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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un Feb 20 11:42:45 2005), 站内
作者
梁卫星
生活,在道德判断之外——关于《被背叛的遗嘱》
1、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昆德拉通过对属已的文学艺术史的梳理,挖掘出了
一种他推崇备至,隐隐尊为未来人类真正合理生活必得遵循的道德:一种非道德的道
德——幽默。在他看来,幽默是现代精神的伟大发明,与小说的诞生相关联,是一个
特殊种类的可笑,其“使所有被接触到的变为模棱两可”。这是一种深沉的非道德的
道德。“这种道德与人类无法根除的行为相对立,这种行为便是:迫不及待地,不断
地对所有人进行判断,先行判断并不求理解。这种道德要求的小说的人物不是建立于
想象之上,而是建立于预先存在的真理之上,或成为善与恶的范例,或成为互相对抗
的客观规律的代表,而非道德的道德将人物置于无边无际的想象之上,在这一王国里
,人物是自主的,有自己的道德之人。”(《被背叛的遗嘱》第6页)这样的结果使
小说成为令人惊奇的陌生化领地,使人不能不试图理解与其自身信奉的真理不同的真
理。
我们不能不承认昆德拉抓住了要害,道德判断的热忱的确是一切人的梦魇,有神
论者与无神论者概莫能外。人们如此热衷于道德判断,以至于人们总是觉得自己掌握
着人世间普遍唯一的真理,代表着这世间最伟大光荣正确的至高无上者,不管其是上
帝或导师,真主或领袖。生活在道德的剪刀下,变得单纯简单之及,所有人活着只是
确证真理的存在,印证至高无上者的全能,当一切人成为了纯粹的价值载体,神圣就
只能意味着枯燥与简单、确定与不宽容。神圣,借用道德剪刀,剪去了人的个性,使
人不成其为人。这些无个性者们匍匐在地上,生活只是以一种恒久的姿态向全能的根
基忏悔罪过宣誓虔敬。
据昆氏所说,与此相反,在伟大的欧洲文学艺术世界里,幽默在想象的天地里让
这些宣誓虔敬的人们站起来,让人的思想取代全能者成为自己生活的基础。他信仰或
不信仰都取决于他自己;他以一种什么方式信仰,仍然取决于他自己;更为重要的是
,他作为人的思想开始复活,“以一种历史与心理的方式探讨神圣”。谁都知道这意
味着什么。在道德判断肆虐的王国里,对神圣的探讨是不可想象的,人只有膜拜的权
利,对神圣的想象与猜测意味着剪刀的喀嚓。人站起来,从严肃的亵渎神圣开始,他
们在对神圣的探讨与猜测中力图建构自身个性的确定性。
很明显,幽默从来就不是什么美学价值,也不是什么创造风格或方式,而首先是
一种个人建构,一个个体的自我认同只能在道德审判被搁置的时空展开其艰苦历程。
挣脱了道德的捆绑,想象在人的一切领域翩翩起舞,编织个人生活的独特容颜与其属
已生命的异质风貌。然而,想象的领空终归是有限的,无论他将自己的织针延伸到人
的行动与心灵的什么地方,自我的确定性仍旧是一个扑朔迷离的问题。没有人可以依
凭他的行动确切无疑的宣称他是他自己;总会有这样的时刻,他的行动走向了他的反
面,让他无法面对自己。他终究还是会在自己的行动面前痛苦的发问:我是谁?我从
哪里来?到哪里去?哈姆雷特式的疑问之根源就在这里:他不能确定自己需要什么样
的行动。同样,也没有人可以依凭他内心的情感与思想断然宣称他是他自己,在这一
点上,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对个体思想逻辑的偏执与托尔斯泰式的对个体思想逻辑瞬
间坍塌的针锋相对总让我们无所适从。事实上,一个人在自我认同的艰难之旅中,总
会时时陷入绝望,他无法坚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他的行动总是无数人有过的行动,
他之所信奉与他之所变化也总是无数人之所信奉与变化——过去无数代的人们与此时
此刻无数的人们,甚至未来无数代的人们。他凭什么坚信自己就是自己?这真令人绝
望,模仿与被模仿同样取消了他的自我确定性;然而,且慢,如果没有这种真诚的模
仿,人如何可以被辨认?不能辨认的个人还是一个确定的自我吗?这的确是一个悖论
。但,自我认同的正确道路就在这样的悖论中浮出水面!是的,昆德拉强调,幽默与
想象的领地始终是历史的领地,在历史之外,一切幽默与想象都是不可能的,也是无
意义的,或许是根本不存在的。幽默与想象在历史的领地内挖掘个人生活的遥远依凭
——“那些异彩缤纷的生活观念,那些无法追忆的习惯,那些湮没无闻的既定形式,
那些石化的图腾”——幽默与想象让他们恢复生机。他们说,当死人在活人身上复活
的时候,活人才能成为他自己!当一切历史时代都浓缩于个人的行动与心灵之中的时
候,活人才能成为他自己。于是,自我认同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发现自己被限定的过程
。在复活那些自身限定性内容的过程中,人获得的不是枷锁而是自由。因为这种限定
性的自由,他如此独一无二,以至,我们很简单就可以认识。毫无疑问,这些古老时
代的生活观念,习惯,既定形式,图腾与人格范例各自坚持着自己的真理,但又并不
贬斥打击异已的真理。他们彼此共存,相安无事。个体的自我认同过程于是也变成了
一个对神圣拆解的过程,在这个相对性的世界里,人的自由意味着没有人正确也没有
人错误,生活不再是判断,“生活只是他自己”。是的,生活只是他自己,这意味着
在幽默与想象的天国里,对历史的复活成为了对历史的反动。这并不是一个悖论,对
历史的复活是对生活世界的复活,是对个人选择与个人创造的复活;而对历史的反动
,从某种程度上说,实际上是对神圣的反动。这里的历史不是生活世界的历史,是神
圣的历史,他们以一种不可置疑的力量君临于人,君临于人的生活,敌对而非友好,
理性而不人道,未被邀请而不速而至,他们热衷于判断与删减,在这种神圣的爱好中
,生活被侵略并最终被毁灭。
于是,对自我的建构过程也是一个通过对历史的反动与对历史的复活,重新寻找
生活世界的过程。一种没有生活的自我是不可想象的,划定生活世界的界限,寻找生
活的方式,以一种相对性的宽容态度,自我在幽默的笑声中于轻盈的想象蝶飞中,终
于落成!
2、毫无疑问,体现在文学艺术创造中,对自我的建构意味着,真正的作家在路
上,在一条道路的中间,在一切真正的作家共同创造的历史之中,他们通过与已死和
将生的作家们的对话延伸着真正的文学艺术的历史。这条路,没有尽头!
在路的中间,真正的作家们不断廓清伟大先辈们周围的为他们的同时代人或后代
们所编织的道德理想主义与神圣律令的迷雾,戳穿这些因死亡而不得不任他人任意穿
上的所谓的崇高甲胄,让他们复活,与他们对话,并共同开拓文学历史的新领地。
这样的对话真的很艰难,因为还有一种历史缺席的对话,他们总是僭越前者的位
置,并最终将前者彻底消灭。这种历史缺席的对话实际上是一种学问,一种冠以先辈
名字的学问,在这些学问中,人们只看到隐喻,而无其他。这里所说的隐喻始终是宗
教的,是精神分析式的,是存在主义的,是马克思主义的,是政治的……这种对隐喻
的抽象实际上是在破译宗教的启示,解开哲学的隐语,最终是寻找道德判断的最高标
准,将生活与世界分裂为对立的两极,并不容置疑的作出取舍,为一切人做出取舍。
于是,伟大先辈们通过想象所改变的真实世界消失了,对话成为了对缺席者的审判。
文学的历史被湮没于热衷于判断的人类的历史之中,一并湮没的,自然是生活世界。
一切道德判断总是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激情。在不为人知的力量通过道德判断从外
部赋予世界与生活以意义的过程之中,浪漫主义者总是通过比喻的抒情化与生活的戏
剧化对此表示无尽的敬意与感激。然而,伟大的文学是深刻的反浪漫主义的,他们知
道生活的意义不是从外部给予的,更不是来自某种不可测的外在力量。实际上,生活
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因为他的无意义,这种无意义的力量并不比外在的强力弱多少,他
一样可以使人或亢奋或反感。也是在这个根基上,伟大的文学总是越过真实性的疆界
,让梦与现实完美混合。返身把握真正的世界。是的,这的确不可思议,但事实正是
如此。以比喻和象征为例:伟大的文学一样不可避免的是象征与隐喻的,但却是另一
种象征与比喻——有关存在和现象学的象征与比喻。这里的象征与比喻拒绝情感化与
戏剧化的浪漫主义。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从内部破除、抓住人物行动的意义,人物所置
身其中环境的意义;从而恢复生活世界的真实面目。这样的比喻与象征是梦也是现实
,而在梦与现实混合的地方,我们看到的不就是生活的真实吗?
3、在一条路中间,在历史之中,在一切伟大先辈们的美学话语场中,是如此艰
难!这取决于对所有历史之中的非凡的十字路口的敏感与由此而及的致敬。遗憾的是
,现实世界的至高生活逻辑——道德判断,自外部强加意义,所有这些自以为是的人
类品性,总会入侵文学的历史,削弱对美学的敏感度,使文学写作者们与其失之交臂
,从而跌落于文学的历史之外,自然,也跌落于真正的生活世界之外。
对文学十字路口的漠视与无知。总是让文学的历史支离破碎。现实生活的逻辑得
以取代文学历史的美学逻辑。这使文学历史成为顾此失彼的历史。在顾此失彼的过程
之中,某种美学规范成为历史的全部,并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这就是文学历史不能不
呈现为上半时与下半时的根本原因。这也是在两个半时之间,那些汇聚了全部文学历
史的十字路口湮没无闻的根本原因。更为可悲的是,当文学遗忘了自己的全部历史,
而将自己的下半时或上半时作为文学历史的全部,这些半时的美学规范就会褪变为现
实世界的伦理规范,成为抽空生活世界全部丰富性的元凶大恶。
以纳博柯夫这位伟大的下半时作家为例,他在专论塞万提斯的书中,对《唐 吉
坷德》做出了一个挑衅性否定的判断:一部被过高评价,天真,重复,充斥难以忍受
和非真实的残酷性。这不独是由于对文学十字路口的漠视而导致的两个半时的美学伦
理的鸿沟造成的误解,这更是一种以真实作为最高美学规范对文学历史开创者的道德
审判。真实在这里实质上既是美学伦理也是生存伦理,这种粗暴的否定不独忽视了生
活中的非真实的一面,更为可悲的是,还遗忘了对真实的可能的多种理解。真实仅仅
成为了对理性或非理性,对神圣或非神圣的片面的模仿。正是在真实的律令下,美学
与生活的双重法庭矗立起来,对丰富生活,对开拓丰富生活的文学世界展开了没有被
告辩审员的暴虐审判。这个法庭将世界一分为二,将情感,心灵,主观,敏感,意义
,严肃,责任,道德……置于头脑,客观,非敏感,游戏,无意义,认识……的对立
面,并将前者视为好,而将后者视为坏,或者在另一时代反之。历史就这样被缩小,
生活世界就这样被确定。这真是令人绝望,为什么,什么时候人类都无法避免表态,
以求得一种态度正确,政治的,哲学的,宗教的,美学的,等等!
可是,让我们听听昆德拉的话吧,他说:回到文学的历史之中去吧,来到路的中
间,向伟大的十字路口致敬,全部的历史与丰富的生活世界就在那里!
4、昆德拉的意思是说,回到历史中来,回到一条路的中间来,向那些伟大的十
字路口致敬,实质上意味着发现,发现文学的本体论使命。在全部被缩小的文学历史
中,文学的本体论使命在于对现实生活的抽象,通过这种抽象,寻找现实的神话学意
义,确立由此而及的哲学的,宗教的,政治的,美学的态度,塑造生活的模本:生活
象征性的,永恒性的,普遍性的面孔。在这里,有一种坚固的信念:没有任何东西对
生活来说,比诗歌性与戏剧性更重要,这种信念始终在满足人们将生活改编为神话的
恶习。
然而,被改编为神话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人的生活就在这样一种缩小的文学本
体论使命与不可遏止的道德意义冲动中永远的消失了。
“只有散文,才是生活的真实面孔”(昆德拉语)。回到真正的路中来,向那些
伟大的十字路口致敬,正是为全部文学寻找生活的散文面孔。在这里,散文不是一种
报告形式,而是现实的面孔,每日的,即刻的,具体的、易逝的面孔,它是神话的对
立面,再没有什么东西比生活的散文更为隐匿的了,生活的散文因为生命本身的流动
性,因为生命之为生命的那些思想、情绪、行动的转瞬即逝,总是趋于隐匿。生活的
散文就是永远都在趋于隐匿的现在!所以,让小说走向散文的隐匿的心脏,走在散文
的美的道路上,就是完成文学的本体论使命,永远留存永远都是即将失去而趋于隐匿
的现在。
完成小说的散文美任务,发现隐匿的现实生活。那就让所谓的理性,抒情性,因
果逻辑性,戏剧性见鬼去吧,让对意义的追求与对道德判断的热衷冷却下来吧。回归
日常生活的逻辑,就是回到生活的散文面孔。
5、然而回归日常生活的逻辑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与日常生活的逻辑相对,神话
学的逻辑是什么?尊重象征、隐喻,努力抽象、概括,赋予意义,以一种非凡的结构
热情,以一种坚韧的对思想的系统化深刻化的热情,利用戏剧化,抒情化的手段超越
日常生活,使日常生活变为某种神话学判断的基本资料。在这种逻辑中。对日常生活
的超越,不可避免的变成了对日常生活的取消。
可是,没有了日常生活,人,是可能的吗?生活,是可能的吗?那么,回归日常
生活的逻辑当是保持对一般性、繁琐性、庸常性、无主题性,无意义性的尊重,保持
对难以预料方向的实践性的尊重,保持对思想系统化倾向的非系统化。
这种尊重是如此重要,他蕴涵着一种深刻的信念:每个人都在无意识参与那些“
其意义脱离他们自己”的事件的客观意义,“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前行犹如在雾中前
行”。这里,我引用了昆德拉的一个重要概念:雾。雾实际上是指每个人具体的生存
境遇。这些生存境遇由于生命本身的特质而必然是一般性的、繁琐性的、庸常性的、
无主题性的、无意义性的,但,同时却又因为个人的价值与意义追求而拥有了这些特
性的反面。可见,个体的生存境遇是主观的、情绪化的、易变的,尽管他会受到时代
氛围的影响,但针对每一个具体的个人,其影响注定了是不同的,可见,每个人都只
能按照他自己所理解的生存境遇去行走。没有人可以知道他人的生存境遇究竟如何,
更没有资格对其指手画脚。也正是基于人总是按照自己对自己的生存境遇的理解去行
动这一点,昆德拉说,每一个在自己的雾中前行的人都是自由的。显然,我们因此必
须保持对他人生活之雾的足够的敬意,正如我们必须要求他人尊重我们自身所行进中
的雾一样。我们在雾中前行,是自由的。如果没有雾,我们就会失去自由,这一点我
们从他人身上看得非常清楚。因为我们总是看不见他人生活中的雾,我们以为他人是
不自由的,他人看我们亦如是。自由总是相对于他人而言的,没有雾,我们看不见他
人的生活境遇及由此而致的选择。我们的判断必将错过真正的历史,看不见雾,我们
都是盲目的,尊重雾就是回避判断甚至审判。
是的,回避审判,就是对日常生活的尊重,也是对雾的尊重,这使我们避免了审
判精神的入侵。因为基于那种天生的道德理想主义激情与神话生活的热望。我们每个
人都是潜在的审判员。审判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乃至整个生活直至自我审判,让自己的
生活与他人的生活一起化为乌有。
回归日常生活就是与审判精神的持久战斗。如果说回归日常生活是捍卫所有生活
的记忆,让生活的散文呈现为存在的意义,审判则是神话生活的记忆,这种记忆巨大
无比,但却“是一个完全特别的记忆,可以确定为对所有不是罪过的忘记”(昆德拉
语)。当人忘记了不是罪过的生活,当人记忆的都是有罪的生活,你除了向生活之外
寻求意义,归依身外的无名的强大力量。将不是所是的生活作为真正的生活,你还有
别的选择吗?没有!可见,审判的精神是绝对的,审判的精神与空间无所不在。审判
不是因为你有罪,而是要让你承认有罪,让你产生犯罪感,最终审判的神话学性质使
其自我社会化,让你自我批评,自我寻罪,进而与刽子手认同,结果是:“审判不是
为了伸张正义,而是为了消灭被告”(昆德拉语),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审判精神
是如此可怕,他通过一系列的程序,使人的自我在自我推罪中化为乌有,最终连肉体
也彻底毁灭,生活还在哪里呢?
所以,正当的逻辑结论是:捍卫日常生活,坚持对日常生活的回归,正是为了恢
复无罪生活的记忆,坚持人的自我认同性,最终捍卫生活本身。
然而,在何种程度上,人才能做到对日常生活的完整捍卫呢?这种必要的彻底性
的需要的底线在哪儿呢?人在什么情况下才可以永久保持真正自我的完整并通过这份
自我,保持其生活的全部丰富性?昆德拉指出,答案在于对个人隐私的无保留的尊重
。日常生活天然是私密的,因其烦琐,细碎,易逝,一般,多主题,无因果……然而
,正是这些日常生活的特质中蕴含着一个人的自我认同的密码。所有这些日常生活特
质的公开化,透明化,普遍化,戏剧化 ……都意味着个体自我的部分丧失,这种丧
失使因自我而成的主体的人客体化,物质化。卡夫卡便认为这种对主体人的客体化物
质化是主体人的最大耻辱,正是因此,他给他的朋友布洛德留下的遗嘱就是毁灭他的
一切文字。的确,这实在是一种不堪承受的耻辱!只要看一看因为遗嘱被背叛而产生
的卡夫卡学——这一专门致力于将卡夫卡客体化与物质化的学问就明白这种耻辱是何
等可怕了!可见,对这种耻辱感的尊重只能是着落于对隐私的尊重与保卫。当隐私自
成为隐私,审判的精神将无孔可入,有罪推定的强力将无从施展,日常生活将以一种
透明的方式得以隐匿,那时,自我与主体永存,并不因生命的消失而消失。是的,隐
私是自我完整性周身的雾,路在雾中,生活在雾中自由的拓展、铺陈!
6、在对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以我所理解的“对正常生活的捍卫与对个体
自我的构建及持守”作为意义线头进行了如此不厌其烦的提要钩玄之后,我不能不说
,这不是一本好的文学艺术评论,也不是一本好的文学艺术史,我们可以在手头随时
拿起一本拙劣的文学艺术评论或文学艺术史而得到更多。然而,我不得不说,这是一
部伟大的书,一部奇书。我们的知识视野、阅读期待与思维方式早已被那种意识形态
化与技术主义至上的文学教材钳制。我们很少思考文学的伦理目的是什么,而这本书
所做的就是对文学本体论任务的阐释与清理,一种对文学本质精神的热情弥漫在字里
行间。
或者说,这本书实际上是在阐明一种文学艺术伦理,一种文学化的生存伦理。并
无意于阐明什么文学创作的规律性东西。更为明确的说法是,昆氏通过对某种文学精
神的提纯,使之伦理化,以取代人类一直自然而然遵循的但却又始终在删刈甚至毁灭
人类生活的生存伦理,从而拯救人类的真实生活。作为一个极其自觉的文学家,昆德
拉一如席勒和伽达默尔、阿多尔诺等伟大的哲人一样,坚信真正的文学艺术其判断标
准是真理而非美。这一标识性的真理性认识当然是来自文学艺术本身,实际上也就是
来自生命本身。因为没有什么科学比真正的文学艺术更能直面生命并表达生命的了。
真正的文学艺术对生命的表达必然是真理性的表达,要寻求人类生命合理化的生存伦
理,除了在文学艺术中寻找还有其他地方吗?当然,寻找的过程也是批判的过程,所
以,昆德拉在这本书中大力批判了支配人类的一系列生存伦理,比如道德判断,比如
审判精神,比如自我中心主义,比如二元思维方式,比如意义寻求狂热,比如自我的
静态化理解……不能不说,他所批判的,的确是人类正常生活的大敌。当然,他对幽
默伦理无保留的推崇这种行为也同样有着上述他所批判的伦理偏执,而且,幽默作为
一种伦理本身其对一切价值与意义的相对化也有将相对性绝对化的嫌疑。另外,昆德
拉一方面强调文学艺术不应讲求道德,但另一方面,他却又从文学艺术史中提纯出了
一种道德,并企图用以作为一种生活伦理,这都不能不说是这位大师自相矛盾的地方
。但我想说,这与其说是昆德拉的缺憾,不如说是人类本身的有限性使然,人是一种
既相对又绝对的存在,他总是自相矛盾的,用昆德拉的话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
笑。这是不可避免的。我所感动的,是昆德拉的真诚。正是基于真诚,他大力批判了
造成人类生活危机的一系列伦理价值与人的劣根性;也正是基于真诚,他希图以文学
精神拯救人类的真实生活。他本人的一系列文学创作也深刻印证了这一点。而相比昆
德拉本人的思考与创作,相比于他的文学艺术史中的那些始终致力于捍卫人的独立尊
严与日常生活的大师们,我们的文学不说提纯出一种精神了,就是在其中看到一点真
诚都成为了一种奢望。我们的文学艺术除了赤裸裸的器官叙事和屈身表态,除了媚俗
媚权媚钱,除了亵渎个体自我出卖个人尊严,还有什么呢?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要说,《被背叛的遗嘱》是一部伟大的书,是一份挽救被
背叛的遗嘱的遗嘱。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书出现呢?!
【本文为《世纪中国》网上首发,感谢作者惠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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