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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代两百多年间,先后有六位宗室亲王分藩山东:洪武十五年,明太祖庶七子齐王朱榑就藩青州府;洪武十八年,明太祖庶十子鲁王朱檀就藩兖州府;永乐二年,明成祖嫡二子汉王朱高煦就藩乐安州;成化三年,明英宗庶二子德王朱见潾就藩济南府;弘治十三年,明宪宗庶七子衡王朱佑楎就藩青州府;弘治十五年,明宪宗庶十二子泾王朱佑橓就藩沂州。其中齐王、汉王、泾王皆一世而国除,《聊斋志异》中也无作品提及;而鲁、德、衡三藩,则与明朝始终,且在《聊斋志异》中都出现过:发生在鲁王府的故事有《巩仙》,提及德王府的有《钟生》、《冯木匠》,出现衡王府的有《王成》、《林四娘》、《蹇偿债》。
明代藩封,经历过数次变化。《明穆宗实录》卷三十二载礼部侍郎戚元佐论亲藩疏云:“昔高皇帝众建诸王,皆拥重兵,据要地,以为国家屏翰,此固一时也;迨靖难以后,防范滋密,兵权尽解,朝堂无懿亲之迹,府僚无内补之阶,此又一时也。嗣是而后,骄侈渐盈,间作不与……强者劫夺效衢,弱者窜入舆皂,此又一时也。”蒲松龄笔下的明代藩王,大都是最后一种情况。
清初明遗民张瑶星《讠叟闻续笔》卷三有一段议论明代宗室的文字,对我们了解蒲松龄笔下的明代亲藩,也有很大帮助:“天子家儿,衣租食税,毫无职守,不肖者但蓄财货、聚声色以自娱。即有贤者,不过怡情翰墨,较量音律,奉事玄释,称出类拔萃耳。其于国家利弊得失,如避家讳,不敢置喙。而于本宗之流离困顿,颠连无告者,亦充耳蔽目,如秦越然。以为此有司之事也。德政不修,亲戚涣散,一经变故,毫无凭藉,骈首就戮,阖门遭絷,贤愚同尽,真可叹也。”张瑶星在孔尚任的《桃花扇》中,是“归结兴亡案”的人物,他对明代宗藩的看法,也有总结性意义。
二
《聊斋志异》中描写的山东藩王,大都在嘉靖以后当国。这从他们热衷延纳道士方面就可看出。明世宗“崇尚道教,享祀弗经,营建繁兴,府藏告匮,百余年富庶治平之业,因以渐替”。上行而下效,诸王奉事道教,箕裘堕毁,便毫不奇怪。《巩仙》中鲁王所延之仙人,《钟生》中德王府所请之道士,似乎比嘉靖皇帝的宠幸邵元节、陶仲文之徒道力还深。而衡王在青州云门山为碧霞元君所建天仙圣女祠,为陈抟所开万春洞,为吕纯阳生日所刻摩崖寿字,至今尚存,为“营建繁兴”之物证。
对于明代王府的骄侈淫逸,《聊斋志异》中也有比较充分的描写。《巩仙》写鲁王府“后苑花木楼台,极人间佳胜”,又写鲁王强召曲妓,入府供奉,还让一些妓女,诱惑道士淫乱。这些内容与第七代鲁王、也是一个最荒唐的亲王朱观火定的行为颇相似。《明史》称朱观火定“游戏无度,挟娼乐,裸男女杂坐”。《明世宗实录》载嘉靖十六年九月丙戌,刑部左侍郎杨志学等列朱观火定罪状,有如下之款:“鲁府故有东园离宫,观火定益崇饰之,迭山浚池,为复屋曲房,挟娼乐及群小昼夜欢饮其中。或男女裸体,群浴于池,无复人礼。左右有阴议及色忤者,必立毙之,或加以炮烙。”这些话,都可与蒲松龄在《巩仙》中的描写相验证。《聊斋志异》中另有一篇《聂政》,写河南怀庆潞王强抢民女,淫威肆虐,与朱观火定有相同之处。
《蹇偿债》写青州衡王府内监见一马驹修伟,“愿以重值购之”,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藩王之豪侈。此事与《鸲鹆》写灵丘王买鸟,《画马》写晋王买马,也异曲同工。具有戏剧性的是,《王成》一篇写衡王府仪宾王柬之后人王成贫困失所,竟以一善斗之鹌鹑向一满洲大亲王售六百金而成小康。读者于此,或能悟出世运循环之理。
三
明朝的藩封制度,是以天下为一姓之私的最典型的体现。自明初至明末,愈趋愈下,不仅违背了“宗子维城”的封建本意,而且为国家留下了无穷的后患。《明经世文编》补编卷一载何起鸣《条议宗藩至切事宜疏》,内云:“当今国家有二大事所宜及时讲求者,外之边防,内之宗藩是也。”他又把宗藩视为第一大难事:“二百年来,螽斯麟趾,绵衍繁盛,邸禄岁增,民财日绌,比之边防,尤为难处。”明代宗室几何级增长,每二、三十年即翻一番,到明末,已达数十万,竭天下之财力,难供廪禄之费,明朝国脉,实因此而衰竭。
王府虽不参与行政管理,但对所在地区的社会生活仍有极大影响。它们不仅像一个个肿瘤毒化着所在地区的风气,而且使所在地区的经济受到巨大损害。《明世宗实录》嘉靖十年九月乙卯,山东巡抚邵锡奏报:“山东自德、衡、泾三府庄田占据之后,民间地土搜括殆尽。”这毫不夸张。王府禄田、脂粉田少则数千顷,多则万顷,山东膏腴之地,所余能有几何!
古语云:“多藏厚亡。”明朝宗藩繁费病国,骄侈淫逸,招致天怒人怨。在明朝末年的动乱中,王府巨大的财富,为农民起义军和满清军队所垂涎,而藩封重镇,往往一攻即破,这使各方反明力量,胃口越来越大,虎噬鲸吞,朱明天下,于是便分崩离析。
山东的三个王府,最终都断送在清朝手里。崇祯十二年正月,清兵入关破济南,德王朱由枢被俘,至崇祯十五年正月死于关外。《聊斋志异.鬼隶》说济南此役“扛尸百万”,但德王府竟有人幸存。明朝重建德藩,至崇祯十七年清朝入关,最后一个德王朱由棷降清。
相对于德王府,鲁王府更惨一些。崇祯十五年,清兵再次入关破兖州,鲁王朱以派及诸郡王宗室千余人被害。其弟朱以海南奔浙东,清顺治三年,被张国维等推为监国,清兵入浙,朱以海南下投靠郑成功,后病死于台湾。《林四娘》篇“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其中即有朱以海的命运。
衡王府是山东,也是北方最后一个遭受灭顶之灾的亲藩。它逃过了明末历次劫难,至顺治元年七月,末代衡王朱由木取降清。顺治三年五月,朱由木取与荆王、潞王等十一位明宗室,以私藏金玉银印,图谋不轨之罪名,遭清政府杀害,衡王府被抄没,方告最后完结。
清康熙初,山东巡抚周有德于珍珠泉畔德王府故址修建抚署,“移衡藩木石”前来。在这前后,青州、济南两地,都闹过鬼。《林四娘》一篇,写青州海防道副使,原郑成功部将陈宝钥被衡王府宫人林四娘的鬼魂狎戏;《冯木匠》一篇,写济南德王府故址的抚署尚未竣工,木匠冯明寰即为一鸡精所祟。
四
如果说明代王府在历史上还产生过什么积极作用,那就是在北都沦亡、崇祯自缢之后,他们曾是各地抗清力量拥戴的对象。只是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这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阿保之手的富贵公子,痴皮艳骨,难以担负起重整河山的重任。
山东为南北咽喉,十省通津之地,自古兵家必争。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论山东》云:“若言今日咽喉,断以三齐为首。”又云:“吾尝俯仰古今,而知能为幽燕利害者,必于山东。”崇祯十七年北都陷落,山东本应成为南都之屏障和恢复幽燕的基地,而当时齐鲁大地,义军蜂起,衡王府作为北方唯一没有损伤元气的亲藩,财力雄厚,若因时乘势,自可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清初寿光文人安致远《李将军全青纪事》载明青州守将李士元曾这样劝衡王:“神京失守,闯贼西窜,社稷无主,中原鼎沸。王亲宪皇之子孙,据全齐形胜之地。山东豪杰,荷戈砺刃,大者数万,小者千百为群,引领以望王义师之起。胜兵百万,可传檄而集。南塞大岘之山,北扼河济之冲,迤逦而西,以光复大物。将见燕蓟士女,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此诚光武中兴汉祚、肃宗再造唐室之业也。否则坐失机宜,鹿死谁手?瞻乌靡定,异姓代兴,彼下尺书以征王,王其犊车出郭,乌能享此藩封乎?”可惜如此宝贵的建议竟被懦弱而又吝财自封的朱由木取拒绝。不久,衡王便向清朝递了降表。稍后,明代尚书刘鸿训之子刘孔和自长山率部南下,“过青州,欲扶衡王俱南,王不可,孔和痛哭辞去”。
清顺治元年九月底,一支被明三边总督、长山县人李化熙招抚的、由原李自成帅标旗鼓赵应元和原明潼关道杨王休率领的队伍,进入青州,杀清招抚侍郎王鳌永,招兵买马,“欲扶衡王登基”,可惜由于南明忙于内争,无兵接应,未几失败。最终山河十二,为清所有,成为多铎南下的插虎之翼。
在清代文人所写关于青州衡王府宫人林四娘的故事之中,《聊斋志异》中的《林四娘》一篇,故国之思,沧桑之悲,表现得最为明显、浓郁。林四娘所作诗“红颜力弱难为厉,蕙质心悲只问禅”,与《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贾宝玉所作《姽嫿词》“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字里行间,隐约皆有千古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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