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入侵

土豆丝

日光入侵
·鬼金



空荡荡的街道上嘎嘎冷，风撒着欢，把地面上的积水吹成了薄冰，晶晶亮亮，好看，冷不丁儿地看上去镜子般刺眼。那薄冰上的冷光会把人的眼睛扎得贼啦啦地疼。
中午刚过，地面上的薄冰还没有融化。老冢穿着灰不溜丢的大裤衩子，大脚丫子上趿拉着一双绿色的泡沫拖鞋。他赤裸着上身，黑乎乎的肩膀上搭着一条湿漉漉的毛巾，从大众浴池里走出来。大众浴池是一座灰色的水泥平顶房子，那个气窗像一个人的嘴在吐着哈气，骚气哄哄的。老冢就顺着那喷出来的哈气形成的一道光束里走出来，轻飘飘地迈着脚步。老冢宛如从那气窗里走出来似的。老冢的拖鞋踩上去一哧一滑的，就像一个滑冰的小丑，可以听见薄冰裂开的声音，跟骨头折断的声音一模一样。
老冢光秃秃的头顶冒着一团热气。
老冢昨天刚刚办完母亲的丧事，把母亲的尸体入土为安后，老冢在那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就一个人钻进了大众浴池，这不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他才出来。他的心里仍旧沉甸甸的，身体沉重得像装满了沙子的口袋。他觉得母亲的死一下子把他的身体掏空了，轻飘飘的身体没有了方向感，就那么盲目地在空气里走动着，像一条漂在水面上的被掏空了内脏的鱼。老冢还是不小心摔倒了，一只绿色的拖鞋被甩到了一边。老冢趴在地面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他的脸贴着地面，两只眼睛茫然地顺着冰碴像远处看着，他看见的也许是一个光明的世界。更加光明的世界。那光明的世界里，他的母亲蠕动着两只云团般的小脚在款款地向他走过来，嘴里呢喃着，我的冢儿，我的冢儿，妈妈要回家，妈妈要回家。老冢站起来的时候两眼已经水汪汪的了。
一只身体瘦弱的老狗从老冢的身边经过，看了老冢一眼，就一头撞在路边的一座倒塌的矮墙附近，死了。老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只死亡的老狗，冷漠地从它的身上蹦了过去，害怕再沾了死狗的晦气。
这时老果从路边的公共厕所里撒完尿，边系着裤子，边向外走着。寒风把他的鼻子摸得红赤赤的，还摸出了一丝鼻涕，他的鼻子抽了几下，还有鼻涕虫子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他伸出手使劲地拧了两下鼻子，把里面的鼻涕拧干净了，鼻子却拧得更加的红了，像小丑的鼻子。他把粘在手上的鼻涕抹在裤子上，他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他抬起头时，看见了老冢，脸还是一红，十个手指在裤腿上变得慌乱起来。他本想折回厕所里，但是老冢已经看见他了。老冢站住了，就那么瞪着死鱼般的眼睛看着两只手提着裤子的老果。老果站了一会儿，两只手插进了裤兜里，仿佛是害怕老冢看见他刚刚拧过鼻涕似的，他有些害羞地说：
“都完事了吗？老冢，我真不好意思，那几天我真的有事，又赶上我的肚子也不争气，拉得我几乎起不来床了，一泡屎哧到天亮，你看我的脸瘦的，像不像在空气里游动的刀鱼。”
老果说到刀鱼的时候，为自己能这么形容自己的瘦弱感到高兴，也有些惊讶。他仿佛真的就看见一条刀鱼在空气里游来游去的。
“你这些天也瘦了，哎，赶上这样的事情，谁都是要瘦的，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一下子瘦了二十多斤，你看你的脸，也像我似的，也像一条在空气里游动的刀鱼了。”
老果看了看老冢，老冢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冰冰的，看上去是那么的苍白，俨然一个纸人站立在老果的面前。老果看着老冢多少心里有些发怵。
老果讪讪地笑着说：“你看看我们两个都瘦成游动在空气里的刀鱼了。”
老果说着，两只手从裤兜里掏出来在脸上摸了摸，特别是他的尖锐的下巴，他老迈的手指在下巴上长时间地捋着，似乎要把他本来就很尖锐的下巴捋得更加细长、更加尖锐。
老冢看着老果有些生气，自己一直都拿他当好朋友，那种很贴心的好朋友，没有想到在老冢母亲去世的那几天里，他却推托说自己的肚子不好，连一面都没有露。老冢心里暗骂着老果：
“真她妈的不地道。你妈死的时候，我跑前跑后，就差没替你这个儿子举着灵头幡了，妈的，在关键的时候你却拉松了。”
老冢在心里小声地嘀咕着，脸上却没有露出来。
老冢对老果说：“你肚子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你应该去医院叫大夫看看，万一查处什么病，就晚了，像我娘不就是，先说胸口闷的慌，就坐在院子里歇了一会儿，没想到这一坐，坏事了，就再也没有起来，人啊！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病缠着，说死就死了。”
老冢在说到最后的死字的时候语气变得很沉重，每个字上都像压着铁砣子。
老果的脸色有些铁青地说：“是啊！真应该去医院检查检查。”他很敷衍地说着，他从老冢的话里面听出老冢好像是在诅咒他，他很生气。老果想马上从老冢的身边逃开，但这逃开必须要有一个借口，毕竟他们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
老果转动着他死鱼般的眼睛说：“我还要去打牌，你回家吗？你要好好睡上一觉，哪天我请你洗澡，我先走了。”他看了看老冢，见老冢没有说话，他从老冢的身边溜走了。老冢只是鼻子里哼了两声，没有说什么，看着老果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远处落满灰白色霜雪的墙角。日光很强烈地照在老冢的秃头上，那秃头上的热气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老冢的秃头顶在他的脖颈上，像一个不那么饱满的气球。“哗啦，哗啦”老冢感觉到那日光哗啦哗啦地流淌进他的身体里。在光影的深处，他的母亲蜷缩着身子蹲在那个角落里，身子瑟瑟地抖动着，两只手插进凌乱的头发里，目光恐惧，嘴唇发青，上下的牙齿磕碰着发出响声。
老冢禁不住地说了一句：“妈，你冷吗？那日光很快就会照到你身上的，很快你的身子就会暖和的，那日光就会像棉花一样，在你的身上围成一个厚厚的袄，你很快就会暖和的，很快……”
老冢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他心里的悲伤像沉淀在水里的淀粉，浓密粘稠，化解不开。


那天，老冢知道自己的母亲突然身亡的消息后，就从棉被厂顶着一头白花花的棉花跑了回来，还跑丢了一只鞋。那只光赤的脚板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被街道上的石子、瓦砾、碎玻璃等一些尖锐的东西扎得鲜血淋漓，血呲呼啦的。他已经顾不上那只脚了，扑在母亲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凄惨泌血的哭声飘荡在整个街道里，撞击在那些低矮的房屋上、墙壁上，又折了回来，发出回响。
听见哭声的人跑过来围在院子里看着老冢，也被老冢的哭声诱惑得哭了起来，有用衣襟擦揉眼睛的，有捂着嘴呜咽的，也有的人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亲人，放声大哭起来。这些哭声在凛凛的日光里滚动着，拥挤着，顺着街道上的那些薄冰，滑向日头那红色的核，几乎要把悬挂在天上的日头爆炸在这条悲伤的街道尽头。这条死寂多年的街道在老冢哭声的带动下又变得喧嚣起来。而这喧嚣却是来自老冢母亲的死亡。
几个顽皮的孩子看着老冢在哭，也假惺惺地跟着抹眼泪，然后他们就说老冢像演戏似的，演得像真事似的。那孩子的家长听了孩子们的话伸过脚来，在那孩子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上一脚嘴里吐出一句骂，龟儿子的，人家死了母亲，你们还说笑，还说人家演戏，你们给我滚球球的。那几个孩子就撩着蹶子撒欢地跑开，嘴里打着口哨。
李歪嘴看见老冢哭得身体抽搐起来就说，老冢真是哭疯了，谁劝劝他吧，要是真哭疯了，这个家不就垮了吗？怎么说有这样的一个男人，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还是老冢的老婆抹着鼻涕眼泪地走上来，伸过一只手拉着老冢说：“起来吧，老冢，别哭了，你要是哭出个好歹，这个家可怎么办啊？再说了，娘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复生的，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给娘办理后事吧。”
老冢在老冢老婆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可是老冢的哭声没有中断，还是那么寒风般地凛冽着。

几只小鸡在院子的墙角那啄出一条虫子，它们拼命地挣打起来，都要占有那条肥美的虫子，纷纷扑楞着翅膀，羽毛竖立，两只爪子紧紧地抓着地面，翅膀忽扇起地上的灰土，那灰土又纷纷扬扬地落在它们的身上，鸡冠上，羽毛中。人们都沉浸在大的哭声，小的哭声，真的哭声，假的哭声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它们，要不是其中的一只小鸡扑楞着翅膀几乎落在老冢母亲的尸体上，人们是不会注意它们的，哪怕它们把对方都啄得一根毛都不剩，也不会有人关心它们。那只小鸡竟然是一只公鸡，站在老冢母亲的身边，扬起脖子，抖动着好看的红色鸡冠子，张开尖尖的嘴，悲伤地打起鸣来。人们听见了，看见了，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心在胸腔里颤抖地跳动着，就像一个鼓棰敲打的破洋铁皮桶，连跪在地上的老冢都愣了，傻眼了。他心里说，这是怎么了？难道是那只小公鸡在对他们传达着母亲的消息还是母亲的教诲？
老冢感到日光很刺眼地射下来，落在了母亲的尸体上，母亲躺在那里，就像睡觉。他抱起那只好看的小公鸡，紧紧地贴在胸脯上，贴在离心脏很近的地方。心脏的敲鼓声和小公鸡的心跳重叠着。老冢亲切地把下颌贴在小公鸡的羽毛上，就像小时候亲昵在母亲的怀里似的。他眼睛里的泪水滚滚地涌动着打湿了小公鸡的羽毛，泪珠顺着光滑的羽毛滑落在地上，成为一个白色的冰点。
可以说四十多岁的老冢面对母亲的突然死亡，他有些束手无策，有些发懵，脑子里被悲伤冲洗的一塌糊涂，没有一丝头绪。从何入手来办理母亲的丧事呢？
老冢自然想到了他的好朋友老果。
老果在去年的时候死了娘，他老冢还帮着忙前忙后的，他想请老果来帮忙。虽说死人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毕竟老果经历过了，知道怎样一个程序。老冢这样想着，就抱着那只小公鸡走出了院子。
人们看着老冢的样子都呆住了，这是怎么了？
李歪嘴吐出嘴里的纸烟说，老冢不会真的是哭疯了吧？他要真的哭疯了，可就惨啦，没药医得啊！
李歪嘴这么一说，老冢的老婆听见了，哭得更加惨烈。
飘荡在空气里的哭声冰碴般断裂在日光惨白的院子里，咔咔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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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刚过，地面上的薄冰还没有融化。老冢穿着灰不溜丢的大裤衩子，大脚丫子上趿拉着一双绿色的泡沫拖鞋。他赤裸着上身，黑乎乎的肩膀上搭着一条湿漉漉的毛巾，从大众浴池里走出来。大众浴池是一座灰色的水泥平顶房子，那个气窗像一个人的嘴在吐着哈气，骚气哄哄的。老冢就顺着那喷出来的哈气形成的一道光束里走出来，轻飘飘地迈着脚步。老冢宛如从那气窗里走出来似的。老冢的拖鞋踩上去一哧一滑的，就像一个滑冰的小丑，可以听见薄冰裂开的声音，跟骨头折断的声音一模一样。
老冢光秃秃的头顶冒着一团热气。
老冢昨天刚刚办完母亲的丧事，把母亲的尸体入土为安后，老冢在那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就一个人钻进了大众浴池，这不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他才出来。他的心里仍旧沉甸甸的，身体沉重得像装满了沙子的口袋。他觉得母亲的死一下子把他的身体掏空了，轻飘飘的身体没有了方向感，就那么盲目地在空气里走动着，像一条漂在水面上的被掏空了内脏的鱼。老冢还是不小心摔倒了，一只绿色的拖鞋被甩到了一边。老冢趴在地面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他的脸贴着地面，两只眼睛茫然地顺着冰碴像远处看着，他看见的也许是一个光明的世界。更加光明的世界。那光明的世界里，他的母亲蠕动着两只云团般的小脚在款款地向他走过来，嘴里呢喃着，我的冢儿，我的冢儿，妈妈要回家，妈妈要回家。老冢站起来的时候两眼已经水汪汪的了。
一只身体瘦弱的老狗从老冢的身边经过，看了老冢一眼，就一头撞在路边的一座倒塌的矮墙附近，死了。老冢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只死亡的老狗，冷漠地从它的身上蹦了过去，害怕再沾了死狗的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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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完事了吗？老冢，我真不好意思，那几天我真的有事，又赶上我的肚子也不争气，拉得我几乎起不来床了，一泡屎哧到天亮，你看我的脸瘦的，像不像在空气里游动的刀鱼。”
老果说到刀鱼的时候，为自己能这么形容自己的瘦弱感到高兴，也有些惊讶。他仿佛真的就看见一条刀鱼在空气里游来游去的。
“你这些天也瘦了，哎，赶上这样的事情，谁都是要瘦的，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一下子瘦了二十多斤，你看你的脸，也像我似的，也像一条在空气里游动的刀鱼了。”
老果看了看老冢，老冢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冰冰的，看上去是那么的苍白，俨然一个纸人站立在老果的面前。老果看着老冢多少心里有些发怵。
老果讪讪地笑着说：“你看看我们两个都瘦成游动在空气里的刀鱼了。”
老果说着，两只手从裤兜里掏出来在脸上摸了摸，特别是他的尖锐的下巴，他老迈的手指在下巴上长时间地捋着，似乎要把他本来就很尖锐的下巴捋得更加细长、更加尖锐。
老冢看着老果有些生气，自己一直都拿他当好朋友，那种很贴心的好朋友，没有想到在老冢母亲去世的那几天里，他却推托说自己的肚子不好，连一面都没有露。老冢心里暗骂着老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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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冢感到日光很刺眼地射下来，落在了母亲的尸体上，母亲躺在那里，就像睡觉。他抱起那只好看的小公鸡，紧紧地贴在胸脯上，贴在离心脏很近的地方。心脏的敲鼓声和小公鸡的心跳重叠着。老冢亲切地把下颌贴在小公鸡的羽毛上，就像小时候亲昵在母亲的怀里似的。他眼睛里的泪水滚滚地涌动着打湿了小公鸡的羽毛，泪珠顺着光滑的羽毛滑落在地上，成为一个白色的冰点。
可以说四十多岁的老冢面对母亲的突然死亡，他有些束手无策，有些发懵，脑子里被悲伤冲洗的一塌糊涂，没有一丝头绪。从何入手来办理母亲的丧事呢？
老冢自然想到了他的好朋友老果。
老果在去年的时候死了娘，他老冢还帮着忙前忙后的，他想请老果来帮忙。虽说死人不是什么好事情，但毕竟老果经历过了，知道怎样一个程序。老冢这样想着，就抱着那只小公鸡走出了院子。
人们看着老冢的样子都呆住了，这是怎么了？
李歪嘴吐出嘴里的纸烟说，老冢不会真的是哭疯了吧？他要真的哭疯了，可就惨啦，没药医得啊！
李歪嘴这么一说，老冢的老婆听见了，哭得更加惨烈。
飘荡在空气里的哭声冰碴般断裂在日光惨白的院子里，咔咔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