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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共产主义运动崛起于世,红色铁流就猛烈冲刷旧世界的墙基,其间诞生过几多才高绝顶、可歌可泣的英雄儿女!共产主义思想对所有社会缺陷都具有尖锐而刚猛的批判力,任何改良派在大破大立的革命理想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干瘪。没有理由怀疑,他们要建立的新世界之圣洁、公正、和谐、完美,将是人类发展史上的终极阶段。
等到共产主义政权在本世纪相继破土而出,香火至鼎盛时全世界已有三分一的人口生活在共产政体之下,神话随即褪色,油彩开始剥落。探讨红色帝国的兴亡,可有多个角度,但单单历数从它的政治胎盘所孕育出来的党国领袖,便可发现有惊人的同质性。专权、暴戾、多疑、仇外、腐败、玩阴谋、坑杀同僚、视人命如草芥……名著《一九八四》里的“老大哥”,就是这类魔头的一个浓缩象征。
本世纪末,国际共运大退潮,红色政权次第溃灭,如今要按图索骥找一个独夫民贼的活标本,倒要费一阵脑筋了。按说朝鲜的金正日正是衣钵传人,集专制万恶之大成还要加上他本人的癖好--荒淫无度。不过,金正日并非“马上天子”,只能算为另类标本,真要数打下江山而又把江山坐塌了的混世魔王,那便非波尔布特莫属了。
⊙何方神圣
本来,柬埔寨的国土与民情并不适宜生长这种血腥故事。高棉是个佛教之邦,虽系小国寡民,但其古色古香的文明在亚洲乃至世界上都足可自矜。高棉实行的是君主立宪制,国王西哈努克威望颇高。比起另一君主制邻居老挝,柬埔寨要富足许多。还有一个邻国越南原来也是君主制的,不过保大王朝在日本占领时期沦成敌伪傀儡,因而丧失了合法性,二战结束后,越南战乱不止,国土一分为二,再无宁日。不免追想,有个国王当镇国之宝,其实挺不错的,也省得手足同胞为政治理想的冲突而妄动干戈了。
柬埔寨正符合这个模式,她固然也有王室、贵族、平民的阶级差别,但总体而言社会矛盾不算尖锐。然而佛经所谓的“魔劫”,乃为一种宿命的轮回,数百年前它降临过一次,瘟疫的巨翼笼罩了整个国土,以至文化古都吴歌窟都消失在热带藤萝里,留待劫后余生的遗民去重新发现。而本世纪这轮浩劫的根须,却种植在一个朴实无华的农家子弟身上。波尔布特出生于远离金边的北部农村,家境还算殷实,笃诚信佛的父亲将儿子送进佛寺,剃度出家,只是少年波尔布特不守寺规,未几就被逐出门墙,他到底触犯了哪条戒律,已无考。不过参照他日后的作为,波氏能洗心向善、诵经说法,倒是怪事了。
波尔布特当然不是池中之物,他出落得高大健硕,见惯了五短身材的东南亚土著,在乡间猛地撞见这尊大汉,还以为是寺庙里的护法金刚跑出来了。从相学上论,此乃典型的“南人北相”,会有很多故事的。
波尔布特读书成绩不怎么好,后考进金边的一所职业中专,学的是木工,那却是“细木匠”的精巧绝活,王宫里的雕栏玉砌,寺院里的莲座金身,不是科班出身都揽不下来这活计。不知是什么缘分,他这农家子弟竟得到了王室的奖学金,于1949年前往巴黎留学深造,学电子工程。他在宗主国法国学业如何,已不重要,因为他和另一学友乔森潘都在巴黎奠定了自己的人生路向--参加了共产党活动。
1952年波尔布特归国,当然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他在一家私立学校任职授课,至于革命那一摊子也没闲着,他居然能扔下学生不顾,奉组织的派遣秘密潜往中国南方参加了某期军政训练速成班。次年法国结束了在高棉的殖民统治,柬埔寨王国独立了,波尔布特随即不知所终,潜入地下了。
然而,这时的柬共仍属子虚乌有,因为法国人过去把自己治下的越、柬、寮三国统称印度**,所以共产国际协助组建东南亚的革命政党时,就不去分得太过琐碎了,由胡志明草创的印度**共产党于1930年成立,自然是超越国界的。
胡志明伯伯自己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情操大概是很赤诚的,只是邻居未必这样去想。越南为地区霸主,古来如是,它历史上一再侵略、欺压过高棉邻国,这笔账从未了结。所以就算是最狂热的高棉籍共产斗士,也不愿在印支共产党的旗帜下面效死,法国人被逐走了,“乌合”的跨国政党随之分裂,理所当然。
1957年,波尔布特再次潜往中国南部的游击战训练营地深造,不难发现波氏的智商其实很高,他的中文说听能力与阅读能力都很强,就是写作不行,他勤奋通读了毛泽东的全部军事著作,从武装割据到农村包围城市,他认定毛泽东思想是柬埔寨革命的必由之路。波尔布特在华训练成绩优秀,但营地里都是东南亚地下共运的菁英,他并不显赫出众。何况,当时中国最器重的是来自越南的军政干部,他们堪称本门第一代嫡传弟子,至于高棉,首先是革命火种太过稀零,一小撮游击战士只龟缩于与越南接壤的山林之中;其次是中国与高棉王国关系良好,在东南亚一大片反共仇华的声浪之中,西哈努克亲王是个异数,中国对波尔布特并无特别的兴致。况且在秘密营地里来自各国亡命之徒又傲岸不驯,他们之间摩擦多多,其中最飞扬拔扈的当数来自反帝第一线的越共学员,波尔布特在营地受过越南同志的“胯下之辱”,这未始不是波氏日后寻仇的另一伏笔。那时营地里啸聚的群豪,每有龃龉,中国还须居中调停,感情上向越共倾斜是一定的。没想到若干年后,各房弟子中的马共、泰共、菲共先后式微,其他多叛出门墙甚至欺师灭祖,真正死忠到底的只有红色高棉的波尔布特与缅共的德钦巴登顶两家--此是后话。
⊙乱世英雄
1960年,独立的高棉共产党正式树旗,其实他们早已叛胡志明而去,亮出牌号只是个形式而已,此时波尔布特已是柬共的三常委之一。至1963年,波尔布特当选总书记,他的铁杆左右手是英萨利和宋成,至于巴黎同窗乔森潘则在金边搞白区工作,大抵是当年刘少奇的角色。不过波尔布特此公生性内向而沉鸷,喜怒不形于色,他总是规避抛头露面,以至金边政府都不晓得这人的存在,而他就象魅影一般,强有力地控制着这个由一群死士组成的铁血政党。
1967年,高棉西部萨德兰县因地方政府改变稻米征税的计算方法而触发农民暴动,在山中蛰伏多年的那一小队革命萤火虫终于得机出动,领导农民进行武装斗争。事件本身虽被政府军弹压下去,但已抄家伙走上不归路的暴动农民成了红色高棉游击队的有生力量。然而要夺取全国政权,只怕还是遥不可及。
殊想不到,历史机缘之多方巧合,扭曲了高棉民族的命运。西哈努克亲王奉行的国家“中立”政策,多年来其实象墙头草一般摇来摆去,这是东南亚复杂的地缘政治所决定的。在两极化的冷战时代,对峙中的各个大国都在印度**下注较劲,西哈努克只好逢人就合十如仪,奉上他那付招牌笑脸。他一度比较亲美,后又由于美国中情局的可疑活动而反美。不管如何,他没让自己的国家卷入战火,主权仍是独立的,这就是他的功德。然而在1970年3月西哈努克亲王出访苏联之际,国内右翼的朗诺集团发动政变,废黜西哈努克,成立柬埔寨共和国。亲王的国事访问的下一站本应是北京,但风云突变,何去何去真是颇费踌躇。政变消息是苏联柯西金总理亲自告知他的,克里姆林宫视他如烫手的山芋,急急请他上路。
此时周恩来的案头上摆着中国驻柬、驻苏使馆先后拍来的急电,都是报告政变动态和亲王行踪的。周请示毛泽东,毛一言九鼎,照样以国家元首的礼仪迎接他,但前提是“要让他看到光明前景,看到抵抗斗争一定会胜利”。
周对这两句最高指示的诠释是,在首都机场以礼炮、鲜花、红地毯赚落了西哈努克亲王和莫尼克公主的眼泪后,就在机场贵宾室向对方摊牌:“昨天我和毛主席讨论了局势。我只有一个问题,您准备进行战斗吗?”西哈努克别无选择,答曰:
“我准备战斗,而且战斗到底。”
怎么“战斗”,是轮不到西哈努克挑拣的,他首先必须认中国为最大靠山,其次要与红色高棉结盟,当然也要和越共联手抗美。
高棉民族的劫难就此启端,朗诺政权将美军这股祸水引进了国土,西哈努克亲王则把红色高棉这股脓血供上了庙堂神案。金边政变的次日,朗诺就批准美军出动庞大的B-52机群,“地毯式”轰炸柬埔寨东部的“胡志明小道”,美国军事顾问开始派往金边政府军中,而美机的狂轰滥炸一直延续到1973年美国国会表决宣布对柬空袭为非法行动为止。与此同时,红色高棉与越共也没闲着,后者顶着漫天弹雨不屈不挠地继续向南越渗透,从军事物资到伪装过的正规军战斗单位,当然也派出作战老手深入到红色高棉的班排一级,辅助他们尽早夺取全国政权。红色高棉既有北京的供输又有中越两国派来的军事顾问,便如虎添翼,各块根据地迅速扩大并连成一片,当初波尔布特等人亡命丛林的晦暗不明的梦想,忽然之间曙光乍现。
等到波尔布特们已认定朗诺倒台指日可待,他们的头号假想敌就悄悄转移了,准星上的缺口锁定为犹在并肩作战的越共,这内中的原冲动自然还是历史上的世仇情结,其次是红色高棉总是认为中国无偿提供的物资武器被越南侵吞盘剥,过了一手才把残羹剩饭打发盟友。再者,红色高棉唯恐越共设在柬国领土的战时基地会成为其日后赖着不走的理由。总而言之,羽翼渐丰的波尔布特在拿下金边之前就已开始层层清除--至少是钳制越共军事顾问的影响,甚至于对有越南受训背景的本党干部也予以排挤打击,只有毛泽东思想才是吾党所宗。
1975年,北越军队攻陷西贡之后十七天,红色高棉摧枯拉朽地拿下金边。
⊙杀戮时刻
波尔布特在夺取政权之前曾几度秘密访问北京,因周恩来病重,波氏最重要的那次朝觐是直接和毛泽东谈的。不消说,毛对他来说是一尊超神。波尔布特毕恭毕敬地汇报本国的革命形势,谓称:我们不象老挝,高棉民族单一,阶级结构也不复杂,很有希望超越土地改革、工商业改造等过渡性阶段,而直接进入社会主义,柬共准备取消王室体制,消灭剥削阶级,消灭工农、城乡差别,全国实行供给制,以物品券取代货币……他敬请中国协助未来的“民主柬埔寨共和国”起草宪法。
波尔布特这套构想从何而来呢?按说他通读四卷雄文,晓得“新民主主义阶段”之重要,岂敢当面去捋毛的虎须?原来,真正领悟毛泽东思想精义的,还真非波氏莫属!其时,张春桥、姚文元于1974年发表的《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两篇奇文,深得毛的欣赏,并译成多种文字,毛泽东早先已向访华的英萨利推荐过。
熟知中国历史的人都晓得,张春桥所以从较低级别的干部而平地青云、荣宠有加,就是他发表于五十年代的一篇“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论文被毛的青眼看中。
毛泽东很喜欢有“军事共产主义”色彩的供给制,讨厌二十四级工资制,所以人民公社与后来的“五七干校”都是毛式大同思想的产物,但即使以毛的威权仍不足以在庞大的中国彻底实行之,故此毛经常嘲弄道:“资产阶级法权象块臭豆腐,闻起来很臭,吃起来很香!”意在抨击那些抱着现行体制不放的同僚。张春桥、姚文元的“全面专政”论,正是毛泽东思想辉煌的延伸。而波尔布特作为一个外国人,居然能咂品出其中真髓来,真是难为他了。
总之,毛闻言抚掌称善,慨叹:吾道不孤也!据悉,柬埔寨的第一部社会主义宪法就是张春桥组织班子协助起草的。
红色高棉占据金边的第二天,就开始驱赶两百万居民离城下乡,称为“反对吃闲饭运动”,连老弱病残也不能幸免,数日之内,全国城市都成了死寂的空城。放逐者和原先的乡下农民都被按军事编制分男女住在各自的营房,连夫妻也只能在获得批准的前提下方得一周相聚一次,这正圆了波尔布特“全国军事化”理想。至于以后的情节,奥斯卡金奖巨片《杀戮场》(又译《战火屠城》)已有形象的描述。
高棉民族的命途从此进入了一条最黑暗的时光隧道。
波尔布特在柬埔寨领导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结果柬埔寨没有象波尔布特追求那样成为“人类社会的天堂”,而是把柬埔寨的富人消灭了,统统都变成穷人;城市消灭了,人人拿起锄头种田。有“东方巴黎”之称的金边,成了无居民的“鬼城”。家具、冰箱、电视、汽车等生活用品,被当作“革命”的对象,烧掉,砸掉;黄金白银、美金钞票,成了粪土,失去价值。机器也是奢侈品、丢掉不用,而用汗水洗心革面。关闭学校、庙宇,强制推行农业主义,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城市人驱赶到乡下种地;知识越多,头脑就越复杂,坏主意也越多,就需要改造;改造不好的,就要消灭,简单到消灭肉体。举凡知识分子、中产阶级、僧侣、少数民族,统统在杀戮之列。柬埔寨遂成为“战火屠城”。4年时间,全国有三分之一左右的人(二百多万)被处死。而当时的柬埔寨只有500万人,从1975年暮春至1978年底,波尔布特执政仅三年又八个月,就使柬国人民“非正常死亡”了三分之一,据说,年轻的行刑者为革命节省子弹,干脆用锄头铲断囚徒的脑袋。
最后家庭也解体了,成立男劳动队,女劳动队,一律强制劳动,一起吃大锅饭,一样穿黑色革命服装或军装。后来左到认为,人一天吃三顿饭是多余的,两顿就够;婚姻不必自由恋爱,由“组织”当月老,指定配对就好;如果体弱“偷懒”,挨不住饿偷捕鱼虾或摘果子吃,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由于波尔布特的这种思想与理论完全违背社会发展的规律,完全扼杀了人的积极性,经济的竞争活力,所以它严重地破坏了柬埔寨的经济和社会机构,造成国家经济崩溃,生产力直线下降,结果一向以鱼米之乡著称的柬埔寨,在波尔布特执政的三年中,饿死了无数人。所以这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波尔布特还热衷于搞内部清洗,仅仅在执政的三年间,就搞了大规模的清洗四、五次,不仅把越南培养的共产党清除,而且把与自己意见不同法国留学生出身的干部也清除掉。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直到把亲密战友宋成一家杀害,最后落到楚霸王的下场。
从1975年暮春至1978年底,波尔布特执政仅三年又八个月,就使柬国人民“非正常死亡”了三分之一,其恐怖行径超过了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暴君!红色高棉的嗜杀嗜血,从“民主柬埔寨”的国歌中可见一斑,攻下金边的四月十七日被定为新高棉日历的“元年一日”,国歌歌词唱道:“红色,红色的血/洒遍了柬埔寨祖国的城市与平原/这是工人和农民的血/这是革命的男女战斗员的血/这血以巨大的愤怒和坚决的战斗要求而喷出/四月十七日,在革命的旗帜下/血,决定了把我们从奴隶制下解放出来。”
你听过这样句句沥血、字字见红的“国歌”吗?其大凶之象跃然其间--果然,就在波尔布特的种族灭绝大屠杀仍在进行之际,另一股血潮又漫过了高棉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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