冷的夜晚。父亲的呼吸像极了大海的声音，波涛澎湃。他最后对她说，白，你知道，这个世上没有谁能依靠谁。哪怕是我。
她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就像年幼时父亲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告诉她关于星辰轮回的一切。就在父亲的手失去温度的一刻，她终于哭出来。
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她站在每天经过的街道中央，裹着素貂的锦裘。天空有鸟儿飞过，翅膀振落一片灰尘，重重地撞进她的心里。她抬头，终于开始真正相信命运的无常。
她终于决定离开。

在她最后离开的那个朔北古镇，一位骄傲的贵族公子终于向她妥协。他对她说，白，留下来。这时候北风呼啸着跑过，把他最后的话吹散。
她怔住。他同样是个高傲自负、有着绝世容颜的男子。他不曾为任何女子动容。可是他说爱她，请她留下来。
她的心已经有了裂纹，她不能让它扩大，她不想再为任何别离哭泣。于是，她在风中站成冷漠的雕像。最后终于离开。
她逃也似的跑开，不敢再看他深沉的眸子。

三、
这是一个江南最普通的小镇，带着所有水乡的特质。小桥流水，行云宿鸟。傍晚的时候，丝竹悠长地飘洒出来。河流升起袅袅的薄雾，如烟的女子开始轻歌曼舞。
这是一个如水般的地方。连风，都是柔柔的。

在踏进这个地方的瞬间，她就感到了自己的尖锐。周围是柔软的水。
她开始继续她的职业。人们对这从北方传过来的神秘算术心存畏惧。他们远远地窃窃私语，避开。
她在河边设摊位。她把大段大段的时间用来收集落叶，然后观察各种细致入微的脉络。推衍这个小镇。归鸟飞过时投下的剪影，一片一片，重叠在她眼里。身后鱼儿游弋，带起潮湿的气流。
她在那里一直等一直等。终于，人们把手放到她手心里，把命运寄托给这个神态淡漠性情孤傲的星相师。

四、
她和她的相遇，就像是很多年前预演过无数次，滴水不漏，没有丝毫破绽。

那天清晨，她推开店门。她感到阳光在指尖舞蹈，可是她看不到。手心的伤口就快愈合，她握紧成拳。用力，再用力一点，指甲与伤口贴合得如此完美。此时，在旁人的眼里，她是个漂亮的洋娃娃，甜美单纯，笑容永远无邪。没人看得到她的伤口。
她每天很早就起床，打开店门，然后安静地坐在门槛里。她只为了拥抱第一缕阳光。谁都不知道。偶尔会有翅膀扑棱棱的声音，她想象出几许剪影，里面暗流汹涌。
她听到一个极细极弱的声音，发自心脏。说，她来了。

这天，她穿梭在江南氤氲的雾气里。缭绕的烟雾模糊了她的双眼。
就在到达那条街道的一刻，阳光兀地洒落下来。然后她看到了这个别致的花店。
她惊讶地听到有个声音微微地颤抖，就，就是这里了。

她站在门口就看到了她的侧影。长长的金发打着微卷，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桃红的唇。紫罗兰的连衣褶裙，上面是流动的光。她看见她安静地站在阳光下，虔诚如孩子一般，卑微地祈祷。
她走了进去。听见轻柔的脚步声，她缓慢地侧过身来。星相师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发出声音。
她知道从此她不再需要任何迁徙和寻找。那个恍惚的刹那，她看到她仿佛从画里走出。澄澈的双眼，蓝色的，她最钟爱的颜色，不带一丝情感，浓郁而深沉。它们的焦点在远方。她的美，是种天然的纯粹。
她侧过身。她想知道是什么人会在如此清凉的早晨来到她的小店里。于是，她来到她的面前。
你好，我叫苏。
苏，我叫白。
触及白的手那一刻，苏心里某个角落塌了下来，她听见机器轰然崩塌的声音。她仿佛看见多年后的阳光，明媚而柔顺。

苏，原来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白，我只知道牵住你手的时候，仿佛看见阳光。

五、
很长一段时间后，白对她说，这是宿命，我用尽这么多时光，才找到你。
白说这句话的时候，苏正站在一簇繁盛的花枝蔓叶中。她停下手里的活，静静地回头，对她微笑。第一次没有回答她。只有她知道，心里有一句话一遍遍地回应，白，我爱你，可是对不起。
白离开。在门口，和一名少年擦肩而过。他有着如玉的面庞，剑眉星目，一袭华服，缨络佩玉。她看见他镇定神情背后的欣喜。她想，这个样子，多像他。

他是世袭的贵族。他的家族他的姓氏，和他的容貌一样光彩照人。
那天晚上，他只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看见花店幽幽的灯火，仿佛看见曾经失足落河时岸边向他伸出的纤细的手。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了进去。
那天晚上，她正陷在悲伤的河流。不可自拔。周围洒落一地的玫瑰花瓣，血红的一片。她被破门而入的声音陡然惊醒。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满脸惊慌。他听到她的心跳声，杂乱而固执。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不知道她看不见。他认错般地垂下头，却看到她掌心的伤痕。鲜血一滴滴坠落，像盛开的蔷薇。在青石板上发出明亮的声响。
她问，是谁。抬头的一瞬，他才看到她甜美的面容，也看到她黯然失色的瞳孔。他觉得他的心猛地疼起来。他下意识从怀里扯出贴身的手帕，苏州的丝绸和绣花。走上前去轻拾起她的手，说，我是医生。她迟疑一会，终于将手心交到他手上。
此后每个晚上，他都会来花店。他撤去华丽的车马和随身的仆人，有她的地方，他都不会迷路。有的晚上，他为她吟诵古风。有的晚上，他唱清冽缠绵的情歌。

进门的那刻，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她，想看仔细时却只看到她绝尘的背影。今天本来是他向她提亲的日子，他有些犹豫了。
苏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她听出那熟悉的脚步声里的自相矛盾。
最后，他无声地转身回了府邸。

要打听白这样的女子并不难。她是小镇上唯一带着刺的女子，从不轻易对人言笑。
几乎同时，白也从顾客那听到了苏和他的种种传闻。她坐在河堤上，看着河里穿梭如织的华美画舫，想，就是那名少年吧。黄昏的暮色沉沉压下来，让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找她计算命程。算他自己的，家人的，甚至仆人的命运。她手里握住星斗，眼里开出妩媚和芬芳的花朵，嘴角上扬。她从不轻易对人言笑，却对他笑得娇媚。他无法逃脱。

六、
终于，他执拗不过她，答应陪她一起去买最美玫瑰。
白说，苏那有我见过的最美的花儿。我们去苏那买吧。从她对他展颜而笑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无法拒绝。

她今天依然很早起床，迎接早晨的朝阳。只有在阳光下，那段有他陪伴的日子才会在她记忆深处模糊。他给了她很多温暖的夜晚，却给不了她光明。
她并不爱他。其实从遇见白的那刻起，她就清楚地知道，此生此心无法再寄托给任何人。可是，这些白都不知道。
于是她仍然坐在门口等白。突然，她听见两个熟悉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在她心口尖锐地走来。这个时候起风了，灰尘扬起，再揉进她澄澈的眼里。她眨眨眼，有了异样的感觉。

他们并肩走进花店。她蓦地把发髻上那蓝色的绸带解开。青丝瀑布般地垂落下来，扑簌簌，像飞鸟振翅的声音。苏又想起了那阵灰尘。
阳光在发丝上流淌，反射出眩目的光芒。苏突然觉得一阵刺眼的雪白迎面扑来，有点踉跄。白扶住了她。
这时他木讷地问，白，你想要哪束玫瑰。
她只说一句，我只要我手中这朵。

白，我一直只爱你一个。苏终于能够哭出来。
我也是。我只是怕，怕你会和父亲一样终于离我而去。
你傻，你应该比我明白，这个世上，没有谁能够依靠谁。白，我们都一样。

是夜，星星的瞳仁渐冷渐暗。所有的线索开始遗失。

菡萏叶1985

这很适合于登载在情感类的或者年轻男女类的杂志上！象《南风》啊，感觉那上面的文章都是这种淡淡的叙述式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