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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文弄墨] 张中行-----且觅黄英伴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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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9-12 21:34: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山翁夜读(转自天涯 闲闲书话)


  张中行老《杂诗十首》其十:
  闻道赤神州,天涯亦芳草。嗟余坐斗室,纸上事枯槁。诗骚见蛾眉,纪传寻鸿爪。岂无行运志,蹀躞身已老。伫立望秋山,岩壑云渺渺。
  庄周《齐人物论》里说:\"张中行冬行春令,老来卖俏……老夫也而有听琴之意,老丈也而有叫春之心。\"话虽刻薄,却非无的放矢。张中行老的诗文中,常或明或暗地流露\"芳草\"\"蛾眉\"之类玉楼香泽之思。他八十六岁高龄时写《流年碎影》,犹念念难忘:\"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是到了桑榆之年也未能不动心。\"(《流年碎影·情网》,以下引文未注明者皆出自《流年碎影》)但事与愿违,其一生际遇,实在艳福无多。
  张中行少时长养于乡间,看戏时\"随着锣鼓声串街串巷,看红妆翠袖,也许心中已经闪动幽梦之影了吧?\"张中行倒是成婚甚早,十七岁时候,就和幼年所定沈姓女子成婚了,\"沈是完全旧式的,缠脚,不识字。貌在中人偏下。\"张中行当时正\"在通县师范念二年级,等于还没有接触新风,对于这样的婚事也就既说不上欢迎也说不上反对。\"后来张中行外出读书、工作、另外成亲,就再未与她共同生活,沈氏独自在乡下生活至八十年代才去世。在通县师范六年,当时男女分校,男师范之外还有女师范。对女师范生,他是心向往之,却未能有所收获。彼时正值青春年少,心潮荡漾,情感上过的却是苦闷日子。张中行所在的学校\"只有男而没有女,连教师、职工的队伍里也清一色,都是宝二爷所谓泥做的\"。想接近异性,\"君子思不出其位\",自然想到门当户对的女师范学生,但那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女性上学的少。同样是师范,女生比张中行这些男生地位就高出好多,他们也无缘接近。\"但狭路相逢,看还是要看的。但也不好过于露骨,不过装作因缘和合,无意中扫一眼而已。\"数十年后张中行以诗怀念:\"复兴庄上夕阳斜,闲步街头看杏花。紫帕垂襟娇不语,芙蓉巷口第三家。\"\"紫帕垂襟娇不语\"正仿佛我辈记忆里的\"隔壁班女生\"、\"同桌的你\"。
  1931年,张中行通县师范毕业,考取北京大学,大学期间虽然男女同校,可是女生仍嫌太少,张中行还是没有机会一亲芳泽。张中行和他那一代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直到晚年才有喘息之机,其行世作品几乎皆成于七十岁之后。然而任是这般,张也从未因此说过生不逢时之类的话,倒是于未能同学恋爱一节,一直耿耿于怀,他讲到大学时,曾道:\"这使我有时想到生不逢时,比如晚生几十年,女子上学成为家常便饭,有些班甚至阴盛阳衰,不才如我,也会有中不溜儿的佳人来跟前表示好感吧?\"读之令人莞尔。
  张中行相伴一生的夫人李芝銮,在家塾读过书,倒也像女师范学生一样是剪发和大脚,张中行的第一印象是\"体貌清秀而性格温婉\"。1936年,二人完婚之后,\"过起了用小煤火炉做饭吃的生活,虽简陋而安适\",正是人间平常日子。昔日在通县师范的少年,\"营窟小园曾有梦\"(《浣溪沙》),模糊地向往人生:\"……远望,就想到未来,也能西行入京,在某小巷定居,与某某数晨夕、听货声吗?我明白,这是幻想,给我带来的只能是惶惑和怅惘。\"这幻想已经成为现实,但张中行回首平生,显然对婚姻不无遗憾。他晚年认为婚姻可以分为四个等级:可意,可过,可忍,不可忍,他给自己的婚姻定位,\"是大部分'可过'加一点点'可忍'\"。\"她的感情以及表现是旧时代的,嫁谁,护着谁,甚至舍己,却并不火热到总想抱住卿卿我我。语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就没有感到过有这样的火热。\"
  张中行坦言其妻的缺点,所谓能力低微,谨小退缩,藏物而不用等等,尤其\"她识字,估计也未必不能写,可是有时我们不在一地,我写信,她不写,不是无话可说,是怕写不好\",精神交流不能满足。以张当时境况,是否曾有\"可意\"之选?张中行在写到和李芝銮结婚时,有几条原因,\"其四也许更重要,以行路为喻,东方是新,我兴致勃勃地往东,结果碰得头破血流,很自然,会觉得应该转身向西,即复旧,以期不再有头破血流的危险。\"
  张在此前的趋新向东,便是和杨沫的一段姻缘。
  
  二
  张中行1931年与杨沫相识,杨沫当时\"十七岁,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丰满,眼睛明亮有神。言谈举止都清爽,有理想,不世俗,像是也富于感情\",反对包办婚姻,谋自立,托人请张中行帮忙,到了香河县立小学教书(其时张中行的哥哥任香河县立小学校长)。之后二人鸿雁往来,\"三页五页,情意还是不能罄尽\",\"形势是恨不得立即化百里外为咫尺,并且不再分离。\"1932年春,杨沫从香河回到北京,就和张中行住在北京沙滩大丰公寓。
  这是张中行弥足珍恋的一段生活,其《贺新郎》词云:\"几度春明闲试马,倦倚佳人锦瑟\",盖即言此,一往情深,终生难于释怀。《散简集存·密云三日追记》只是记游,并非怀人之作,可是游至旧地,不免情动于中:\"说起南门,我不由得想起六十年前的旧事。那是初秋,我与默结伴,由滦平回北京……\"(按杨沫原名杨成业,1932年与张同居时改名为\"君茉\",又改为\"君默\")继又记游,结尾处说:\"我又一次注视旧迹,千言万语变为千头万绪,虽然如古人所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心里终于还是迸出一句,'别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一句\"别了\",正是心头无法别弃的挣扎。古稀之年撰文《负暄琐话·沙滩的住》,叙述走过大丰公寓时的心情:\"屋内是看不见了!门外的大槐树依然繁茂,不知为什么,见到它就不由得暗诵《世说新语》中桓大司马(温)的话:'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十数载后已是寿登耄耋,文章《流年碎影·婚事》中又引用了这段话,并在后面说:\"这人是可怀念的人,虽然今雨不来,旧雨是曾经来的,这就好。\"
  人生不如意事常十八九。张中行北大毕业到天津南开中学教书,这时杨沫又到香河教书,\"是1936年早春,她在香河,我在天津,收到也在香河教小学的刘君一封信,说杨与在那里暂住的马君来往过于亲密,如果我还想保全这个小家庭,最好是把杨接到天津去。其时我的心中情多理少,就听了刘君的劝告,先是写信,然后亲自去,记得到京津公路的平安站,把她接到天津。在南开中学附近租了两间西房,又过起共朝夕的日子。但我们都觉得已经有了隔阂。心都不安,而情况不一样。我体会,她先是在新旧间徘徊,很苦,继而新的重量增加,更苦。我当然也不好过。\"也就是在1936年,张中行在南开中学只教了一年书,便被学校解聘,于是和杨沫回到北京。\"我反复衡量当时的情况,头脑中忽然理智占了上风,确认为了使无尽的苦有尽,应该分手,另谋出路。记得是一天下午,在她哥哥住处的西屋,我向她说了此意。她面容木然,没说什么。我辞出,到北大新四斋去住,我们就这样分离了。其后很多天,我的心很乱,因为感情常常闯进来,与理智对抗。有时像是感情力量更大,就真想去找她,幸而胆量没有随着增大,才欲行又止。这样延续到了九月,有了远走的机会,理智终于当了家,为人,也为己,领悟藕断,必须丝也断,就毅然舍掉北京,倒保定去了。\"
  从\"理智\"、\"幸而\"这样的字眼、坚决的语气,不难看出张晚年回忆,丝毫无悔于当初的决定,何至于此呢?八十年代,有人告诉张中行,杨\"言及分手之事,总是明说或暗示\",是张中行\"负心,兼落后\"。张中行说\"认定为负心,是人各有见,认定为落后,是人各有道。\"负心,从上面引文来看,\"我体会,她先是在新旧间徘徊,很苦,继而新的重量增加,更苦\",这里的新旧,既指新旧思潮(按,马君是中共党员),也指新人与旧人。作为旧人张中行,虽然对此一直保持沉默,但要真说到负心,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终要强调\"人各有见\",以张一向的谦忍,这四个字足以说明他的看法了。所谓落后是人各有道,显然杨追求革命,而张中行一贯奉行怀疑主义,确实未曾树立什么主义的理想。如张中行所说:\"她走的是信的路,我走的是疑的路。\"张中行虽然也说\"人各有见\",但更多还是看到对方的\"苦\",导致他真正伤心的还是后来的事情。
  五十年代,杨沫出版了长篇小说《青春之歌》,许多人认为其中丑化的余永泽是张中行,张中行总是讲\"没有在意\"(《流年碎影·婚事》)、\"未在意\"(《流年碎影·先我而去》),但\"她当面向我解释,小说是小说,不该当作历史看。听到她的解释,我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想,如果我写小说,我不会这样做。\"张还是心存芥蒂。文革期间,张未说杨的坏话,而说\"她直爽,热情,有济世救民的理想,并且有求其实现的魄力。\"杨看到后说想不到张还说她好话,她以为张会怀恨在心,张中行因此益发觉得二人并不相知。后来有人著文谈她当年感情,她以为是张指使,把张作为她的对立面。再后来杨著《青蓝园》,张中行谈到这本书,\"是回想录性质,其写了她的先后三个爱人。我大致看了看,感到很意外,是怎么也想不到,写前两个(第三个不知为不知)仍然用小说笔法。为了浮名竟至于这样,使我不能不想到品德问题。\"
  张中行对此谨遵好友吕冀平的建议,绝不发言,一直沉默到底,\"可是心里有些凄苦,是感到有所失,失了什么?是她不再是,或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她。\"到最后,杨沫去世,张中行拒绝了他与杨沫的女儿的请求,未去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说告别,我的想法,参加有两种来由,或情牵,或敬重,也可兼而有之,对于她,两者都没有,而又想仍是以诚相见,所以这'一死一生'的最后一面,我还是放弃了。\"这是张中行的最终态度,绝决至此,亦复见伤心之深。所谓\"人生大不易,不如意事常十八九,老了,余年无几,幸而尚有一点点忆昔时的力量,还是以想想那十一二为是\",可是这十一二,最终也落得这般结局:\"是她不再是,或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她。\"可见张氏一生,心中仅存的美好片段也终究破灭了。
  
  三
  张中行的玉楼香泽之思,和所有人一样,起于\"天命之谓性\",也和很多文人一样,女性理想浸入了他对美的追求,他把异性美作为了人生美的化身。
  在中国传统社会,虽在封建王权重压之下,文人--士,作为社会的核心,地位较高,社会生活也较从容宽裕,即使不入帝王彀中,仍有其安身娱心的社会空间,魏晋可以谈玄,晚明可以寄情声色。然而近代以来,正如余英时所指出,知识分子开始在中国社会边缘化。张中行出生于1909年,而1905年科举制被废除,这一事件,正被余英时作为中国社会知识分子边缘化开始的典型标志。(《中国知识分子的边缘化》)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甚至物质生活水平都在日益下滑,一入二十世纪下半叶,知识分子最为看重的精神空间亦日渐逼仄。张中行本来出身农民家庭,青少年时期就没有机会接触到理想中的女性。(他就老实地表达了对老师俞平伯的羡慕:出身名门,曾祖俞樾为一代硕儒,父亲俞陛云为前清探花,老早就定下个大家闺秀成亲,两人一起演唱昆曲,当真是夫唱妇随,羡煞旁人。)作为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张中行又亲身经历了二十世纪中华民族的诸多灾难,可谓国难家愁,凄惶倍至。《流年碎影》回顾平生,竟有三篇题目都是\"伤哉贫也\",分别叙写了抗战、土改、三反五反、文革等期间的窘迫,涵盖张氏大半生。
  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厄之下,张中行能够有所慰藉,保持内心独立,保持\"我之为我\"的最后园地,便是对理想女性的向往,而这向往之情,在现实中无可实现,便集中体现于对\"黄英\"这一文学形象的迷恋。
  黄英,是菊花所变的精灵,出自《聊斋志异》中的《黄英》。张中行与《聊斋志异》的关系,着实密切。小学时即爱读此书,以其文字雅训,很多故事又能寄托感情和遐想。总角相知,白首不弃,\"追思一事留余憾,未得寒宵听鬼狐\"(《玄翁将归晋南以戏语赠别》)。《偶为十绝句》其九《蒲松龄》:\"晏坐清泉说鬼狐,何妨市隐类臞儒。丹墀紫绶无由见,且觅黄英伴老夫。\"《散简集存·书的私用》一文,讲到读书第三用为\"赏心\",就直接承认这末句\"且觅黄英伴老夫\",\"未尝不可以说是'夫子自道也'\"。
  《黄英》篇末\"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张中行专门写过一篇《谈〈聊斋志异〉的〈黄英〉》,讲到黄英的美丽、贤慧、精明和通达。讲到蒲留仙想要\"物色之\",\"可是,天地间又哪里去找这样一个黄英呢?现实中找不到,所以要创造,要更加珍视文学作品中的艺术世界。\"他这篇赏析文字是写给中学生看的,不知情窦初开的少年有否了解其文心曲致?\"黄英就更好,因为是大白天,路上也可以遇见。\"鬼魅是恐怖的,往往夜间出现;而黄英,白天的路上也可以看见,正因为它是美的精灵,可亲可爱,令人陶醉。
  有趣的是,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里也讲到蒲松龄所写的这些精灵狐魅:\"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所纪诸狐女,大都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盖留仙以齐鲁之文士,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遂发遐思,聊托灵怪以写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实则自明季吴越胜流观之,此辈狐女,乃真实之人,且为篱壁间物,不待寓意游戏之文,于梦寐中以求之也。若河东君者,工吟善谑,往来飘忽,尤与留仙所述之物语髣髴近似……\"而张中行读了《柳如是别传》正复艳羡不止:\"东山酬和数行中,拾珥怜裙异代同,我亦神游仙枕梦,鸳湖对柳一帆风。\"(《读陈寅老柳如是别传戏题》)
  钟爱黄英,绮想佳人,对此种情感的珍视,使他细细体察自我生命的每一丝悸动,真诚地记录了人性美的本色光泽。他在文章中描述了小时候对严氏大姐的朦胧情愫:\"……她年方二八或二九,我尚未成年,还不知道所谓爱情是怎么回事,可是她住东房,我从窗外过,常常想到室内,她活动的处所,觉得有些神秘。……《诗经》所谓'靡不有初'是也。\"(《散简集存·青龙湾》)严氏大姐去世,张晚年有诗云:\"黄泉紫陌断肠兮,闻道佳城未作坟。宿草萋萋银钏冷,此生何处吊媭君?\"
  张中行有如此执著的情感迷恋,然而其人在思想上一贯奉行的却是怀疑主义、理性主义,这看似矛盾,实则自有其情与理的内在统一。
  
  四
  据说有人问,他自己要个头衔,应是个什么家,他想了一下说是\"思想家\",自认这一辈子不胡涂。张中行自称:自大学末期始,便开始对人生哲学产生兴趣,此后自己的主业亦为人生哲学。他专门写过一本人生哲学的专著《顺生论》。
  《顺生论》以《我与读书》为代前言:\"我未能有幸生在书香门第,因而就不能写王引之《经义述闻》那样的书\"。在大学时代,张中行也曾受当时学术界疑古风潮的影响,欲走考证治学的路,但在大学四年级末期忽然对人生哲学发生兴趣。这一转变,是他一生思想经历的重要转折,可以说此后张中行的思想主要与人生经验相联系,阅读所得与人生所历相结合,而不是偏向纯学术的书斋思辨。
  他的思想著作《顺生论》,实际上就是一本人生感想性质的书,在思想深度和知识创新上,这本书并没有多少贡献,只是总结了一些常识性经验性的认识。话题选取随意,讨论迹近感叹。第一分《天心》,反复言及边沁学派的能够使大多数人获得最大幸福的行为是上好的行为,叔本华的\"盲目意志\",孟德斯鸠的\"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等语。所有问题归结起来只是顺从(21页)、顺受(27页)、顺路(36页)、顺利(53页)、\"顺帝之则\"(36页)、顺常道而行(58页)之类的简单概括。第二分《社会》、第三分《己身》,各二十四个题目,其间略有思路轨迹,不过都泛泛而谈,难能一醒耳目。所谓顺生,只是日常诸般情态,都有其无奈,不可思议之处,因此一并顺之。谓之\"顺生\",无不可,谓之\"论\",实在多近于\"琐话\"。若论他对自己人生观最好的表达,二十余万字的《顺生论》,实不如《说梦草》开篇的几首五古,简约精审:\"奇哉外广宇,来去昧因缘,万象从迁转,孰能出其樊。\"(《杂诗十首》其一)\"群动各有适,生生劳昏晓,瞢然顺其天,大化森悠渺\",\"坚白徒纷纭,知分以为宝。\"(《杂诗十首》其二)
  他的另一本思想著作是《禅外说禅》,这本书自有其学术价值,不过,作者所谓\"外\",除了他自己所谓\"自由\"、\"著史\"、\"易解\"等学术著述方法上的考虑,实际也体现了他对佛学的态度:不信仰。他怀疑佛家逆常情而行,解决人生根本问题的路子。\"盛年欲草玄,始疑终信仰,我亦慕泥洹,面壁悲迷惘\"(《观身》),他常提到培根所谓伟大的哲学始于怀疑终于信仰,自称只是实行了前半句。\"廿四风微花信渺,几番魂断渡僧桥\"(《题油画阊门外渡僧桥》),他是甘于三宿桑下,未免有情。\"何当髡白首,重问祖师禅\"(《庚午新正遣兴》),只不过是客套话。
  张中行的人生观一言以蔽之:\"率性之谓道\",语出《礼记·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他接受\"率性之谓道\",是基于人性之常,基于他对个体欲望本身的体察和认同。《流年碎影·童心》里坦言的好逸恶劳,一辈子的玉楼香泽之思,这些情感天性所赋,是他人生观念的坚实基础。张中行人生观来源的第二个层面,是家国不幸与本人的坎坷际遇使他习得了民间底层的隐忍和无奈。比如其自言信奉友人所说的\"已经这样了,你愁还有什么用\"、一个小学生所说的\"惯了一样\"等观念;再如此公动辄慨叹命运,小学毕业初次去考师范遇青龙湾大水决口未果、通县师范毕业去开滦煤矿考教师不中,都云若非如此,命运可能另一面目等等。其实率性之谓道所体现的\"顺\"的思想,已经隐含了忍和无奈的意思,只不过其所\"顺\"之无奈都是人性所欲的、快乐的,而由于环境不佳迫使所\"忍\"之无奈就是针对人性所不欲的、痛苦的。
  张中行自言是罗素的怀疑主义和康德理性主义的结合,加之在北大求学时受当时治学的怀疑风气影响,造就了其怀疑和理性的人生观,这当属他人生观念的第三个层面。其怀疑和理性,是\"率性之谓道\"的补充,立基于他对个体生活经验的体察,对天性自然欲求的认同。他之所以对许多政治运动报以理性的怀疑态度,正是从自身本性出发,不利于满足本性合理要求的,便予怀疑、否定。正因为有现实体验而来的\"伤哉贫也\",也才会在《读〈史记·货殖列传〉》里赞叹司马迁\"……人富而仁义附焉……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之类见解:\"歌吹富厚离常道,卓识何人解此翁。\"
  因此张中行的意义,并不是在知识增量上,而是在个体人格的自足完满上,他提供了一个可资参考的例子。也许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并不具有太多的公共性,不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但就一个普通人而言,在时代政治风潮和群体无意识的吞噬中,看他通过哪些资源保持了个体的自我独特,坚持了我之为我,这也许不无价值。
  二十世纪,社会群体活动对个体独特性的吞噬莫过于政治,政治最大的主题,莫过于革命,而张中行不是一个革命者。不论所谓旧民主主义革命还是新民主主义革命,他都不参加,换言之,不论国民党的革命还是共产党的革命都不能让他动心。在他晚年的文章中有一个有趣的细节,他每言及国民党的反面例子,不直接写成\"国民党\",而是写成\"(国民)党\",可见此老的春秋笔法。
  张中行早在通县师范的中学时代,倒也对政治热心过,不过他视当时所谓党部之成立,其最大意义无非使男女有了授受亲的机会(《流年碎影·课堂内外》、《散简集存·通州怀往》),\"党员中有男师范的,也有女师范的,同出入一部,就有了远远超过街头扫一眼的机会。\"有所斩获的男生,张中行称之为\"受天之祜\",说来眼热,望之如神仙,老人家真是率真得可爱:\"他们六年毕业,有文君载后车,与我们大批的,对影成二人,肩扛被卷,走向另一条路的人相比,就真如刘辰、阮肇之走入天台山了。\"此后,张中行参加过在北京的迎接解放军进城和开国大典,在这两个历史时刻,他都有所疑,并未融化于群体狂热,而\"其后的许多情况表明,所疑并未失误。\"(《流年碎影·迎新》)此后,\"漫山红遍\"的形势延绵数十载,在多次的政治运动中,许多特立独行的大知识分子都身陷迷途,而张中行都能坚守自我。能葆有这种独立冷静的意识,其所依恃的人生观念,就不能不说是一项稀缺资源。
  以情为本,以理为补,保持自然个体的独特性,这便是张中行的成功。这一点也体现于他的婚姻。他向往理想女性,但同样对发妻报以敬意,称为\"芝姐\",在《流年碎影》中称\"贤妻\"者数,一书之中何止三致意焉。他的隐忍,他的理性,经过数十年的相濡以沫,都已内化为他的情感自觉。
  
  五
  张中行的文风,一如他的人生观念,平易质朴,以本色示人。林贤治说得好:\"张中行是一个杂家。虽然他也写人物,写风俗,写很漂亮的记叙性文学,但是,小品无疑更出色。他以博学杂识调和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来写自己的哲学,这在当代作家中间几乎是惟一的。\"\"这是一种'娓语体'。他在行文中,常常喜欢加些枝节,以添趣味,有时失之繁褥,如《报国寺》,脱不掉文人气;但更多时候,这絮叨不由人想起小百姓的叙说方式。这是一种平民性,日常性。他写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写习见的街道,户外的树,小店,为小昆虫立传,写断片,零碎,点滴,总之是处处自居于'土'和'小'。\"\"他只是絮絮地说着,偶尔插入一两个幽默的句子,如乐曲中的切分音,增加了叙述的节奏和美感。其实,他连这份幽默也是小民的,是世代作为精神减压阀而存在的生理机制的一种遗传。\"\"中国知识分子基本倾向不是求真的,而是求美的,自赏的,带有私人消费性质。\"\"张中行的小民意识,主要表现为安于日常生活的一种本然状态。\"(《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
  张氏文章最为人诟病之处在于繁琐,周泽雄曾指出:\"'此老素以出租司机绕远道式的开头著称'……张老先生独特文风的构成法似乎在于,他习惯于将命笔前的思考,将谋篇布局的本末次第,简而言之,将那些本来属于冰山下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给读者过目。……他追求一种针脚绵密的语言风格,视任何跳跃为行文大忌,为此不惜让每个句子都能左右逢源、上下钩连,换言之,所谓行文的起承转合,在张老先生那里甚至被贯彻到句与句之间。这不,一种接近失传的修辞格'顶针格',便在老人家笔下异彩大放起来。\"(《散文在愤怒》)
  其实,《流年碎影·准备离家》中所见张中行1969年的述游日记,简约清峻,颇得徐弘祖风韵,不尽如晚岁文风。至于晚年的大部分作品,需要说明,其繁琐和拖沓缠夹不尽相同,他只是非要把文章动机,思路条理等等交待无遗。虽然在内容上如此不择巨细,但对这些思路本身,一二三四如斯如彼,还是写得非常清晰明了。这源于张中行重理性,喜逻辑思考的本能;他的自然随适的人生观,更容易接受叶圣陶\"写话\"的主张;兼之编教材,教语法,工作习惯注重阐示说明,这影响了他的文风倾向自然平易而又不惮厌烦地解说,其独特的\"娓语体\"在某些方面真可称为教材体。《散简集存·穷之梦》中最后一句\"南无阿弥陀佛\",甚至把\"南无\"二字的正确读音都标上了。
  不过,说到张中行真正的代表作--未必是代表他最高的学术与艺术成就,而是最能完整地代表他这个人,笔者以为还是《说梦草》。张中行的思想、情感在《说梦草》中体现得最为充分,从前文所引可见,其重要的思想观点与情感经历,都可在《说梦草》中找到相应的表达与寄托。《说梦草》附收于《诗词读写丛话》,也曾出过单行本,前者是后者的理论实践。有人讥讽《诗词读写丛话》简直是老妪向白居易说诗,过分浅易,不过张中行作此书本意即是求一般人都能用诗词表情达意以为娱乐,目的在于普及,可谓创作上的\"民娱主义\",与他在评价历史人物的标准上提出以人为本的\"民活主义\"(《散简集存·评历史人物的标准问题》)一样,仍然是他人生观的一以贯之。\"率性之谓道\",关注人的自然欲求,一生未显达的平民经历使他具有的民本思想、小民意识;他在诗词方面的欣赏口味、创作主张,也与这些同一基调,陈廷焯所谓:\"夫平正则难见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于诗,'十九首'后,其惟陶渊明乎?\"(《白雨斋词话·卷二·二六》)最是张中行的知音。张中行最为看重的风格就是自然朴厚,去除文人趣味、习气,首推《古诗十九首》,次取陶渊明,晏小山与李后主以流畅明丽亦合其心。
  兹举《说梦草》中数例,以见其创作风格之一斑。1971年到1975年间,近古稀之年的张中行,孤身一人,五次被遣回香河老家,参加过收麦、采石、积肥、插秧、挑水、卸石灰种种劳动,遭受过天寒、鼠扰、孤寂、做饭难于生火、拾肥积粪才得自由行走诸般辛苦, 1975年8月24日,孤单中急病突作,几乎一死,这些艰苦时日所孕育的诗词作品犹面目清新,如若天然。《乡居西厢毁于地震忆初至之日》有句云:\"榻前多鼠妇,天外一牛郎\",\"榻前多鼠妇\"句下自注:\"记实也\"。诗句出语平易,而其情其景如在目前,幽默辛酸并现,殊堪咏玩。1974年作《菩萨蛮·戏拟温飞卿》:\"花落飘何处?人在咸阳路。夜夜卜归期,绣帏残梦迷。\"拟飞卿而实得端己《菩萨蛮》游子意,可比肩五代词境。1975年作《菩萨蛮·乡居度夏》,起首二句\"江山满目游难遍,行云驿路朝朝见\",意丰势健,继之\"宿雨又新晴,林花照眼明\",含而未破,圆透清朗,下阙\"一霎中元近,未接鸿都信。掩户欲黄昏,素襟清泪痕。\"情志如决江河,而面目娴淑淡静,洵为佳作。
  《说梦草》中一首七律《浮生》(初题《伤往》),乃作者自叹身世,本文就以之为结束。如今,张中行老已近百龄,听说他不读书,不写文字,不看电视,只是吃饭睡觉。老成凋谢,思之怅然。不过也好,\"何止于米,期逾于茶\",唯祈老人家能多享清福。
  海外空传大九州 惯将蜗角筑秦楼
  也曾锦瑟怜红粉 终鲜黄英伴白头
  理气精微希后觉 诗书博雅愧前修
  深惟七十年间事 多少因缘供杞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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