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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文弄墨] [连载]陈寅恪:柳如是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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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3 00: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悲悼《柳如是别传》

李劼

悲剧《红楼梦》于非人世界拓出一片人性天地,《柳如是别传》从历史深渊推出一团人格光明。所谓人格光明,当类于马丁·海德格尔《Being and Time》之Being,或曰存在之敞开,或曰存在之关怀。窃以为,正是这种存在关怀意义上的人格主题而不是常人所云之爱国热情,使《柳如是别传》高出于其他相类题材之作,而足以与《红楼梦》媲美。

爱国热情乃一古老话题,几与女子的操守贞节相同。而恰恰又是女子最易被莫名其妙地视为亡国之祸根,一如她们也往往因被断言失身而蒙耻。其缘由或许是源于男权世界中的女子,历来身处弱者地位,王公贵族侵占其身体,文人学士审判其道德,既无肉体之自由,亦无灵魂之标扬。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已是千古定评。可诗人大概不曾想过,国家之兴亡,商女本无责。这个世界为男人掌权,男人操戈,成败兴亡,唯男人是问,何以感慨“商女不知”?与之相应,救国救民之光荣则总也落不到商女头上。当年夏衍先生的《赛金花》一剧似有此意,然因鲁迅先生一觉醒来发现“与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阵的赛金花也被奉为九天护国娘娘”而作罢。鲁迅的深刻自然远在杜牧之上,且不说对历史的洞察力,即便伦理观念,也有其早年的《我之节烈观》作证,然其晚年也偶尔难以免俗。可见女人尤其商女与亡国之关系已经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传统因袭,如激烈反对女人亡国说如鲁迅先生者,有时也会落入文化积习的圈套。

那么,陈寅恪先生作《柳如是别传》其意何在?难道仅意在言说商女更知亡国恨吗?

倘若仅此而已,《桃花扇》便足矣。

寅恪先生于《柳如是别传》述及河东君与钱牧斋事迹时,曾讲到柳如是的“三死”: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挚一囊,从刀头剑中,牧圉惟谨。事解,宗伯和苏子瞻御史台寄妻韵,赋诗以美之。……

宗伯薨,族子钱曾等为君求金,于六月十八日自缢死。

“三死”显然以柳如是为红花,以钱谦益为绿叶。然仅止于此,《别传》则与《桃花扇》无异。而我以为,《别传》高出于《桃花扇》之处,不在于对柳氏的讴歌,而在于对钱氏的理解。

寅恪先生固然不以宗伯行止为然,并于行文之中时有讽意,如评说钱氏被讥为两朝领袖的史料时说:

牧斋在明朝不得跻相位,降清复不得为“阁老”,虽称“两朝领袖”,终取笑于人,可哀也已。然统观全书所述,作者多有持平之论。同样为“劝死”的史料,至若《蘼芜纪闻》引《扫轨闲谈》云:

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西山风景,探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寅恪评道:

尚湖西山皆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皆在白下,时间地域,实相冲突。此妄人耳食之谈,不待详辨。

以寅恪先生之见,柳如是与钱谦益之间,虽然性格相异,“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于选择生死上也殊多差异,但两者的选择却同样严肃。何况钱氏留恋生活,并无卑劣之迹。《别传》曾连引数则史料,论述钱氏有关柳氏与他人往来一事之态度,如: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别传》并不因为钱谦益的迟疑怯懦而一味痛斥,相反,作者于开卷缘起一章便点明:

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而不能自已者焉。

自己“不降志,不辱身”,然亦不因此自觉高人一筹,贬诋他人。强者虽有强者之刚烈,弱者亦自有弱者之尊严。正是在这一点上,《柳如是别传》高出《桃花扇》一筹。《桃花扇》可列为历史上有关商女与亡国之关系的别一种说法。粗粗一看,这类作品似亦为商女伸张,如李香君之大义凛然。然深加细究,则可发现,此种爱国热情乃节妇烈女的同义语。中国历史上的统治之术有王道霸道之交互,中国人的相残则有暴力屠戮与道德谋杀之区分。大群凌迟乃阳光下的罪恶,人人所见;道德绞杀却是黑夜里的阴谋,难为人觉。《桃花扇》张扬商女爱国,意在贬斥书生汉奸。李香君形像之于侯方域宛如一把道德匕首,刀刃所至,一片血肉模糊,而有趣的是,刽子手又照样由文人孔尚任担当。由于书生与商女同属弱者之列,既无大权在握,又无金戈在手,故每每在兴亡关头要被责问忠烈名节。书生从戎如辛弃疾者固然英勇可嘉,文人赴死如文天祥者亦可谓汗青丹心,然而倘若其均为名节而去,不亦悲夫?试问,帝王将相且无以保护其臣民,平民百姓(包括书生商女)又何以应为前朝殉葬?即便就清兵入关而言,此乃崇祯皇帝及大顺皇帝之干系,何以历史往往不究皇帝问书生?如果问一问在大明、大顺、大清之间,凭什么说选择这个光荣选择那个可耻?当何以置答。按照一种惯例,只要主战,打败了也是英雄;谁想谈判,成功了也有卖国之嫌疑。同样的逻辑用于书生,则因为其手无寸铁,总免不了有沦落的危险,一如中国女子时常面临名节问题一样。人格的关怀,往往不是强者的逻辑,而是弱者的哲学。强者大多注重功利,欲主宰生存的权益;弱者往往关怀灵魂,只将写存在的历史。然而中国人历来倾向于强者的专制权力而无视弱者的生存权利,故伦理准则总是按强者的意志制定。杜牧“商女”一诗如是,《桃花扇》一剧如是,几乎所有的传奇故事戏曲小说都如是(如《水浒传》里宋江杀惜,武松杀嫂,总是杀得理直气壮),唯有《红楼梦》唱了反调,唯有《柳如是别传》写了相反的历史。

中国人有帝王将相的历史,有起义造反的历史,又有为民主科学奋斗的历史,唯独鲜有弱者的历史,灵魂的历史,或曰人格的历史。以中国文化之境况,由于个体的被忽略,群体的被夸大;强权的膨胀,弱者的萎缩,故本真的存在通常以人格形式向此在敞开,在生死关头,在兴亡年代。汉末有党锢之争,明末有社团风潮,即如建安七子,魏晋风度,亦不失为一种灵魂的高扬。总之,是此种对人格的关怀和张扬而不是其它任何主题,构成了《柳如是别传》最为意味深长之处,成为其主旨所在。寅恪先生乃以此“痛哭古人,留赠来者。”也

几十年过去,高山犹在,流水依旧,盲翁之余音,已无迹可寻,所幸尚有《柳如是别传》连同《红楼梦》默然立于寂寞的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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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緣起

第二章 河東君最初姓氏名字之推測及其附帯問題

第三章 河東君與“吳江故相”及“雲間孝廉”之関係

第四章 河東君過訪半野堂及其前后之関係

第五章 復明運\動(附銭氏家難)
 楼主| 发表于 2005-3-23 00: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缘起

  ○咏红豆(并序)

  昔岁旅居昆明,偶购得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因
有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属草。适发旧箧,此
豆尚存,遂赋一诗咏之,并以略见笺释之旨趣及所论之范围云尔。

  第一 东山葱岭意悠悠。谁访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
迎春湖上柳同舟。纵回杨爱千金笑,终剩归庄万古愁。灰刧昆明
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

  ○题牧斋初学集并序

  余少时见牧斋初学集,深赏其“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
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句。(牧斋初
学集参陆“谢象三五十寿序”云:“君初为举子,余在长安,东
事方殷,海内士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
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奋臂,谈犁庭扫穴之举”等语,可
以参证。同书玖拾天启元年浙江向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伍问,
皆论东事及兵法。按之年月节候,又与诗意合。牧斋所谓“庄周
说剑篇”者,当是指此录而言也。)今重读此诗,感赋一律:

  “早岁偷窥禁锢编。白头重读倍凄然。夕阳芳草要离家,东
海南山下巽田。”(牧斋有学集壹参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
四十六首之四十四“银磅南山烦远祝,长筵朋酒为君增。”句下
自注云—“归玄恭送春联云,居东海之滨,如南山之寿。”寅恪
案,阮吾山葵生茶余客话壹贰“钱谦益寿联”条记兹事,谓玄恭
此联,“无耻丧心,必蒙叟自为。”则殊未详考钱归之交谊,疑
其所不当疑者矣。又鄙意恒轩此联,固用诗经孟子成语,但实从
庾子山哀江南赋“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
粟。”脱胎而来。其所注意在“秦庭”“周粟”,暗寓惋惜之深
旨,与牧斋降清,以著书修史自解之情事最为切合。吾山拘执孟
子诗经之典故,殊不悟其与史记列女传及哀江南赋有关也。)谁
使英雄休入彀,(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金陵。
未几牧斋南归。然则河东君之志可以推知也。)转悲遗逸得加年。
(牧斋投笔集下后秋兴之十二云:“苦恨孤臣一死迟。”)枯兰
衰柳终无负,莫咏柴桑拟古篇。

  右录二诗,所以见此书撰著之缘起也。

  寅恪少时家居江宁头条弄。是时海内尚称义安,而识者知其
将变。寅恪虽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触,因欲纵观所未见之书,
以释幽尤之思。伯舅山阴兪觚斋先生明震同寓头条弄。两家衡宇
相望,往来便近。兪先生藏书不富,而颇有精本。如四十年前有
正书局石印戚蓼生钞八十回石头记,其原本即先生官翰林日,以
三十金得之于京师海王村书肆者也。一日寅恪偶在外家检读藏书,
获睹钱遵王曾所注斋诗集,大好之,遂匆匆读诵一过,然实未能
详绎也。是后钱氏遗著尽出,虽几悉读之,然游学四方,其研治
范围与中国文学无甚关系,故虽曾读之,亦未深有所赏会也。丁
丑岁芦沟桥变起,随校南迁昆明,大病几死。稍愈之后,披览报
纸广吿,见有鬻旧书者,驱车往观。鬻书主人出所藏书,实皆劣
陋之本,无一可购者。当时主人接待殷勤,殊难酬其意,乃询之
曰,此诸书外,尚有他物欲售否?主人踌躇良久,应曰,曩岁旅
居常白茆港钱氏旧园,拾得园中红豆树所结子一粒,常以自随。
今尚在囊中,顾以此豆奉赠。寅恪闻之大喜,遂付重值,藉塞其
望。自得此豆后,至今岁忽忽二十年,虽藏置箧笥,亦若存若亡,
不复省视。然自此遂重读钱集,不仅藉以温旧梦,寄遐思,亦欲
自验所学之深浅也。盖牧斋博通文史,旁涉梵夹道藏,寅恪平生
才识学问固远不逮昔贤,而研治领域,则有约略近之处。岂意匪
独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东君之清词丽句,亦有瞠
目结舌,不知所云者。始知禀鲁钝之资,挟鄙陋之学,而欲尚论
女侠名姝文宗国士于三百年之前,(可参云间杜九高豋春尺五楼
诗集贰下“武静先生席上赠钱牧斋宗伯”)诗云:“帐内如花真
侠客。”及顾云美苓“河东君传”云:“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
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如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
士名姝之目。”诚太不自量矣。虽然,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
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
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
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
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
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牧斋事迹具载明清两朝国史及私家著述,
固有阙误,然尚多可考。至于河东君本末,则不仅散在明清间人
著述,以列入乾隆朝违碍书目中之故,多已亡佚不可得见,即诸
家诗文笔记之有关河东君,而不在禁毁书籍之内者,亦大抵简略
错误,剿袭雷同。纵使出于同时作者,亦多有意讳饰底诬,更加
以后代人无知之虚妄揣测。故世所传河东君之事迹,多非真实殊
有待发之覆。今撰此书,专考证河东君之本末,而取牧斋事迹之
有关者附之,以免喧宾夺主之嫌。起自初访半野堂前之一段因缘,
迄于殉家难后之附带事件。并详述河东君与陈卧子(子龙)程孟
阳(嘉燧)谢象三(三宾)宋辕文(微舆)李存我(待问)等之
关系。寅恪以衰废余年,钩索沈隐,延历岁时,久未能就,观下
列诸诗,可以见暮齿著书之难有如此者,斯乃效再生缘之例,非
仿花月痕之体也。

  乙未阳历元旦作

  红碧装盘岁又新。可怜炊灶尽劳薪。太冲娇女诗书废,孺仲
贤妻药裹亲。食蛤那知天下事,然脂犹想柳前春。(河东君次牧
翁“冬日泛舟”诗云:“春前柳欲窥青眼。”)炎方七见梅花笑,
惆怅仙源最后身。

  高楼冥想独徘徊。歌哭无端纸一堆。天壤久销奇女气,江关
谁省暮年哀。残编点滴残山泪,绝命从容绝代才。留得秋潭仙侣
曲,(陈卧子集中有秋潭曲,宋让木集中有秋塘曲。宋诗更是考
证河东君前期事迹之重要资料。陈宋两诗全文见后详引。)人间
遗恨终难裁。

  乙未旧历元旦读初学集“(崇祯)甲申元日”诗有:“衰残
敢负苍生望,重理东山旧管弦。”之句,戏成一律:

  “绛云楼上夜吹箫。哀乐东山养望高。黄合有书空买菜,玄
都无地可栽桃。如花眷属惭双鬓,似水兴亡送六朝。尚托惠香成
狡狯,至今疑滞未能消。”

  笺释钱在缘诗,完稿无期,黄毓祺案复有疑滞,感赋一诗:

  “然脂瞑写费搜寻。楚些吴歈感恨深。红豆有情春欲晚,黄
扉无命陆终沈。机云逝后英灵改,兰萼来时丽藻存。掸出南冠一
公案,可容迟暮细参论。”

  丙申五月六十七岁生日,晓莹于市楼置酒,赋此奉谢

  红云碧海映重楼。初度盲翁六七秋。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
功状可封侯。(时方撰钱柳因缘诗释证。)平生所学惟余骨,晚
岁为诗笑乱头。幸得梅花同一笑,岭南已是八年留。

  丁酉阳历七月三日六十八初度,适在病中,时撰钱柳因缘诗
释证尚未成书,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赋一律:

  “生辰病裹转悠悠。证史笺诗又四秋。老牧渊通难作匹,阿
云格调更无俦。渡江好影花争艳,填海雄心酒祓愁。珍重承天井
中水,人间唯此是安流。”

  用前题意再赋一首:

  “年来除从事著述外,稍以小说词曲遣日,故诗语及之岁月
犹余几许存。欲将心事寄闲言。推寻衰柳枯兰意,刻画残山剩水
痕。故纸金楼销白日,新莺玉茗送黄昏。夷门醇酒知难贳,聊把
清歌伴浊樽。”

  十年以来继续草钱柳因缘诗释证,至癸卯冬,粗吿完毕。偶
忆项莲生(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伤
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感赋二律:

  横海楼船破浪秋。南风一夕抵瓜洲。石城故垒英雄尽,鉄锁
长江日夜流。惜别渔舟迷去住,封侯闺梦负绸缪。八篇和杜哀吟
在,此恨绵绵死未休。

  世局终销病榻魂。謻台文在未须言。高家门馆恩谁报,陆氏
庄园业不存。遗属只余传惨恨,著书今与洗烦冤。明清痛史新兼
旧,好事何人共讨论。

  此稿既以释证钱柳因缘之诗为题目,故略述释证之范围及义
例。自来诂释诗章,可别为二。一为考证本事,一为解释辞句。
质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当时之事实。后者乃释古典,即旧籍
之出处。牧斋之诗,有钱遵王曾所注初学集有学集。遵王与牧斋
关系密切,虽抵触时禁,宜有所讳。又深恶河东君,自不着其与
牧斋有关事迹。然综观两集之注,其有关本事者,亦颇不少。兹
略举其最要者言之,如遵王初学集诗注壹陆丙舍诗集下“雪中杨
伯祥馆丈廷麟过访山堂即事赠别”诗,“贾庄”注,详述崇祯十
年十一年与建州讲欸及卢象升殉难于贾庄之史实。同书壹柒移居
诗集“茅止生挽词十首”,其第贰首“武备新编”,第四首“西
玄”分别注出止生以谈兵游长安,挟武备志进御事及止生妾陶楚
生事。(可参列朝诗集丁下“茅待诏元仪”及闰集“陶楚生”两
小传。)同卷“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
首。”其中“高杨”“文沈”“何李”“钟谭”等人,皆注出其
事迹。又“钟谭”注中云:“(王)微(杨)宛为词客,讵肯与
(钟谭)作后尘。公直以巾帼愧竟陵矣。”等语,可见牧斋论诗
之旨也。同卷永遇乐词“十六夜见月”,注中详引恭国观事。注
末数语,其意或在为吴昌时解脱。同书贰拾东山诗集参“驾鹅行。
闻潜山战胜而作。”诗,“潜山战”注,述崇祯十五年壬午起马
士英为凤督。九月己卯(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己卯”作“辛
卯”。是。)总兵刘良佐黄得功败张献忠将一堵墙於潜山。十月
丙午刘良佐再破和献忠于安庆等事。盖遵王生当明季,外则建州,
内则张李,两事最所关心。涉及清室者,因有讳忌,不敢多所诠
述。至张李本末,则不妨稍详言之也。又同卷“送涂德公秀才戌
辰州,兼简石斋馆丈。”一题,“戍辰州”注,言涂仲吉因论救
黄道周,下诏狱,戍辰州事。注末云:“道周辨对,而斥之为佞
口,仲吉上言,而目之为党私。稽首王明,叹息何所道哉?此公
之深意,又当过之于文辞之外者也。”遵王所谓文辞外之深意,
自当直接得诸牧斋之口。有学集诗注贰秋槐支集“闽中徐存永陈
开仲乱后过访,各有诗见赠,次韵奉答。”四首之四,“沁雪”
注,及“夏日晏新乐小侯”诗题下“新乐”注,遵王皆引本事及
时人之文以释之。同书肆绛云绛余烬集“哭稼轩留守相公诗”,
“留守”注,述瞿式耜本末甚详。同卷“孟阳冢孙念修自松圆过
访,口占送别二首。”第壹首“题诗”注,述牧斋访松圆故居,
题诗屋壁事。第贰首“闻咏”下注云:“山庄旧有闻咏亭,取老
杜诗罢闻吴咏之句。”检有学集壹捌“耦耕堂诗序”云:“天启
初,孟阳归自泽潞,偕余楼拂水磵,泉活活循屋下,春水怒生,
悬流喷激。孟阳乐之,为亭以踞磵右,颜之曰闻咏。”遵王注可
与此序相参证也。同书伍敬他老人集上“简侯研德兼示记原”诗,
附笺语,详述侯峒曾本末及嘉定屠城事。岂因李成栋后又叛清降
明,故不必为之讳耶?同卷“路易(长?)公安卿置酒包山官舍,
即席有作。”二首之一“怀羽翼”注,述路振飞事迹。同书陆秋
槐别集“左宁南画像歌。为柳敬亭作。”注中载左良玉本末甚详,
并及柳敬亭事。同卷“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三十绝
句,其第壹玖首“四乳”注,述倪让倪岳父子本末。第贰壹首
“紫淀”下载张文峙改名事。第贰捌首“史痴”“徐霖”注,言
及两人之逸闻。同卷“读新修滕王阁诗文集,重题十首。”第柒
首“石函”注云:“彭幼朔九日豋高,寄怀虞山太史诗,石函君
已镌名久,有约龙沙共放歌。幼朔注曰,近有人发许旌阳石函记。
虞山太史官地具载。其当在樵阳八百之列无疑。故落句及之。”
检同书壹壹红豆二集“遵王赋胎仙阁看红豆花诗。吟叹之余,走
笔属和。”诗后附钱曾原诗,有“八百樵阳有名记”句,当即用
此事。同书捌长干塔光集“大观太清楼二王法帖歌”中,“鲁公
孝经”注云:“公云,乱后于燕京见鲁公所书孝经真迹,字画俨
如麻姑仙坛记。御府之珍,流落人间,可胜惋惜。”或可补绛云
楼题跋之遗。同书壹肆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
第壹参首“壬午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诗,注云:“鹅笼公
谓阳羡也。”其第参肆首“追亿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诗,
“看场神鬼”注云:“公云,文宴时,有老妪见红袍乌帽三神坐
绛云楼下。”(寅恪案,范锴华笑庼杂笔壹“黄棃洲先生批钱诗
残本”条,载太冲批语云:“愚谓此殆火神邪?”可发一笑!又
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时,绛云楼尚未建造。遵王
所传牧斋之语,初视之,疑指后来改建绛云楼之处而言。细绎之,
则知遵王有意或无意牵混牧斋殇子寿耇之言,增入“绛云”二字,
非牧斋原语所应有也。以增入此二字之故,棃洲遂有“火神”之
说,可谓一误再误矣。详见第伍章论东山训和集河东君“春日我
闻室作呈牧翁”诗节。)诸如此类,皆是其例。但在全部注本之
中,究不以注释当日本事为通则也。至遵王初学集诗注壹捌东山
诗集壹“有美一百韵,晦日鸳湖舟中作”诗“疎影词”注,引河
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及何士龙疎影“咏梅上牧翁”词,并载
陆敕先之语。则疑是陆氏所主张,实非出自遵王本意。其他有关
年月地理人物,即使不涉及时禁,或河东君者,仍多不加注释。
质此之故,寅恪释证钱柳之诗,于时地人三者考之较详,盖所以
补遵王原注之缺也。但今上距钱柳作诗时已三百年,典籍多已禁
毁亡佚,虽欲详究,恐终多伪脱。若又不及今日为之,则后来之
难,或有更甚于今日者,此寅恪所以明知此类著作之不能完善,
而不得不仍勉力为之也。至于解释古典故实,自以不能考知辞句
之出处为难,何况其作者又博雅如钱柳者乎?今观遵王所注两集,
牧斋所用僻奥故实,遵王或未着明,或难加注释,复不免舛误,
或不切当。据王应奎海虞诗苑肆所载钱文学曾小传略云:“曾字
遵王,牧翁宗这族曾孙也。宗伯器之,授以诗法。君为宗伯诗注,
廋词隐语悉发其覆,梵书道笈必溯其源,非亲炙而得其传者不能。

  及同书伍所载陆文学贻典小传云:贻典字敕先,号觌庵。自
少笃志坟典,师(钱)东涧(谦益),而友(冯)钝吟(班),
学问最有原本。钱曾笺注东涧诗,僻事奥句,君搜访佽助为多。

  
 楼主| 发表于 2005-3-23 00:11:49 | 显示全部楼层
夫遵王敕先皆牧斋门人,而注中未能考知牧斋之僻事奥句,
即有所解释,仍不人与牧斋晚年往来密切,东涧诗中时地人之本
事,自应略加注明,而遵王之注多未涉及者,则由于遵王之无识,
敕先不任其咎也。又观有学集参玖“复遵王书“论己所作诗”云:
居恒妄想,原得一明眼人,为我代下注脚。发皇心曲,以俟百世。
今不意近得之于足下。然则牧斋所属望于遵王者甚厚。今观遵王
之注,则殊有负牧斋矣。抑更有可论者,解释古典故实,自当引
用最初出处,然最初出处,实不足以尽之,更须引其他非最初,
而有关者,以补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道辞用意之妙。如李壁王荆
公诗注贰柒“张侍郎示东府新居诗,因而和酬。”二首之一”
“功谢萧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之句下引蔡绦西清诗话
(参郭绍虞梭辑宋诗话辑佚上。)云:熙宁初,张掞以二府初成,
作诗贺荆公。公和之,以示陆农师(佃)。曰,“萧规曹随”,
“高帝论功”,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荆
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聊句,“感恩从隗始”。若无据,
岂当对“功”字也。

  寅恪案,王介甫此言可以见注释诗中古典,得其正确出处之
难。然史记汉书及昌黎集,皆属古籍,虽出处有先后,犹不难寻
检得之。若钱柳因缘诗,则不仅有远近出处之古典故实,更有两
人前后诗章之出处。若不能探河穷源,剥蕉至心,层次不紊,脉
络贯注,则两人酬和诸作,其辞锋针对,思旨印证之微妙,绝难
通解也。试举一例以明之,如东山训和集壹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
日泛舟诗中“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之句,与最
初出处之玉台新咏“歌词”二首之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
儿名莫愁”,“卢家兰室桂为梁”,“头上金钗十二行”,“平
头孥子擎履箱”,“恨不嫁与东家王”等句及第贰出处之李义山
诗集上“代(卢家堂内)应”云:

  “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论证与王昌报消息,
尽知三十六鸳鸯。”有关,固不待言。其实亦与东山训和集壹牧
翁“次韵答柳如是过访山堂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
了便相从。”有关。尤更与牧翁未见河东君之前,即初学集壹陆
丙舍诗集“(崇祯十三年春)间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
其三云:

  兰室桂为梁。蚕书学采桑。几番云母纸,都惹郁金香。(原
注云:金壶记“蚕书,秋胡妻玩蚕而作。”河中之水歌“十四采
桑南陌头。”)

  及同书壹柒移居诗集永遇乐词“(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
有感”云:

  银汉红墙,浮云隔断,玉箫吹裂。白玉堂前,鸳鸯六六,谁
与王昌说。今宵二八,清辉香雾,远忆破瓜时节。(寅恪案,牧
斋“观美人手迹”七首之五云:“笺纸劈桃花。银钩整复斜。却
怜波磔好,破体不成瓜。”)、原注云:“李群玉诗,瓜字初分
碧玉年。”)剧堪怜,明镜青天,独照长门鬒发。莫愁未老,嫦
娥孤另,相向共嗟圆阙。长叹凭兰,低吟拥髻,暗与阴蛬切。单
楼海燕,东流河水,十二金钗敲折。何日裹,并肩携手,双双拜
月。

  有密切关系。今之读者,若不循次披寻,得其脉络,则钱柳
因缘之诗,必不能真尽通解矣。(寅恪检初学集壹柒移居诗集有
“杂忆诗十首次韵”当赋成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五月间。不知为何
人而作。岂为杨汉而作耶?抑或与河东君有关耶?姑识此疑,以
俟详考。)职是之由,此书释证钱柳之诗,止限于详考本事。至
于通常故实,则不加注解,即或遵王之注有所未备,如无大关系,
则亦不补充,以免繁赘。但间有为解说便利之故,不得不于通常
出处,稍事征引,亦必力求简略。总而言之,详其所应详,略其
所当略,斯为寅恪释证钱柳因缘诗之范围及义例也。

  复次,沈偶侩雄江丹崖尚质编辑之古今词话,“词话”类下
云:

  沉雄曰,花信楼头风暗吹。红栏桥外雨如丝。一枝癄悴无人
见,肯与人间绾别离。离别经春又隔年。摇青漾碧有谁怜。春来
羞共东风语,背却桃花独自眠。此钱宗伯牧斋竹枝词也。(寅恪
案,此二诗乃初学集壹壹桑林诗集“柳枝十首”之第壹第贰两首。
作“竹枝词”,误。牧斋此诗乃崇祯十年丁丑初夏被逮北行途中
所作。)宗伯以大手笔,不趋佻俭,(寅恪案,“俭”疑当作
“险”。)而饶蕴藉,以崇诗古文之格。其永遇乐三四阕,偶一
游戏为之。又袁朴村景辂所编松陵诗征肆沉雄小传略云:

  周勒山云,偶僧覃思著述,所辑诗余笺体,足为词学指南。
其自着绮语,亦超迈不群。

  朴村云,偶僧从虞山钱牧斋游,诗词俱有宗法。

  寅恪案,沈氏为牧斋弟子,故古今词话中屡引牧斋之说。袁
氏谓偶僧所著诗词受牧斋影响。诗固牧斋所擅场,词则非所措意。
偶僧于其书中已明言之。(并可下今词话“词品”上“钱廉益曰,
张南湖少从王西楼刻意填词”条。)若如朴村之说,沈氏之词亦
与师门有关,则当非受之师父,而是从师母处传得衣钵耳。盖河
东君所作诗余之传于今者,明胜于牧斋之永遇乐诸阕,即可为例
证。不仅诗余,河东君之书法,复非牧斋所能及。傥取钱柳以方
赵管,则牧斋殊有愧子昂欸遇僧诗词仅见选本,未敢详论。但观
王兰泉昶国朝词综壹肆所录偶僧词二首,则周袁二氏之语,颇为
可信。寅恪别有所注意者,即兰泉所选偶僧词,浣溪沙“棃花”
云:

  压帽花开香雪痕。一林轻素隔重门。抛残歌舞种愁根。遥夜
微茫凝月影,浑身清浅剩梅魂。溶溶院落共黄昏。

  又云:

  静掩棃花深院门。养成间恨费重昏。今宵又整昨宵魂。理梦
天涯凭角枕,卸头时候覆深樽。正添香处忆温存。主

  沈氏之词有何所指,自不能确言。然细绎语意,殊与河东君
身世人品约略符合,令人不能无疑。东出训和集壹牧翁所作“寒
夕文宴,再叠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诗(自
注:“涂月二日。”)结语云: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疎影蘸寒
流。(自注:“河东君寒柳词云,约个梅魂,与伊深怜低语。”)
若取偶僧之词与牧翁之诗综合观之,其间关锁贯通之处,大可玩
味,恐非偶然也。至关于河东君诗余之问题,俟后论之。兹附言
及此,不敢辞传会穿凿之讥者,欲为钱柳因缘添一公案,兼以博
通人之一笑也。
发表于 2005-3-23 21:0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过桃花扇  知道柳如是
发表于 2005-3-27 22:36:1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000! 希望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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