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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甜酒·乡下人及其他
张兆和在《从文家书》的后记中这样描述她对沈从文的认识:“越是从烂纸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有尾无头的,就越觉斯人可贵。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不能解决!悔之晚矣。”而此时,沈从文已经离开人世近十年了,真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沈从文的感情故事充满了传奇,它似乎具备所有的浪漫元素:文学、湘西世界的乡下人、都市的闯入者、名门之后、马拉松式的求爱过程。也许正因为这些因素的混合,让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爱情成为了值得缅怀的经典。1928年,沈从文来到了上海,应胡适的邀请到中国公学讲授一年级现代文学选修课创作。其时,沈在文坛上已经崭露头角,可看上去仍像个忧郁的青年。他自己从未接受过完整的学校教育,他腼腆地走近讲台,黑压压的人群让他突然有一种震惊的眩晕感,他习惯了在文字的世界构筑自由飞翔的灵性空间,突然置身在现实的喧闹中让他有一种无措的困惑。他在讲台上足足沉默了一刻钟,接下来十分钟就把两课时的内容讲完了,他拘谨地在黑板上写下这样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可就在这个一直自嘲或者自诩为乡下人的视野里,黑凤张兆和出现了。也许是不期而至萌动的情感波澜给了他一份镇定和闲适。他进入了属于自己的角色。
然后是热辣辣的表白与冰冷的缄默。情窦未开的张兆和实在无法理解这个青年老师的“疯狂”举动,面对雪片般汹涌而至的情书,她既没法拒绝,又觉得无法接受。张经典教育熏染出来的“优雅”与沈浪迹江湖习成的“野性”构成了对峙。就这样没有任何回音地诉说着,沈从文陷溺在单恋的苦闷与癫狂里,而无从自拔。解铃还须系铃人,是胡适把沈从文领进了校园,发生了这场致命邂逅,最后还是他给处于焦虑的张兆和出了个计策。张兆和抱着一大堆“不安分的沈先生”写给她的未拆封的情书,找到了儒雅却也是性情中人的胡适。胡适听完这个故事,似乎让他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时代的浪漫,深为沈的苦恋感怀。便灵机一动,劝张把这些厚实的情书当作业余阅读来“消遣”,享受其中灵动而细腻的文字。懵懵咚咚的张兆和自然言听计从,没想到这一看,就渐渐地被其中的故事与文字所吸引。那是如何迥异的情感世界,也许一开始仿佛是冷淡而疏离地观摩着“一个陌生人的来信”,可慢慢地已经不再那么讨厌对方的痴情,反倒对这份单向度爱情的热烈有了一份了解。
就这样吧,从陌生到慢慢熟悉,从遥远的张望到四目相对。又一年暑假到了,已从中国公学毕业的张回到苏州老家,而沈应杨振声的邀请此时在青岛大学任教。百无聊赖的悠长假期,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爱情,咫尺天涯的单相思,有一阵久远,有一阵清晰。1932年的夏天,沈从文下定决心赴苏州去碰碰运气,途经上海时,巴金实在不忍好友如此被空洞的痴迷所折磨,帮他挑选了一些礼物,如《托尔斯泰全集》之类和一对精致的书夹。于是,沈就携带着那些精心准备的礼物来到了苏州。或许,有些场景是能够穿越时空的,比如,张兆和在姐姐的劝说下,不情愿地来到沈投宿的旅馆,扣门,探出了沈一张疲惫而焦灼的脸,张像背台词一样板着脸说到:“我姐姐说家里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要你过去玩。”然后是身着长袍的文人跟在一个都市少女的背后,浅浅地向九如巷三号张家门堂走去。也许这有点尴尬,而且缺少活泼与喜悦,可温情就这样在彼此的心灵中慢慢生长起来。这对于沈从文是一个多么大的慰藉。他一直按照乡下人的方式在面对这份似乎不可能的感情,执着而韧性地表达,就像湘西世界的小人物的生活一样,在他粗蛮的性情下隐含着对这个世界一股彻底的柔情,清新、单纯而坚定的柔情。对于很多在现实中屡屡受挫的人来说,文学世界是温暖的睡袋,写作就是编织这个睡袋徒劳的努力,而生活却是一个寒冷的独白的冬夜。可沈从来就不认命,他在骨子里有一种来自湘西的“野性的思维”,他反抗绝望,试图在一种不可能性里打捞希望。
也许上帝总是会眷顾他善良的子民。张兆和与父亲沟通后,获得了父亲的默许甚至鼓励。也许,她永远也难以忘怀这样一个细节。她与姐姐张允和来到了邮局给等待中的沈回信,姐姐在电报上只简洁地写了一个字:“允”。张兆和对拍电报的人说,就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邮局的人大惑不解,以为听错了,他哪知道这背后的故事。此前,沈在信中恳求张接受他这份苦恋几年的爱情,让他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这真是20世纪中国情感史上一句最经典的台词。既幽默又纯情,包含太多的无从言说的况味。
沈从文就这样开始了他的幸福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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