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宣言 另一个“超级大国”的诞生？

寒柳轩客

南方周末　  　2004-12-23

　　■欧洲，究竟是在衰落还是在悄悄复兴？
　　■欧盟、美国，谁能代表西方的未来？
　　■今天，美国甚至仍未学会如何平息伊斯兰世界的怨恨，而欧洲却不声不响地显示着对其他文明的包容。成为世界文明汇聚地的欧盟，与美国相比，谁在世界更有权威？

　　自新保守主义在美国得势，欧洲就成了美国挖苦的对象。拉姆斯菲尔德称德法等国为“旧欧洲”，《每周正论》则描绘欧洲“正在滑向一个充满不宽容、恐惧与仇恨的灾难的深渊”。最近，布鲁金斯学会的沃尔特·罗塞尔·米德甚至发出这样的质问：“欧洲还有生物的和文化的本能存活下去吗？”
　　表面上看，欧洲好像真的衰落了。欧洲的军事力量与美国已不在一个档次。欧洲在国际事务上碌碌无为，连家门口的波黑内战也得让美国来解决。欧洲经济增长也落在美国后面，再加上人口老化，也许50年后，欧洲的经济规模就远远无法和美国相提并论了。
　　然而，在许多人眼里，欧洲却在悄悄复兴，并且终将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超级大国”。今年美国出版了两本书。一本是《欧洲合众国：新的超级大国与美国霸权的终结》。雷德在书里说，欧盟比美国拥有更庞大的人口、更多的财富、更繁荣的贸易，而且在几乎每一个国际组织中都比美国更有影响。另一本名为《欧洲梦：欧洲静候美国梦消退》的书则提供了另一个视角：在欧洲，人们衣着得体，拥有更健康的生活方式；而在美国，满街都是体重严重超重的人，美国人工作过度，工资过低，却消费过度。三分之一的美国人说他们不再相信美国梦，美国精神正在疲倦和衰弱。与此同时，一个新的欧洲梦正在诞生。这个梦比起美国梦来，更适合人类发展。
　　最有力的声音，还是欧洲人自己发出来的。上周，英国著名作家和学者提莫西·加通·亚什在《纽约时报》上宣称：“或许是欧盟，而非美国代表着自由的未来！”这仿佛是欧洲向美国发布的一个《独立宣言》。
　　亚什是靠1990年代初报道苏东解体成名的，并因此被看作是“西方价值”的捍卫者。虽然近年来美欧分裂已是媒体必谈的话题，但他仍坚信西方的团结，把美欧视为西方文明的两大支柱，而非竞争对手。然而，在这篇文章中，亚什却强调美国大大低估了欧洲，欧盟在世界事务中的影响力已经在赶超美国。
　　亚什认为，在最近国际形势的发展中，欧洲明显压美国一头。一个是乌克兰大选，一旦反对派领袖尤先科在重新投票中获胜，加入欧盟就将成为其首要政治目标之一。另一个是欧盟与土耳其已经达成协议，同意谈判土耳其加入欧盟的事宜。虽然在这两个问题上，欧盟和美国都站在一起，但最后收获果实的，不是美国，而是欧盟。
　　土耳其加入欧盟的前景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却最有意义。欧盟内部反对土耳其入盟的力量非常强大，几个主要国家甚至对接纳土耳其设了全民公决的门槛。而且，土耳其内代表欧洲和亚洲部分的意见也不一致。即便一切顺利——土耳其通过改革满足欧盟的要求，这一过程也需要大约20年。不过眼下，土耳其之于欧盟，却与中东之于美国好有一比。人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美国陷入伊拉克泥沼不能自拔，无法实现巴以和平，难以消除阿拉伯世界的反美情绪，恐怖主义仍将长期威胁着美国。与此同时，如果欧盟最终接纳了土耳其，从而表明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不仅可以共存，而且可以组成一个家庭。欧盟不再是一个基督教的俱乐部，而是一个世界的文明的汇聚地。这样的前景一旦出现，谁在世界上更有权威呢？
　　比起美国在中东推进“民主化”的做法，土耳其加入欧盟显然是一个更理智的选择。伊斯兰文明与西方文明的汇流，欧洲模式远比美国模式更有希望。比如，土耳其有7000万人口，但在德国的土耳其人就有260万。其中，5.7万土耳其人在德国拥有的公司已经创造了260亿欧元的产值，雇用着30万人。这些土耳其人和德国人通婚的越来越多。德国的电影，也开始改变对土耳其人的旧观念，不再把他们看做奇怪的异类。两个土耳其裔德国人已经被选入德国议会。虽然在德国的土耳其人还和德国社会十分隔离，但作为土耳其在欧盟的一块“实验田”，这样的成绩按说已经不坏。
　　再看看土耳其目前这位人气甚旺的总理埃尔多安。仅仅在5年前，这位虔诚的穆斯林还在公开吟诵这样的诗句：“清真寺是我们的军营，其穹顶是我们的钢盔，拜楼是我们的刺刀，虔诚的信徒是我们的勇士！”埃尔多安为此曾被关进监狱。要是这发生在“9·11”之后，他可能就被当成恐怖主义嫌疑犯了。这样的人如果在与美国的对抗中，最终成为一个反叛战士，没有人会奇怪；但在和欧盟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却变成了一个保守的民主政治家。他正在用他手中所有的权力，促成土耳其在宗教、人权等一系列问题上达到欧盟的标准。不久前他试图把通奸定为犯罪。欧盟一干预，他立刻放弃。事实上，对他权力威胁最大的，是土耳其军方。而欧盟的要求，则是让军方退出土耳其政坛。在土耳其，埃尔多安是欧洲民主的最大受益者。
　　美国新保守主义代表人物罗伯特·卡根比较美欧时说：美国代表着力量，欧洲代表着软弱。亚什挖苦说，这话让他想起当年斯大林对梵蒂冈权力的著名质疑：“教皇有几个师？”美国目前对欧洲采取的，正是斯大林当年对梵蒂冈的态度。因此大大低估了欧洲在战场之外的力量。
　　欧盟有25个成员国，4.5亿人口。欧盟GDP总和按现在的汇率算已经达到11万亿美元，与美国不相上下。美国的通用电气和霍尼维尔合并，美国的监管部门本已经批准，但却因为欧洲监管部门的否决，最终作罢。欧盟向WTO提出诉讼，美国就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企业税条例。这一回合的交锋引发了众议院共和党领袖丹尼斯·哈斯特德的感慨：“230年前，我们打了一场独立战争，目的就是要欧洲人少对我们在国内如何征税说三道四。如果他们还要我们服从他们的意志的话，我就会怒发冲冠。但是我们这次也只好照他们说的去做。”在经济上，人们显然还不是生活在一个单极的世界。
　　在反美情绪席卷世界的时刻，欧洲的生活方式、文化和社会，几乎吸引着她的每一个邻居。欧盟在世界拥有更大的“软权力”。越来越多的国家在加入欧洲的大家庭。你不能指望海地会像夏威夷一样加入美国，甚至波多黎各想成为美国的第51个州，也受到本地居民的强烈抵抗。但是，欧洲的邻居都要加入欧盟。欧盟已经从西欧的6国，扩张到12个国家，又再进一步扩张到25个国家，这个进程还在继续。
　　的确，欧洲的整合还会碰到许多问题。但如果回溯过去的200年，我们仿佛看到了欧洲与美国历史的倒转。200年前，欧洲陷入战争，美国却不断扩张。当美国从法国手里收购路易斯安那时，碰到的问题并不比现在欧洲接受土耳其轻松。路易斯安那的加入，扩张了奴隶州的势力，削弱了北方的工商利益，乃至有人在新英格兰地区酝酿脱离联邦。更有人争论路易斯安那的法属和西属居民缺乏自由的天性，无法成为美国公民。但是，美国还是不断西扩，生机勃勃。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基于三个基本条件：第一，她不断扩张领土；第二，她基本不卷入战争；第三，美国梦吸引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移民。这些原则，正是现在欧洲开始运用的。相比之下，美国却更像当时陷入拿破仑战争的欧洲。
　　历史已经为欧盟提供了“自然疆界”：东至土耳其，西临大西洋，北顶北极，南濒地中海。俄罗斯以外的前苏东地区，几乎可能全入欧盟。虽然欧盟国家在对外政策特别是与美国的关系上有诸多不同，这些不同也主要反映了政府之间的政策分歧。一系列民调显示，即使在最亲美的国家，大多数选民都强烈反对布什的单边主义，反感美国的霸权。一个整体的欧洲意识已经浮现出来。从长远看，美国很难在欧盟中拉一派打一派。这就像美国刚刚建国之时，亲英和亲法的势力在国内势不两立，但最终还是形成了完整的美国意识。目前要考验欧洲人的，是他们能否意识到土耳其的历史意义、扩大西方文明的包容性；能否迅速完成内部的文化、政治、经济整合；能否更加开放、吸收和消化大量移民，来弥补其人口的衰减。如果能够完成这些目标，欧洲就无疑会为人类的发展提供一条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