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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春犹在:心归屈原、王国维的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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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6 23:10: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花落春犹在:心归屈原、王国维的陈寅恪

  
  
  
  
  义宁出陈氏
  
  
  
  哀怨起骚人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之一)礼崩乐坏的战国末叶,被放逐于沅湘之间的屈子“发愤抒情”,矢耿介,慕灵修,芳草美人,托词喻物,志洁行芳,表彰独立不迁、冲决流俗之网罗的自由精神,郁起万世之哀怨。陈寅格先生一生诗文集中,不时流露了他对诗人屈原的仰慕,而这些,少有人注意,或许恰是陈寅格先生思想的源头之一。
  
  
  
  譬若将陈寅格先生标榜的“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思想完全归属于西方自由主义传统,则实在是忽视了陈先生“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的“心路”。陈先生服膺张之洞《劝学篇》中主张的“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亦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他曾提出了接受外来文化的一个具体方法:“避名居实,取珠还椟”及“新瓶旧酒”。正如他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说的:
  
  
  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
  
  
  
  按照陈先生的思想,完全排斥外来文化或全盘吸收外来文化,都是不可取的,惟有“中西体用资循诱”,改造外来文化以适应我民族固有之思想观念,逐步建构本民族之新文化。因此,陈先生决不会沦为一个史学洋奴,“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思想固然有它的“中学”背景资源。
  
  
  
  
  
  假如将陈寅恪先生“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思想追溯到远古三苗神话,可能不很中的。神话传说中的三苗“左洞庭而右彭蠡”,大概曾在今属江西、湖南一带生活过,他们为捍卫本民族的独立与自由,进行了数百年的武装斗争。在陈寅恪先生的一生诗文、著述中,我们倒是找到他对诗人屈原仰慕不已的“内证”。江西、湖南地处江南,自古为一体。这也难怪义宁陈氏后人陈寅恪总不忘怀这些诗人屈原了:
  
  
  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
  
  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
  
  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
  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
  
  
  ——《挽王静安先生》
  
  
  
  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馀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挽王静安先生联
  
  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当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精神。何况出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彭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柳如是别传》第一章
  
  夫河东君以少日出北里章台之身,后来转具沉湘复楚之志。
  
  
  
  ——《柳如是别传》第三章
  
  悲今念者,情见乎词,而沙东君哀郢沉湘之旨,复楚报韩之心,亦可于此窥见矣。
  
  
  
  ——《柳如是别传》第四章
  
  菖蒲似剑还生绿,艾叶如旗不闪红。唯有沈湘哀郢泪,弥天梅雨却相同。
  
  
  
  ——《辛卯广州端午》
  
  道穷文式欲何求,残废流离更自羞。垂老未闻兵甲洗,偷生争为稻梁谋。招魂楚泽心虽在,续命沙汾梦亦休。忽奉新诗惊病眼,香江回忆十年游。
  
  ——《叶遐庵自香港寄诗询近状赋此答之》
  
  
  
  望断衡云六十秋,潭州官舍记曾游。
  
  
  
  
  死生家国休回首,泪与湘江一样流。
  
  
  
  
  《答王啸苏七绝》其一
  
  
  
  元亮虚留命,灵均久失魂。
  
  
  
  人生终有死,遗恨塞乾坤。
  
  
  《枕上偶忆〈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所载何缜绝命诗
  
  
  
  
  
  因戏次其韵亦作一首诚可谓无病而呻者也》
  
  
  独乐园花入梦秋,丁巳秋客长沙,寄寓寿星街雅礼学会,即文慎公旧第也。诗简惊喜见公休。
  
  
  
  
  
  儿郎涑水空文藻,家国沅湘总泪流。
  
  
  
  
  
  此日人天无上策,旧京宫苑有边愁。
  
  
  论交三世今馀几,一别沧桑共白头。
  
  
  
  
  
  《寄瞿兑之》
  
  
  世运如潮又一时,文章得失更能知。
  
  
  
  
  沈湘哀郢都陈迹,胜话人间绝妙词。
  
  
  
  
  
  《题王观堂人间词及人间词话新刊本》
  
  
  乱眼晴云间晚霞,黄絁偏爱道人家。
  
  
  
  
  三闾彭泽非真赏,应惜连根不落花。
  
  
  
  
  
  《题画二首》其一
  
  
  
  
  此外,还值得注意陈寅恪先生的不少诗友也以提及屈原,甚至于以屈原比附他:
  
  
  
  
  吴雨僧《己卯端阳饯别陈寅恪兄赴英讲学》
  
  
  
  
  
  国觞哀郢已千年,内美修能等弃捐。
  
  
  泽畔行吟犹楚地,云中飞祸尽胡天。
  
  
  朱颜明烛依依泪,乱世衰身渺渺缘。
  
  
  辽海传经非左计,蛰居愁与俗周旋。
  
  
  
  章士钊《和寅恪六七初度谢晓莹置酒之作》
  
  章注:晓莹寅恪夫人唐女士字,维卿先生(景崧)孙女也。
  
  年事参差八载强,力如盲左压公羊。
  
  
  
  
  半山自认青衿识,四海公推白业光。
  
  
  
  初度我才怜屈子,古风畴昔佞襄王。
  
  
  天然写手存闺阁,好醉佳人锦瑟旁。
  
  
  特地拈出陈寅恪先生诗文中缅怀屈原的词句,屈原的哀怨情结或许恰是陈寅恪先生的“发皇心曲”,并且二者的身世似有相同之处。孟子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万章下》)下面,我们将述说屈子与陈寅恪的身世与行迹,这样一来,可以更好地“同情之了解” 陈寅恪先生。
  
  屈原(约前340—前278),名平,字原,出身楚国贵族,与楚王同姓(芈姓,屈、昭、景都属王族),传为湖北丹阳秭归人。其事迹见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据本传记载,屈原曾被信任,担任左徒之职。因政见有异,不见容于流俗,屡遭奸佞小人陷害诋毁,故遭排挤,流逐于沅、湘之间,“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王逸语),惜乎风雅寝声,发愤抒情以作《离骚》、《九歌》、《九章》、《天问》诸篇,奇文蔚起,逸响伟词,卓绝一世。楚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攻破楚都郢,悲愤投汨罗江而死。
  
  秦汉以降,屈子蔚然成历代土人所哀咏的寄托。今天诵读《楚辞》,谁都会被屈子时刻标榜的独立人格、自由精神所震撼呢。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离骚》
  
  
  
  
  屈子在诗中说,他是贵胄后裔,出生的时日还具有神秘意义,先祖为此还给他取了象征“正义”的名字。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子坚贞不渝自己的操守和理想,与黑暗势力斗争到底,“虽九死其犹未悔”,“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甚至于表现出杀生成仁的献身精神。在那个时代,“朝秦暮楚”本是件极为寻常的事,当时的“门客”或“士人”信奉“士为知己者死”的“教条”,合则留,不合则去,二三其德,抑或吮痈舔痔。但屈子独立于流俗之外,“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不仅把自己的理想与热情深深埋藏在楚国的故土里,而且在实际斗争中不惜以生命殉自己的理想,与楚国同命运,这在先秦是绝其少见的1。(马积高、黄钧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册,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或曰:屈原系三闾大夫,本楚国宗教领袖,深爱其宗教,绝不可背叛他的宗族,亦不减少他一分伟大形象,可备为一说。
  
  屈子“哀民生之多艰”,坚忍不拔,不肯改弦易辙,与时俗同流合污: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离骚》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涉江》
  
  
  欲变节以从俗兮,愧易初而屈志。独历年而离愍兮,羌冯心犹未化。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
  
  
  
  
  《思美人》
  
  
  
  
  
  为此,屈子作《橘颂》以寄托他对独立不迁之人格与自由之思想的精神的追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橘颂》
  
  
  
  有人评论屈子过于理想,不能深刻认识到人性之恶。如清人胡文英《庄子独见·庄子总论》云:“盖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天下;三闾之哀怨在一时,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 胡氏之论见地虽深,也未必尽然。屈子固然过于理想主义,哀怨或在“一时”,但历朝历代都有“屈平之怨”,历史总是喜欢重复,所以屈平之怨也在万世呢。《离骚经章句叙》王逸注:
  
  非死为难,处死为难。屈原虽死,犹不死也。后之读其文,知其人,如贾生者亦鲜矣。然为赋以吊之,不过哀其不遇而已。余观自古忠臣义士,慨然发愤,不顾其死,特立独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之气,岂与身俱亡哉!
  
  
  
  “楚人悲屈原,千载犹未歇”,正是士人继承屈子精神的真实写照,因此,每当社会历史转折关头,敏感的士人总不忘返顾楚骚传统,并借以否定既成理性结构而呼唤新的理性。
  
  
  
  以上所论,对陈寅恪先生说来,何不与屈子相似呢?他乃是义宁世家子弟,三世都有名望,而又数代屡遭不幸。假若向人阐述陈寅恪先生史学研究成就,而不论及他的家世及人生历程,虽不易脱前人窠臼,不然的话,很难照见陈先生原本真实的心境。
  
  
  陈寅恪有说:“吾家素寒贱。”应是信史。陈寅恪先祖原居福建上杭,他的六世祖腾远始由闽入赣,定居当时的义宁州竹 (土+叚)里。腾远的儿子克绳,当时的学者称作“韶亭先生”,已是读书人家。克绳的妻子李氏,是李大嵘的女儿。陈、李两家均无功名,但都有声于乡,所谓“处士之家”。道光年间,风气不免“以侈靡相高,亲党问遗丰厚”,但李夫人“常裁之以礼”。汪荣祖先生因此认为陈家“素寒贱”的历史“似乎并不确实。”(见《史家陈寅恪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而钱文忠先生也说:“……这却未必可以全然视作实录。”(《陈寅恪印象·编选小序》,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汪先生、钱先生可能误读了“寒贱”二字。“寒”固然也有贫困的义项,但陈先生的语意里,“寒”对应“势”,“贱”对应“贵”, “寒贱”并不等于贫贱,有钱未必有势且贵。请看考证:
  
  《论语·里仁》:“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邢昺疏:“无位曰贱。”
  
  《玉篇·贝部》:“贱,卑下也,不贵也。”
  
  
  杜甫《写怀二首》其一:“无贵贱不悲,无富贫亦足。”
  《晋书·刘毅传》:“是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
  
  《新唐书·刘栖楚传》:“其出寒鄙,为镇州小史。”
  
  《资治通鉴·晋康帝建元元年》:“时有行法,辄施之寒劣。”胡三省注:“寒者,衰冷无气焰也。”
  克绳生四子,幼子伟琳,字琢如,从小读书。因儿子陈宝箴开府湖南,累功蔚为封疆大吏。父以子贵,赠光禄大夫。陈琢如精通《灵枢》、《素问》,重气节,德垂乡里。郭嵩焘《陈府君墓碑铭》云:
  江以西有隐居子陈琢如。先生讳伟琳,系出江州,世所称义门陈氏也。先生以太淑人体羸多病,究心医家言,究极《灵枢》、《素问》之精蕴,遂以能医名。病者踵门求治,望色切脉,施诊无倦。自言:无功德于乡里,而推吾母之施以及人,亦吾所以自尽也。
  
  陈寅恪先生晚年《寒柳堂记梦未定稿》有“先世中医之学”,以“医术知名乡村间”。 然陈家“素寒贱”,更何况,在传统社会,巫医乐工均为社会的非“主流”群体,许多士人都是在科举晋身绝望的情况下无可奈何地选择学医的。不过,当时的儒医还是拥有相当的地位。医生可能“寒贱”,但并不一定贫穷。但在孝道伦理极为强化的时代,习医亦可谓孝。《黄帝内经》史崧《叙》云:
  夫为医者,在读医书耳,读而不能为医者有矣,未有不读而能为医者也。不读医书,又非世业,杀人尤毒于梃刃,是故古人有言曰:为人子而不读医书,犹为不孝也。
  
  
  然值注意的是,陈寅恪先行并不信中医,认为不合“科学”,所以他即使盲目、膑足也不肯看中医、服中药。(见蒋天枢《陈寅恪传》)因此陈寅恪有点自责,未能继承中医家学。
  
  
  
  陈琢如临终前以关中大儒李二曲之文贻其子,尤重其气节。郭嵩焘《陈府君墓碑铭》:
  
  
  
  病且革,手录李二曲《答人问学书》,备论死生之故,复书“成渡起自困穷,败身多因得志”二语付宝箴,庶几神明贞固不乱者。
  
  
  清初胜国遗老李颙(1627——1705),字中孚,陕西盩厔人,学者称李二曲先生。自幼清苦,家贫不能具修脯从师,借书自修,博览经史,旁及九流二氏之书。曾主讲关中书院,与孙奇逢、黄宗羲并称清初三大儒。李二曲先生“饥寒清苦无所凭藉而自拔流以昌明关学为己任”(《清史稿·儒林列传》一),不肯屈膝异族,多次被地方官荐举,皆称疾不就。清廷曾以博学鸿词征召,绝食怀刃死拒以相抗得免。后来又以卧床不起为由而拒见康熙,名节震天下。《清史稿·儒林列传》一:
  
  康熙十八年,荐举博学鸿儒,称疾笃,舁床至省,水浆不入口,乃得以假。自是闭关宴息土室,惟昆山顾炎武至则款之。四十二年,圣祖西巡,召颙见。时颙已衰老,谴子慎言诣行在陈情,以所著《反身录》、《二曲集》奏进。
  
  相反,黄宗羲却未免私节有微过。《柳如是别传》第五章:
  
  
  
  
  黄梨洲乃明清之际博雅通儒之巨擘。后来永历延平倾覆亡逝,太冲撰《明夷待访录》,自命为殷箕子,虽不同于嵇延祖,但以清圣祖比周武王,岂不愧对“关中大儒”之李二曲耶!惜哉!
  
  陈寅恪祖父陈宝箴,生于道光十一年(1831),二十一岁中举。太平军起,从父办乡团。陈琢如逝世后,陈宝箴继续统领义军团练与太平军作战。咸丰十年(1860),陈宝箴入京参加庚申年会试,不第,蛰居京师三年,交游士林。当时正值“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咸丰帝避走热河,圆明园遭匪徒纵火抢掠,陈宝箴在酒肆中遥见大火光,搥案痛哭,震惊座人。后陈宝箴游曾国藩幕,被曾待上宾,赞誉为“海内奇士”。时席宝田与沈葆桢不和,曾国藩和沈葆桢龃龉,陈宝箴出面之两相释嫌,靖大局。所以曾国藩非常推许陈宝箴,赠联有“半杯旨酒待君温”之语。
  
  陈宝箴因家贫且想就官养母,于是走上为官之路。但他颇不得志,也屡遭奸佞陷害。光绪二十一年(1895)八月,年过六十,授湖南巡抚。陈宝箴始独当一面,厉行新政,与同僚通力合作,办实业,开时务学堂,立南学会,标榜公羊维新之义,使得湖南开全国风气之先。未几,戊戌事变,陈宝箴被革职,罢归江西,自放山水间。光绪二十六年(1900)四月,陈宝箴仙逝于南昌西山,享年70岁。谣传为慈禧赐死,苦无实据。
  
  陈寅恪父亲陈三立(1854——1937),学宗山谷体,清末之大诗人。陈石遗与钱钟书对话录《石语》对其多有赞许。他和他父亲陈宝箴是清季野史中常见的名人。陈三立与谭嗣同等并为湖南四公子之一,参与湖南新政,对湖南的改革事业做出相当大的贡献。据胡思敬《国闻备乘》之《壬壬秋诙谐》条,陈宝箴任湖南巡抚期间,凡大事似乎多出于陈三立的决策。而从陈寅恪《寒柳堂集》《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也似可一证:
  
  先是嘉应黄公度丈遵宪力荐南海先生于先祖,请聘其主讲时务学堂。先祖以此询之先君,先君对以曾见新会文,其所论说似胜于其师,不如舍康而聘梁。先祖许之。
  
  康梁事变后,陈三立蛰居南京。光绪二十六年(1900),庚子事变起,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慈禧和光绪逃奔西安。旧日维新党人乘乱思动,试图复光绪实权,继续推行新政。当时各地有“勤王”一事,陈三立也曾参与其事。陈三立晚年居北平,适卢沟桥事变爆发,散原老人忧愤成疾,拒不服药而弃世。
  
  
  光绪十六年(1890)旧历五月十七日,陈寅恪出生于长沙泰安里周达武私宅,即唐刘蜕故宅地。周达武系湘军将领,甘肃提督。光绪三十一年(1905),他的儿子周家纯(即朱剑凡),在自家园林创办“周南家塾”,开办两年制简易师范,附以小学,开湖南女学之先河。光绪三十三年(1907),正式易名为周南女学堂。陈寅恪晚年“著述唯剩颂红妆”,表彰女杰,是否与此有所相关的联系呢?
  
  
  关于刘蜕,后世不少学者误以为他湖南第一个进士。如清末皮锡瑞云:“唐开科三百年,长沙刘蜕始举进士,时谓之破天荒。”据万里先生《湖南历代进士科第年里综表》,唐玄宗朝开元十八年(730)庚午科有长沙人欧阳稚中进士。后来,湖南各地陆续有人中进士。120年后,即宣宗大中四年庚午科(850)长沙人刘蜕中进士。当时的荆南节度使崔铉特地送给刘蜕钱17万贯,曰:“破天荒钱”。刘蜕在答谢信中说:“五十年来,自是人废;一千里外,岂曰天荒。” 终有唐一代,湖南有二十七人中进士,而长沙仅有两人。大约是年代久远,当时的士人无法追忆历史,误以为第一个中进士,后世学者未加考订,于是以讹传讹。
  
  陈寅恪先生降生于人世的蜕园是什么模样?据《长沙老照片丛书》收录了清季蜕园“思源桥”和“大木桥”等照片。老照片上的蜕园风水非常好,景色秀丽。与陈家有交谊的谭嗣同常去游赏,有《长沙蜕园》诗:
  
  水晶楼阁倚寒玉,竹翠抽空远天绿。
  
  
  湘波湿影芙蓉魂,千年败草萋平麓。
  
  
  扁舟卧听瘦龙吼,幽花潜向诗鬼哭。
  
  
  
  
  昔日繁华馀柳枝,水底倒挂黄金丝。
  
  蜕园或许给幼年的陈寅恪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亭阁回环,池塘萦绕,柳枝依依,自然终生难忘。这些事情,也确实会引起陈寅恪对自己的降生的自豪感来,类似于屈原对自己降世的时日与先祖给他取象征正义的美名的骄傲。
  
  
  陈寅恪幼承庭训,六岁起即在家塾与兄长隆恪读书。许多书只看一遍,就能背诵,对新旧唐书尤其熟悉。又从留日归国友人学日文。祖父陈宝箴任湖南巡抚后,居长沙官廨内(今长沙青少年宫)。祖父陈宝箴会客,随侍在旁静听。客人走后,会谈说过的话,别人都记不得了,小陈寅恪却能照述无遗。光绪二十四年(1898)秋,随家归居南昌。十二岁随父迁居南京,在家办学堂读书。除诵读四书五经外,还学习数学、英文、音乐、绘书等课程。
  前面已说到,陈寅恪深怀屈子情结,并且二者有着相似的身世,因此,在传统文化式微之际,他的这种情结会表现得更加突出。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十三岁的陈寅恪随兄长陈师曾至上海,东渡日本留学。在上海,遇到陈家旧谊教士李提摩太,李提摩太作华语: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陈寅恪深有感慨,尽管“非敢以乌衣故事自况也”,但他的“世家子弟”的情结多少左右了他。如中年的陈寅恪远赴英伦医治目疾,感怀身世时局之际,创作了这样一首诗:
  
  沉沉夜漏绝尘哗,听读佉(亻+卢)百感加。
  
  
  故国华胥犹记梦,旧时王谢早无家。
  
  
  文章瀛海娱衰病,消息神州竞鼓笳。
  
  万里乾坤迷去住,词人终古泣天涯。
  
  郭嵩焘仅称“义门陈氏”,不称其“陈氏世家”,可见在郭氏时代,陈家还只是刚崛起的“新贵”,而并不是“世家”。但到陈寅恪一代,已有三世,勉强称得上“世家”了。祖父陈宝箴开府湖南,算是封疆大吏,权势显赫一时。而父亲陈三立系大诗人,交游四海,名震华夏。俗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纵观历史,所谓世家,大多数靠某种途径而得建立。如鲁编修用以培养千金独女的八股文自然是要作的,不然的话,荫泽不远而终竭。尤其是明清之际,靠科举途径奠定自身价值地位的世家内心深处都鄙夷唾弃科举本身。在陈寅恪内心深处,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要么由着兴趣发展自己的“特长”,或做学问家,或做文人。要么由着性子做纨绔子弟,纵情酒色。
  
  
  在家国危亡和西学取得话语霸权的情势下,花落春也去,陈寅恪先生内心充满了焦虑与紧张。他不得不继承家学以担荷历史的使命,试图完美地接榫西学,继续演绎传统世家的故事和复兴华夏民族。王国维之死,这种花落残春去的焦虑,给陈寅恪带来了终生的“震惊”。也难怪陈寅恪总是将王国维当成诗人屈原。屈原本是楚国世族,面对家国衰亡,他独立不迁,既不肯流从时俗,又不能力挽狂澜,无可奈何之下,惟有一死以殉其理想。“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中国文化处于数千年未有之下变局中已日趋衰落,陈寅恪心虽焦虑与紧张, 但“花落春犹在”,他或许并不迷茫,仍旧坚守传统的文化理想。“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正如屈原肩负楚国兴衰的命运一样,陈寅恪不正担荷起中国近代文化使命与责任吗?留学西洋的陈寅恪经常与人讨论国是,关注民生,李璜《忆陈寅恪登恪昆仲》云:
  
  ……然甚喜慕韩谈清季中与人物曾国藩、左宗棠与胡林翼之学术及其政绩……而高谈天下国家之余,常常提出国家将来致治中之政治、教育、民生等问题:大纲细节,如民主如何使其适合中国国情现状,教育须从普遍征兵制来训练乡愚大众,民生须尽量开发边地与建设新工业等……
  
  
  
  我近年历阅学术界之纪念陈氏者,大抵集中于其用力学问之勤,学识之富,著作之精,而甚少提及其对国家民族爱护之深与其本于理性,而明辨是非善恶之切,酒酣耳热,顿露激昂,我亲见之,不似象牙塔中人,此其所以后来写出吊王观堂先生之挽此而能哀感如此动人也!
  
  
  
  据刘梦溪先生的研究,《陈寅恪诗集》中有一个再三吟咏、反复出现、贯穿终始的主题,即是兴亡之感、家国之思、身世之叹和乱离之悲。(刘梦溪《陈寅恪的“家国旧事”与“兴亡遗恨”》)陈寅恪晚年失明、膑足,但仍然弦歌不绝,著述不止。他的一生,可谓人伦之至范,万世之师表。他追求“独立之人格,自由之思想”,对自己的理想坚贞不渝,“虽九死其犹未悔”。《柳如是憋传》完成之后,助手黄萱曾感慨:
  
  寅师以失明的晚年,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钩稽沉隐,以成此稿。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慨。
  
  
  而这些,何其不是屈原品格的开显呢?陈寅恪不肯流从时俗,尤其是晚年对那些“挑灯裁作入时衣”或自投网罗的昔日旧友极尽嘲讽,难道不正是屈原《九章·橘颂》中所讴歌的 “独立不迁”之精神吗?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杨。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
  
  
  弦箭文章苦未休,极门奔走喘吴牛。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
  
  
  
  
  《阅报戏作二绝》其一
  
  昔晋永嘉之乱,支愍度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此道人寄语愍度云:‘心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耳,无为遂负如来也。’忆丁丑之秋,寅恪别先生于燕京,及抵长沙而金陵瓦解,乃南驰苍梧瘴海,转徒于滇池洱海之区,亦将三岁矣。此三岁中,天下之变无穷,先生讲学著书于东北风尘之际,寅恪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间,南北相望,幸惧未树新义,以负如来。
  《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
  
  
  呜呼!八十年间,天下之变多矣。元礼文举之通家,随五铢白水之旧朝,同其蜕革,又奚足异哉!寅恪过岭倏逾十稔,乞仙令之残砂,守伧僧之旧义,颓龄废疾,将何所成!……益不胜死生今昔之感已。
  
  
  
  《先君致邓子竹丈手札二通书后》
  
  
  
  不生不死欲如何,二月昏昏醉梦过。残胜山河行旅倦,乱离骨肉病愁多。江东旧义饥难救,浯上新文石待磨。万里乾坤空莽荡,百年身世任磋跎。
  
  《予挈家由香港抵桂林已逾两月尚闲居旅舍感而赋此》
  
  
  
  同酌曹溪我独羞,江东旧义雪盈头。君今饱啖荔支去,谁话贞元七十秋。
  
  
  
  《送朱少滨教授退休卜居杭州》
  
  
  
  多谢相知筑菟裘,可怜无蟹有监州。柳家即负元和脚,不才蘋花即自由。
  
  
  
  《答北客》
  
  
  
  
  八股文章试帖诗,宗朱颂圣有成规。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
  
  
  
  
  《文章》
  
  
  
  
  
  折腰为米究如何?折断牛腰米未多。还是北窗高卧好,枕边吹送楚狂歌。
  
  
  
  《失题》
  
  
  
  
  
  
  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
  
  
  
  
  
  《赠蒋秉南序》
  
  
  
  
  1961年,吴宓与陈寅恪最后一见。吴惊叹他不改“旧义”,吴在日记中写道:“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而认为当前已遭遇甚大之困难,中国应走第三条路线,独立自主,自体其民族之道德、精神文化,而不应一边倒,为人附庸。”
  本题仅是作一个引子,希望能将那些想真正了解陈寅恪的人,引入胜境。
  
  
  
  
发表于 2007-1-9 18:05:11 | 显示全部楼层
先收藏,再顶上去.
这三位先生都该拿个时间好好品读.
......
"复兴华夏民族"......
发表于 2007-1-9 18: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maomaoyu:
我太喜欢你了,这帖子本来就是精华,当顶。
陈寅恪先生不奉诏,实践“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应该是我辈的精神导师。
这文章的评论我谈不上,不过我叫莫二评论此文的时候,莫二说“等有时间吧,他评的是我的祖上,我自然要说话的,不过内容太多,现在不好展开
呵呵,我就等莫二评论后,然后再“附骥尾”吧!呵呵。
发表于 2007-1-11 17:45:44 | 显示全部楼层
搞错了啊!
这篇文章的不是我的,人家"黄守愚"才是正主,我只是顶了一下.
看来我该努力,也弄出这样的一篇文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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