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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cdxiaohe

[转贴]爱上一只唐朝鬼/西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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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1:52:50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实之所以要“进行到底”,正是因为贫乏,所以要把爱情像珍稀动物一样保护起来,努力到底。

  每当华灯初上,城市里到处走着锦衣夜行的女子,在酒吧里寻找着一杯酒的缘份。

  只是一杯酒。在干杯之际或也有几分真情。但酒尽歌阑,也就算了。

  寂寞的车号是城市疲惫的鼾声。

  而城墙之上,却有着这个城市最后的爱情上演。

  我与秦钺,仍然在每月的十五之夜于城头相会。这段明知没有结果的感情,已经成为我生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血液那样贯穿我的全身。

  另一面,我与九问的见面也比以前更频繁了。只为,我需要他的安慰,需要他在大太阳底下对我实实在在的陪伴。我无法解释自己这种情感的游离,或许,是因为我越来越害怕孤独吧?

  九问说:“现在我倒觉得,咱俩可能是真的没戏了。”

  我看他一眼,不明白他怎么会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

  九问解释:“男女交往,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从不认识到认识可以有上千种途径,哪怕变成仇人打得你死我活都不要紧,俗话说不打不成交嘛。最怕就是感情升华,变成兄弟姐妹,那可就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不信,你从这走路姿势就可以看出来。”

  我笑,觉得这种说法倒也新鲜有趣。可是东大街上情侣如云,看在别人眼里,我们也未尝不是情投意合的一对。

  九问不然,指着前边说:“才怪呢,你看,那紧紧挽在一起时不时交头接耳的才是恋人;那一前一后表情淡漠平静的多半是夫妻;那并排走着、时快时慢的,大概是刚认识不久正在试探阶段的男女;而咱们,这种谈笑风生,又熟络又自然的,就只能是红颜知己,革命战友了。”

  说得我笑起来,一边顺着他手指望过去,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愣住。

  是高子期!而他的臂上还挽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我起初猜这大概便是他的妻子,可是年龄看着不像,那女孩分明比黛儿还要小上几岁。我于是又猜那是他妹妹,但两人举止亲昵,神情暧昧,令我无法自圆其说。

  照九问的说法,他们的关系只有一种解释,即是情侣。

  我禁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路尾随。

  他们没走多久就拐进了一家私营录像厅,我看一眼海报,片名叫做《春光乍泄》。

  大太阳下,我忽然愣愣落下泪来。

  九问安慰我:“也许他有他的理由。”

  “理由?爱可以有一千条理由,可是背叛,永远毫无理由。他背叛妻子已经是错,现在又背叛黛儿,他简直禽兽不如。不行,我一定要找到黛儿,我要告诉她,她爱错了他,她必须醒过来!”

  九问忽然脸色一变:“唐艳,你是不是认为,一个人一旦爱上了,就再也不可以爱上第二个人?”

  “当然。”我看一眼九问,又赶紧改口,“我是说如果两个人已经彼此有了誓言,就当然应该坚守承诺。”

  九问松一口气:“也就是说,有一天如果我爱上了别人,你仍然可以接受我做朋友了?”

  我惊讶:“九问,我一直当你做朋友。是不是你已经找到最爱的人了?是不是?告诉我,让我为你祝福。”

  “现在还没有,你放心,如果有一天我终于遇到所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

  我望着九问笑一笑。

  交往这许久,我对他脾气早已熟悉,对待感情最是属于“一瓶不响半瓶光当”那种,遇到略合眼缘的女孩子,八字还没一撇,他早已到处宣扬得天花乱坠,只差没说女孩明天就要卷铺盖倒贴上门;可是轮到他当真动了心,却反而含含糊糊,谨言慎行。好像眼下这般忽然庄重起来,八九不离十,是已经有了新目标了。

  当天夜里,黛儿终于主动打来了电话。

  我大叫:“黛儿,你想死我了,你现在怎么样?孩子出世了吗?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搬回北关了,一直联络不到你,西大街的房子还要不要给你留着?你怎么这么久不跟我联络?”

  问了十句不止,黛儿却只答了一句:“我已经回来了,就在家里等你。你现在能过来一趟吗?”

  “你已经回西安了?什么时候?怎么也没有通知我去接?”我又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但是这一次没有等她回答已经自己说,“我现在就过去,我们见面谈。”

  阔别半年,我终于又见到黛儿,依然纤腰一挪,风姿楚楚,倒比过去更加清秀空灵。已经换了睡衣,一件我没有见过的白底真丝睡袍,上面绣满蝴蝶。

  黛儿自己也是一只蝴蝶,舞得倦了,在风中失了方向。

  我问:“这么说孩子已经生了?是男是女?”

  黛儿不答,却反问我:“你见过子期没有?”

  我为之一窒,重逢黛儿的喜悦骤然降温。

  黛儿追问:“怎么?他过得好吗?”

  “好,很好。”

  我取出茶叶,泡了两杯新绿出来,一边犹疑着要不要告诉她实情。

  细白的瓷杯,青碧的茶叶,因了水的热力而浮起来,又缓缓沉下去,几度沉浮,终于水静茶闲,香气氤氲,一杯茶就成了。

  我端给黛儿一杯,问:“黛儿,你还是爱着他?”

  黛儿笑了,笑容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无奈:“爱,就因为这爱我才对人世充满眷恋。他是我在人间最大的牵挂,最后的信念。我爱他,并且依靠这爱而呼吸,生存。他是我的空气,是我的大海,没有他的爱,我将随时窒息而死。”

  “不,忘掉他吧,他不值得。”

  “爱没有值与不值。无论如何,我爱过了,我不后悔。”黛儿温和地制止我,“艳儿,你答应过不再指责子期的。”

  “我不想指责任何人,我只是关心你!”我站起来走向黛儿,想去握她的手。

  黛儿却向后退了一步,我只有站住,看着她。

  空气里有冰冷的气息,微香,但是凉,不合乎季节的凉意。

  我看着她,下定决心讲出实情,“我今天下午才见到他,他和一个女人去看三级片!”

  黛儿仿佛受到重创般又后退了一步,喃喃着:“这么快?”然后,她低下头,哭了。

  泪水毫无阻碍地流过她如玉的双颊,如水的丝衣,一路滚下地去了。

  一半儿落在杯中,一半儿渗入黄泉。

  地下的黄泉,便是伤心女子的眼泪汇成的吧?

  这时候我发现,黛儿光着脚。

  我不安,轻轻唤:“黛儿?”

  黛儿抬起头,凄然地一笑,她的笑容里有一种苍凉绝寂的冷。

  “谢谢你,艳儿,我知道了。我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艳儿,还记得何培意吗?”

  “记得,怎么,你见到他?”

  黛儿摇摇头,又问:“记得阿伦吗?还有……”

  她说了一大串名字,都是当年苦苦追求于她的失败男儿,有的我记忆犹新,有的名字听着耳熟,人长什么样子却已经想不起来,还有的根本连名字也陌生。

  我不解:“怎么想起他们来?你打算把他们召集起来抛绣球还是打擂台?”

  “如果,你将来会遇到他们,请代我说声对不起。”

  黛儿望着我,我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一种月光般清凉的美,那流动的冰冷而温柔的气息是我所熟悉的,是秦钺特有的气质,而今我在黛儿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韵。

  她就用这种穿透一切的温柔与冰冷平静地对我说:“艳儿,记得当年你劝我,自己的感情是感情,别人的感情也是感情,要我懂得珍惜尊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是我不听,还同你吵架。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值得他们那么爱我,更不配做你的朋友。我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不懂得感情,不懂得爱,今天的一切,是我罪有应得。”

  我震惊:“黛儿,你在说什么?怎么做起忏悔来了?”

  黛儿不理我,继续说下去:“第二件事,我还要求你,如果有一天你去北京,请你帮我把那只旧小壶还给琉璃厂的那个老板,告诉他实情,告诉他,他并没有‘打眼’,是我年轻不懂事,作弄了他。”

  我越来越觉得有什么不妥,黛儿的语气,简直有种交代临终遗言的味道。低下头,我忽然注意到黛儿的杯子,喝了这么久,她的杯子居然还是满的。

  这时候黛儿说:“艳儿,拜托你,我走了。”

  “走?你今晚不住这儿?我还有很多要和你说呢。”

  我诧异,她明明已经换上睡袍了,要到哪里去?

  但是她已经站起身来:“艳儿,如果你看到我妈妈,告诉她,我爱她!”她仰起头,眼睛望进看不见的远方,“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真想做一个好女儿。”

  我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连忙站起:“黛儿,不要走,你听我说……”

  黛儿站住,转身,微笑。

  哦她的笑容,她的笑容有着那样一种慑人心魄的美,美得绝望。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第一次见识她的美。

  虽然我一直都知道黛儿是美的,从第一次见面就已经知道,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注意到,她的美是这样不同凡响,这样凄切动人,仿佛可以一直穿透人的心灵,照见灵魂最深处的温柔与感动。

  那是一种绝美。是不属于人间的,不染红尘的,超凡脱俗的美。

  我被那绝美慑住了,直到黛儿转身离去,才如梦初醒地追上去。

  黛儿已飘然出户,绣满蝴蝶的丝袍着地无声。

  我追出门,追进午夜的黑暗。

  门外风声萧瑟,蝉鸣断续,却哪里有黛儿如水般的身影。

  可是我分明听到她的声音在空气中徊响:“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黛儿,等一等!”我喊着。

  然而无人应答。

  她去了哪里?是被黑夜吞没了吗?还是随清风飘逝?只不过转眼的功夫,她竟像凭空消失了似的,遁去无踪。

  天上没有月亮,一颗颗星像一只只冷眼,遥远而陌生。

  而黛儿穿一件绣满蝴蝶的睡袍,光着脚,就那样消失在无月的星空下。

  回到房间,我取过她的茶杯,刚刚泡就的夏日午夜的一杯新茶,竟会冰得冻手。

  我惊疑莫明,只得又一个长途打到台州去:“请问,黛儿这次来西安,有没有说过会住在哪里?”

  对方的声音里明显充满惊异:“黛儿来西安?你听谁说黛儿去西安了?”

  “我刚才见过她,可是她不肯留下。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很不放心。”

  “你说,你见了黛儿?”

  “是啊。”

  对方迟疑了一下,说:“请你等一等。”

  电话对面换了人,我听出声音是黛儿母亲。“伯母,我是唐艳。您还记得我吗?”

  “唐艳,我记得,你是黛儿最好的朋友。”

  不知为什么,陈伯母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

  “伯母,您知道黛儿这次来西安住在哪里吗?”

  “唐艳,你是不是弄错了,唐艳在家里,在台州,她哪儿也没去。”

  “可是我刚才才见过她,她是哭着走的,我很不放心。”

  对面沉默了,半晌,陈伯母说:“唐艳,黛儿病了,病得很重,也病得很久了,你想不想来看看她?”

  我奇怪到极点,也担心到极点,迅速思考了一下,说:“好,我明天就去订机票。”

  我在第二天黄昏时分飞至台州。

  陈伯母满面戚容,淡淡招呼:“唐艳,你果真来了。”

  迎面一股药水味扑鼻而来。我十分不安:“伯母,您说黛儿在家?”

  “你来。”

  伯母在前带路,引我进黛儿的卧室。

  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浑身寒毛直竖,不知自己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情形。

  然而我看到的不过是黛儿。

  是黛儿!

  真是黛儿!

  黛儿竟真地在家里!

  我只觉匪夷所思,难道昨天的一切都是梦?

  我趋前唤:“黛儿,你真的在家?”

  黛儿睡着,不理不睬。

  我上前轻轻摇她:“黛儿,我来了。”

  身后传来陈伯母抑制不住的哭声。

  直到这时我才惊骇地了解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怕到不能再可怕的地步。01088514726

  黛儿,她竟毫无表情,毫无反应,面对我的呼唤摇撼,丝毫不为所动。而她身上穿的,正是我昨夜见到的那件绣满蝴蝶的白地真丝睡袍,统统折了翼,僵死在冰冷的雪地。

  我后退一步,惊叫起来。

  陈伯母哭着说:“唐艳,你看见了?她这样子已经好几个月了?你怎么可能在西安看见过她呢?”

  “她,她……”我口吃起来。

  “唐艳,你还看不明白吗?黛儿已经成了半个死人。电视剧里常有这样的情节,植物人!可就是没想到,这种事竟真的会有,还发生在我们家里。”

  我的第一个反映是:黛儿自杀了。可是黛儿不该是一个自杀的人,她那样自爱,又那样爱人,有着最强烈爱情的人也应该有着最强烈的生命欲。她是尊重生命的,她还怀着孩子,还想着要把那孩子生下来。她怎么可能去死?

  “这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发生的?伯母,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听到自己变了调的声音在问。

  “这都怪我。我看出她有了身孕,就劝她打胎,我求她,哭着求她,把话都说尽了,她就是不肯。我实在没办法,就偷偷在她饭里放了打胎的药,想生米做成熟饭她也就不能怎么样了。可没想到她一向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心气儿却那么强。她发现自己流了产,气得要发疯,竟然离家出走。结果淋了雨,病在旅馆里,等我们找到她,她就已经是这样子了。大夫说,是产后感冒转成脑膜炎,治疗太迟了!黛儿,是妈害了你……”

  陈伯母泣不成声。而我脑子里轰轰做响,仿佛一阵接一阵的雷声滚过。脑膜炎!植物人!多么可怕的词汇!它们怎么会同黛儿有关?

  陈伯母仍在哭泣:“我不是个好母亲,我害了女儿……”

  我扶住她,要很用力才能发出声音:“不是的,伯母,黛儿没有怪您,她托我告诉您,她爱您……”

  陈伯母嚎啕起来。

  我本想告诉她,黛儿还说过:“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真想做一个好女儿”。但是我不敢,我怕这会要了老人的命。这位伤心的母亲已经不堪一击,再禁不起更多的刺激。

  这个时候我深深明白,黛儿昨夜对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只因我也有过那样的感受。只是,为什么全天下的女儿,都要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应该做一个好女儿?

  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原来倩女离魂真的可以发生于现实。

  我抱紧黛儿,只觉心痛如绞。

  怎么能相信怀中这个柔弱无助的猫儿一样的小女子便是黛儿?黛儿的飞扬跋扈哪里去了?黛儿的烟视媚行哪里去了?黛儿是不败的,无忧的,所向披靡的。黛儿怎会为了一个臭男人如此脓包?

  我握着黛儿的手,轻轻说:“黛儿,醒来,我们颠倒众生去。”

  陈伯母哭得站立不住,被家人扶了出去。

  留下我一个,坐在黛儿床边,轻轻展开在洛阳买给她还一直没有机会送出的真丝低胸吊袋荷花背心,这是黛儿以往最爱的款式。当她穿上它,纤腰一挪,更显得胸前蓬勃,乳沟若隐若现,要多么诱惑就有多么诱惑。

  大学时,每次她穿这种衣服我总要骂她太招摇,可是现在我怀念她的那种风情。

  床上这个无言的黛儿,这个麻木不仁的黛儿我不认识,我心目中的黛儿是永远神彩飞扬,睥呢一切的,瞧不起所有的男人,视他们如尘如芥,招之既来挥之既去。

  我想看到她抽烟,看她把果子酒像水那样灌下去,然后说:“现在最好的游戏就是找个男人来解酒了。”我想看到她笑嘻嘻地开男人玩笑,做弄他们,引诱他们,然后当他们一团泥一样抛开去,如蜂蝶穿过花间,留一分香气,却不沾粉尘。

  哦黛儿黛儿,只要你起来,不论你怎么样的过份,我都绝不再责你。只要你起来!

  只要,你起来!

  我环视四周,黛儿精致的卧房仍然维持着她从前的布置,缀满流苏的绣花窗帘,累累垂垂的千纸鹤挂件,墙上陈逸飞的乐女图娇异地笑,而床头《安徒生童话》在未读完的一页还夹着枚红叶书签……刻意芳菲,然而浓郁的药水味仍清晰地提醒着这是一间病房。

  我取过童话书,翻到黛儿没有读完的那一页,轻轻朗诵给她:

  “小人鱼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

  “‘你绝不能有这种想法,’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是幸福和美好得多的。’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音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吗?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吗?’

  “‘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作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欢乐。但是假如你不能使他全心全意地爱你,那么在他与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碎裂,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这时候黛儿的手似乎微微一动。我赶紧握紧它,将它贴近自己的面颊。她的手冰凉而微香,虽已油尽灯枯,仍然柔腻细滑。

  我的泪滴落在黛儿的手背上。

  一直以来,都是黛儿读童话给我听,她喜欢它们,背诵它们,追求它们所描述的境界。可是,她终究没有得到真诚的爱情,她即将化为泡沫了吗?

  她曾经说过:“每个人对爱情的定义与追求都不同。有的人是为了婚姻,有的人是为了欲望,有的人是为了利益,而我,陈黛儿,只是为了经历。我遇到他,爱上他,为他快乐,为他痛苦,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经历世上所有的喜怒哀乐,我愿意。只要我有过这样的爱情遭遇,我便已经满足。我不需要别的答案,因为爱情本身已经是最完美的答案。”

  如今,她果然实践了自己的爱情理论,为爱经历了一切的痛苦与折磨,甚至付出生命为代价。但是,值得吗?值得吗?当她的灵魂化为泡沫在水上漂浮,她的爱呢?她的爱去到了何处?

  忽然想起陈大小姐的叮咛:阻止她,阻止她!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

  我辜负了陈大小姐,更辜负了和黛儿的友情!如果我多关心她一点,如果我早日来台州,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黛儿,是我,是我害了你!

  黛儿在第二天凌晨时分停止呼吸。

  至死,没有再睁开她美丽的眼睛。也许,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再无留恋,也许,是她已经说完想说的话。

  永远熟睡了的黛儿仍然很美,但美得绝望,美得没有生气,宛如一枚凄艳的蝴蝶标本,周身都带着种伤感的气息,甚至连那洋溢在屋中的药水味也无处不在地浮泛着伤心和悲凉。

  就像她自己所希望的,让生命结束在最美丽的一刻。

  我亲自为她更衣化妆,小心地不使眼泪滴到她的身上。因为老人们说,如果生人的眼泪滴到死人的身上,那死去的灵魂就会因为牵挂人间而不得升天。

  但是看黛儿焚化时我再也不能自抑,恨不得扑出去拉开所有人,勿使他们将黛儿美丽年轻的身体遣进火炉。

  怎能相信,只十分钟已经化烟化灰?

  当那一炉灰重新推出时,我捡起一块灰骨,软绵绵倒下去。

  再醒来已是下午时分,我躺在陈家沙发上,手中犹自紧紧握着黛儿一块遗骨。

  要到这一刻才会清晰体味到黛儿已死。

  我号啕起来。

  宛如心上被掏出一个血窟窿,却塞进一块巨石,空落落又沉甸甸。而我知道,那一块残损今生再难弥补。

  黛儿走了,黛儿真的走了。她再也不会同我嘻笑怒骂,再也不会向世人卖弄风情,再也不会大声地朗读《小王子》或者《海的女儿》,也不会再为她的爱情流眼泪。

  黛儿……

十三 魂兮归来



  再回西安,感觉上已经老了十年。

  好像又被生命抛弃一次。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如大学时开心畅笑。


  是哥哥来车站接我,我一下车即投入他怀抱痛哭起来。

  哥哥也是满脸的泪,反复地说:“怎么能相信?怎么能相信?”

  怎么能相信?仅仅一年前还活蹦乱跳巧笑嫣然的黛儿,这样轻易地就离开了我们,就化为了乌有。那么鲜活的生命,那么热烈的女子,她怎么甘心这样离开她深爱的人间?

  甚至就在她死前一夜,她离窍的灵魂还特意云游到西安来见我,询问子期,询问她信之不疑的至爱。

  如果,如果我没有告诉她子期的负心,也许她不会死,不会就这样魂飞魄散。

  黛儿说过,对子期的爱是她赖以存活的空气,是她对人世最大的牵挂。是我,让她的期待成空,牵挂扯断,于是她绝望了,放弃了,远离了。

  她走得很平静。因为绝望得太彻底,她甚至没有了悲哀。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2: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而这都是因为我。是我,是我害死了她。又一次,害死了我至爱的亲人!是我!

  我大病。朦胧中不是向母亲忏悔,便是对黛儿哭诉。

  白天与黑夜对我都不再清晰,我总之是一直生活在没完没了的梦魇中。那个冤魂不息的陈大小姐也抱着婴儿向我索命,幽怨地一声声责问:“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不阻止她?”

  九问和蓝鸽子约齐了一起来看我,常常在我家一呆就是一整天。

  我有时候很清醒,可以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有时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明明看到他们坐在我床前,可是神智已经不由自主地飞出去,飞出去,自己也不知飞去了哪里。

  我常常想,我所见到的黛儿灵魂,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飞离肉体来西安见我的吧?会否,我再这样下去,也会变成植物人,直至死亡?

  但是我已经不在乎生死。母亲死了,黛儿死了,她们都是我害死的,为什么我却还活着?

  整夜整夜地听到母亲在演唱《娇红记》:“我如今这红颜拼的为君绝,便死呵有甚伤嗟。但郎气质孱弱,自来多病,身躯薄劣,怎当得千万折?怕误了你,怕误了你他年锦帐春风夜。”

  也许是父亲在放录音。

  可是我听到的,却是黛儿的声音。

  睡了很久很久才重新醒来,感觉上恍如隔世。

  风细细吹过,带着微微的香气。是戴望舒的丁香?邓丽君的茉莉?还是席幕蓉的七里香?黑暗里分辨不出的一股芬芳馥郁。哦已经是盛夏了,夜晚连窗子都不用关。

  我倚在窗边看满天星辰。月很圆,很亮,也很白,是个满月。

  我忽然充满了力气,充满了渴望。

  是满月!满月!如果我有力气坚持走上城墙,我就会看到秦钺!

  我毫不迟疑,换过衣裳蹑手蹑脚走出门去。

  经过哥哥房间时,我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接着门“咔”地一响,将那声音关在了门后。而我如一只重生的蝶,轻飘飘地飞向城墙,如夜莺飞向玫瑰。

  不知为什么,在外国童话里,夜莺总是与玫瑰与眼泪作伴。

  最美的歌,最红的血,最痛的爱,似一胞孪生的三姐妹,永远分隔不开。

  古城墙在今夜显得格外沉默沧桑。每一道刻划都是一番风雨,每一块砖石都是一朝历史。

  我缓缓地拾级而上,心里充满悲凉。

  然后,我抬起头,便看到秦钺在城头等我!

  我看着他,我终于又见到他,可是,这一次,我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秦钺怜惜地看着我:“你,还是不肯原谅自己么?”

  我张开嘴,却发现嗓子哑了。于是我看着他,不说话。我知道他可以在我的眼睛中读出我之所想。

  我们是那么相知相解,甚至不需要借助语言的交流。

  远处有钟声传来。

  是钟楼的声音。

  秦钺说:“钟楼是西安的心,这钟声便是城的心跳。城老了,心还依然年轻。这是一颗相当强壮的心。”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话。

  他又说:“你知道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我最渴望的是什么?”

  我摇头。

  “是生命!无论爱恨情仇,智慧和心愿,都要以生命为载体,倚赖生命的形式来实现。如果没有了生命,所有的理想与痛苦便都是虚空的。”

  “可是黛儿放弃了她的生命。”我终于有能力发出声音来,“她失去了她最重的爱,生命于她便不再重要了。”

  “不,不是黛儿放弃生命,而是生命放弃了她。但是她的爱,她的爱是仍然留在人间的。她不是嘱托你向爱过她的人致歉吗?不是让你替她归还琉璃厂那把旧壶吗?那便是她的爱心。她在死前最后一刻懂得了爱的可贵,懂得该怎样正确地对待爱情,珍惜爱情,处理爱情。相信九转轮回之后,当她重生,她会懂得该怎样重新选择自己的幸福,不再迷失。”

  “那么高子期呢?该怎样对待高子期?黛儿是因为他而死的,我要替黛儿复仇!”

  “不要。”秦钺摇头,“不要再耿耿于怀于谁害死黛儿的问题上了。没有人害任何人,只不过是有人做出错误的选择而已。但是一个错误的形成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不只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也不是哪一个人的错。”

  “错?”我赌气,“黛儿唯一的错就是她爱他,多过他爱她;或者干脆说,她爱他,而他不配她爱他。事情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恨有可能是误会,爱却永远都是真的。”秦钺满眼怜惜,“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既然黛儿曾经深深爱过他,既然黛儿在生命最后时刻仍然牵挂着他,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黛儿是真正爱着他,绝对不会恨他的。如果你违背了她的意志,一定要代替她去仇恨,就辜负了她的爱了,是对她的爱的亵渎了。”

  我低下头:“可是,悲哀像一柄剑那样贯穿了我的身心,我不能忘记那疼痛。”

  “宽恕他吧,也宽恕你自己。”秦钺眼中有着更为深沉的怜惜与不忍,“让仇恨自你而结束,让后宫的戾气自你而结束,让女人的悲剧自你而结束。还记得戚夫人的故事吗?赵王如意固然死于仇恨,惠帝刘盈却是死于内疚和自暴自弃。他始终认为弟弟的死与自己有关,抱着浓厚的‘吾不杀伯仁、伯仁终因吾而死’的情结,耿耿于怀,终至郁郁而终。可是他这样做,对自己,对别人,以至对整个国家人民,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造成更大的悲剧,更多的错误。悔恨是最无益于事的,和仇恨一样有着强烈的杀伤力,只不过,伤害的对象是自己。而你,你是一个有慧根的人,不应该过分地执著于仇恨和自责,为这天地间再添一分怨气。”

  我看着他,似懂非懂。但是我的心已经在钟声中一点点沉静下来。

  城下有人在唱秦腔。“我共你,恋比翼,慕并枝,愿只愿,生生世世情真至,长作人间风月司。却不料,天上轮回万年度,人世情缘顷刻时……”

  是《长生殿》,杨玉环神会唐明皇。

  我与秦钺之间,何尝不是同样隔着天共地,生同死?

  秋风乍起时,蝉歇叶落,街上一片金黄,而电视剧《唐宫》终于上市发行。

  在西安首映时,满城空巷,那首《倾杯乐》每天从早到尾响起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明星,走在街上常常会被人认出来要求签名。印着我照片的海报,贴在西安最热闹地段的广告牌上,以至我越来越不敢随便外出,逢到必须出门时只得戴一只遮蔽半个面孔的大墨镜。

  爸爸很不习惯突然多了一个明星女儿,每天为了在电话里婉拒记者的采访要求而绞尽脑汁,不胜烦恼。

  哥哥却喜笑颜开,特意将我的剧照放大了摆在公司门口做招牌,逢人便说:“知道唐艳吧?演上官婉儿那个,当今最红的女红星,她是我妹妹!”

  我的身世被公布开来,每个人都知道我原来是一个弃婴,一个养女。记者喋喋不休地问着同样的问题:“如果你的生母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或者“你有没有寻找你的生身父母?想没想过他们或许是什么样的人?”

  催逼得太紧,简直逼上梁山。

  而我的答案正同当年回答父亲的一样:“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给予我关心、爱护、抚养我长大,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周青莲。”

  燕子自王谢堂前飞至百姓家仍是燕子,至于出处,何必问,有谁知?

  又签了几份新合约,都是古装戏。

  我对时装片没兴趣,太浪漫的故事不现实,而依足真实的故事没意思。生活本身已经够平庸的了,谁还耐烦在荧屏世界再塑造一个更俗的我?

  如今,我的举止言谈越来越像蓝鸽子,对付记者的口头禅正如同蓝鸽子当年对待我。

  “对不起,这个问题请同我经纪人谈好么?”

  “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想必,记者们对我的抱怨和指责也正如同当年我对蓝鸽子吧?

  我现在明白了,并不是一旦成了名人就变得骄傲,而是如果不骄傲那就简直连普通人也不要做。因为我毕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用来接待记者,对他们微笑,表白,出卖自己的心情甚至隐私。

  想到自己当年也是这以揭疮疤挖墙角为己任的无聊记者之一,简直羞愧难当,不能置信。

  原来,一切都只因为角色不同。在其位谋其政的,不只是帝王将相,同样也是平凡大众。

  我更加明白上官婉儿周旋于权力与男人之间的苦衷了。那不过是为了生存。秦钺说过,世间最珍贵的是生命,一切的智慧与情感都要以生命为载体。如此,我有什么理由对人们过于苛责强求呢?

  我尝试学习宽恕和忘记。

  一日接到旧同事张金定电话,期期艾艾地说:“唐艳,你现在出名了,该不记得老朋友了吧?”

  我当然记得他,可是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成了“老朋友”了。前尘旧事涌上心头,曾经那样劳神劳心的人与事,如今想起只觉漠然。于是轻松地笑着,不置可否。

  他听到我口气尚好,这才犹豫地提出要求:“我女朋友跟别人说她认识你,没人信她。她就求我问问你,能不能让她同你合张影,我知道这要求有点,嘿嘿,有点……”

  原来如此。我礼貌地打断他:“不如这样,我送你十张签名剧照,写上你女朋友的名字,她自己留着也行,送人也行,就没人不相信她是认识我的了?你看好吗?”

  张金定喜出望外,自是没口子称好。想想张金定与其女友那样的交易爱情居然也可以维持这许久,而且直至今天仍能做到唯唯诺诺真也不容易,若是真能这样演一辈子戏,一下子白头到老,也不能不算是一段美满姻缘。至于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结合,到白发成霜子孙满堂时,谁又关心呢?

  我一边认真地在自己的照片背面签着名,一边颇为安慰地想,看来我是真的已经修练得道,不再为旧时恩怨而挂怀了。

  可是没高兴多久,与高子期的一次狭路相逢却令我原形毕露。

  是在超市,我自低货价取物时忽然抬头撞到对方手臂,疼得“哎”一声叫出来,墨镜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两人面面相觑,我不禁暗叹一声冤家路窄。

  那高子期竟有心问候:“唐艳,是你,好久不见。”

  我不笑,冷冷说:“我倒是见过你,在录相厅里,只不过你忙着应酬,没看到我。”

  “是这样?”

  “我不会记错,那支片子叫《春光乍泄》。”

  他想起来,脸上微微红了红,这才想起问:“最近有和黛儿联络吗?”

  “没有,黛儿魂魄已散,再不愿见我。”

  话说到这份上已有几分怨毒。而高某仍未听出,犹自哈哈一笑:“唐艳你真会开玩笑。”

  我这才省起此子根本不知黛儿已死。可怜黛儿为他泪尽而逝,而他却自始至终无知无觉。我替黛儿不值,连那张英俊的脸也忽觉狰狞恶俗,顿时恶向胆边生,招呼不打一个转身便走,再不想同他多说一句话。

  走出超市,风一吹,只觉脸上凉嗖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泪。

  当下再也没了购物的兴致,打一辆车径奔西大街而去。

  黛儿去世已经数月,可是西大街的房子我一直不忍退租。这里留下我们太多的共同记忆,每当思念太甚,我便会来这里坐一坐,想一想。

  最近因为出门不便,已经许久未来,屋子里结满蛛网,有种暧昧的陈旧的气息。我不顾灰尘,在床边坐下来,取出刚买的啤酒自斟自饮。

  醉意朦胧间,忽然听到隔壁似有低低朗诵声,我随口问:“黛儿,又在读小王子?”

  一边扶墙走过去,走到一半,已经反应过来,身子一软,坐倒尘埃,泪水流了满脸。

  不,不是黛儿,黛儿永远都不会再说“如果我爱上了亿万颗星星中的一株花”……

  我掩住脸,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这时候忽然听到门响,我一跃而起,飞奔着过去开门。

  是黛儿,一定是黛儿!黛儿,来吧,我不怕,我要见你,我有许多的话同你说,我愿与你的梦魂夜夜相见,正如我与秦钺的相见,我相信,无论生死,我们的友情永远不变。

  门开处,却是手捧玫瑰的高子期。

  我沉下脸:“你来做什么?”

  他笑一笑,举举手中的玫瑰花,轻松地说:“唐艳,你的电视剧我看过了,演得真好,你现在成大明星了,我还没有向你祝贺过呢。”

  我挡住门,凝视着他,毫不掩饰甚至是刻意地表现出我的轻蔑:“除了黛儿,没有人再稀罕你的玫瑰。”

  玫瑰开在有情人眼里才是玫瑰,于我,却无啻于罂粟。

  “唐艳,你对我误会太深。”

  “不,没有误会。”我坚持,“黛儿走了,这是比黑夜更黑暗的真实,没有一点点误会。”

  高子期急急撑住门:“可是,你听我解释,我没有骗黛儿……”

  “把黛儿还我!”我声音渐渐尖利,“还我黛儿,你就不需要任何解释!”

  我用大力将房门“篷”地关上。

  生与死是唯一不需要特别注解的一件事。

  我坐在地上,到底哭出声来。

  从大学到工作,黛儿同我,早已不可分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在我人生最彷徨时期,只有她忠实陪伴在我身旁。那么多共同度过的花朝雨夕,成为生命中不可重复的美好记忆。而今,她被人硬生生从我身边拖开去,从我心上剜出去。那个人,不仅仅是感情的背叛者,更是强盗,是魔鬼,是杀人犯,是刽子手!

  门再次被敲响,我忍无可忍,“刷”地拉开来准备不顾一切地对他破口大骂,让风度和修养见鬼去,这会子,我杀了高子期的心都有!

  可是站在门外的,却不是高子期,而是夏九问和蓝鸽子。

  用力太猛,激动太过,我呆着一张脸竟放不下来。

  九问关切地问:“我刚好从这里经过,听到里面有声音,就猜是你。你没事吧?又哭了?”

  “没有,谁说我哭了?”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反驳。

  蓝鸽子“哈”地一笑:“越来越明星风范了,就算被人抓个正着都有本事矢口否认。”

  我不好意思地笑,侧身让他们进屋。“不好意思,这里又脏又乱,都不知道该让你们坐哪儿。”

  九问四处看了看,的确无法入座,干脆说:“我们正想去粉巷喝茶,一起去吧。”

  我摇头:“不,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这里呆一会儿。”

  “去吧去吧。”蓝鸽子殷勤地劝着,“相请不如偶遇,咱们也好久没见了,叙叙旧嘛。是不是散了戏,你就再不认我这个皇上了?小心我下旨把你那边脸也花了。”

  九问笑起来。

  我只好答应。

  九问便对蓝鸽子说:“还是你有办法。”眼中充满激赏。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过来。难怪今天一见面便觉得蓝鸽子似与往常有所不同,艳丽得多也活泼得多,脸上晶莹亮光绝非仅靠化妆品可以修饰得来。而夏九问却明显拘泥,吞吞吐吐好不暧昧。

  原来是这样。

  一时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见九问已经有些日子,虽然从来没想过要他为了我永远独身,可是移情这样快,却也始料未及,倒不免有一丝失落。但是转念一想,又觉理所当然。蓝鸽子这样的美女,日日在眼前晃来晃去,是铁人也动了心。说不定,他们俩就是在我患病那会儿亲近起来的呢。

  想通这一点,我含笑拱手:“原来二位已经情投意合,恭喜恭喜,只是,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呀?”

  蓝鸽子脸上一红,一反往常的矜持淡漠,在我臂上拧了一把:“你这鬼精灵。”

  夏九问却站在一边只是笑,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庆幸,幸亏说破,免得大家尴尬。

  因为有了这件意外之喜,这个下午我们喝茶聊天,倒谈得十分愉快。看着夏九问与蓝鸽子眼神纠缠,如胶似漆的幸福状,我不觉嫉妒,只觉开心,真心为他们祝福。

  中间蓝鸽子去过一次洗手间,九问抓住这个机会问我:“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永远。”

  “艳儿,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后悔曾经爱过你。”

  已经很难得了。我见过至少一打以上男士在追求女友不成之后,转过身便对旁的人抱怨:那女子恁地不识抬举,其实我才没有看上她,过去种种,都是她自做多情罢了。

  当下,我以茶当酒,诚心诚意地对九问说:“九问,我为你祝福。”

  又过了一星期,我同业主办过手续,终于决定退掉西大街的小屋。

  业主很惋惜地说:“听说这里要改建,西大街很快就要拆迁了,你大概是这间屋子的最后一个住客了。”

  隔了一天,他却又给我打电话来:“唐小姐能不能麻烦你再来一趟?”

  我诧异:“是不是租金有问题?行李我不是都已经搬走了吗?”

  可是房东说:“不,不是行李,是一个人。”

  是高子期,他抱着一瓶酒坐在房门前烂醉如泥。见到我,只知道罗罗嗦嗦地重复一句话:“艳儿,你听我解释,别恨我……”

  我叹息,很想丢下他不管,但是房东就站在一旁满心好奇地看着,我只得把他扶进屋子,端给他一杯水。

  “你现在酒醒了没有?醒了就请你走。”我有些没好气。原谅他是一回事,可是能够善待他是另一回事。

  高子期长叹一声:“艳儿,我想有生之年都别想再看到你对我微笑。”

  “我的微笑对你并无意义。”

  “不是的。你是黛儿最好的朋友。”

  提到黛儿,我的鼻子立刻酸起来。

  子期说:“相信我,我爱黛儿,我对她的爱并不比她爱我浅,可是我的压力比她大得多……”

  我打断她:“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爱她。”

  “我是没资格。”高子期用袖子擦一把眼泪,当年的英俊潇洒全然不见,此刻他只是一个邋遢落魄的伤心人。

  我不禁心软下来。本来真诚相爱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没理由逼着另外一个为她殉葬。

  子期哭诉:“那样的一个可人儿,漂亮,浪漫,又热情如火,我既然遇上了她,又有什么能力不爱上她呢?我告诉她我已婚,我没有欺瞒过她,可是她说她不在乎。我想,那好,既然大家说清楚了,就都没有负担。可是我没想到,彼此爱得越深,痛苦也越深,并不是不求天长地久就可以真正潇洒,就可以没有负罪感。我所以后来跟她提出分手,我不是不爱她,是爱得太累。我真地很想结束。我不知道她怀了孕,她没有告诉过我……”

  “可是,如果她告诉你了呢?如果她告诉了你事情就会不一样了吗?”

  子期一窒,眼神更呆了,“我不知道。我没想过。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又不只是我一个,可是为什么偏偏我就会遇到这样的悲剧……”

  我看着他。不错,他说得没错,他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他不过是一个没有担代的俗人。可是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真正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或者滔天罪恶,有的,也不过是这些个平庸粗鄙自私自利的俗人,见到美色便如苍蝇一样涌上去,出现麻烦就跑得比谁都快,待到事情结束又以酗酒流泪演一出宝玉哭灵,然后余生都以此自慰:我本是一个平凡的人,可是因为有过一段颇不平凡的爱情经历,所以我这一生怎么说也是与众不同的……

  我厌恶他们。然而黛儿……

  秦钺说过,黛儿既然在生命最后时刻仍牵挂子期,就绝对不会恨他,如果我代她去恨,就是辜负了她的爱。

  一个喜欢读《小王子》和《海的女儿》的黛儿是不会恨她的爱人的。

  黛儿一直嫌我苛责子期。如果她看到子期这般伤心流泪,而我仍然不依不饶,必定不会开心。

  我长叹一声,终于说:“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因为,黛儿从来没有恨过你。她如果在天有灵,只会为你祝福,永远祝福。”

  高子期疑惑地抬头望着我,我点点头,对他微笑。

  是的,我终于又微笑了。许久以来,第一次由衷地笑。

  让仇恨结束,让悲剧结束。微笑的人是美丽的,微笑的世界是美丽的……

  是夜云淡风清,明月如洗。

  我在漫天星辰的照映下走上城墙。

  秦钺一如既往地在夜的城头等我,浑身铠甲如一尊雕像,伟岸而坚定。

  他是我永远的神。

  他说:“现在,忘记仇恨了吗?”

  “我想,我仍在学习。”

  我迎着他走过去。

  “秦钺,为什么不断要我学习宽恕?为什么不能教世人学习不再背叛,从而也就不需要宽恕?为什么这世上那么少人懂得尊重感情?为什么男人不再视呵护他们的女人为己任,而要令她们伤心流泪甚至死亡?”

  “也许,世间万物都有着物极必反的规律吧。人的心也一样,当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感情反而贫瘠了。但是我相信,天地不老,人心永恒,总有人按照应有的道德规则在做人,总有人敬重感情如敬神明,也总会有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使世界万物遵循着应有的阴阳平衡,循环往复,直到永远。”

  “可是,除了你,我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男人。”

  “总会有的。既然世上有了你这样一个真正的女人,就必然会重新出现真正的男人。”

  “真正的女人?我?”

  “不错。”

  “可是我并不美丽,也不够温柔,又有许多缺点……”

  秦钺笑了:“真正的女人并不等于完美的女人。你曾经跟我提到过什么维纳斯的雕像,或许维纳斯是美的,可是一个断臂的美女对人类又有什么贡献呢?一个真正的女人,应该健康、真实、正直、充满爱心,她对整个世界、对所有的生命,有着最无邪的尊重与信任,她要懂得感恩,拒绝傲慢,以宽恕和温和对待伤害,即使生活在最复杂的尘间,也依然拥有童真的心灵,每一个人将因为认识她而快乐……”

  小王子说:“你会因为认识了我而感到高兴。你将永远是我的朋友。你会想要同我一起笑。有时,你会为了快乐而不知不觉地打开窗户。你的朋友们会奇怪地看着你笑着仰望天空。那时,你就可以对他们说:‘是的,星星总是引我欢笑!’……”

  风吹过,传来黛儿银铃般的轻笑。

  我仰起头,不知道黛儿的魂灵此刻栖息于天空上的哪一颗星,她可有看到星光下的我,永远怀念着她的友谊?

  忽然脚下一个趔趄,我整个人向后倒去,本能地惊叫:“秦钺救我!”

  秦钺身为战士,训练有素,及时出手相助。

  我们的手,我们的手自空中交错而过。

  在那一个明明已经互握的瞬间,却又明明白白地错过。

  错过了壹——千——年!

  我重重摔倒,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握手,可是我却握到了一把虚空。

  原来如此!

  我终于知道,他并不是一团冰,也不是一块铁,他什么也不是,一片虚无。

  太残忍!

  秦钺惨然地回望着我,完全被这意外的真实打倒了。他的眼中无限惨痛,渐渐变得空洞。

  我忽然无比恐惧,我知道我要失去他了,我叫:“秦钺!”

  可是他已不肯回应。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视保护女人为天职。他曾为保卫疆土付出生命,然而今天,今天已经不是秦铖的时代。和平年月没有战争,不再需要男人们金戈铁马地为他们的女人浴血沙场,要的,不过是些微的温存,柴米油盐的细碎殷勤,可是秦铖,他眼看着至爱的女子摔倒,甚至没有能力出手挽扶。

  这样的真实已不是秦钺可以承受,他的世界在那一刻粉碎。他再看我一眼,我在他眼中看到荒凉。然后,他转身绝然离去。

  我凄厉地喊着他的名字:“秦钺!”

  不可以,我的至爱,不可以就这样走出我的生命。

  我跃起,脚踝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摔倒在古城墙上。

  秦钺!我恸哭,眼睁睁看着他在月光下渐行渐远,终至消失。

  我绝望地捶打着城砖,放声痛哭。

  秦钺曾经说过,“我们是为了保护女人而战的,这是男人的天职。可是,我却还没来得及真正认识一个女人,同她轰轰烈烈地爱一次。”

  “如果多年之后,有一个姑娘,纯洁善良,一如明月。她会出现在这城墙之上,于月光下读出我血浸的名字。那时,我的精魂将附在这城砖上重生,与她生死相爱。”

  秦钺还说:“我向上官老师学艺之时,婉儿尚在襁褓中。老师曾戏语,要将婉儿许我为妻。”

  “老师死前,曾遗命我一定要照顾好婉儿。可是当年秋天我即战死城头,甚至没有机会再看婉儿一眼。这件事,至今都是我心头憾事。”

  ……

  我知道,如今秦钺终于完成他的誓愿,带着最大的满足与最痛的遗憾离去,再不会与我相见!

  他已经拥有了我的爱情,可是他却无力担负这一份爱。生命中一切的感情与承担都要以生命本身为载体,而秦钺,徒然拥有天下最高贵的品德与最伟大的心灵,却唯独没有生命。于是他只有离去!

  只有离去!

  夜的星辰下,月光如洗,照着城砖上“秦钺”的名字。疼痛与绝望如潮水一般地涌来,令我无法抵挡。与秦钺永不再见的事实是我从来连想也不敢想的,可是如今它就以这样残忍而突然的方式横亘在我面前。那个我至爱的人,那个整个改变了我的一生的伟大灵魂,就那样一步步绝望而真切地走出我的视野,我的生命。

  秦钺!我心如刀割,昏倒过去……

后记



  

  当哥哥在古城墙上找到我,也就找到了我常常在午夜失踪的谜底。


  只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是在约会一个神秘的唐朝情人,只当我发烧说胡话,大把大把地喂我退烧药。害我一直睡一直睡,很长一段时间都昏昏沉沉。

  有时睡不着,我会整夜痛哭。

  唐禹披着睡袍便赶过来,紧紧拥抱着我,也彻夜不眠。

  我在他的怀抱中安然睡去,仿佛回到小时候。不记得小时候,母亲有没有这样拥我入眠。

  病愈后,父亲正式托关伯伯向我代达心意,希望我永远留在唐家,由唐家女儿移位唐家媳妇,亲上加亲。并说这也是妈妈的遗愿。
 楼主| 发表于 2005-6-25 12:07:47 | 显示全部楼层
妈妈的遗愿。世上没有一座山会比这更重。

  我同意了。这是我用一生回报唐家恩德的最好方式。

  我已经得到过世上最珍贵最难得的爱情,便从此一生孤独,也无遗憾。

  更何况,唐禹虽然并不是我理想的男子,但他不失为一个好人,而且,我们彼此关心,情同手足,这些了解与亲切足以保障我们一生一世的平稳生活。

  结婚那天,客人来了许多,男宾都衣冠楚楚,女宾花枝招展,但没人压得住蓝鸽子的风采。她与夏九问挽臂而至时,引起不小的一阵轰动。

  夏九问送了很重的礼,握手时他对我说:“真是遗憾你没有选我,我仍然爱你。”

  我微笑:“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祝福。”我们共饮一杯。

  也许他的心并没有他的话那样动人。但既然娱己娱人,听在耳中又舒服,谁要寻根问底。

  多少年后,他会对子孙说:“知道那个演过上官婉儿的女明星唐艳么?她曾是我当年的梦中情人。”

  而我,亦可以骄之亲友:“知道名编剧夏九问吧?他曾追求于我。”

  所以人非得出名不可,出了名才有被人提起的资格。

  我在来宾中留心细看,并没有发现那位黑衣贵妇的身影,不仅松一口气。稍顷却又有些许失望。

  一切都过去了。雁飞去,蓝天无痕。

  结婚后,我做了全职太太,没有再拍戏,却开始写剧本,全部是有关唐宫的故事。那些神出鬼没的记忆片断仍然时时在我脑海中闪现,我没有再告诉任何人,而是把它们变成了文字。

  我成了一个作家。一个明星作家。围绕我的记者更多了。爸爸很高兴。比起演员女儿,他更希望有个作家儿媳,以示自己家学渊源,教女有方。如今他也开始逢人便说:“知道唐艳吗?那个新进作家,她是我儿媳妇!”

  唐禹还是老样子,生意有时亏有时赚,小胜即喜,略有挫折便回家向老父求助。我想他一生都会这样平庸地度过,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并无抱怨,亦无后悔。

  是的,我不爱唐禹。我曾深深爱过,所以知道爱是怎么回事。但,我关心他,尊重他,亦可以毫不勉强地宽容他,迁就他。这对于夫妻来说,已经足够。

  爱情是爱人的事。宽容和理解才属于夫妻。

  我与唐禹,有过共同生活二十余年的宝贵经验,连试婚都可省却。这是现时代的青梅竹马。

  有些人因为爱而地老天荒,也有些人因为地老天荒而爱。都不失为一种幸福。

  我相信自己必会与唐禹白头偕老。

  只是,每当月光皎洁的晚上,我仍会感到深深的孤独和思念。

  我知道,我与秦钺已经不可能再见,但我坚信他必在冥冥之中关注我,陪伴我,永远与我同在。因为他,我爱这世上的每一颗星星,每一片云,爱每一个白天与黑夜。

  又过了一年,我怀孕了。

  并没有梦到金甲神人赐以称杆。

  我想这样也好,至少可以保证前人的命运不会再被重复往覆了。

  十月怀胎,一旦分娩,所有的人都激动而兴奋。做了爸爸的唐禹惊喜地大声叫着:“男孩!是个男孩!”

  孩子被抱到我跟前,我忽然心中一惊:那孩子,五官分明,嘴角紧抿,竟然酷似秦钺。

  秦钺!

  我笑了。如果你看到我的微笑,你会知道天下最美丽的容颜是什么——那是一个充满希望和信任的母亲对世界最真诚的祝福。

  因为我知道,悲剧将从此结束,而这世上,终于又会有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发表于 2005-6-25 14:04:3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着好累
一次还看不完
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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