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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文弄墨] 古诗者修道录[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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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11 18:21: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陶渊明

作者:梅松鹤


陶渊明(公元365─427),一名潜,字元亮,东晋时的伟大诗人和文学家。他的诗文在艺术上可称“自然”,在风格上说得上“真”,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这样的诗人。他的散文《桃花源记》是公认的千古名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诗是人人推崇的极品。他的诗大家都能看出是清淡而纯真的,但有的人觉得欠雕琢,称之为“浑金璞玉”[1],有的人觉得不够“文”,而北宋大诗人、大文学家苏轼却认为他的诗都是宝贝,并且破天荒地开创了“今人与古人和诗”的先例,为陶渊明诗中的109首写了和诗!不仅如此,他还用陶渊明的诗来给自己医毛病:身上哪里不舒服,就拿起来读一首,还舍不得多读。他还声称,陶渊明以后的诗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陶渊明的[2]。

任何一个诗人的艺术特点和风格,都是他的内心世界对外界客观事物在某一方面特别敏感的反映:豪放派诗人豪情满怀,容易对豪壮的举动产生共鸣,动辄热血沸腾;婉约派诗人柔情似水,往往看花落泪、对月伤心;当他们通过自己的诗让有同一类敏感性的读者产生共鸣时,实际上是让读者通过他们的感官和情绪去看待客观事物,就象给读者戴上了一付诗人自己喜欢的有色眼镜。

陶渊明的诗人人都能看出其清淡,但这种清淡已经清到了无色、淡到了无味。他没有给读者任何有色眼镜,而是让读者自己去看事物的本色、自己去咀嚼事物的本味。但这对于习惯了戴有色眼镜的读者来说就很难适应,因为他们没有看到自己喜欢的那种颜色。所以陶渊明的有些诗许多人都读不出味来,极力赞扬甚至崇拜他的绝大部份诗篇的只有少数眼光犀利的高手,而中国文学史上最享盛名的苏东坡就是其中之一。并且苏东坡也只是在尝尽世味、看透人生之后的晚年才真正悟到了陶诗的高妙和陶渊明人格的伟大,因而爱其诗、爱其人到了崇拜甚至反常的程度[2]。可见要读懂陶渊明的诗不但需要文学素养,更重要的是要有超脱常人的胸怀,因为能把诗写到如此至清至淡的程度,正是心中了无纤尘、摒绝俗念的表现,而这种超乎常人的心性只有道中人才可能具备。

陶渊明天生好道,本性自然,对尘俗的生活有一种本能的回避,特别喜欢山林中远离尘嚣的隐居生活[3];他二十七岁诗开始田间耕耘,一生中绝大部份时间都是在田园生活中度过[4],并且一遇农闲之时就喜欢关上柴门,一个人呆在空寂的茅屋中摒绝杂念,独自养神[5]。他曾在29岁时因为上有老下有小,家庭贫穷而难以养家,去作了个州祭酒的官,但后因不惯官场生活而辞官归田[4]。他有一个很好的妻子,与他志趣相投,很能吃苦耐劳,经常与他一起在田间劳作[6]。在他35岁时,又迫于生活压力而去作了个镇军参军的官,六年后到离家不远的彭泽县当了县令,但九月去十一月就请辞回家,时年四十一岁,他那首非常有名的《归去来兮辞(并序)》即作于此时。从此以后,他便居家不出,直到63岁时去世。

陶渊明一生始终过着非常艰苦的生活。他在一首诗中说,“夏天经常饿着肚子,寒冷的晚上没有被子,因此刚刚天黑就盼着鸡早一点叫,天亮了就好了;自己从不怨天尤人,只是这眼前的日子也得过啊!我也不想身后留什么名,那些东西对我就象过眼的烟云一样;当我心中感概万千时,就自己唱一首悲伤的歌曲。”[7] 他在《咏贫士》中说,“南面地头里没剩下一点可吃的菜蔬,北边园子里满是枯枝败叶;把酒壶提起来倒尽了残余的几滴酒,已经是灶无炊烟、没饭可作了;”[8] 到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在饥饿的驱使下向人乞食!苏东坡读到他的《乞食》诗时说,“不但我为他感到悲痛,这世上的人谁不为他感到悲痛啊!”[9] 但是在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中,他却总是无怨无悔、安贫守道,不为自己的艰难处境担忧,而是“忧道不忧贫”[10],为世间大道不行,“真”“伪”颠倒而难受[11],并且回过头来时时检点自己的言行是否有违道之处。他一生总共作过十三年官,但就在离家去作官时他就在念念不忘自己的田园,希望能早点回来象自由的飞鸟和游鱼一样地生活[12];在作官的时期,则常以前贤勉励自己[13],记住守“真”守“道”[14],希望自己的言行合乎一个圣人的标准[7]。而当最后一次弃官归来时,他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笼中鸟重返了自然的怀抱;回忆起十三年官场生活,无疑是“误落尘网”[15]。过去的事悔不过来了,以后的事还能好好地作,虽然今天看昨天又觉得错了,但“迷途未远”,弥补还来得及;人生短暂,应当委顺天命的安排,该去该留,都应当快乐地接受[16]。

说陶渊明一生身在道中,了解他的人都能理解;但说他是修炼人,可能有些人就会有疑问,因为在他的生平记载中似乎没有发现他有过烧香拜佛、打坐参禅,或者安鼎设炉、采药炼丹之类的修炼活动。这个疑问的产生纯粹来自对“修炼”一词的理解太狭隘和表面化,而这种狭隘和表面化又是受到生活经验局限的结果,因为人们在生活中或者见闻中所知道的修炼人一般都是干这些事的。其实,“修炼”的真正内涵是修炼者基于对某一“大道”的学习和体悟,不断地去掉自己心中对世间万物的执著,一步步地提高自己的心性,最终达到该法门相应的标准。简而言之,按照任何正法去修心都是修炼。烧香拜佛、打坐参禅和安鼎设炉、采药炼丹当然也是佛道两家的一种修炼方法,但那是表面的也是比较初等的方法。“大道无形”,到了高层次上以后这些方法就看不到了,一切都在“修心”这个过程中进行。修炼界还有一个说法叫做“不修道已在道中”,指的是一些根基特别好、有师父在暗中指导点化的修炼人。他们表面上没有修炼,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修炼,更不知道自己有师父管着,但他们就能在一生中时时把握好自己,一步步地往上修。这种人如果他师父层次高,他往往不会接受任何别的法门的邀请去“进入”修炼,因为他师父不会让他去。另一方面,由于他实际上是在修炼中,他的心性一直在提高,任何一个正法门里的高层次修炼人都会知道他是一个修炼者,或者至少知道他是一个心性很高的修炼的“好料子”。用以上所说去检查一遍陶渊明一生的行迹,特别是看一下我们下面要提到的陶渊明与“白莲社”的一段瓜葛,就容易明白陶渊明确实是一个修炼人。

在陶渊明五十岁左右的时候,庐山东林寺寺主释慧远高僧邀约了123人结成“白莲社”。这些人都是当时很有影响的人物,特别是“社中十八贤”很让人注目。当时大诗人谢灵运作着秘书丞的官,自恃才高、负才傲物。但当他见过慧远后立即改容致敬,并在神殿后挖了两个池子来种白莲,要求加入白莲社。慧远察其心杂,拒绝了。另一方面,慧远却派人专门邀请陶渊明。陶渊明声称自己喜喝酒,不方便,慧远竟然破戒为其准备酒食。结果他酒也喝了,社也不入,只是和慧远始终保持朋友关系。一次,另一个慧远很喜欢的人物--道士陆修静也来访。他们三人谈玄说道,谈得投机。慧远送他们出来时竟然不知不觉中破戒送过了虎溪几百步,老虎便突然间大叫起来,三人大笑。于是石恪作三笑图,此图很得苏东坡赞赏[17]。

在我们看来,陶渊明不但是个修炼人,而且是个层次较高的修炼人。佛道两家低层次那些修炼他本来就用不着。拜佛念经、一念代万念那些摒除杂念的方法他不需要,因为他自己就能排除杂念、心不染尘;他反复出仕、修官而能始终守道,他已经不知不觉中心性提得很高了。他是修“真”的,属于道家的修法。他在自己的诗文中、以及后世诗评家对他诗文的评价中,这个“真”字谁都看到了[18]。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他不但预知自己去世的准确时间,而且平静而安祥地在前一天为自己预先写好了挽歌诗三首,在诗中描述了自己死时家人的反应[19]。对此,后人盛赞其“视化如归”[17],真正作到了他自己所说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又有赞颂者说,“自祭预挽,超脱人累。默契禅宗,得蕴空解证无生忍者”[20]。


参考资料
[1] 《诸本序录》;(书名见最后)
[2] 《东坡诗话》,并见《诸家评陶汇集》,附录;
[3] 《归园田居五首(一)》,卷二;
[4] 《饮酒二十首并序》(十九):“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卷三;《陶靖节先生年谱考异(上)(下)》,附录;
[5] 《归园田居五首(二)》:“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卷二;
[6] 《本传》:“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于后。”并见《陶靖节先生年谱考异(上)(下)》,附录;
[7]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慷慨独悲歌,锺期信为贤。”卷二;
[8] 《咏贫士七首》,卷四;
[9] 《乞食》,附苏轼读后语,卷二;
[10]《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卷三;《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道丧向千载”,卷二;
[11]《饮酒二十首并序》(二十):“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卷三;《感士不遇赋并序》(序):“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卷五;
[12]《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卷三;
[13]《咏贫士七首》(其二):“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卷四;《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卷三;
[14]《荣木并序》(其二):“贞诡由人,祸福无门。匪道曷依,匪善奚敦!”,卷一;
[15]《归园田居五首(一)》:“…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卷二;
[16]《归去来兮辞并序》:“…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寓形宇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乐乎天命复奚疑。”,卷五;
[17]《陶靖节先生年谱考异(下)》,附录;
[18]《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卷三;《连雨独饮》:“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卷二;《感士不遇赋并序》:“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卷五;《饮酒二十首并序》(五):“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卷三;《梁昭明太子《陶渊明集》序》:“加以真志不休,安道苦节。”
[19]《挽歌诗三首》,卷四;
[20]《形影神三首》(神释),王世贞语附于诗后,卷二;

本文所引诗文,可参《陶靖节集》,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四百种)”,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五十七年九月台一版。
 楼主| 发表于 2006-5-11 18:23:2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柳宗元

作者:梅松鹤



柳宗元(公元 773─819),字子厚,是与白居易同时的大诗人、大文学家。他与韩愈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并称“韩柳”,被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其文章风格“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司马迁)”[1]。他与同时代的大诗人韦应物常被相提并论,合称“韦柳”,是继“王孟”(王维、孟浩然)之后两个有名的田园诗人。他的诗风格清峭,“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是唐代诗人中学陶渊明学得比较成功的一个。也有诗论家认为他的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2]

最能反映柳宗元清峭风格的诗当然要首推他的代表作《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唐诗别裁》说此诗“清峭已绝”;苏轼则认为是“殆天所赋,不可及也。”老天爷给他的礼物,别人比不了。他的《渔翁》一诗极有艺术特色,苏轼称“熟味此诗有奇趣”;而对他的《南涧中题》一诗,则认为“忧中有乐,绝妙古今”。他在《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友》一诗中从佛经中化身的说法,炼成“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的佳句,以极美的形象思维表达了自己的内心世界。[3]

柳宗元出生在一个世代官宦之家。其曾祖父官至中书令,因得罪武则天而死。其父柳镇,在高宗时遇到安禄山之乱,携家避隐于王屋山。后上书言事而授官,在郭子仪属下任职,并累次升官。柳宗元是个神童型的天才,史书称其小时候“精敏绝伦”,“为文章,卓伟精致”。二十岁时与刘禹锡为同科进士,官授校书郎。三十岁时与刘禹锡、吕温等结识王叔文。王叔文等人看他是个奇才,把他提升为礼部员外郎,并准备大加重用。不久“王叔文集团”“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也因为和王叔文的关系而被贬为邵州刺史。在去上任的半路上,又再次被贬为永州司马。与此同时,刘禹锡和其他六人也都受到类似处分,这就是历史上的“二王八司马事件”。他在永州一呆就是十年,那里属“荒疠”之地,他便“自放山泽间”,与山水为伴。元和十年(公元815),他返京后复出为柳州刺史,直到公元819年于柳州逝世。[4]

象他这样的奇才,从极有希望、前途无量的境地一头栽下来,从此再也没有受到过重用和迁升,满腹才华一无所用,其心理上的打击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他也不只一次地想到过自杀,终因各方面的原因而不能毫无顾忌地去死,但他自己似乎也预感到了会死于“蛮夷”之地而不能终老故乡。[5]

他在《瓶赋》中表白自己“清白”的为人,希望能被人理解:“清白可鉴,终不媚私。利泽广大,孰能去之。绠绝身破,何足怨咨。功成事遂,复于土泥。”他在《牛赋》中自我安慰地说,“人的命运有好有坏,但不是按照你的能力来安排的。千万不要抱怨和不满,这样才能享受到你应有的福份。”他甚至作《惩咎赋》来表示自己悔过和自罚之心。但这一切并未使他的处境有丝毫改善。真正使他能顶住巨大磨难而没有倒下去的,还是他对“道”的认识和理解,因为这种理解认识提高了他的眼界、开阔了他的心胸。就在他的《瓶赋》和《惩咎赋》中,他已经显示出对于“道”的深刻理解:“归根反初,无虑无思。”“曰道有象兮,而无其形。推变乘时兮,与志相迎。不及则殆兮,过则失真。谨守而中兮,与时偕行。万类芸芸兮,率由以宁。刚柔驰张兮,出入纶经。”[6]

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一个极度聪明的奇才,被贬谪到荒远的不毛之地,心中自有难言的痛苦。然而任何一种痛苦都可能磨励人的意志、深化人的思考。正如后人指出的“于迁谪中始收文章之极功。盖以其落浮夸之气,得忧患之助,言从字顺,遂造真理耳。”正是十多年的贬谪生活所带来的大磨难,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增益其所不能,成就了他千古文章一大家的不朽地位。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不仅指出他的文才得益于生活中的磨励,而且进一步揭示了他的文风都明显地带有他生活经历的痕迹:“苦其危虑心,尝使名声哀。投以空旷地,纵横放天才。山穷与水险,上下极溯洄。故其于文章,出语多崔嵬。”宋代大文学家、大政治家王安石则对“八司马”作了整体的评价,认为他们都是能在“无所用于世”的困境中“自强”的“奇才”。[7]

由于在文章上的突飞猛进,加上对佛、道、儒三教经典的精研,柳宗元一生为许多高僧写过碑铭、塔记一类的文章,而他对佛理的深刻理解、超人的见地也通过这些碑铭塔记而得以广泛传播。他在禅宗第六祖慧能的碑铭中写到:“其道以无为为有,以空洞为实,以广大不荡为归。其教人,始以性善,终以性善,不假耘锄,本其静矣。(《礼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真是言简意赅,几句话就把佛经要理概括无遗;他在《南岳弥陀和尚碑》中则以其独特的诗风,形象化地描述了自己对道的精微理解:“一气回薄茫无穷,其上无初下无终。离而为合蔽而通,始末或异今焉同。虚无混冥道乃融,圣神无迹示教功。…形游无际交大雄,夫子稽首师顺风。”;他在“无姓和尚”的碑铭中说道,“生物流动,趋向混乱,惟极乐正路为得其归。”已经从大的格局中认识到了宇宙生命的败坏,最终只能以佛法才能拯救的结论。在该碑的“碑阴”上则说,“凡吾之求,非在外也,吾不动矣。”明白了“向内求”“心不被外物所动”的高深法理;他又把儒家的“礼”和佛家的“律”相比较,指出其平行的作用,并且认为大小乘的分别是无意义的,“定”“慧”和“归真源”才是终极的目的。这一超人见地实在让人惊讶,因为佛教中许多层次极高的高僧甚至一代传人都曾卷入大、小乘之争,而且佛教最后也没能摆脱分裂为大、小乘两支的命运!除了佛教经典外,他对道家的理论也有很深的造诣。《阴符经》是一部重要的道教经典,他研读之后撰文指出该经乃后人假托,并非黄帝之书。精于道教理论的宋代大文学家黄庭坚曾以佩服的口吻谈到此事。[8]

他对佛理的精深理解反过来又使他独具慧眼,能对佛教内部以及儒教中人对佛教的错误认识和作法有着特别清晰的认识,并能明白地加以剖析。他对禅宗内部南北两派的内斗,以及“狂禅”一派的邪误作法有清楚的叙述:“故传道益微而言禅最病。拘则泥乎物,诞则离乎真。真离而诞益胜。故今之空愚失惑纵傲自我者,皆诬禅以乱其教。…空有互斗,南北相残。”“而今之言禅者,有流荡舛误,迭相师用,妄取空语,而脱略方便。颠倒真实,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他在《南岳大明寺律和尚碑》的《碑阴》上指出,许多高僧在圆寂时都有异象产生。比如夜晚间突现光明,有仙音妙乐,“笙磬之音”,周围的许多人都能看到和听到。这类事实很多,而“儒者”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闭口不谈。

北宋时有位“儒释兼通,道学纯备”的“长老”,准备好了碑石,来请苏东坡书写柳宗元为六祖慧能作的碑铭(旧碑残破后要立新碑)。据他声称,“自唐至今,颂述祖师者多矣。未有通亮简正如子厚者。”苏东坡也说,“柳子厚南迁,始究佛法。作曹溪南岳诸碑,妙绝古今。”说柳宗元的碑铭“妙绝古今”没有错,但说他“南迁”之后“始究佛法”则是不对的。根据柳宗元的自述,“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说。于零陵(即永州),吾独有得焉。”原来对于佛教,他竟然是一位“幼儿学”,有着“三十年”的钻研和探求。可惜一直没有碰到过使他心服的精通佛法的人,直到贬官永州后才有了重大的突破和收获。到永州后,除了身世遭遇迫使他进一步去深思几十年来学佛过程中不解的问题外,他与佛教高僧巽上人的交往对他真正走入佛教修炼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10]

他初到永州时连房子都没有,只好暂时住在永州龙兴寺的庙里并因此结识了高僧巽上人。以后他曾多次在诗文中称赞巽上人,可知巽上人在佛法上的精研和修为是令他心服的。而在《巽公院五咏·净土堂》一诗中,他直称巽上人为“导师”,足见他是在巽上人的指导下修佛的。反过来想,能让他这样的“奇才”和文章圣手心服,又岂能是泛泛之辈?他后来可能帮助寺庙修了一个“净土院”和其它建筑,自己就住在那里和巽上人修禅。他曾在一首诗中详细描述了早上“读禅经”的情形:“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贞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澹然难言说,悟悦心自足。”修禅的人大多静坐、内观,修净土的人喜欢大声颂唱佛号。而他在这里是大清早把“禅经”拿到室外去读,并能从周围景致中生出“澹然难言说”的“悟悦”心态,确实有趣。[11]

他似乎没有留下谈论自己修炼层次和感受的专题诗文,但从他的《巽公院五咏》这几首题咏诗中,我们仍然可以管窥到一些修炼层次的体现:“结习自无始,沦溺穷苦源。流形及兹世,始悟三空门。华堂开净域,图像焕且繁。清冷焚众香,微妙歌法言。稽首愧导师,超遥谢尘昏。”(《净土堂》)结合上下文以及其它诗中所谈现象,这里的“华堂开净域,图像焕且繁”应为天目初开时的表现,能看到图像了,但还不能自由选择观看的对象;“寂灭本非断,文字安可离。曲堂何为设,高士方在斯。圣默寄言宣,分别乃无知。趣中即空假,名相谁与期。愿言绝闻得,忘意聊思惟。”(《曲讲堂》)此处“愿言绝闻得,忘意聊思惟”是心静不扰、耳无所闻,已达“忘言”而“思维”还勉强能感觉得到的高境界;“发地结菁茆,团团抱虚白。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析。万籁俱缘生,窅然喧中寂。心镜本同如,鸟飞无遗迹。”(《禅堂》)此处“团团抱虚白”即“虚室生白”,而“忘机”与上面的“忘意”皆指“忘言”,可互相佐证。“心镜本同如,鸟飞无遗迹”则是外尘不染、心静而能定深的形象描述。这里描述的境界,在以往的修炼法门中已经是相当高的层次才能体验到的了。[12]

修炼的层次主要表现在心性的提高上,超常的体验(即所谓“宗教体验”)只是心性标准的表征之一。一个人心性的提高必然会反映到他的言行上来:守真、行善、戒“贪嗔痴”和忍苦,这些都是言行的标准。柳宗元自己也说,“佛之道,大而多容。凡有志乎物外而耻制于世者,则思入焉。”佛法博大精深,包容万有,但凡有志于挣脱物欲羁绊,不愿为世俗桎梏的人,都会认同佛理、皈依佛法。这也是他自己修佛的原因。[13]

作为刺史,他为柳州人民作了好些“公益事业”。比如他在柳州的柳江边亲自种了许多柳树,又在柳州城西北隅种了两百株良种甘桔,这在刺史一类地方官中确是罕见的。这些小事虽然还不足以载入史册,但他确曾有过两件感人至深的事迹垂名青史,令后人乃至今人读之动情。[14]

就在柳宗元调任柳州刺史时,刘禹锡也调任播州。柳宗元认为播州太苦,简直不是人居住的地方,而刘禹锡上有老母在堂,因此不忍心老人去那里吃苦。但如果其母不随刘禹锡同往,则可能是母子永诀。因此他上书皇上,请求把自己的柳州刺史位置与刘禹锡交换,让刘禹锡去柳州而自己去播州。为成全朋友孝行而自愿去那“非人所居”的地方受罪,而且可能是终身出不来,其崇高精神确实令人感佩。由于柳宗元的请求,加上碰巧还有其他大臣也去说情,最后终于把刘禹锡改调到连州,柳宗元仍然去柳州任职。这件事不但载入史册,而且后人编辑唐人诗集、写作者简介时也经常把这件事写进去。[4]

柳宗元去柳州后,发现柳州的穷人常把家里的儿女拿去典当换钱。如果典当过期不能赎回,则被典当的人和出面典当的人都要沦为富家奴婢。柳宗元想方设法去赎这些被典当的人回家与家人团聚。他想法让特别穷的人用劳动换取典当的钱,而家中人已经死了的,他便自己拿钱去赎那些被典当的人,使他们免于沦为他人奴婢的悲惨命运。他这种真正是“父母官”的善行,赢得了当地人民的尊敬与爱戴,“南方为进士者走数千里从宗元游”,人们仰慕他的为人和文章,经过他亲自指点的读书人,文章都大有进步,人们尊称他“柳柳州”,其名声不胫而走。[4]

柳宗元去世后,当地人民怀念他,有人说他曾显灵。因此地方官和当地人共同努力,在罗池为他修了一座庙,把他作为神来贡奉。当地人遇到甚么天灾人祸的,就去庙里祈祷求助,许多人都得到感应和帮助。这样一直持续了近三百年,到宋哲宗元佑七年(公元1093),宋王朝颁发牒文赐了一块“灵文庙”扁额,牒文声称在宋神宗熙宁二年(公元1070)和宋哲宗六年(公元1092)之间,便有十多次祈祷感应的事件,并称其“系前代明贤”;宋徽宗崇宁三年(公元1105),又追封柳宗元为“文惠侯”,告词赞颂其“文章在册,功德在民。昔有其人,是为不朽。生而昭爽,后且不忘。惠我一方,是宜崇显。”并再次强调其“英灵犹在。祈祷祷祀,如响应声,水旱疾忧,咸有归赖。”至南宋高宗绍兴二十八年(公元1159),又特以皇上口吻加封柳宗元为“文惠昭灵侯”,告词称颂其“生传道学,文章百世之师。没以神灵,福佑一方之庇,是有功德于人者。……其才足以命世,其政足以裕民。”这一次加封告词中对他的评价已经是非常高的了。但值得注意的是,每一次封赠或加封都是出于当地人民和地方官的请求,可见人们始终记得他。[26]

注释:
[1] 韩愈语。参见 刘禹锡:《河东先生集序》卷首;(书名见最后)
[2] 苏东坡:《又书黄子思诗集后》“李杜之后,诗人继出。虽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子厚,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评柳子厚诗》“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黄山谷:《书柳子厚诗赠王观复》“欲知柳子厚如此学陶渊明,乃为能近之耳。”附录卷下;沈德潜:《唐诗别裁》“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
[3] 《江雪》卷四十三,东坡评语见诗后;其余东坡评语见《唐诗别裁》;
[4] 《唐书本传》,书末集传;
[5] 《惩咎赋》“将沉渊而陨命兮,讵蔽罪以塞祸。惟灭身而无后兮,顾前志犹未可。……死蛮夷固吾所兮,虽显宠其焉加。”卷二;《同刘二十八院长……通赠二君子》“守道甘长绝,明心欲自□。”卷四十二;
[6] 《瓶赋》,《牛赋》:“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惩咎赋》,卷二;
[7] 《河东先生集叙说》,卷首; 欧阳修:《题万石亭诗》;王荆公(安石):《读柳子厚传》“余观八司马,皆天下之奇才也。…然此八人者既困矣。无所用于世。往往能自强以求列于后世,而其名卒不废焉。”附录卷上;
[8] 《曹溪第六祖赐□大鉴禅师碑》;《南岳弥陀和尚碑》;《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道本于一,离为异门。以性为姓,乃归其根。无名而名,师教是尊。”《碑阴记》,卷六;《南岳大明寺律和尚碑》:“儒以礼立仁义。……佛以律持定慧。……儒以礼行,觉以律兴。一归真源,无大小乘。大明之律,是定是慧。”卷七;黄山谷:《又跋阴符经后》:“阴符经出于唐李筌。熟读其文,知非黄帝书也。……惜不经柳子厚一掊击也。”附录卷下;
[9]《龙安海禅师碑》,卷六;《送琛上人南游序》,卷二十五;《碑阴》:“凡葬大浮图,其徒广,则能为碑。…将终,夜有光明。笙磬之音,众咸见闻。若是类甚众,以儒者所不道。”卷七; 欧阳修:《又般舟和尚碑跋》,附录卷上;《送僧浩初序》:“儒者韩退之与余善。尝病余嗜浮图言,訾余与浮图游。……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退之所罪者其迹也。……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且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则舍是其焉从。”卷二十五;
[10] 苏东坡:《又跋大鉴禅师碑》附录卷下;《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卷二十五;
[11]《永州龙兴寺西轩记》《永州龙兴寺修净土院记》卷二十八;《晨诣超师院读禅经》卷四十二;
[12]《巽公院五咏·净土堂》《巽公院五咏·曲讲堂》:“寂灭本非断,文字安可离。曲堂何为设,高士方在斯。圣默寄言宣,分别乃无知。趣中即空假,名相谁与期。愿言绝闻得,忘意聊思惟。”《巽公院五咏·禅堂》:“发地结菁茆,团团抱虚白。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析。万籁俱缘生,窅然喧中寂。心镜本同如,鸟飞无遗迹。”卷四十三;
[13]《送玄举归幽泉寺序》卷二十五;
[14]《种柳戏题》《柳州城西北隅种甘树》卷四十二;
[15]《唐书本传》书末集传;《重修罗池庙记》附录卷下;《[来力]赐灵文庙额牒》,《初封文惠侯告词》,《加封文惠昭灵侯告词》附录卷上;

本文所引诗文,除已注明出处者外,可参《柳河东集》,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四百种)”,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五十七年九月台一版。
 楼主| 发表于 2006-5-11 18:24: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孟浩然

作者:梅松鹤



孟浩然(公元 689─740),是盛唐时期与王维齐名的大诗人。他与王维合称“王孟”,是唐代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他的诗大多以写隐逸和田园生活而著称,其清淡、自然的诗风在唐诗中独树一帜,“匠心独妙”[1],“神韵超然”[2],格调甚高,颇受后人推崇。他的许多诗“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3],“从静悟中得之,故语淡而味终不薄”[4]。换句话说,其高妙之处来自内心的修为,与文字笔墨的巧拙无关。

他的《秋登万山寄张五》即具有上述特点。全诗情景交融、浑为一体,情飘逸而真挚,景清淡而优美;他的《夏日南亭怀辛大》,极富于韵味而被“一时叹为清绝”[4],且诵读起来“有金石宫商之声”[5];他的《题义公禅房》情调古雅、潇洒物外,手法自然明快、词句清淡秀丽;《送杜十四之江南》一诗,后人誉为“与其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6];而《渡浙江问舟中人》则被苏轼评为“寄至味于淡泊”[7];他的《晚泊浔阳望庐山》,色彩淡素、浑成无迹、“一片空灵”,后人叹为“天籁”;他的《过故人庄》“淡到看不见诗”[8],“篇法之妙,不见句法”[4],把艺术深深地融入整个诗作的血肉之中,显得自然天成;至于他的《春晓》,是任何一个稍稍读过几首唐诗的人都会背诵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一千多年来,人们传诵它、探讨它,似乎这短短二十个字中有着不尽的艺术宝藏。诗人情入于境,深得大自然真趣和神髓。此诗是最自然的诗篇。反复吟诵,不免让人慨叹“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孟浩然出生于一个传统的书香门第之家,“家世重儒风”,世代读“诗”、遵“礼”,总是以“君子当自强不息”为勉。并且孟浩然在“词赋”方面的造诣很高[9]。在40岁以前,他一直在襄阳砚山附近的涧南园过着隐居生活。后来上京投考落第,游吴越后再度归隐并投入修炼的生活中。除了晚年在朋友张九龄帐下作过几年官外,他的一生都是在隐居中度过。他特别喜欢山水,游览山水、陶冶性情是他一生中生活的基本内容:住在左右空旷的林野中,听不到城里那种喧闹。在北边的山涧旁钓一钓鱼,打开南面的窗户听一听樵夫们打柴时的“樵唱”。把隐居中心里的想法写下来,找那些善于静思的朋友讨论;在白云飘浮的山上,隐者自我怡悦,登高望远、心境随着远飞的大雁渐入空寂。他对陶渊明特别崇拜,认为陶渊明式的隐居是高雅的林园生活;躬耕垂钓,自逸自足,饮酒取乐,趣味盎然。没有俗人来打扰,培养着古代高人雅士的高风亮节。此外,他还一直象古代隐士那样读书、练剑,书与剑相伴了他几十年时间。他也偶尔种一点菜蔬、培植一点竹木园林,但目的主要是蓄养自己高尚的气质[10]。

孟浩然四十岁时进京考试,与一批诗人赋诗作会。他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两句诗令满座倾倒,一时诗名远播。当时的丞相张九龄和王维等爱诗的京官都来和他交朋友。郡守韩朝宗先向其他高官宣扬他的才华,再和他约好日子带他去向那些人推荐。到了约定的日子,孟浩然和一批朋友喝酒谈诗,很是融洽。有人提醒他说,你与韩公有约在先,不赴约而怠慢了别人怕不行吧。他不高兴地说,我已喝了酒了,身心快乐,哪管其它事情。一个求仕的大好机会失掉了,而他事后也毫不后悔,其“好乐忘名”的程度实在让人感叹[1]。

这件事情除了表现出他放任不羁的性格外,恐怕也隐含着他的自信:觉得自己用不着别人推荐,凭真本事也一样能平步青云。然而,进士考试的结果一公布,他却出乎意外地落了榜。这一打击对他来说是特别地沉重,因为他曾经“为学三十载,闭门江汉阴”[11],学得满腹才华,又得到王维、张九龄等大诗人和大官的宣扬、延誉,已经在京师颇有诗名了。这一下真是“抬得高,摔得痛”。他在懊丧之余想给皇帝上书,但又犹豫不决、左右徘徊,满肚子牢骚不知向谁去发。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中,他写下了《岁暮归南山》一诗:“北阙休上书,南山归蔽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表面上他在诗里一连串自责自怪,骨子里却是层层的怨天尤人:“你还向皇帝上什么书啊,还是早点回你那个破房子里去吧;你没有一点才能,圣明的皇上当然要把你抛弃啦;一身毛病,朋友也都疏远你了,真是穷途末路啊;头上都生白发了,求仕心切偏落榜,连美好的春天也都把人往老迈、死亡上推!这排遣不去的愁绪弄得人一晚到亮睡不着觉,而松风明月还偏偏越窗而入,把院落和寂夜的空虚带到已经很空虚的心上!”

据说孟浩然曾被王维邀至内署,恰恰遇到唐玄宗到来。玄宗向孟浩然要诗看,孟浩然就读了这首《岁暮归南山》。玄宗听后很生气地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12]看来玄宗还是从他那含蕴婉曲的语句中听出了他满腹的牢骚和抱怨,并且认为他在“诬”自己,因而龙颜不悦。不用说,一个最好的、可能得到皇帝赏识和直接提拔的进仕机会又失掉了。

这一个沉重打击成了他思想上重大转折的起点,就象当头棒喝一样把他猛地推到了决心长期归隐的心境上去。他决定离京,先到江南游览一遭后便回家过隐居的生活。他在离京时留了一首诗给自己的好友王维,以沉痛的语言、怨怼的情怀、辛酸的眼泪描述了自己亲身体验到的世态炎凉、人情似水的滋味,感叹知音太少,表达了自己坚决归隐的决心[13]。

他畅游了江南(吴越两地)的许多名胜,特别是隐居胜地。由于高才落第而来的不满和灰心丧气,在这些隐居先贤们的历史遗迹中找到了最好的安慰;反过来,对隐居先贤们的缅怀和赞叹,又加强了他对隐居的向往和决心。开始时剧烈的矛盾冲突仍然难以放下,心中充满迷茫、看不见前途、惘然如有所失;但想到隐居的先贤们,特别是东汉隐士尚长(“尚子”)和东晋高僧慧远(“远公”),他们是自己早就一直敬仰和爱戴的出世高人,于是禁不住要向隐居的隐士、高僧们吐露自己的心曲:我早晚一定要来与你们共享山林隐逸的雅趣!当船泊浔阳、远望庐山,“远公”当时居处“东林精舍”的钟声在日暮中传来时,他又回忆起远公的事迹,心中升起对高僧的景仰和缅怀;他对汉末著名隐士庞德公避世而携家隐居鹿门也是十分景仰,概叹其“隐迹今尚在,高风邈已远”;在他看来,隐居是洗掉“尘虑”的最好办法[14]。

然而,隐居对于许多隐居者来说都不是脱离尘嚣的终结,而只是跳出红尘的起点:一旦隐入山林、远离尘嚣,常人社会的影响越来越小时,修炼的巨大吸引力就可能把隐居者进一步变为一个修炼者。而这种变化的第一个表现往往是对世间的名利声荣等“身外之物”逐渐失去兴趣,这也是孟浩然自己体验到了的:我现在只想过耕耘自足的农夫生活;只要有酒喝,谁还想世间名利啊!我宁愿与水鸥玩耍、与江燕为伍,作一个自由“狂歌”的“竖儒”,也不愿作巴结权贵、趋炎附势那些令人感到羞愧的的事情[15]。

人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更美好境界的不断追求。厌世和离世的思想就是通向修炼和“返本归真”最自然的阶梯。孟浩然开始赞誉修炼和修炼人:“象庄子那样的‘傲吏’决非平凡之人,世间的名士、‘名流’应该是那些修炼界的‘道流’”;“有谁不仰慕那些成道的神仙呢?”并且他还广交修炼界的朋友,谈到他们时也总是带着崇拜的口吻:“我那位‘家在鹿门山’的朋友,手中拿着白色的羽毛扇子,脚上穿着青色的芒鞋,经常在山涧的水边悠游”;在陪李侍御拜访聪禅上人时,“我看到石头砌成的房间里好象从来没有人来过,而禅师的绳床上却有一只老虎正在睡觉。”“太一子是一个在天台山修道的朋友。他住在‘赤城’附近,每天‘餐霞’食气,不食人间烟火。”“我曾经亲自去天台山拜见他,得知他经常在鸡鸣日出之时与仙人相会。他虽住在赤城中,但逍遥自在、随意遨游于白云霄汉之间。连他居处的莓丛和苔藓一类植物都与人间的不同,而瀑布则是他与尘世隔绝的界标。我真想永远悠游于那样的境界中啊!”[16]

孟浩然40岁以前都在隐居中度过,读书练剑,心境闲散,没有什么心理和情绪上的压力。四十岁时进京赴考,先是被众人大捧了一番,弄得有点云里雾里的之后,又突然给摔下来,一个接一个的大挫折。这种心理和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必然导致身体上的失常。而且按中医的说法,六淫病易去,七情病难医。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他似乎是个特别多病的人[17]。任何一个有病的人,特别是多病或有大病的,在初入道时都有强烈的祛病的愿望。孟浩然在这方面的表现也是很明显的。他曾提到去山洞里探查“石髓”和到山崖上采集野蜂蜜的事情。“石髓”是当时的道家弟子喜欢的一类丹药,据称服食了高级的“石髓”可能使人立即飞升。野蜂蜜除了本身可以强身健体外,还是许多丹药的药基(内含大量“蜂王浆”)。他还不只一次地提到采“芝草”的事。“芝草”俗称“灵芝”,包括菌灵芝和草灵芝两大类。菌灵芝对调整身体机能的平衡有很大作用,而草灵芝则据称可以使人长生不老甚至起死回生。由此看来,他采到的大概都是菌灵芝,否则他的身体早就没有任何疾病了。另外,他还提到希望向一位道人学习“炼丹液”的方法[18]。

孟浩然有许多道家和佛家的朋友,因此佛道两家的思想对他都有很大的影响。他的入道过程也象其他许多人一样,是一个对修炼的认识逐渐提高的过程。从道家这一方面来看,他开始只是有“去烦恼”、学“长生道”的愿望,这也是常人这一层次中最容易看到的修炼的神奇之处;他也谈到了养“浩气”、利用“五行”理论的辟谷,并进而“养恬素”,一个人白天独坐冥想,以此领悟修炼的道理;最后他谈到了“玄妙理”和“坐忘心”。他曾经想作一个“羽人”。直到晚年,王昌龄来拜访他时,他还提到自己喜欢看“神仙箓”和“山海经”之类的道家书籍[19]。

然而,他在自己的诗中非常详细地叙述了“湛禅师”对他走入佛教修炼的影响:我从小就听说过“无生理”,因此一直想知道自己生生世世的事情。但在尘世间的生活中很难兼顾到自己内心的愿望。直到晚年决心长期归隐后,才偶然与禅师交友并经常来往。禅师可怜我苦海无边,以我能接受的“方便”说法为我解迷指点。又进一步给我讲解“微妙法”,在我心中植入“清净”的种子,使我顿然了却“烦恼”的侵扰,对山林苦修产生了深情。我早晚向禅师请教自己心中的疑虑并通过讨论明白了越来越多的修炼之理。禅师在语言和文学方面的修养高超而绝妙,实在令人惊叹。禅房常闭,保持着“虚静”的气氛。周围栽的花、种的药草四季常青。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弹琴和写作,任凭飞瀑落泉的水花飘洒在头上和衣服上;有时和“法侣”们相逢,通宵达旦地讲道谈玄,那是因为自己平生对“真隐”的羡慕和追求、整天探求“灵异”现象的原因[20]。

我们虽然不能肯定他曾正式投师佛门、有过什么皈依仪式,但从他留下的诗中,我们确实发现他曾两次称佛教僧人为“我师”,并称一起讨论佛理的佛教徒或者居士为“法侣”,甚至称拜访佛教僧人时所用斋饭为“法筵”。这些称呼都不是一个只对佛教有兴趣的局外人可能使用的,况且还是郑重其事地写到自己的诗中,让普天下无人不晓(他的诗流传很广,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21]。并且,他在一些诗中确曾表达了自己愿意、甚至决心皈依佛门的强烈愿望:“愿承甘露润,喜得惠风洒。依止此山门,谁能效丘也。”;“愿言投此山,身世两相弃”;“下生弥勒见,回向一心归……愿承功德水,从此濯尘机”[22]。

更为重要的是,“修炼”是修人的心,完全与“皈依”之类的仪式无关。任何人只要能依照正信、正念和正的法理去不断地提高自己的心性、改善自己的言行,他就已经在修炼中了。当然,许多真正修炼的人会随着自己心性的升华和对法理认识的不断提高而产生某些超常的功能和体验(现代研究者称为“宗教体验”)。从孟浩然的诗中我们发现其心性的变化以及超常的功能和体验也是随着修炼时间的增加而明显地在变化着:开始时只是对法理的理解加深了,体会到舍“尘念”、“合真如”,世间“一切是虚假”;随着长期打坐,特别是“闭关”静修,天目渐开,眼前有一些异象出现,初次体验到“静者妙”,但还不能看到另外空间中完整的信息[23];当天目完全打开时,完整的、多生多世的信息蜂涌而入,令人应接不暇:自从自己生命产生以来已经许多劫了,有时看到往世事情,就象回忆儿时在沙滩玩沙一样。看到自己善行而生功德,更加坚定了修炼的“道心”。静坐中自己向各层天界靠近,空中弥漫着天花散落的异香[24];当定力进一步加强时,整个身心和静中所见境象融合一体,能体悟到玄妙的法理,但却很难再用语言来叙述,进入了“忘言”的境界中;此时外尘已经很难干扰,打坐中听到“猿啸”也不分心,反而使“尘外心”更加清净;看到修为很高的高僧,会看到其“莲花”一样“净”的内心,知道其“不染心”一尘不粘[25];天目用久了,便不再觉得新鲜,也渐渐地没有了对于“看”的执著。再加上对“无为”的深入理解,希望“观空”而对“有形”的境象渐生厌倦;此时只想把身心置于一无所有的“虚寂”之中,保持心境永远“闲和”的极高境界[26]。

李白在他的《赠孟浩然》一诗中尊称孟浩然为“孟夫子”,并具体描述了自己对孟浩然的钦敬爱慕以至于崇仰之情:孟夫子风流倜傥,天下闻名,真让我爱慕不已。从青春焕发的少壮时代直到须发批霜的晚年,面对达官贵人豪华的车马和堂皇的冠冕,他都能放下仕途而取隐遁,去与松风白云相伴,过高人隐士的生活,表现了自己的高风亮节。在皓月当空的清宵,把酒临风,常常喝醉;有时则于繁花丛中,留连忘返,连皇帝老子的事情也提不起兴趣来;他那不慕荣利、自甘淡泊的品格高尚得有如高山一样,甚至高到无法仰望的程度,只好在此向他纯洁芳馨的人品作揖而拜,聊表我崇敬仰慕之情[27]。

李白自己也很喜欢求仙问道和隐居,是个狂放不羁的“谪仙人”,曾经“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28],而他对孟浩然的尊崇,正是表现了这两位朋友之间思想感情的高度共鸣。



注释:
[1] 《孟浩然集序》,卷首;(书名见最后)
[2] 胡应麟:《诗薮》;
[3] 皮日休:《郢州孟亭记》;
[4] 沈德潜:《唐诗别裁》;
[5] 严羽:《沧浪诗话》;
[6] 闻一多:《唐诗杂论》;
[7] 《古今诗话》或《宋诗话辑佚》;
[8] 闻一多:《孟浩然》;
[9] 《书怀贻京邑故人》:“惟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绍未躬。昼夜常自强,词赋亦颇工。”卷一;
[10]《听郑五愔弹琴》:“余意在山水,闻之谐夙心。”《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左右林野旷,不闻城市喧。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书取幽栖事,还寻静者论。”《秋登万山寄张五》:“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卷一;《李氏园卧疾》:“我爱陶家趣,林园无俗情。”《题张野人园庐》:“耕钓方自逸,壶觞趣不空。门无俗士驾,人有上皇风。”卷四;《宴张记室宅》:“谁知书剑者,年岁独蹉跎。”卷二;《自洛之越》:“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卷三;《孟浩然集序》:“灌蔬艺竹,以全高尚。”卷首;
[11]《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卷二;
[12]《唐摭言》,卷十一;
[13]《留别王维》:“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卷三;
[14]《南还舟中寄袁太祝》:“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卷三;《早寒江上有怀》:“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卷四;《彭蠡湖中望庐山》:“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晚泊浔阳望庐山》:“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登鹿门山怀古》:“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经七里滩》:“挥手弄潺媛,从兹洗尘虑。”卷一;
[15]《东陂遇雨率尔贻谢南池》:“余意在耕稼,”《自洛之越》:“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卷三;《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跃马非吾事,狎鸥真我心。”《和宋太史北楼新亭》:“愿随江燕贺,羞逐府寮趋。欲识狂歌者,丘园一竖儒。”卷二;
[16]《梅道士水亭》:“傲吏非凡吏,名流即道流。”《送张参明经举兼向泾州省》:“谁不仰神仙。”卷三;《王迥见寻》:“家在鹿门山,常游涧泽水。手持白羽扇,脚步青芒履。”卷一;《陪李侍御谒聪禅上人》:“石室无人到,绳床见虎眠。”卷三;《寻天台山作》:“吾友太一子,餐霞卧赤城。”卷三;《越中逢天台太一子》:“仙穴逢羽人,停舻向前拜。……兹山素所尚,安得闻灵怪。……鸡鸣见日出,每与仙人会。来去赤城中,逍遥白云外。莓苔异人间,瀑布作空界。…永远从此游,何当济所届。”卷一;
[17]《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上人》,《晚春卧疾寄张八子容》,《家园卧疾毕太祝见寻》,卷一;《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送王昌龄之岭南》:“已抱沉屙疾”卷二;《 岁暮归南山》:“多病故人疏。”《重训李少府见赠》:“养疾衡茆下,”卷三;《宴张别驾新斋》:“衰病恨无能。”《李氏园卧疾》卷四;
[18]《疾愈过龙泉寺精舍呈易业二上人》:“寻林采芝去,转谷松萝密。…入洞窥石髓,傍崖采蜂蜜。”《宿天台桐柏观》:“息阴憩桐柏,采秀寻芝草。”《山中逢道士云公》:“何时还清溪,从尔炼丹液。”卷一;
[19]《宿天台桐柏观》:“愿言解缨绂,从此去烦恼。高步陵四壁,玄踪得三老。纷吾远游意,学此长生道。”卷一;《重训李少府见赠》:“养疾衡茆下,由来浩气真。五行将禁火,十步想寻春。”卷三;《田家作》:“弊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昼坐常寡悟,冲天羡鸿鹄。”卷一;《游精思题观主山房》:“渐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卷三;《将适天台留别临安李主簿》:“羽人在丹丘,吾亦从此逝。”《与王昌龄宴黄十一》:“书幌神仙箓,画屏山海图。”卷一;
[20] 《还山赠湛禅师》:“幼闻无生理,常欲观此身。心迹罕兼遂,崎岖多在尘。晚途归旧壑,偶与支公邻。喜得林下契,共推席上珍。念兹泛苦海,方便示迷津。导以微妙法,结为清净因。烦恼业顿舍,山林情转殷。朝来问疑义,夕话得清真。墨妙称古绝,词华惊世人。禅房闭虚静,花药连冬春。平石籍琴砚,落泉洒衣巾。欲知明灭意,朝夕海鸥驯。”《寻香山湛上人》:“法侣欣相逢,清谈晓不寐。平生慕真隐,累日探灵异。”卷一;
[21]《游明禅师西山兰若》:“吾师住其下,禅坐说无生。……谈空对樵叟,授法与山精。”卷一;《秦中感秋寄上人》:“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卷三;《寻香山湛上人》:“法侣欣相逢,清谈晓不寐。”卷一;《陪李侍御谒聪禅上人》:“出处虽云异,同欢在法筵。”卷三;
[22]《云门寺西六七里闻符公兰若最幽与薛八同往》,《寻香山湛上人》,卷一;《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卷二;
[23]《云门寺西六七里闻符公兰若最幽与薛八同往》:“上人亦何闲,尘念俱已舍。四禅合真如,一切是虚假。”《宿终南翠微寺》:“闭关久沈冥,杖策一登眺。遂造幽人室,始知静者妙。”卷一;
[24]《登总持寺浮屠》:“累劫从初地,为童忆聚沙。一窥功德见,弥益道心加。坐觉诸天尽,空香送落花。”卷二;
[25]《来闍黎新亭作》:“弃象玄应悟,忘言理必该。静中何所得,吟咏也徒哉。”卷二;《武陵泛舟》:“坐听闲猿啸,弥清尘外心。”《大禹寺义公禅》:“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卷三;
[26]《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来窥童子偈,得听法王经。会理知无为,观空厌有形。”《晚春远上人南亭》:“虚寂养闲和。”卷三;
[27] 李白:《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28] 杜甫:《饮中八仙歌》。

本文所引诗文,除已注明出处者外,可参《孟浩然集》,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四百种)”,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五十七年九月台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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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韦应物  

作者:梅松鹤



韦应物(公元 737─792),是唐朝代宗大历年间(766--779)有名的诗人。他的诗以写田园风物而著称,是继陶渊明、二谢和王维、孟浩然之后的又一个田园诗名家;而他自成一体的简淡古朴、澄澹空灵的诗风,则是唐代诗人中非常接近陶渊明的一个。

他的《寄全椒山中道士》就是颇具陶渊明风格的唐诗精品,后人称之“一片神行”、“化工笔”[1];苏东坡特别喜欢,刻意模仿,但始终不成功[2]。就五言绝句而论,他和李白、王维一起被认为是“并入化境”的最高成就者[3]。《秋夜寄邱二十二员外》即其代表作。白居易说他的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4],而《幽居》即是其中比较有名的一篇。至于他的《滁州西涧》则更是唐诗中最有名的精品之一,和李白的《静夜思》一样是小孩子一入诗门就要背诵的篇章。

韦应物生于一个世代为官的家庭,他自己少年时候就以三卫郎的身份侍候唐玄宗。十来岁的娃娃,还不大懂事,又没读过什么书,作了皇上的近侍,得到恩宠,便仗势欺人、横行霸道。犯了法的亡命之徒他也敢弄来藏在家里;看到邻近的哪个姑娘好就抢回家去;被人告发后,官府派来抓他的人根本不敢进他家的门,只好在他家门口的白玉台阶下站着发愣。他经常陪着唐玄宗优哉游哉地享受帝王生活:有时皇上带贵妃去温泉洗澡,他也得到特许可以在温池里泡一泡;有时威风凛凛地带一大队人马陪皇上出外围猎;有时皇上在宫中大摆酒宴,管弦丝竹、清歌曼舞,一队队宫娥彩女象天仙一样;他一喝起酒来往往直喝到如痴如呆。当这种官儿除了享福以外就没有多少事要干。[5][6]

可是好景不长,当韦应物才19岁时,发生了安史之乱。唐玄宗逃到四川,杨国忠被杀、杨贵妃被逼死在马嵬坡。这一天翻地覆的社会动荡对于他思想上的震动可想是很大的。三年后他去了太学读书。但因他过去不读书,又已经22岁了,自觉“读书事已晚”。再三年后玄宗去世,他失了依靠,逐渐被人排斥甚至受人欺负,开始体验到生活中艰难的一面。[6]虽然他二十八、九岁时便任洛阳丞,但42岁时还只当个栎阳令的小官,而且当时正当壮年身体却不行了,以至于病倒被迫辞官,住到“善福精舍”里去。四年后他出任滁州刺史,再过六年出任苏州刺史,但两年左右即卸任,定居在苏州永定寺的“永定精舍”,大约一年后逝世。[5]

生活中的大起大落,身体上的壮年早衰,把他推入了思考和转变的旋涡中。从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思考中,他终于认识到世间名利声荣都如“粪土”一样,不但不足求,而且肮脏污染人;再回头看世人,都和自己过去一样,不知“自省”“自悟”,一生中营营苟苟,深陷在没完没了的对欲望的追求中,整日奔忙“驰谢”,就象突起突息、行踪不定的阵风“惊飙”一样;人在迷、悟之间的徘徊,就象自己醉酒时的状态一样:对着好酒一喝醉,什么事都不在乎了,“百事何足论”。生活中偶然的启悟就象“遥见青山”一样使人暂时醒过来,但往往还没来得及抓住时机、悟出迷局时,却又重新陷入昏昏然的迷态中;和每一个刚刚发心入道的人一样,他感到了这个世界的“淫浊”不洁:那些修炼成道的纯洁美丽的仙人是绝不会让自己的“龙车”降落到这个污秽的世上来的。[7]这样脏的地方就走呗。由跳出世俗的圈子而看清世俗的污浊,从而生出厌离之心,这正是古往今来许多入道者的共同起点。

但有了厌离之心得有厌离之路。韦应物一方面结交了许多佛道修炼中的朋友,和他们讨论修炼中的问题;另一方面则自己阅读修炼的经典,直接参悟修炼的真谛。他不但和这些朋友书信往还、诗歌唱和,互相拜访,而且还经常住到他们的庙宇和道观中去,清夜长谈或者在那里静心阅读修炼的经典。[8]他所阅读的书基本上是道家的典籍:有时耳边听着远处松涛的轻吟,以闲适的心情看着“道书”;有时一个人品味着山涧中的清水,高声“吟咏”老子的《道德经》,就象诵诗一样;有时一个人在树林中研读《易经》之后,走出来面对闲歇在溪边的鸥鸟,感到心定神闲;或者夜深人静时,在竹林环抱的厅房内,孤灯照案,潜心研习,身心融入“无为”的气氛中,享受这“闲居”带来的无限快乐;或者因事起兴,提笔作诗,把心怀冲和之气读“道经”的体验融入诗句中去。这些道家经典都是讲究“养真气”的。[9]讲究清静无为,修一个“真”字,这正是典型的道家修炼方法。

经读千遍,其义自现。长时间地读这些道经,而且是静下心来真读,自然会被其中法理潜移默化,把自己最终引入真修的行列中去。根据韦应物留下的诗来判断,他至迟在42岁因病辞官而住到“善福精舍”里去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作一个真正的修炼人了:“我正在以道家清净无为、避名去利的‘玄默’方法来作为自己行为的准则,排除‘名’和‘迹’的干扰。道法是高妙的,它让人融于其中、乐而忘返,冲和的道气使人虚怀若谷”;“人在世间的许多牵挂和羁绊都是因为对情的执著而产生出来的。虽然我到现在才悟到这一点,未免有些太晚,但我仍然要顺应‘道’的法理、按其要求去作一切事情。这样就在各种环境中都能心静而生寂,于静修中了结这短促而空虚的一生。”;“我这种没有大志气的人不喜欢纷纷扰扰的热闹场合,宁愿抱素守朴寄居在这个寺庙的经舍里。我也是敬仰当今品格高尚、大才大德之人的,但我自己却情愿作一个不声不响的‘糊涂人’。……能作到无为就能海阔天空地自由翱翔,但这是个遥远的目标,也不能拘泥执著于它的最终结果。”[10]

虽然韦应物青少年时代过的是花天酒地、极为奢侈的宫廷生活,但下定决心要抱素守朴地修炼后,他竟能真地安于淡泊、节俭的生活,希望享受隐居耦耕的农家乐。他在善福精舍里居住时,除了一些必需的日用陶器和一床单被外便一无所有;一个人寂寞独处却能高兴得起来,甚至乐不思蜀、没有必须办的事情就不回城里去;作为做官的人,在“形迹”上要“拘检”一些,但对于世间俗事却淡然无心;他对山水景物特别地喜爱,一入山林便要在那里居住一段时间;陶渊明真能放下官场生活而去当老百姓,使他十分羡慕,他也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罢官不作、到山里去修一栋茅草房;在郊外看看庄稼,走过一片荒废的村落去采菊花,这时他真希望象长沮、桀溺那样两人共同耕种,心志淡泊地过着一块田一间茅屋的农家生活;他所想往的田家乐就是有一点酒喝,其它事情不必挂怀,种植的庄稼都有个好收成,大家能高高兴兴地过日子。[11]

由于他时不时地住进山林寺庙或者拜访道友,体验一段时间的归隐生活,天长日久,便只想去不想回,彻底走出红尘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有时简直到了一天到晚想着退官归隐的程度;虽然一个人去山野林泉可以暂时地感到舒适,但时间一长,各种尘俗的牵挂和拖累便冒出来了,因此考虑到要在什么地方修茅草房的问题,至少晚年能长期地隐居;有时看到南山上采药的老头子自由自在,而自己却不能立即修官而去,心中真是惭愧得很;有时闲着没事,只好喝点酒,心中默默地用“道”来解释开导自己,但收拾行装、彻底归隐是终究不可避免的;最喜欢山水,怎样才能与山水朝夕相处呢?断绝尘缘、逍遥自在,那是修道人心舒意展的事情,可是我这腰间的官带,好象专门是为了给我头上带来白发一样;和道友同宿,交流修炼体会,是令人喜悦的事情,我怎么能留恋这腰间的官带而象笼中的鸟儿一样被人驱使呢?[12]

韦应物对山野林泉的向往简直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他对山寺钟声有着特别的感情。在他的诗集中到处都能听到钟声,其中有好几首属于他诗集中的名篇。按照他自己的解释,“听到山中悠扬的钟声,便使人想起修炼而顿萌‘道心’;向晚之时从烟云缭绕的地方传出的磬声,让人感到心空意远”。[13]

然而尘网的束缚却不是那样容易打破的。心里想走,环境又不让走,这就是矛盾。对于修炼人来说,就是提高心性和层次的机会。韦应物在这个矛盾的时起时灭中磨练了十多年,直到他54岁时卸任离开官场、定居永定寺里的“永定精舍”为止。在十多年的矛盾冲突中,他不断地运用自己对“道”的理解来宽解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解决了冲突,同时不断地提高了自己对道的认识:作什么事情只要守着自己的“真性”,生活上只求衣食足,“道”可以适应任何地方,只要不以身为累,保持“玄虚”妙理就行;我对世事与心的态度,就象顺水漂舟一样,并不着力去逆水倒行;虽然身在“世网”中,但常怀“清静”之心,晚上与高僧同宿时都想不起要讨教处世的方法了;清静无为,一颗淡泊的“道心”在时光的流逝中寂然不动,没有什么事时便虚掩着门独自修心;在清幽喜人的环境中焚香打坐,静意“澄神”,“公门”中干的当然是常人中的事情,但修道之心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心中不是执著于当官,就是喧闹的环境中也能以道心幽然静处;有时正在堆了一桌的案卷中忙碌着,偏有山寺里的僧人来访。他从静里来,我在闹中忙,但都可不离禅境。修道本来就讲“空”讲“无”,无失“无得”,就是“得鱼忘荃”也是多余的说法,并未全空;只要心中放得下来来去去的俗缘牵挂,所作所为就可与世间事和谐而不悖;心中虚空无物,自然澹泊无求,环境也变得安静,世俗的妄念也就消失了。在尘世间也一样能修道,人在世间的“迹”就象“车辙”一样,不能执著,但也用不着讨厌和回避。[14]

弃官与留仕的矛盾只是韦应物修炼中的磨难之一。任何一个修炼人都会遇到许多磨难,因为任何人都可能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造下许多业,在修炼中则要以磨难的形式来全部或者部份地偿还。其中最普遍、几乎人人都逃不过的就是“病业”。许多刚进入修炼的人都对治病很有兴趣或者看得很重,有些人甚至就是因为想治病才走入修炼的。而任何一种性命双修的修炼,其第一步也都是要净化修炼人的身体,为本体的转化打好基础。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就使得治病(实为净化身体)在许多修炼法门中成为入门的第一步。韦应物壮年早衰,身体不好,初入道门时当然希望在身体上来个转变,而他也至少有过两次服食“灵药”治病的经历。

有一次,修道的朋友从高入云霄的“碧涧苍松”上采到了一些稀罕的“松英”,几个道人连夜制成五粒“松英丸”,早上派人给他送去。他在家中布置了“道场”,“斋戒”之后才服食“灵药”。服下后便“献诗代启”表示感谢,并盛赞其功效:自觉身心已经大变,不但从此不沾“荤膻”,而且对“人事”的看法都变了,连看到自己的官印都觉得是“与心违”的东西了;另一次是吃黄精。黄精是一味中药,药用其根,《神农本草》上列为上品,属于“久服轻身延年”的一类药。道人们在“西山”把黄精根子采回来,经过“九蒸”九晒后,于半夜子时开始以适当火候熬煮,煮得满屋“馨香”。韦应物服食后也是激动万分,觉得自己已非“俗士”,已经游心“物外”,并且希望最终“脱印绶”弃官修道,“永与天壤存”,修成得道。[15]从后来韦应物一生道心坚定的事实来看,这两次服食“灵药”即使没有他描述的那种戏剧性的奇效,至少也应有可见可感的明显效果。

但人一生的病业分属不同的层次,在很多修炼法门中都不能一次性地消除干净,身体已经在某一层次净化过的修炼人也可能在更高层次的净化中表现出“病业反应”来。韦应物也至少还遇到过一次比较大的“病业反应”。[16]

除了人人都可能遇到的病业以外,每一个修炼人自己特殊环境中的每一件事都可能成为修炼中的磨难和关:到府上一个多月,每天从早到晚、象“理乱丝”一样地审阅和处理案卷;就连在山中独坐这种最闲静的时候,本来是极力排遣尘俗的思虑,尽量使心澄静、空无一境,但在常人生活中积下的俗念这时就容易冒出来干扰,由情生出来的愁绪一齐涌上来,那真是很难整治消除的;直到晚年在永定精舍时,有时还梦想着京城的生活。暂且租了二顷田,让家中年轻人边耕种边读书。眼睛已经不好使了,不大写作了,但空闲时间多了,在修心上却更精进了。[17]

修炼是很苦的,特别是在常人看来不但很苦,简直就没法坚持下去。但许多修炼人能够一生坚持下去,除了厌世离俗、追求完美的生命境界这颗宝贵的“道心”之外,修炼中的“乐”和古往今来其他修炼人的修炼事迹也是激励修炼者不断精进的强大力量。

对韦应物来说,归隐田园本身就是一种很大的乐趣:有时放下作官的事情,投身到田园耕耘的农家生活中去。早上太阳出来照着茅草房,田园生活培养人简单质朴的品行。虽然没有钱,酒还是有喝的。看到种植的庄稼都长得很好,高兴地仰起头来对着苍天感叹自然的慷慨施舍。与一般老百姓一起早出晚归,作事的风格与官衙里完全不一样。有时到南边涧水旁砍伐一些竹子,晚上从沣水东面回家来;卸任回家后,不用再担心俗世琐事的纠缠了。居住的地方也很偏僻,尽情地游玩嬉戏,用不着考虑时间的早晚。有时追逐野兔一直跑到山坡上,有时顺着“赤涧”一路捕鱼。意气风发时高歌一曲。经常把北面的窗户开一开,不至荒疏了诗歌等文墨方面的事情。[18]

韦应物在他的诗中记述了一些他看到或者听到的修炼故事,用以鼓励自己精进不懈地修炼。他亲自见过一个无名僧人,他称之为“上方僧”,就住在附近山上的“蓝溪寺”里。“上方僧”住在空无一人的林中山寺内,却从来不烧过夜火,有时一个人晚上到寒冷的泉边去汲泉水。他独自一人呆在“蓝溪寺”里,至今已有三十年没有下过山了。他记述了一个道人修道时,“灵贞”下来试他的道心,在他睡觉的地方用一根头发悬了一块千钧巨石。道人不惊不诧,一直在石下睡了十三年,最后终于成道。韦应物认为这是为了使后世弟子道心“精坚”。同一首诗中又说到三弟兄一起在深山里的茅草房中“读仙经”修道,仙人变为白鹿来引诱,两个弟弟忍不住去和鹿玩,哥哥独自坚持诵读,后来成道。那时两个弟弟仰天大哭,方知“一失毫厘”而丢掉了“千万年”难遇的机缘。这两个传说的情节都很简单,简单到有点象专给小孩子看的童话,但韦应物却郑重其事地用长达20句的七言诗记下来用以自励。是的,心里有“真”的人自然坚信其真,心里无“真”的人也就不认“真”了。韦应物用以自励的还有一些有名的神仙故事,其中包括“西王母”和“汉武帝”的故事。[19]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里说的“本性”还不是人的真正生命最原始的天性,而只是世世代代后天熏染、业力包裹和扭曲后而呈现出来的“人性”。但要改变它已经是非常非常的难了。要改变一个人的本性,真正地让人“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只有修炼才能作到。韦应物早年浪荡,行为不捡,甚至犯罪而不伏法,本性可算不好的了。但一当省悟、决心修炼,最终竟能拔地而起、成为后人尊崇的对象。特别是自宋代起,人们对他的品格评价甚高。他的两句诗,“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范仲淹叹为“仁者之言”,朱熹盛称“圣矣”,视为圣人之言。[20]

后人一直相传的是,他“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5]。他最后修为到了哪一步,我们无从考查。但他曾在一首诗中说自己已经名列“仙爵”[21]。从他的品格和为人来看,我们相信他说此话时绝非妄言,而是心中有数的。




参考资料

[1]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
[2] 施补华:《砚佣说诗》:“《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
[3] 沈德潜:《说诗晬语》:“五言绝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之古淡,并入化境。”;
[4] 白居易:《与元九书》;
[5] 《韦苏州集序》,卷首;(书名见最后)
[6]《逢杨开府》卷五;《温泉行》卷九;《骊山行》卷十;
[7] 《清都观答幼遐》:“荣名等粪土,携手随风翔。”卷五;《九日沣上作寄崔主簿倬二季端系》:“人生不自省,营欲无终己”,卷二;《拟古诗十二首》(其三):“世人不自悟,驰谢如惊飙”,卷一;《对芳樽》:“对芳樽,醉来百事何足论。遥见青山始一醒,欲着接离还复昏。”卷八;《萼绿华歌》:“有一人兮升紫霞,……鼓角萧条兮驾龙车,世淫浊兮不可降。”卷九;
[8] 《寓居沣上精舍寄于张二舍人》,《书怀寄顾八处士》:“别从仙客求方法,曾到僧家问苦空。”卷二;《雨夜宿清都观》,《起度律师同居东斋院》:“释子喜相偶,幽林俱避喧。安居同僧夏,清夜讽道言。”卷七;
[9]《中严家令》:“聊披道书暇,还此听松风。”《春日郊居寄万年吉少府中孚三原少府伟夏候校书审》:“独饮涧中水,吟咏老氏书。”卷二;《答李(?)三首》(其三):“林中观易罢,溪上对鸥闲。”《答崔都水》:“深夜竹庭学,孤灯案上书。不遇无为化,谁复得闲居。”卷五;《县斋》:“即事玩文墨,抱冲披道经。”《郡中西斋》:“清觞养真气,玉书示道流。”卷八;
[10]《善福精舍示诸生》:“方以玄默处,岂为名迹侵。法妙不知归,独此抱冲襟。”卷二;《答崔主簿问兼简温上人》:“缘情生众累,晚悟依道流。诸境一已寂,了将身世浮。”《善福精舍答韩司录清都观会宴见忆》:“弱志厌众纷,抱素寄精庐。皦皦仰时彦,闷闷独为愚。…无为便高翔,邈矣不可迂。”卷五;
[11]《善福精舍示诸生》:“斋舍无余物,陶器与单衾。”卷二;《闲居寄端及重阳》:“闲居寥落生高兴,无事风尘独不归。”卷三;《南园陪王卿游瞩》:“形迹虽拘检,世事淡无心。”《游西山》:“所爱唯山水,到此即淹留。”《东郊》:“终罢斯结庐,慕陶真可庶。”《秋郊作》:“登原忻时稼,采菊行故墟。方愿沮溺耦,淡泊守田庐。”卷七;《郊居言志》:“但要樽中物,余事岂相关。……唯当岁丰熟,闾里一欢颜。”卷八;
[12] 《高陵书情寄三原卢少府》:“日夕思自退,出门望故山。”《经少林精舍寄都邑亲友》:“独往虽暂适,多累终见牵。方思结茅地,归息期暮年。”《书怀寄顾八处士》:“未能即便修官去,惭愧南山采药翁。”卷二;《岁日寄京城诸季端武等》:“闲将酒为偶,默以道自诠。……终理来时装,归凿杜陵田。”卷三;《李博士弟……聊以为答》:“初夏息众缘,双林对禅客。……山水心所娱,如何更朝夕。”《答冯鲁秀才》:“……仿佛谢尘迹,逍遥舒道心。顾我腰间绶,端为华发侵。”卷五;《雨夜宿清都观》:“适悟委前忘,清言怡道心。岂恋腰间绶,如役笼中禽。”卷七;
[13]《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经少林精舍寄都邑亲友》:“鸣钟生道心,暮磬空云烟。”卷二;《赋得暮雨送李胃》,卷四;《烟际钟》,卷八;
[14]《寄冯着》:“偃仰遂真性,所求唯斗储。…吾道亦自适,退身保玄虚。”《自巩 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县内闲居赠温公》:“虽居世网常清净,夜对高僧无一言。”《寓居沣上精舍寄于张二舍人》:“道心淡泊对流水,生事萧疏空掩门。”卷二;《晓坐西斋》“盥 漱忻景清,焚香澄神虑。公门自常事,道心宁异处。”卷八;《答畅参军》:“偶宦心非累,处喧道自幽。”拾遗;《赠琮公》:“山僧一相访,吏案正盈前。出处似殊致,喧静两皆禅。暮春华池宴,清夜高斋眠。此道本无得,宁复有忘筌。” 《寄恒璨》:“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卷三;《同元锡题琅琊寺》:“情虚澹泊生,境寂尘妄灭。经世岂非道,无为厌车辙。”卷七;
[15]《紫阁东林居士叔缄赐松英丸捧对欣喜盖非尘侣之所当服辄献诗代启》,卷二;《饵黄精》,卷八;
[16]《郡斋卧疾绝句》:“香炉宿火灭,兰灯宵影微。秋斋独卧病,谁与覆寒衣。”卷八;
[17]《始至郡》:“到郡方逾月,终朝理乱丝。”卷八;《夏日》:“……独坐山中静。悟澹将遣虑,学空无遗境。积俗易为侵,愁来复难整。”卷六;《寓居永定精舍》:“家贫何由往,梦想在京城。……聊租二顷田,方课子弟耕。眼暗文字废, 身闲道心精。”卷八;
[18]《答畅校书当》:“偶然弃官去,投迹在田中。日出照茅屋,田园养愚蒙。虽云无一资,樽酌会不空。且忻百谷成,仰叹造化功。出入与民伍,作事靡不同。时伐南涧竹,夜还沣水东。”卷五;《野居》:“今得罢守归,幸无世欲患。栖止且偏僻,嬉游无早晏。逐兔上坡冈,捕鱼缘赤涧。高歌意气在……。时启北窗扉,岂将文墨间。”《幽居》,卷八;
[19]《上方僧》:“见月出东山,上方高处禅。空林无宿火,独夜汲寒泉。不下蓝溪寺,今来三十年。”卷八;《学仙》:“昔有道士求神仙,灵贞下试心确然。千钧巨石一发悬,卧之石下十三年。存道忘身一试过,名奏玉皇乃升天。云气冉冉渐不见,留与弟子但精坚。……古来三人皆弟兄,结茅深山读仙经。……仙人变化为白鹿,二弟玩之兄诵读。读多七过可乞言,为子心精得神仙。可怜二弟仰天哭,一失毫厘千万年。”《王母歌》,《马明生遇神女歌》,《宝观主白鸲鹆歌》,卷九;《汉武帝杂歌》,卷十;
[20]《寄李儋元锡》,卷三;
[21]《和吴舍人早春归沐西亭言志》:“名虽列仙爵,心已遣尘机。”卷五;

本文所引诗文,除已注明出处者外,可参《韦苏州集》,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四百种)”,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五十七年九月台一版。
 楼主| 发表于 2006-5-11 18:26:3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刘禹锡

作者:梅松鹤


刘禹锡(公元772─842),字梦得,是与白居易同时的唐朝大诗人和文学家。他的诗通俗清新,精炼含蓄,善用比兴手法,多有弦外之音。他以《竹枝词》、《杨柳枝词》和《浪淘沙》为名的三组组诗,富有民歌特色,是唐诗中别开生面之作。他的《乌衣巷》、《石头城》和《柳枝词》是传世的精品,对后世的诗人和词人很有影响。

刘禹锡一生生活不幸、仕途坎坷。他结婚九年后便丧妻,对他感情上的打击很大。[1]因参加王叔文集团反对宦官和藩镇割据势力,于公元805年从监查御史贬为朗州司马;十年后返京,再出为连州刺史;六年后转夔州刺史;三年后转和州刺史;两年后罢官还京,公元831年出苏州刺史;835年转同州刺史;一年后升为太子宾客,六年后去世。

刘禹锡的修炼道路和他的生活道路一样地坎坷不平。他开初对佛教的认识比较浅,甚至把它与养生相提并论;[2]他不同意陶渊明抛官不仕的作法,认为在官场中也可逍遥自在。[3]他是个勤于思考的人,但把思考限制在常人感官所及的范围,势必不能看到更高层次的理。因此他在自己的《天论》三篇里不接受“因果报应”和“天人感应”的理,而自己提出了“天与人交相胜”“还相用”的说法,认为任何事物都不能“逃乎数而越乎势”。这实际上反映了他对自己“远大政治抱负”放不下,希望时来运转,还有大显身手的机会。[4]这也为他自己在修佛的道路上设下了一个极大的障碍。他这种因执著而妨碍自己真修的情形,也被他的高僧朋友指出过。[5]

但他毕竟是个佛缘中人。公元820年左右,他有过一次梦游,受到神人点化,明白了许多道理,特别对以往自己给自己制造思想障碍感到后悔,并因得到点化而深感幸运。[6]他一生中有过很多佛门中的朋友,甚至有来自日本、遍访名山而又悟性极高的僧人。[7]他和这些朋友在一起谈经论道、研讲佛理;[8]有些高僧讲的超常的经历,使他渐渐打破了眼耳的屏障,认识到单靠常人感官无法理解更高层次的真相。[9]有一次到一高僧山房留宿。禅房高入云端,向下一直看到清江如练。白天燃香听僧讲道,晚上听到山林中猛虎啸吼,秋涧里巨龟长鸣,令人胆寒。但坐禅者观心入静,各种音响也就悄然而逝;[10]另一位禅师知他名心太重,为使他出迷而让他看到玄关开启,体悟到不可言状的理,明白了人世间这个身体不足为贵,慧性不能因此而受到任何障碍,并产生了要修成正果的希望。[11]但想到自己一晃二十年,百思而无一得,最后才明白了出世间法是自己真正要追求的东西,又怕生命已不长久,力不从心,不免悲从中来。[12]

刘禹锡另一方面的生活经历也使他修佛之心渐趋稳定。由于他是有名的文学家,又是大家都知道的修佛居士,因此有佛门中人请他写一些碑铭、塔记之类的文章。他曾为禅宗六祖慧能写过第二碑(第一碑是大文学家柳宗元写的),其中有“……无修而修,无得而得;能使学者,还其天识;如黑而迷,仰见斗极。”的认识;[13]在为牛头山融大师新塔写的塔记中,他记述了这位高僧曾经坐在石室之中,运用神通使久旱的山麓涌出泉水,从皑皑白雪中生出莲花,制伏了一条巨蟒,以及群鹿都来听他讲法的种种异象。[14]他还在一位高僧的碑文中记述到,这位高僧坐化以后,火化而得舍利子,晶莹如珠者竟有几千粒之多。[15]

他和白居易是同年出生的,一次相遇使他们交上了朋友。公元826年,他从和州罢官返洛阳,白居易从苏州归洛,两人在杨州相逢共饮。席间白居易赠他一首诗,对他仕途坎坷深表同情和安慰,也为自己的类似经历而叹息。白居易在诗中说,“你为我添酒举杯来痛饮,我为你筷子敲着盘儿唱诗助兴。虽然是举国知名的诗人哪又有什么用啊,命运面前只得把头低。满眼风光遇上这寂寞的心,一大堆官儿站满朝也没你我的份。你也真该遭一点不幸,谁叫你才华和名声那么高呢?可是二十三年的不幸也未免太过份!”[16] 对于白居易的安慰和委婉的赞扬,刘禹锡写了一首酬答的诗。他在诗中说,“在四川和湖南那一类偏僻荒凉的地方,度过了二十三年时光,好象被这世界抛弃了一样。回来后人事全非、恍如隔世,许多老朋友都已去世,我只能吟诵闻笛赋聊表思念。我自己虽如病树、沉舟没有了希望,但毕竟还能看到万木逢春、千帆竟发的境象。今天我听了你为我深情歌唱,又举杯共饮,我觉得精神多了,心情也大不一样。”他不为自己厄运而悲,能为他人成功而喜,对世事变迁和宦海沉浮表现了十分豁达的胸怀。他诗中的两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至今还被人们引用。[17]到公元836年刘禹锡迁升为太子宾客以后,他和白居易更是往来频繁、互相唱和、情意深厚,世人把他们合称“刘白”。白居易晚年修炼很认真,把交游、宴饮都取消了,连剑佩等玩物都收拾起来,甚至酒也戒了,经常就是焚香打坐。[18]有一次白居易持斋一月修禅,斋满后他写诗赞扬;[19]另一次他说到白居易在家里试着炼丹,结果没有炼成。[20]白居易认真的修炼态度对刘禹锡晚年的真修肯定是有积极影响的。

随着真修而来的是体悟的提高。他在一首诗的引中说,“……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因定而得景,……由慧而遣词……”,[21]可见他于“戒定慧”的修持已到了较高层次了。他还多次在诗中提到一些高僧的前世,说一个高僧的前世是“雪山童子”,是“金粟如来”的弟子,[22]另一高僧是释迦弟子阿难转世。[23]值得一提的是,他哥哥也是归山隐居的修道人,他还希望与哥哥一同修成呢![24]


注:
[1] 《伤往赋》:“以天涯之情爱,悼不驻之光阴”,卷一;(书名见后)
[2] 《偶作二首》:“养生非但药,悟佛不因人”,卷21;
[3] 《寓性二首》:“世途多礼数,鹏鷃自逍遥。何事陶彭泽,抛官为折腰。”卷21;
[4] 《天论(上、中、下)》,卷5;
[5] 《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二)》:“中宵问真偈,有住是吾忧”,卷22;
[6] 《问大钧赋并序》,卷一;
[7] 《赠日本僧智藏》:“浮杯万里过苍溟,遍访名山适性灵。…身无彼我那怀土,心会真如不读经。”卷29;
[8] 《送卢处士归嵩山别业》:“送君从此去,铃阁少谈宾。”卷28;
[9] 《有僧言罗浮事因为诗以写之》:“世人信耳目,方寸度大钧。安知视听外,怪愕不可陈”,卷23;
[10] 《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一)》:“宴坐白云端,清江直下看。来人望金刹,讲席绕香坛。虎啸夜林动,鼍鸣秋涧寒。众音徒起灭,心在静中观。”卷22;
[11] 《谒柱山会禅师》:“…吾师得真如,自在人环内。哀我堕名网,有如翾飞辈。曈曈揭智烛,照使出昏昧。静见玄关启,…悟理言自亡,…色身岂吾宝,慧性非形碍。思此灵山期,未卜何年载。”卷23;
[12] 《送僧元□南游并引》:“(引)予策名二十载,百虑而无一得,然后知世所谓道,无非畏途,唯出世间法可尽心耳”“予闻是说,已力不足而悲有余。”卷29;
[13] 《大唐曹溪第六祖大鉴禅师第二碑》,卷4;
[14] 《牛头山第一祖融大师新塔记》,卷4;
[15] 《袁州萍乡县杨歧山故广禅师碑》,卷4;
[16] 白居易:“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17]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18] 白居易:《白香山集》,卷71,《道场独坐》:“整顿衣巾拂净床,一瓶秋水一炉香。不论烦恼先须去,直到菩提亦拟忘。朝谒久停收剑佩,宴游渐罢废壶觞。世间无用残年处,只合逍遥坐道场。”
[19] 《和乐天斋戒月满夜对道场偶怀咏》:“常修清静去繁华,人识王城长者家。案上香烟铺贝叶,佛前灯焰透莲花。持斋已满招闲客,理曲先闻命小娃。明日若过方丈室,还应问为法来邪。”
[20] 《和乐天烧药不成命酒独醉》:“九转欲成就,百神应主持。婴啼鼎上去,老貌镜前悲。却顾空丹灶,回心向酒卮。醺然耳热后,暂似少年时。”
[21] 《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送归江陵并引》,卷29;
[22] 《送慧则法师归上都因呈广宣上人并引》:“雪山童子应前世,金粟如来是本师”,卷29;
[23] 《送宗密上人归南山草堂寺因诣河南尹白侍郎》:“宿习修来得慧根,多闻第一却忘言。”卷29;
[24] 《奉送家兄归王屋山隐居二首》:“古来成道者,兄弟亦同行。”卷28。

本文所引刘禹锡诗文,请参《刘宾客文集》,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四百种)”,台湾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五十七年九月台一版。
发表于 2006-5-11 22:54:11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辛苦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5-12 00: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何言辛苦?看到好的东西引到望麓来,应是每个在望麓栖居者的分内事。
发表于 2006-5-12 00:32:20 | 显示全部楼层
深夜网上相逢,问候兄弟
发表于 2006-5-12 00:37:2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样的知识性好贴以后是否可以单独归为一类,方便大家阅读啊?其实我也想发很多文艺理论方面的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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