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忘本”,现代人,特别是身处现代化漩涡的中国人,更是如此。他们对古代的优越感很大,动不动就讲同传统绝裂,同它划清界线(比如1980年代,这个气氛就很浓,而且完全是一边倒),其实这个界线是划不了的。我记得,很多年前,有个电视剧,叫《寻找回来的世界》,内容是讲工读生的改造,题目很好。我们研究历史也有这种心情,就是总想把已经失去的世界再找回来。陈子昂登幽州台,发思古之幽情,因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眼泪刷刷往下掉。古人死掉了,没有录音机,没有录像机,怎么办?碰到这类问题,考古的作用就显出来了。因为它能把“古”、“今”的距离缩小,把它们一下子拉到一块,让我们重见古代,触摸古代,作用就像科幻小说讲的“时空隧道”。
考古和历史的关系很微妙。历史如大浪淘沙,有些东西冲走了,有些东西留下来。我们用剩下的东西研究丢掉的东西,很难,有如凭蛛丝马迹破无头公案,故事层出不穷。美国电视有一种节目,叫“mystery”,就是讲这类“疑案”和“悬案”,国内流行的说法是“谜团”。西方的很多考古文物展也喜欢用这个词。比如前几年,大英博物馆举办过一个中国出土文物展,名字叫“中国古代之谜”(Mysteries of Ancient China),它所谓的“谜”也是这个词。这个展览,《泰晤士报》是赞助者。它的主编给图录作序,说它不仅展现了中国远古时代的丰富多彩,还让人们在绵延不绝的中国文明背后可以窥见其“深藏的灵魂”。探索中国文明背后“深藏的灵魂”,这是考古学家视为畏途的神秘领域,也是他们心向往之的最高境界。历史是“疑案”或“谜团”,考古是破案和解谜的手段,它使历史成为一门开放的学问。王国维说“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现”,用新材料做新学问,常做常新,可以有大成就,也容易犯大错误。在这个领域中,谁也别想“功德圆满”,谁也别想当“学术霸王”,我看考古学伟大就伟大在这里。
考古发现的世界是“寻找回来的世界”。过去我们讲王国维了不起,总是说他发明了一个“二重证据法”,把考古引进了历史研究,大家一点都不怀疑。后来,读罗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教授的文章,我才发现,这个讲法并不正确。因为王国维讲的“二重证据法”,所谓“纸上之史料”是《诗》、《书》等古书;“地下之材料”是殷墟甲骨和商周金文。即使时间扩大一点,再加上西域汉简、敦煌卷子,其研究也还是以文字为中心(他对器物的关心不如罗振玉)。这些发现基本上都是非发掘品,或者虽经发掘(如斯坦因发掘的西域汉简),也不是从考古学的角度去研究。它和后来的考古发掘有缘,但严格讲还是属于金石学的研究范围,只能叫“新金石学”,还不是“真考古学”。后来的考古学,其实是外来的学问。它提供的是又一种证据,即第三重证据。
从考古学的眼光看出土古书,出土古书只是出土文字的一部分,出土文字只是古代遗物的一部分,古代遗物只是古代遗址的一部分,在考古学的知识系统中,它的重要性并不一定比其他出土物更大,时间也比较晚和比较短。这点搞考古的人都知道。但对文史哲方面的人来说,情况可不太一样。因为文史哲都是以文字材料为主。在文字材料中,这些古书,它们出现的时间比较早,涉及的范围比较广,地位很突出。如果我们把古书的发展比作一条龙,那么战国秦汉的简帛古书就是“龙头”,魏晋隋唐的纸本古书就是“龙身”,宋元以来刻版印刷的古书就是“龙尾”。过去我们的知识很可怜,看见的只是“龙尾巴”。前人也知道“龙脑袋”和“龙身子”还藏在云里头,但在没有考古发现的情况下,只能靠古书的引文和佚文。例如清代学者就很重视搜辑古书佚文和用古书引文考订传世本。出土发现使古书变成了一门新学问,既救活了以版本为依托的传世古书,也救活了这些古书中的早期引文和佚文。对于古书的研究,它的重要性是非常明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