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子:麦地上的太阳
[多年前的在湖大的一篇旧作]
唐小兵
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是可悲的,而一个产生了英雄却不懂得珍惜的时代更是可耻的。我不知道1989年3月26日下午5时40分在山海关卧轨的海子临终前发出的天问:“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想表达什么,而这些僵死于事实的语言符号又能够表达什么。如果没有向往飞翔的荆棘鸟俯伏在最长最尖的荆棘上撞击出的血色的绝唱,这个世界依然会在沉默的永劫轮回中用生活固有的庸常湮灭流星飘逝的诗意。即便面对海子选择的这种粗暴而野蛮的自我终结方式,人类自会在热情的旁观或者冷漠的叙述中消解死亡自身内在的惨烈从而获取一份形而上的辉煌的轻松。在这个意义上,海子之死对于人类实在微不足道乏善可陈。
然而,自欺欺人的存活者会惊异地发现事情决非维特根斯坦式的明晰,海子之死在遮蔽生命的城墙上开掘了一个永远也无法弥合的黑洞。从此,活着的人们便再也逃逸不出被审视和观照的心灵处境。黑洞内外交织着苦难和阳光弥漫的神圣光芒。海子惊人地前定了这种反差:“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是啊,在一个浅薄的时间被钟冷漠地打击的时代,除了死亡,还能收获什么,除了死得惨烈些,还能怎样辉煌?
我始终认为,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他首先必须充满了对这个世界乃至人生的无限温情,他的诗句必定在简洁而平静的语流里折射出诗人内心灼热的人性光芒。而海子无疑用他空谷足音的诗歌文本证实了这一道理。他的语词显示出一种令人震惊的洗尽铅华直逼人类心灵本质的力量。在这样一个语言被猥亵成一种淹没思想的纯技术性的娼妓时代,海子的真诚诗歌毫无疑问地成了尖锐的质问和招魂的白幡。麦地是海子常用的意象。“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起没有声响”。没有任何附丽,仅仅凭借无动于衷的动词和名词就勾勒出月光下的侵浸骨髓的沉郁和忧伤。与此同时海子描述母亲的诗行:“在月光照耀下/你的母亲是樱桃/我的母亲是血泪”更是在温情脉脉的底色里透露出冷酷的理性和悲鸣的感伤。
从安徽的查湾走进北大,又从北大迁徙到昌平,然后又四处漂泊向西追寻的海子在频繁的变迁中无非是想使自己不死于事实的虚妄与粗硬,而在虔诚的寻访里把自我从单调的偶然中拯救出来。因此,当他梦呓般吟唱“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当他悲壮地展示出“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的内心孤独与凄凉;当他孩子气地用纯真的语句“今夜 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裸露出羞涩而温柔的灵魂时,面对这位竭力挽留农耕时代最后一抹余晖的腼腆而粗犷的诗人,粗糙而空旷的掌心再也覆盖不住柔弱的泪水,黑色的眼睛被孕育于黑夜的光明诗意而残忍地灼伤。
荷尔德林曾经在《面包和酒》中说:“这样去期候,我又能做什么/我全然不知,而在贫困的时代里诗人何为?”诗人何为如同斯芬克斯之谜永远悬置在每一个诗人善感而焦灼的灵魂之上,也同样烧灼着在五月的麦地上天鹅的村庄沉默孤独的海子。假若海子仅仅停留或迷醉于对故乡的麦地、月亮、少女、村庄的一种夜莺鸣叫般的抒情态度上,那么他便只能自证为一名生活的歌手。然而海子用他的卷帙浩繁化骨扬灰的史诗《太阳七部书》把历史与人类这对双胞胎同时推上了断头台,去接受永恒与良知的审判。海子成了诗人的诗人。
并非每一只在亚洲铜黑亮的表面上飞翔与栖居的白鸽子都会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并非每一颗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都会在击鼓之后叫做月亮,海子弃绝了所有的意淫与自慰的表演,而独自一人眼含热泪地走到了人类的尽头。面对被生存的真实刺瞎了双眼却还集体狂欢的人类,他无限怜悯地在人类尽头的悬崖上用血泪和激情雕琢出三句诗行:“一切都源于爱情/爱情使生活死亡。爱情使真理死亡/与其死去,不如活着!”令人遗憾的是,海子最终无法说服自己用“在真理中呼吸”(里尔克语)的歌唱方式与世界达成卑微的媾和,也不能容忍头上插满鲜花的自我在回归故乡的坟墓路途中诗意衰竭,他毫不犹豫地以一种狞厉而悲伤的卧轨方式来践行“适时而简洁的死亡”理想,给世界抛掷下一堆美丽而危险的碎片,但我们宁愿如同活在风暴里的海子本人一样坚信“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的可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