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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走访顾准六弟谈顾准蒙冤和晚年临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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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5 13:19: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顾准遗篇──《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海内外产生相当影响。人们痛惜顾准去世太早,得到理解太晚,这样的思想史悲剧过去有,现在有,将来却不该再发生了。为此,本文作者走访了顾准六弟、《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一书编辑者──陈敏之先生。现根据陈敏之先生回忆,介绍顾准先生蒙冤受难以及晚年临终的情况,以回应知识界、思想界对这位已故思想家的怀念。

  顾准早期在中共党内命运多蹇。抗战前后,他在上海领导职委工作,因与领导意见相左,即遭批判。1949年后任华东财政部副部长,上海市财政局局长兼税务局局长。终因刚直不阿,言行殊异,连遭厄运,而且一次比一次深重,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第一次冤案发生在1952年。当时,党内在税收具体作法上发生分歧。来自北京方面的指示是,发动工商联成员民主评议。顾准则认为,这一作法可能引起很不公平的后果,应该利用上海民族资本企业帐册俱全这一现代条件,通过“查账征税”的办法,完成税收任务。1952年2月28日,《解放日报》在头版头条赫然刊出顾准“错误”──目无组织,自以为是,违反党的政策,与党对抗。

 之后,顾准即被撤销一切职务,调离上海。

第二次冤案发生在1957年。当时,顾准随中国科学院组团赴黑龙江,勘察中苏边境水利资源。顾准为维护中方主权,抵制前苏联大国沙文主义,触犯时忌。人未返京,一份反动言论集已整理在案。公开见报的罪名是这样一句话:“现在,让老和尚出来认错已晚了。”顾准抵京,立刻被扣上右派帽子,新账、老账一起算,反复批斗。

  第三次冤案发生在1965年。顾准有一外甥,时在清华大学念水利,在同学中组织了一个“马列主义研究会”。在学校清理思想运动中,这个研究会的头头主动坦白交待,引起康生注意。康生意欲从顾准下手,顺藤摸瓜,把同在中国科学院经济所的孙冶方、张闻天编织在一起,打成有组织的反党集团。隔离四个多月的严厉审查,证明在组织上毫无瓜葛,顾准却因此第二次戴上右派帽子。在全国范围内,如此两次戴上右派帽子者,实属罕见。

  六十年代的政治气候下,顾准上述遭遇,势必祸及妻子儿女。子女出于对父亲的不理解,与之疏远,乃至断绝关系,不难理解。1966年,顾准被迫与妻子离婚,搬离家庭。次年回去取书籍衣物,久唤门不开,后来还是邻居帮助他把东西搬下了楼。不久,又被迫签具了断绝父子、父女关系的声明。从此,顾准蜇居中科院一斗室,以冷馒头度日,再也没有迈进过家门。

  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顾准开始了他忧愤满怀的十年研究计划。但是,他内心却割不断对家庭子女的钟情。1962、1963年苦熬心力,译述两大本着作,部分原因即为了挣点稿费,借以改善家庭经济。1969年那么艰困的条件下,他还是买了一只表,准备送给长女;同是在这一时期,他另外准备了一套被褥,打算有一天孩子们会去看他时能用上。离家分居时,他什么也没带出,后来思念心切,从陈敏之处收集子女的照片,一一粘贴在照相簿中。1972年从河南干校回北京,他探询到子女地址,曾写信要求会见,信中说,“现在还谈不上我对你们尽什么责任,不过,我积存了一些钱(补发的生活费)和粮票,可以资助你们。”信中所附,是他刚回北京后拍的八张半身照片,并特别说明,如果子女和亲属中谁看到了想要,可以给他。此外,还有一张他在艰难岁月中节省下来的油票。

  1974年9月,陈敏之赴京,与顾准相处了半个月。顾准劝陈敏之,勿为时势所动,从头研究西方史、中国史,并商定了京沪两地的通信讨论方式。《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一书辑录的顾准思想,就是后来两地通信答疑的结果。在那次会见中,顾准不止一次地提到他对子女的思念之情。陈敏之劝他,这实在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似乎同意了这个结论。有一次,他们一起坐在紫竹院湖畔的长椅上,周围异常寂静。顾准情绪激动,长叹一声说:“这个问题,在我总算解决了。”其实,这个问题只不过是深埋在心底而已。他心中蕴藏舔犊之情,随时都会迸发出来。后来病危临终,他对七弟反复说:“我想他们,想得好苦呵,想得好苦呵!”

  另一方面,顾准又是个孝子。他虽年届六十,却始终经常牵记九十高龄的老母。从几个弟妹的童年时代起,顾准即肩负起全部家庭生活的重担,几十年来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可以说相依为命。1965年,顾准处境恶化,不得不将母亲迁至太原三妹处。1966年,母亲随三妹一家迁来北京,住处与顾准相去不远。终因形势所迫,咫尺天涯,母子始终未能见面。

  不能见面的原因并不复杂。顾准妹夫当时正任部级官员,为避免对他有所影响,顾准和母亲只能回避。1972年前后,母亲曾提出想见见顾准,遭委婉拒绝。年底,陈敏之赴京,也曾设想安排母子见面,亦未如愿。离京前,陈敏之与其妹只能达成这样的协议:将来母亲病危进医院,立即通知顾准,让母子在医院见面。

  1974年11月初,顾准咯血不止,先于母亲住进了医院。11月16日,经济所党内外群众经过讨论,一致同意给顾准摘除右派帽子。通知抵达病床,顾准的生命只剩下十七天时间了。母亲闻讯后提出,要到医院去:“已经十年不见,想去见见。我本来想在我病倒的时候,让老五(指顾准)来服侍我,想不到他现在竟要先我而去了。”老人是噙着泪水说这番话的。噙忍十年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默默流淌下来。

  老人态度很坚决。路远,可以找出租汽车;楼高,有电梯、手推车。最后还是陈敏之劝阻了母亲,不料却因此造成陈敏之的终生悔恨──母子十年生离,临终死别,顾准走在了母亲前面,还是未能相见!陈敏之当时深虑母子见面一恸,会产生更大的悲剧,故而加以劝阻。事后证明,他由此造成的愧疚却再也不能弥补了。

  顾准临终前,欲见子女亦不得。陈敏之为疏通其子女对父亲一生的理解,1974年11月9日,曾给顾准长女、长子写有一信。此信在当时顾准尚未摘帽,政治气候尚未解冻的氛围中,需要一些胆识。即使在今天,亦可一读:

 “历史上有许多先驱者(社会、政治、哲学、自然科学各个领域),不被当代的人们所理解,被视为异端,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你们的爸爸虽然还不能说是这样的先驱者,但是据我所了解,我敢断言,你们对你们的爸爸实际上一点不理解。他比我和你们的目光要远大得多。许多年来,他不过是在探索着当代和未来的许多根本问题的答案,如此而已。如果认为作这样的探索就是一种该死的异端,那他决不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如果有人以有他为辱,我却以有他这样的哥哥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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