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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文弄墨] 《孤独得象一颗星球》——转帖(不记得转自哪里了,应该是北大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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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30 22:26:46 | 显示全部楼层

2。小蕾的问题。

陈朗和如意、小蕾坐在餐馆里吃饭。象往常一样,小蕾又是在探讨她那根本不存在的
爱情。她们之间所进行的所有对话,都已经进行过无数遍了,只是男主角的名字改动
一下而已――其内容精确得就像一道计算机的程序。

“那你说,我该不该约Adam呢?”小蕾问。

“你想约就约呗,反正跟着你自己的感觉走是最重要的。”陈朗背着她自己的台词。

“那女生太主动了,是不是不太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爱情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式。”陈朗继续背。

“可是我不是那种人啊,我没有那么勇敢。”

“那就算了呗”。如意没好气地说――她实在受不了了小蕾了,上上个月是Alex,上
个月是Joe,这个月是Adam,下个月没准又冒出一个什么Eric……怎么她生活中的
男人就跟例假似的――一个月来一次,一个月也就出现3、5天而已。更重要的,
这些男人从来就不存在于她的生活当中。完全、完全就是她的想象。永远是这么
没完没了。你让她主动,她就告诉你不能主动;你告诉她不要主动,她就告诉你
不主动不行。到底有完没完?

“可是如果我不约他,他怎么知道我喜欢他呢?”

“你喜欢他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一共就见过他一次,拜托!”如意提高了音
调。

“是啊,就是有感觉嘛!”

“什么感觉?”

“就是觉得他很沉稳啊。”

“其实你只是看上他很帅吧。”

“他是很帅,不过我对很多很帅的人都没有感觉啊。”小蕾窘迫地笑道。

小蕾喜欢笑。她对所有的情绪――尴尬、失落、茫然、紧张、恐惧、甚至
悲伤――都用一种表情来表达,就是:笑。好像她整个的生活就是一个疯子驾驶
着的汽车,而笑则是一次一次的紧急刹车。你可以把她的笑理解成一扇门,好
像就是通过这些笑,她向世界敞开了自己。你也可以把她的笑理解成一个锁,就
是通过这些绵绵不绝的笑,她把自己锁在了世界之外。小蕾喜欢西方男人――这
是她开诚布公地说的。“西方男人比东方男人漂亮”,她说。她说这一点的时候,
陈朗有点反感,但又有点佩服。很多人都这样想,但是她竟敢这样说,而且说了
之后,还用它来指导自己的爱情生活,好像“漂亮”是生活的最高原则。这样说的,
可不是什么手里叼着一根烟、眼神叛逆的文学女青年什么的,而是郭小蕾啊――
这个头发永远梳的整整齐齐、说话永远慢条斯理、脸上挂着四季常青的微笑的郭
小蕾。

大家沉默下来,专心致志的攻打面前那盘土豆丝。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小蕾突然又怯怯地说。

“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一个男人要是喜欢你,肯定会约你的!”如意不耐烦地
说道。

“哦,是这样?”

“唉。”

“可是他现在很忙啊,在做Intern。”小蕾辩解道。

“再忙也可以给自己喜欢的人找到时间。”


“也许他那个人很害羞啊。”

“害羞?小姐,这里是美国!美国男人会害羞吗?”

“嗯,害羞已经从他们的本能中消失了。”陈朗嚼着那口土豆丝,补充道。又觉
得自己补充得很残忍,就说:“如果你实在想知道,你就问他嘛!”

“真的?如果是你,你就会问是不是?”

小蕾啊小蕾,陈朗想。好像她生活中――不,她想象中――的每一个男人,都
像是一场龙卷风,都可以把她这个人连根拔起。陈朗真是奇怪――为什么她每
一次受伤都可以伤得这么真诚?而每次受伤以后问的问题还和上次一样愚蠢?

“是啊,我会拿一把菜刀,比着他的脖子,问他――亲爱的,去喝一杯咖啡好不好?


于是,陈朗、如意、小蕾一同笑起来,继续攻打那盘寡不敌众的土豆丝。

啊,土豆丝,异国他乡的土豆丝。陈朗、杨如意、郭小蕾三个女孩围着一盘清清
爽爽的土豆丝,陶醉地吃着,她们分别已经27岁,28岁和25岁。她们分别穿着红
色、黑色和白色的裙子。她们最喜欢的食物分别是西瓜、西瓜和西瓜,而她们最
讨厌的动物分别是蟑螂、蟑螂和蟑螂。她们有过的男朋友分别是6个、两个、和0个
,做过爱的次数分别是887次,203次,和0次。她们平均每哭一场的间隔分别是3
天、5天和4天,但她们平均一天微笑的次数是29次,15次和138次。她们的政治立
场分别是“自由主义”、“什么他妈的政治观”和“我希望熊猫永远不灭绝”。她们理想分
别是“一个悄悄在夜总会唱歌的著名学者”、“Max Studio总裁的情妇”和“12个孩子的
奶奶――这12个孩子的头发要有各种颜色”。她们对生活充满了斗志,虽然她们也不
知道这斗志来自于信心还是恐惧。窗外是一个叫做纽约的沸腾的城市,而这座城市
和它的沸腾,说到底,和她们没有什么关系。
 楼主| 发表于 2004-10-30 22:33:54 | 显示全部楼层

3.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

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我就不推辞了。如意边咀嚼着那块Tiramisu,边呆呆地想。
哪怕不是出于爱情。她补充地想道。我他妈也要get a life。她几乎是气愤地想。就
算是冒牌货的life。她又伤感地想。

“他”就是一平,也就是James,也就是Professor Lee,也就是坐在如意对面的这个
家伙。如意觉得他很贴心时,就叫他一平。觉得远时,就叫他James。觉得他该死
时,就叫Professor Lee。


一平是一个ABC――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

“你们美国人最小气了……”如意喜欢这样揶揄他。

“我不是美国人。”一平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嗯。还算有良心。不搞帝国主义。如意想。如意最讨厌那种“我们美国人……”的美
国人。

但问题是他就是美国人。

这个家伙最令人头疼的地方就是,你测不出和他的远近。他好像是坐在你身边,也好
像离你很远。他好像对你很心疼,又好像只是一种客气。他好像是喜欢如意的,又好
像缺乏一股热情。如意和他在一起,好像是一只有触角的蚂蚁和一只没有触角的蚂蚁
在一起,整个一个信号失灵的体系。

这种暧昧让如意很困惑。如意喜欢安全、确定的东西,就像她喜欢存款,但不喜欢买
股票--股票跌宕起伏的,让她不安心。但是一平就是一个股票,走势永远不清楚。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希望把这支股票换成现金,锁在柜子里,看它往哪里跑。可是她
和一平已经这样阴云密云地来往了半年多了。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是前不着村后
不着店的阴天。是进是退,你倒是表个态啊?如意常常有种拎起一平的耳朵,把他象
铁饼一样掷出去的愿望。把他摔个稀巴兰,也许他就想明白了。她想。

“那个店很小,也很脏,但是做的汤圆特别好吃,我每天早上都很高兴地去吃。开这
个店的是一对夫妻,他们告诉我他们是浙江人,他们说浙江人很多都到这里来做生意。
他们还养了一个狗……”

“一条狗”。如意不耐烦地纠正道。

“哦,一条狗。我问他们这条狗叫什么名字,他们说狗还要什么名字啊。我想也是,
狗还要一个名字,这实在太腐败了……”

腐败?如意差点没笑出声来,但是她忍住了。一平这个家伙的可爱之处就是,他讲
汉语时,经常把无意的错误和有意的幽默有机地结合起来,也就是装傻把真傻结合
起来,算是把男人做到了一个境界。

“然后有一天早上,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不对,是星期天的早上,不对,是星期六
的早上……”

“你怎么这么罗嗦啊?”

“对不起,杨小姐,下回不敢了。总而言之,是一个星期六或者星期天、不是星期六
就是星期天、反正不是星期一二三四五的早上……”

也许他还是喜欢我的吧。这么卖力地逗我笑。如意想。这么愚蠢。如意不喜欢愚蠢
的男人,但她喜欢一个聪明的男人愚蠢的时刻。好像一切防备都给松懈了下来,而
让一平真正松懈下来,多不容易。他浑身上下,至少有一千个拧得紧紧的螺丝钉。

Tiramisu,多么动听的名字。一平曾经说过Tiramisu在意大利语里是pick-me-up的意
思。Pick me up. 如意笑了一下。如意一勺一勺地挖着这松软、甜润的意大利糕点,
好像她不是在吃一个甜食,而是在吃一种想象力。


咖啡馆门外的天一点一点暗下去。一张纸从门口飘了过去。起风了。

“……然后他们就打了起来,那个中年妇女拽住那个司机不放,说她儿子的脚给撞坏
了……”

如意也不知道李教授的故事怎么就从“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的早上”过渡到了“一个中
年妇女拽住那个司机不放”。她好像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有一张脸在眼
前晃,一张嘴在翻动,幽暗的灯光斜斜地照过来,将她捏勺子的微翘的兰花指投影
在桌上。

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如果他今天晚上吻我。

如意轻轻挖起一勺Tiramisu,往嘴里塞去。

“咱们喝点酒好不好?”如意突然打断一平,问。

“Ah-O, some girl wants to make a trouble tonight.”James 笑道。

“what trouble? Raping you?”

“Please.”

如意大笑起来。笑完了两个人突然都不知该说什么,陷入一小段没头没脑的沉默。

如果是在电视里,如意想,这时候他应该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应该凝视她的眼睛,
应该微笑,应该把脸凑过来,吻她的脸颊。

当然,那是电视里。尤其是三流的电视里。而此时此刻,他们是在现实生活中,
四流的现实生活中。

“So, anyway,那个女人开始大叫大嚷,说她儿子的腿撞断了……”

三个小时后,如意和一平在一平停车的地方,非常礼貌地说再见。说再见的时候,
他们相距足足有两尺远。一平脸上的微笑象用杆秤称过一样得体,而如意挥手的
幅度也象用尺子量过一样有分寸。就是月亮都亮得很严肃,一点柔情蜜意都没有,
冷冰冰的,象一枚图钉,把漫无边际的黑暗钉在天上。

风起的更大了。明明是夏天,怎么就有一股子寒意?

Tiramisu到底没有什么用,就是刚才喝过的那两杯红酒,也是他妈的废物。如意
看着James的Nissan飞驰而去,站在空旷宁静的大街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
地想。
 楼主| 发表于 2004-10-30 22:39:08 | 显示全部楼层

4.“亲爱的K”之二

“亲爱的K。。。”陈朗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电视没有关,但是声音已经
被她拧去。只剩下五彩缤纷得光,在屋子里闪。

“亲爱的K:

“七月的下午,多么闷。今天下午,象昨天下午,明天下午一样安安静静。你知道吗
?安静也可以很刺耳。真的,安静捣毁着我的听觉,象一个发狂的野兽捣毁一个村庄。

“我已经和周禾分手了。我很难受,但我怀疑这难受只是出于一种惯性。任何一种关
系,就象孤独,都可以上瘾。上瘾了要把它戒掉,就很困难,但这与你爱不爱一个人
没有关系。

“我很孤独。孤独得象一颗星球。我每天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买东西,
一个人做饭,一个人醒来,一个人睡着。我知道这里是纽约,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应
该和朋友们去看画展,听音乐会,去中央公园跑步,去西村去逛街。早上运动,下午
看书,晚上约会。生活可以多么健康,但不知怎么了,我就是一个人。好像每一个日
子是另一个日子在镜子里的投影。无限的镜子,无限的投影。

“也有他们。那些餐馆里的、图书馆里的、路上的,熟人,大家说说笑笑、嘻嘻哈哈
。但是,他们的脸,象海边的贝壳,哗,一个浪头过来,贝壳出现了,哗,又一个浪
头过来,贝壳又消失了。

“因为静,我都听见时间走动的声音,看见它走动的样子了。它有四个爪子,每一个
爪子上都带有很尖很尖的指甲,还染成红色。被它拍一下,你就玩完了。当然,你
知道我是在吹牛。我孤独的时候,尽爱自己给自己吹牛。

“天气热得要命,热得我只想骂娘,但这不能转移我对孤独的注意力。我在考试,考
QUALIFYING。可以想象吗,我已经27岁,还在和20年前一样应付考试。问题的关键
是,我不知道考试这件事,和我活着,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不过在内心深处,其实我又很感激这个考试。因为有它,我目前的生活才有一个线
索,否则,每一个日子就象断了线的项链一样散作一地,我都不知道从何收拾起。依
此类推,考试、工作,学习,结婚生孩子,都只是生活的权宜之计。时间好像一个疯
狗追赶着你,你需要不停地回头,给它扔肉包子。于是,考试、结婚、出国、找工作
……一个一个的肉包子,香喷喷的肉包子,就这样给掷了出去。不就是这么回事。

“我现在经常走着走着,就想到了死亡。我不是说自杀。你知道我,我不会的,没那
胆量。我是说,我想到了孤独的属性,和死亡一样,就是寂静。静静地醒,静静地睡
,静静地走来走去,仿佛这寂静里会长出杂草来,杂草在呼呼大风中摇摇摆摆。世世
代代就这么呼呼地吹过去,而你和我,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吹了过去。

“陈朗。”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26:44 | 显示全部楼层

5.“如果你不那么闷就好了”

当然,事实是,陈朗和周禾的分手只延续了一个星期。他们是分手了N次,但又N加
一次地和好。简直是分上了瘾。好像分手对于他们,是对爱情的一种“休克疗法”。

陈朗和周禾坐在STARBUCKS。是一个靠窗的座位。

陈朗戴着她新买的墨镜,梳着一个高高的马尾辫,突然撅了一下嘴。

“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干嘛噘嘴?”

“撅着玩呗。”


和周禾在一起,陈朗是很累的。很累的原因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背负着
一个问题:“我们什么时候分手?”

“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喝了一口水。“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打开电脑。
“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微笑了一下。“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起身去上厕所。
“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在厕所里洗手。“我们什么时候分手?”陈朗回到座位。

所以说和周禾在一起,陈朗是很累的。她把这个问题扛来扛去,扛得气喘吁吁。每
跟他多呆一分钟,就象是多爬一级楼梯。这个问题就显得更沉重了。

其实陈朗是喜欢周禾的。她喜欢他宽宽的肩膀,长长的腿,和他有点悲伤的眼睛。
她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嘴巴咧得大大的,象幼儿园的孩子得了一张大奖状。

她也喜欢他的笨嘴拙舌,常常被陈朗噎得一句话说不上来。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他
就会气得笑起来,然后又像是幼儿园的孩子得了一张大奖状。

正如陈朗对于周禾是一个谜,周禾对于陈朗也是一个谜。他中学的时候,数理化永
远是全年级第一,语文政治什么的则永远几乎是倒数第一。陈朗对这种奇异的结合,
很佩服。一个毫不谦虚地把数学考第一、又毫不客气地把中学政治考出倒数第一的
人,应当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吧。她想。

周禾特别宠陈朗,但是是那种一点也不动脑筋的好。比如他会给陈朗买米,买西瓜,
买螃蟹吃;陈朗没事撅撅着嘴的时候,他会不厌其烦地问她怎么了;没话说的时候,
他会看着陈朗,没完没了地笑;看到陈朗捧着他买的大西瓜,聚精会神地啃时,他的
心里会涌起一股柔情。

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或者知道,也懒得迎合。他知道她喜欢看“独立电
影”――但“独立电影”是个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知道她喜欢音乐,她好像
特别喜欢一个叫Tom Waits的歌手――她会说,“你听,多好听啊”――而周禾会老老实
实地去听,听半天也不知道好在哪,于是就象当年上语文课一样,毫不客气地睡了过
去。然后她会叫醒他,说:你看,咱俩就是没有共同语言。周禾的脸就会暗下来,象
是被摘了一张大奖状。

周禾觉得这没什么。他是不懂那些东西,也不想懂。但是他喜欢一个女孩喜欢那些他
不喜欢的东西――总得有人喜欢那些他不喜欢的东西吧,否则世界只剩下了Java和C++,
也没什么劲吧。生物多样性嘛。他对自己不懂的东西,没有崇拜,但也没有妒恨。他很
豪爽大方,总是出现在餐馆里忠实地为各种朋友付帐,但骨子里很安静、甚至有点孤
僻。他是一个金融分析师,每天打交道的,都是冷冰冰的数字。而陈朗是一个精灵,永
远在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里神出鬼没。

据说她的词汇量比他大三倍――据她说。

“我不是指英文!”她补充道,“想想看,你多久没有用过杯水车薪这个成语了!”


“我的词汇量,对于我的思想,简直是杯水车薪?”他试探性地答。

陈朗很喜欢她的新墨镜,就是坐在咖啡馆里,也不把它摘下来。看他时,她就透过墨
镜的上方向他看去。

坐在咖啡馆里戴墨镜的陈朗。周禾看着她,心里一股柔情涌上来。

“你吃不吃什么?”

“不吃。你老问我想吃什么干嘛?”

“把你吃胖了,你就嫁不出去了。”

“我嫁不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嫁不出去就嫁给我呀。”

这样的对话陈朗和周禾已经进行了无数遍了,单纯、愚蠢,结尾的一句总是“嫁不出
去嫁给我呀”。陈朗每次听到这句话都很欢喜――满足了她那点简单的虚荣心。

陈朗简直是可以爱上他的,如果他不那么沉默寡言。如果他不是老对陈朗激动的事物
无动于衷。如果他吃东西的时候不那么狼吞虎咽。如果他也能理解Seigfeld中的George
是一个天才喜剧演员。如果下次唱卡拉OK时他再也不唱那首其傻无比的“把根留住”。如果他不是没完没了地犯困打盹。如果他哪怕发起一次去一个什么地方干一点什么。如果
他会无缘无故地给陈朗写一封信。如果他会突然想重新布置一遍家具仅仅为了使生活有
一点新意。如果他也会随手拿一份The Onion并且认识到这个无厘头小报拥有是全世界
最好的作家。总而言之――

“如果你不那么闷就好了。”陈朗抬起墨镜后面的眼睛,突然委屈地对周禾说。

周禾正犯困呢。他捧着一本金融书在看――但是他看一会儿就犯困。

“噢。我很闷吗?”

“你要不闷的话,闷这个词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那怎样才不闷呢?”

“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做饭、睡觉、看中文电视剧就不闷了。”

陈朗突然不想说话了,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又把袖子捞起来了。


他又一言不发了。

他又开始犯困了。

他又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了。

他从来没有用纸给我写过一封信。

他到美国以后从来没有买过一张CD。

他从来没有建议过一次户外出游,哪怕是看一个电影。

他到美国六年甚至都不知道Jay Leno是谁。

他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毫无好奇心。

…… ……

陈朗越想越气。不一会儿功夫,明明是什么也没有发生,陈朗却已经气得鼻青脸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算是不爱一个人,也没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地不爱一个人。
她觉得自己象一个蹩脚的医生,因为没有办法治好病人的疾病,于是急匆匆地要宣布他
已经死亡。死亡多么好,死亡之后就是寂静。而任何一种关系都是一种疾病。比如陈朗
和父母的关系,就象是胃涨气。陈朗和K的关系,就象是关节炎。陈朗和如意小蕾她们
的关系,就象是感冒。陈朗和周禾的关系,就象是。。。对,拉肚子。

“我们俩在一起,简直是大马褂配牛仔裤”。戴墨镜的陈朗看着窗外,几乎是绝望地
说。

“那也挺好看的呀,没准还会成为21世纪的最新潮流呢。”周禾兴高采烈地答。

--
可谁知道第二天早上起来洗完了脸
疯狂不见了,恐惧出现了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28:13 | 显示全部楼层

6.世界在他这里,扑了一个空。

周禾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门,他兴冲冲的,因为有一个重要使命――就是给陈朗买一
打螃蟹。

昨天陈朗说她很久没有吃螃蟹了。

陈朗喜欢吃螃蟹。吃螃蟹的陈朗很乖,很认真,要把螃蟹的大腿小腿里的每一丝肉都
掏出来,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之后说:“这个螃蟹真是死得其所啊!”

中国城永远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周禾挤在人流中,走走停停。他走路喜欢低着头,
不看人,也不看路,若有所思。

除了螃蟹,还买点什么给她呢?她喜欢吃榨菜,还有豆苗,还有樱桃,还有……猪耳
朵。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

周禾是一个很静的人。静得不但不爱说话,甚至不爱“想问题”。路上要饭的冲他
要钱,他会给钱,但不会由此想到贫穷和社会正义的重大关系;碰到一个美国人侮辱
中国人,他会走过去和他单挑,但不会由此产生悲愤的爱国主义。他对人好,但没有
兴趣感动自己或者别人。他刚正,但并不愤世嫉俗。他想发财,但也不至于两眼放光。
也许有一点忧郁,但是对此完全不自知。他说话时仅有的形容词就是“好”,“不好”――
当他想表达更丰富的想法时,就使用“挺好的”,“不太好吧”。他每次在餐馆吃饭都点一
样的菜,直到餐馆的小姐笑话他为止――然后他就坚持不懈地点另一个同样的菜。对周
围的世界,有种婴儿般的蒙昧。

他今天心情很愉快,因为他有一个使命:就是给陈朗买螃蟹。等他完成这个使命之后
,他又可以看到陈朗陶醉地吃螃蟹,然后摇头晃脑地说:这个螃蟹真是死得其所啊。

陈朗喜欢的东西很多,但是真正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多。看得见、摸得着而周禾又有
办法满足的就更少了。做爱算一件。买东西给她吃算一件。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他们做爱很热火朝天。常常是一进屋就做爱,把屋子干得一片狼藉,完了之后才问“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啊”。

但是他给她买的大狗熊玩具,她不喜欢,扔在桌子底下。

“这么大,我哪有地方放!”她说。

“我还以为女孩都喜欢这些玩意呢。”

他给她买的大西瓜,她也不喜欢了。嘴巴撅得老高。

“为什么你永远买一种水果?!”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的水果是西瓜吗?”

总而言之,陈朗这个人,周禾是不明白的。但是他还是很眷恋她,象是中了邪。他尤
其喜欢看陈朗半梦半醒的样子。眼睛眨巴眨巴着,张不开,又合不上,很艰难地挣扎
着。

“象童话里一样”。这是周禾能找到的最好的比喻句。

“象童话里的什么一样啊?”陈朗想引诱他说点“美丽的公主”之类的甜言蜜语。

“不知道。”

“不知道”是周禾的口头禅。任何一个需要深想的问题,周禾就回答不知道。好像他
脑子里装着一个防毒软件,而一切思考都是一种病毒。

他不像陈朗,陈朗的大脑是一个战场,每一天都是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而周禾
的大脑,是一个荒原,没有动物,没有植物,甚至连时间都望而却步。时间是万能的,
它可以攻打城堡,但它无法攻打荒原。世界在他这里,扑了一个空。

终于走到了一家海鲜店,一桶一桶螃蟹摆在门口。周禾毫不犹豫地挑了一种最贵的螃
蟹,买了一打。店老板在给他称时,他向周围看去。

一个要饭的老太太在一边使劲摇着一个搪瓷罐。周禾刻意在手里留出一块钱。

天气有点闷,阴阴惨惨的,人们摩肩接踵地往前走,堆积成天空底下,构成一团团噪
音。

一个奇怪的问题是,陈朗是怎么突破那个防毒软件,感染了他的大脑――这种病毒的
临床表现就是,让周禾莫名其妙地高兴,或者悲伤,让他混混沌沌的大脑突然绷紧了
一根弦。

但是周禾甚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对于他,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漂亮,她娇媚
,她善良,她精灵,而且她“可以穿着高跟鞋跑马拉松”。

他交了钱。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自己
迷了路。

这是哪啊?一个三岔路口,有一个奇怪的雕塑在一边,一堆中国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往
前走,路边的店东倒西歪的。

我不是要去Mott街买蔬菜的吗?怎么走到了这里?


周禾完全不认识这条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问了一个路边的人,但是那个人只是
看了他一眼,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又接着往前走去。

更糟的是,完全没来由的、没道理的和“不太好的”,突然下起了雨来。

雨哗哗地倒下来,周禾站在红绿灯前,觉得有点冷。

也许因为下雨,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密密麻麻的雨罩着密密麻麻的小店铺。中国城突
然变得很安宁。

周禾想冲到路边去躲雨,又想穿越马路。他抬起眼睛,仔仔细细打量周围的世界。

他突然觉得一切变得很遥远。连自己都很遥远。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站在一个陌生的
三岔路口,手里拎着一堆螃蟹,身边是一个奇怪的雕塑。这个男人是一个金融分析师,
他从来没有为任何电影电视哭过。他爱上了一个叫陈朗的女人。有十二只螃蟹在他手
里。他的脚下是纽约,一个孤岛。这个孤岛的下面是地球,一颗孤独的星球。大雨从
天上奔涌下来,模糊了视线,一切变得不清楚。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29:08 | 显示全部楼层

7.当局者迷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如意边对着话筒说,边检查自己刚涂的脚趾甲油是不是均
匀。

“咽不下就不要咽。凭什么呀,你有哪点配不上他呀。”陈朗一边在电话里打抱不平
,一边看桌上一只小甲壳虫虫惊惶失措地爬行。

“你说他帅吗?也不帅啊。你说他聪明吧?我也不比他笨呀。年纪还一大把的!”一
平三十四岁,也许还不算年纪一大把,但是如意现在在气头上,也顾不上精确了。

“你别理他就行了,男人就这样,你越哄着他,他越翘尾巴。”

“我上个星期给他发的Email,到现在才回。我当时找他帮我检查英语,就是因为方
老师那边催得紧,到现在才回,有什么用啊――你就是忙,也可以回一个短信说一声
,我好找别人啊。就那么一声不吭的撂那,太不象话了。”

“真他妈烦。”

哈哈。小虫儿,你往哪里逃?!陈朗一把拦住小虫子的去路,惊惶失措的小虫子更加
慌乱了,掉头就跑。陈朗又从另一头拦住了它。

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陈朗想。人家James就是对如意没有热情嘛,就是这么
回事。都半年了,要有热情,早该有了,到今天都没有,就一点戏也没有了。一刀两
断算了,还浪费什么时间。

“你说会不会是这样,我其实也并不喜欢他,喜欢的不过是自己的面子?”如意又问


“也许吧。”但这又说明什么?陈朗想。你可以说“我喜欢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的面
子”,或者“我喜欢的不是他,我只是在逃避孤独”,或者,“我喜欢的不是真正的他,
而是一个想象出来的他”,“我喜欢的不是他,而是被人疼爱的那种感觉”……这样的句
子可以无限造下去,但结果殊途同归,就是你在乎。你一在乎,就被套牢了进去。

再说了,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情?一个标准的、科学的、可以由质量检测局来验收
的爱情?张三的爱情,李四的爱情,所有的爱情都是盗版的想象力而已。

“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还是挺喜欢他的,有一回我在路上看见他和另一个女孩走在
一起,当时我还挺来气的。就是因为当时我挺来气的,我就知道自己还真的是挺在意
他的……我这人吧,不能在意一个人,我是拿的起放不下的那种。”

“是啊,爱上一个人是很倒霉的一件事。就象坐别人开的车,是死是活,你都只有听
天由命了。”

“尤其这个人还不会开车的话。”

两个人又一同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你和周禾这次分成功了没?”

“你说呢?”

“唉,没出息。”

“其实我挺依恋他的。我就是嘴硬而已。”

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如意想。陈朗和周禾就是不合适嘛,就是这么回事。都
一年了,要有激情,早该有了,到今天都没有,就一点戏也没有了。一刀两断算了,还
浪费什么时间。

趁着陈朗不注意,小甲壳虫几乎都要溜走了。陈朗一把把它从桌子边上捞回来。然后
把它放在一本书上,再把书推来推去。坐车啦!小虫儿!

“你说你吧。象我,是一个人,孤独也就罢了,你和一个人在一起还觉得孤独,这就
冤了。”

说得多有道理,但是道理对于生活无能为力。她就是被粘在和周禾丝丝屡屡的温情上
,飞不起来了。这点温情,对于相爱太少,对于分手太多。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就
卡在柔软的温情和坚硬的梦想之间,飞不起来,也掉不下去。

不公平,完全不公平。为什么她所面对的选择就是:伪生活或者没有生活?当她形只
影单时,她是孤独的;而当她和这些男人在一起时,她孤独得甚至没有了孤独。

“唉,走一步看一步吧。没准哪一天我就大刀阔斧地分了呢?我又不是没分过手,好
几次呢,都成专家了,可以写教材了。”

“嗯,教材名字就叫how to lose a guy in ten years。”

“去你的。”

“既然你觉得没有希望,又折腾个什么?”

“既然你知道吃巧克力发胖,你不还爱吃巧克力吗?”


两个人又一同傻笑起来。

笑的时候,陈朗手一抖,小甲壳虫一不小心掉地上了,陈朗连忙弯腰去捡,一挪凳子
,凳子脚正好压住了小甲壳虫。好端端的一只甲壳虫,死了。

“啊?我把它给弄死了。”陈朗惊慌地说。

“谁?你把什么给弄死了?电脑啊?”

死了的甲壳虫扁扁的,颜色鲜艳剔透。

这也是一条生命啊,陈朗想。它活了多长时间?出生在哪里?都到过哪里?又怎么会
流落到她房间?死的一刹那,穿越了怎样一条光明和黑暗之间的界线?而它那短暂的
生命,和这世界,到底有何干系?陈朗坐在地上,看着它,看了好久。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30:15 | 显示全部楼层

8.墙。

小蕾坐在图书馆里。她应该是好好看书学习的。她有一个incomplete,暑假已经过了
一半了,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头绪。但是她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好好学习。比如现在,她
的脑子完全被另一个问题占领了:如何给Adam写一封信?

这个问题的艰巨之处在于:如何让他明白她的心迹,但又不至于没面子?

如果不是要把握这种微妙性,事情应该是很容易的。比如,她可以直接问他:想不想
出来一起喝一杯咖啡啊?但是这样问太直接――如果他拒绝呢?那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她决定想出一个借口,让他觉得这封信很自然,但又给更多的事情埋下了伏笔。

Adam是小蕾在一个漂流活动中认识的。他高大、英俊,是商学院的MBA,而且沉稳、
幽默、乐于助人。反正在小蕾眼里,是完美无缺了――仿佛那些午间肥皂剧里的男主
角,猛地一下从电视里跳出来,跳到小蕾面前一样。

给他写些什么呢?小蕾脑子里一片空白。

问他学不学跳舞,说我想找一个舞伴一起学跳拉丁舞?不行不行,我跟他一点也不熟
,这太明显了。

假装我有一个朋友要申请商学院,这样我可以借“打听情况”的名义把他约出来“聊
一聊”?这也不行吧?万一人家说就在电话里说呢?而且又有什么好打听,现在的申请
资料网上全部都有。


问他学不学中文,这样我们可以进行长期语言交换?对,这没准可以,现在他们学BUSINE
SS的,不都想争取中国市场吗,没准他也想学中文呢!

小蕾想到这个主意,很兴奋,于是她飞快地在电脑里打道:

“Dear Adam: It was very nice meeting you the other day in the rafting
trip. It’s so nice to get out of the city for a while in the summer holidays.
I wonder if you want to learn some Chinese because I’m looking for a
Chinese-English exchange partner. If you want to, I’d be very happy to do
this with you. Thank you very much!”

小蕾左看右看这段话,觉得不对劲。缺胳膊少腿的。于是她在“I wonder if you
want to learn some Chinese”前面加了一句,“But I also want to get something
serious done in the summer. I don’t want to waste all the summer in playing
around”。这样这个过渡就显得自然了。小蕾想。

但是“漂流”就是“浪费时间”吗?象Adam这么爱运动的人,肯定不会这么想的,而
且肯定不喜欢这么想的人。于是她又把这句话删了,改成:“As you probably have
noticed, my English is very poor”……

但是,我为什么要找他来交换语言呢?全世界这么多人,为什么我要找一个才刚认识
的人呢?

于是,小蕾又在“I’d be very happy to do this with
you”后面加了一句“because I find you’re very patient in helping other
people”。

可是,这样写会不会太假呢?再说了,就算他很耐心,耐心的人也有很多啊,我为什
么偏偏要选他呢?于是她又把这句话删了,坐在那里发楞。

图书管的冷气开得太大,小蕾有点冷。于是她抱紧了胳膊,盯着电脑屏幕。

不,还是必要的,于是她又把这句话恢复了。

这样吧,为了不显得我是对他有意思,而真的是对学语言有意思,我可以这样改:
“I wonder if you or any friend of yours want to learn Chinese because I know
a lot of B-School students are interested in doing business with China.”

这样就没有什么破绽了。“你或者你的任何朋友”――多么含蓄!多么留有余地!小
蕾简直有些得意了。

得意的小蕾低下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她总是这样,紧张的时候,她
的身体就会微微颤抖。

可是,还是有破绽!中文这么复杂,谁愿意学啊?再说了,就算他愿意学,他对中文
一无所知,我英语其实基本没有什么问题――这么大差距,怎么交换啊?太明显了嘛!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丢死人了!

小蕾哗哗哗地,把她刚才写的东西全删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Dear Adam”在屏
幕里,象一个空荡荡的车站边树着的一块站牌。

但是,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的吧?

小蕾又把所有的文字都给恢复了过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现在看起来,每一个字都显得很可疑。比如说“Dear Adam”,“Dear”这个词是不
是太重了呢?显得很虚情假意。还有, “my English is very poor”, “very”这个
说法是不是太夸张呢?还有,Thank you very much后面那个感叹号――人家还没有答
应呢,我激动个什么劲!

不行,不行,全删了。人家肯定觉得我有病。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病。

恢复。删。又恢复,又删。

现在连Dear Adam都给铲除了,只剩下小蕾瞪着一个空空的屏幕,和两个小时前一模
一样。

不一样。此空白非彼空白。两个小时前她还是振奋的,现在,她精疲力尽。她的身体
在颤抖。她脑子嗡嗡作响。那些倒塌的文字,东倒西歪地,堆积在小蕾身边,埋住了她
的思绪。

不就是一封信吗?为什么这么困难?为什么这么困难?

她觉得窒息。好像倒塌的不仅仅是那些文字,还有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事关信心,
事关理想,事关青春,事关幸福――这些东西象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一个倒下去,溅起
很多很多灰尘,乌烟瘴气的,让她窒息。她想大喊一声,把桌上的电脑扔出窗外去。

秀气的、斯文的、却又那么惶恐的小蕾,抱紧了双肩,蜷缩在那里,微微的颤抖。她
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已经二十五岁,来美国四年了,却从来没有过一个男朋友!

我已经二十五岁!我已经二十五岁!我怎么可以已经25岁!

啊,Adam也许在路上走,哼一首歌,打发这宁静如水的一个下午。他怎么会知道,这
个下午的时间,对于一个叫郭小蕾的女孩,象一个空中旋转车一样颠簸。这个女孩在一
个图书馆里为他绞尽脑汁,写了一封没有字的信。

而那些被写出来又被删下去的字,无人认领,飘飘散散,在宇宙里坠落。Dear Adam.
My English is very poor。神经质的感叹号。

为什么认识一个人、接近一个人、把握一个人那么困难呢?小蕾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
一个迷宫,一转身就是一堵墙,一转身又是一堵墙。漂亮是一堵墙,丑陋也是一堵墙。
有钱是一堵墙,穷也是一堵墙。聪明是一堵墙,笨也是一堵墙。有学位是一堵墙,没学
位也是一堵墙。语言是一道墙。种族是一道墙。国籍是一道墙。历史是一道墙。Adam
身边围着多少堵墙啊,就像她小蕾身体上,又罩着多少堵墙。没完没了的墙墙墙。墙、
墙、墙。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32:44 | 显示全部楼层

9.也许问题在于自由。

Adam跟着她进了门,进门的时候,她转身朝他比划了一个“嘘”的动作。她有一个room
mate,他知道。

然后他们拐进她的房间。她打开灯,灯一亮,两个人彻底地呈现出来,彼此都有点尴
尬。

他是Blonde,金头发,蓝眼睛,帅得一塌糊涂。他是谁,她不是很清楚,也不想清楚



她是Brunette,栗头发,绿眼睛,美得一览无余。她是谁,他不是很清楚,也不想清
楚。

他漂亮,她漂亮。这就够了。这点信息,足够维持一个晚上的做爱,这就够了。

他们窘迫地笑了一下。

“Do you want a drink?”她问。

“No, thank you.”

“Do you, eh, want some music?”

“Sure. What do you have?”

她走到自己的小CD Player前,放进去一张CD,音乐涌出来,是Norah Jones的Come
Away With Me。轻柔、慵倦,屋子里的空气象水草一样摇摆起来。

Come away with me in the night
Come away with me
And I will write you a song
Come away with me on a bus
Come away where they can't tempt us
With their lies
I want to walk with you
On a cloudy day
In fields where the yellow grass grows knee - high
So won't you try to come

Adam和这个女人,是刚才在一个Bar认识的。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和一个朋友向外
面走。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裙子,头发是栗色的小卷。在她路过他的时候,他用手轻轻
抓了一下她的腰部。她回头笑了一下,但接着往外走。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出现了
,变成独自一个人。

“So you like cosmopolitan?”她凑过来,问。Cosmopolitian是Adam当时在喝的一
种酒。

于是这个晚上对于Adam变得很明朗。象Adam的很多夜晚一样,它会以Cosmopolitan
开始,以做爱而告终。而这也正是Adam到这里来的目的。

Adam是一个player。但是“玩”在他那里是一个褒义词,几乎和“爱”不相上下。人
生那么多重负,为什么不能多一点“纯粹的”乐趣?对他而言,阴茎进入阴道这件事,
就是阴茎进入阴道,与更沉重的事物并没有必然的联系,这些沉重的事物包括爱情、
婚姻、道德、以及那件最浪漫的事――“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在这种情况下,Adam跟
着这个叫Jenny or whatever的女孩回家,虽然他知道这只是一个one night stand,
但也没有任何愧疚心理。她也一样。他们是愉快的,抱着做好事不留名的心态,高高
兴兴地奔赴这个一夜情。

Adam甚至是一个――据他的朋友们的综合评价――“a cool guy, and devilishly
handsome”。他喜欢组织朋友们去户外活动。他在MBA的课堂上踊跃发言。象许多
良好的美国公民一样,参加一些社区的志愿者活动。平均5分钟,他就能把对面的人
逗得哈哈大笑一次。如果对面的人正好是一个漂亮女孩,那么5分钟还能缩减为3分
钟。

就是这样一个健康、英俊、聪明的 “cool guy”,在这个美好的夏夜,穿过一屋子
水草一样的空气,走到Jenny or whoever的身后,从后面轻轻抱住她的腰。她也不
回头,咯咯地笑起来。

他轻轻吻她的耳根。她还是不回头,咯咯的笑变成了微笑。

接下来的事情非常合乎程序,象是完成一个三级片的剪辑。他把她拉到床边。继续接
吻五分钟。相互摸,五分钟。他给她脱衣服,她给他脱衣服,三分钟。她给他吹,5
分钟。他给她吹,五分钟。找、拆、戴避孕套,两分钟。进入――面对面式,五分钟;
背入式,十分钟;她在上面,五分钟;侧入式,五分钟;再回到面对面式,十分钟。

完。
完。

很好,一个标准的长度。

她的叫声不大不小,非常规范。

他的射精力度不强不弱,非常合理。

如果有一个毛片导演在一旁观看,简直要鼓掌,祝贺演出成功了。

此刻Adam正躺在黑暗里,盯着床头柜边上的闹钟。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突然有点伤感。

“Why are you single?”她突然问:“You’re so handsome, so nice. Why are
you single?”

“I don’t know. I guess I’m picky”.

“So what are you looking for? What are you picky about?”


“She has to be a millionaire.”

她轻笑了一下。

“When was your last relationship?”

“Three months ago.”

“You did’t love her?”

“Depends on how you define love.”

“So, you did’t love her. If you need a definition to feel love, that’s
not love.”

她是对的。如果你还需要一个定义来体会爱情,那就不是爱情。

于是他们都不作声。他也想问她的故事,但又觉得没必要。反正明天就是陌生人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

“Anything wrong with her?”


“No, She is perfectly fine. There is something wrong with me, maybe.”

“What do you mean?”

“I don’t know.”

Adam翻一个身,把眼睛从闹钟上移开。

事实是,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觉得他得了一种病,也许可以叫“爱情阳痿症”。他
就是没法疯狂地爱上一个人,虽然在过去15年里他有过至少30个女朋友。白的、黑的、
黄的。胖的,瘦的,不胖不瘦的。放荡的、温柔的、放荡而温柔的。才华横溢的、愚不
可及的、愚不可及地才华横溢的。总而言之,他多年来的恋情,纵跨老中青三代,横跨
亚非拉三洲。但是没有用,他越来越感觉不到心动。他知道她们很好,很漂亮,很聪明
,很爱他。但是他的心好像一个阳痿了的阳具,就是不能动弹。他总是想,也许这一个
不够漂亮聪明,下一个就好了,但是等他找到下一个更聪明漂亮的,不是缓解了他的病
情,而是在加重它。于是他疯狂地找,相信总会碰见“那一个”,好像一个厌食症病人,
疯狂地往嘴里塞东西,想证明不是自己的胃口有问题,而是选择的食品不合适。

她背对着他躺着,他的手,沿着她侧面的曲线轻轻划过。

Norah Jones的音乐还在弥漫,现在放的是“I Don’t Know Why” 。


Out across the endless sea
I would die in ecstasy
But I'll be a bag of bones
Driving down the road along
My heart is drenched in wine
But you'll be on my mind
Forever
Something has to make you run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I feel as empty as a drum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I’m sorry.” 他突然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sorry什么。

“It’s ok.”她说,仿佛她知道他在sorry什么。

“It’s not always——”

“I know.”她打断他。

也许因为他太漂亮,太聪明,太无懈可击。他不用害怕失去――而没有恐惧的爱情,
就像没有牙齿的鲨鱼一样,什么都不是。有时候他也很想体会那种害怕失去一个人的
感觉,他也想体会那种脆弱,那种被击垮的感觉。但是,没有,从来没有这样的片刻。

也许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自由”。好像看电视,有那么多台,遥控器一个一个转
过去,总觉得好看的节目在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的下一个,一个晚上就
这样荒废过去。也许问题就在于自由。

可是他已经32岁。他已经这样一个台一个台地转了15年。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心慌。
整个世界好像都变成了一个遥控器。人们劈劈啪啪地转、转、转,那么恐惧片刻的停
顿。而时间是一个最大的遥控器,马上就要把他转出去。

我在这里做什么?这个陌生的女人这里?不过是给这个失控的遥控器再充一次电而已


“Sometimes I don’t understand myself.”Adam的手还在她的侧面游动着。

“Sometimes we just don’t.”她握住他的手,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光,这怜悯的
光,渐渐地,融化在Norah Jones的声音里。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34:26 | 显示全部楼层

10.“亲爱的K”(3)

陈朗走在路上,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把菠菜。她脑子里,又开始写
那些从来不曾真正写出、更不会寄出的信。

“亲爱的K。。。

“热。今天特别热。我今天走在路上,买菠菜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伍尔夫。

“你有没有读过伍尔夫的《到灯塔去》?我掏钱买菜的时候,突然没来由地想起《到
灯塔去》。确切地说,是《到灯塔去》的第二部分。那个部分全然没有人物,没有故
事,没有情节。写的是一个房子怎么衰老下去,象一个女人那样衰老下去。它的颜色
,它的气味、它里面曾经喧哗的声音,被时间一点一点蛀空、咀嚼、消化,直到一切
繁华衰败到苍凉为止。

“然后是第三章,生命又出现了。顽固地,一点一点,又将寂静、黑暗、荒芜、空白
填满。

“洗劫、填满、再洗劫、再填满。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对你的爱情里,和这无声
的挣扎有一点关系。

“我还想起了荷马的那句诗:世代如落叶。世代都如落叶,那我们呢。

“昨天我和一个朋友莫名其妙争论了一番。我们争论的问题是:爱情是一种宿命,还
是一个决定?
是一个决定?

“真的有宿命一样的爱情吗――象宿命一样在劫难逃的爱情?还是,有一天,你感到
厌倦,感到累,于是决定停下来,说:就这样吧,就是这个人吧,就在这里安营扎寨
吧。小的时候,我想象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我想象爱上一个人,就像出门的时候被
闪电袭击一样,虽然概率很小,但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它就这么发生了,你就这
么被点着了,然后也就这么变成了一堆灰烬。

“我愿意想象你对于我,就像一个宿命。但是这样想好像带着一种傲慢――就是给生
命添加意义的傲慢。人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我昨天弄死了一只甲壳虫。看着它,不
知怎的,我就想到了我自己。还有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战场上的某具尸体。这些卑微的
、可以忽略不计的生命、这徒劳的氨基酸。水。脂肪。而我竟敢相信上帝是要颁发给
我一个宿命的--我,这历史的小数点后面遥不可及一个数而已。

“怎么又会想起给你呢?为什么我想起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时就会想起你呢?现在是
2003年的7月。离我第一次给你写信已经有五年了。这些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快乐的,悲伤的,更多的是浑浑噩噩的,好像你已经变成了我心里的一个小牧师。
一个无神论者心底里的牧师。不时的,我就要回来看看你,让现实沉下去,让寂寞照
亮你。相信黑暗中的你,小牧师,能带我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陈朗。”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35:27 | 显示全部楼层

11.怎么会这么爱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

“烦死了!烦死了!”陈朗大喊一声。

“怎么了?怎么了?”周禾正靠在床头发呆:“要不然我来帮你弄吧。”

“不用不用。我就不信了。”

周禾给陈朗买了一个IPOD。在公元2003年的时候,IPOD还是比较牛的。陈朗兴高采烈
地下载了一大堆音乐,但是她不知道怎么把她下载到Kazaa上的音乐搬到Juke Musicbox
当中去。

她劈劈啪啪地乱按一气,却一点头绪都没有。陈朗是个标准的电脑盲,属于那种对付
所有的电脑问题只会使用重启动来解决的人。但是,她,陈朗,发愤图强地要自己下
载音乐,从网上到计算机,从计算机到IPOD。

我就不信了。她想。

但是她又完全没有头绪。她把Juke Musicbox和Kazaa Media的File打开,在里面探头
探脑,点View,然后是Edit,反正她是一个一个看过来了。瞎点了一气,还是没有头
绪。

“周禾……”陈朗恼怒地说,“你看看这个破电脑,我都搞不清为什么这么复杂!你
倒是来帮我看看呀!”

“你刚才不是不让我看吗?”

“你倒是过不过来啊?”

“好好好。”周禾走过来。

“我,这个音乐,怎么搬?”

“什么怎么搬?”


“从这个,反正我以前存在这个软件里的,现在我只有从另一个软件里才能下载到IPOD,
因为这是规定的,不是规定的,因为这个软件是IPOD公司附带的,反正,我以前的是
Kazaa,它有一个图书馆,现在这个,也有一个图书馆,我要从把音乐一个图书馆挪到
另一个图书馆……”陈朗开始语无伦次。

“慢点慢点――”

“啊――!”陈朗大叫一声,一头栽到键盘上。


“你把计算机给我,我来看看。”

“我不给你!你给我说怎么办就行了。”

“你不给我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不给!我就不信我弄不好!我不能让它得逞!”

“它是谁?”

“它啊!”陈朗啪地推了她的Sony电脑:“它就知道欺负我,老骂我土包子!”

你就是个土包子嘛。周禾窃笑着想。

“哼,迟早要甩了它。”

“甩了甩了。”

“花那么钱娶来的,说甩就甩啊,你说得倒轻巧。”

“哎?不是你说要甩嘛?”


“要不我就再买一个,娶个姨太太,气死它。”她看着她的SONY,咬牙切齿地说。

“你给我看看。”

“你都不知道我说的问题是什么,怎么看?”

“那你就再说一下。”

“就是我要把音乐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但是我不知道原来那个地方是哪个地
方!啊!――”她又尖叫了一声。

“你给我。”

“不给!不给!”陈朗抱着她的电脑,一副要跟电脑同归于尽的样子。

“那好,咱们一起看。”

陈朗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是她也没有办法了。

“都怪你,谁让你送我这个破玩意的,本来都没有这么多麻烦!”陈朗大声说。

周禾叹一口气。

陈朗知道自己这样说不对,但是她忍不住。陈朗跟别人在一起,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但和周禾在一起,被宠得没有一点规矩。

“我要这个劳什子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懂电脑!”陈朗的声音更大了:“
我又不是十七岁,每天挂一个耳机转来转去干什么?!我都二十七岁了!二十七岁了!
都怪你!”

周禾气笑了。

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去看电脑。

“你看,你是不是要把音乐从这里搬到这里?”周禾低下头,站在陈朗身边,用鼠标
指给陈朗看,“任何文件,都是有一个路径的,文档是这样,音乐也是这样,对不对?
……”周禾耐心地给陈朗讲。

他怎么这么好的耐心啊。他怎么不发火?他怎么不骂我?他怎么不把IPOD一把夺走,
砸到一边去?

“……你看,这不就过来了吗?”

果然,周禾三下两下,就把陈朗的音乐全搬到了Juke Musicbox里面。

“耶!”陈朗举起两个拳头,欢呼雀跃。

周禾轻轻拍了拍她脑袋:“你呀,脾气就是急。”

陈朗把周禾按到凳子上,然后张开腿,坐到他腿上,吻了周禾一下:“给你一个表现
的机会嘛!”

“那我是表现好了,万一表现不好呢,那我今天下午就死定了。”

“嗯,死定了。五马分尸。”陈朗又吻了他一下。

“哇,死得那么惨!”

“那我也没办法。谁让你落在我手里呢?”

周禾笑起来。嘴巴咧得大大的,象得了一张大奖状。他的手插进她头发里,梳过去,
微笑,叹息。

周禾的手机响了,是他一个朋友。陈朗也没从他腿上挪开,而是转身戴上桌上的耳机
,点了电脑上的一首歌。是齐豫翻唱的Cat Stevens的“悲伤的丽莎”。


“噢,还没呢,快了,我正在找房子,是啊,不好找,纽约的房子都太贵了――”周
禾在给电话里的人讲搬家的事。

“She walks alone, from wall to wall, lost in the hall, she cannot hear
me……”齐豫空旷飘逸的声音在陈朗耳朵里游荡。

“42% of registered voters say there is a good or very good chance they
will vote for Arnold Schwarzenegger……”电视没有关,在讲施瓦辛格竞选加州州长
的事。

于是陈朗的耳朵里有三种声音,周禾的琐碎;齐豫的悲伤;和ABC台的冰冷。三种声
音混合起来,竟混出了一种柔情,象一首摇篮曲,拍打着陈朗。她的头趴在在周禾的
肩膀上,乖乖的,像个孩子,一声不吭。心头的暴风雨渐渐平息下来,变成一望无垠
的宁静。

怎么会这么爱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她抱着周禾的肩膀,想。她抱得很紧,生怕他变
成一股烟溜走似的。不知怎的,泪水突然满上了她的眼眶。

越过周禾的肩头,她看见窗外的暮色蹑手蹑脚地钻进她的房间,静静地坐在她对面,
也象一个疲倦的孩子。她对它笑了一下,竟有些困地,闭上了眼睛。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36:32 | 显示全部楼层

12.我本来是想打电话给你的。

如意终于逮着机会穿她这条黑色的吊带低胸裙了。平时在校园里穿总觉得太夸张了
,因为胸露到了极限,而如意的胸很丰满很诱人――据妒火攻心的陈朗小姐说,不
利于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但是今天,今天她是到中央公园来看戏,可以穿得比较激
进。

今天没有人来陪她看戏。她是故意一个人来的,至少她愿意这样相信。

但是,她是愉快的。有的时候,也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街上走的时候,她一个人,
其实满心欢喜。她喜欢这种一个人走在雨后的公园里的感觉。寂寞会削尖你的感官,让
你感受到青草的柔软,空气的透明。让那些藏在混沌里的小芬芳,都出来缴械投降。

如意很珍爱自己的这些感官。她觉得它们是她最忠实的朋友,给她带来最多的问候。
尤其是嗅觉,她能分辨一个一天没洗澡的男人和一个两天没洗澡的男人的气息有什么不
同。她还能辨认1路地铁和2路地铁的气息有什么不同。她觉得上帝就是刚洗过的床单散
发出来的气息。

很长一段时间,如意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别人都有
爱情,就连小蕾,都在想象里拥有层出不穷的爱情,就连李恬,那个她平生见过的脸上
青春痘最多的女孩,都有一个男朋友,而她,感情会一片空白。为什么别的女孩的生活
象一本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一页一页,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顺叙,倒叙,插叙。
但是她的书,象一本印刷次品,一页空白跟着一页空白,每一页空白比前一页空白更加
空白。

一片空白!白皑皑的、白痴的、白花花的白。

而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

她觉得自己最近老了很多。

胖了很多。

不漂亮。

花了很多钱。

看了很少的书。

写不出论文。而论文即使写出来了,也毫无意义。

而最不可原谅的,就是她已经28岁。28岁!她觉得时间就像一辆火车一样,轰隆隆地
从她身上撵过去。

简直象一种谋杀。她愤愤地想。

但是今天,走在中央公园的绿意里,她心情很好。她觉得自己很漂亮。很苗条。很健
康。很有魅力。很有前途。没准下一秒钟,拐了这个弯,就会撞见爱情。

“You look beautiful, baby!”旁边一个坐在椅子上的黑人冲她喊了一句。她转过
头,微笑了一下。

她今天要看的是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中央公园每年夏天都有露天的、免费的戏
剧,这是其中之一。其实去听莎士比亚,如意的英语根本就不够用。但是管它呢,就算
是让这条裙子和夏天约会一次吧。。

露天剧院门口人很多。她问了一下旁边一个老头几点了,那个老头甚至都没有看表,
直接不耐烦地说:“八点了。”

如意想,你都没看表,你怎么知道?这么粗鲁的老头,讨厌。

但是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因为她看见前面一个穿花衣服的老太太,头上还别着一个蝴
蝶结。这老太太,老得多么理直气壮,希望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意愉快地想。

如意刚从包里拿出票来的时候,突然看见入口处闪出一张熟悉的脸。一平。

那一刹那,她有一种想装着没看见他的愿望,但是晚了,一平也看见她了。

“如意!你怎么也来了?!”

“是啊,你怎么也来了?”

一对中年人从他们面前挤过去,等他们走过去,一平走到她面前。

“你一个人啊?”

“是啊,你呢?”

“我也一个人。”

顿时两个人都感到尴尬。他们都宁愿自己一个人来看戏,也不愿意约对方。

他是宁愿一个人来看戏,也不愿意约我。

如意觉得脑子里有个什么,喀嚓,就断了。砸得她的心生疼。

她其实是想给他打电话的,只是她太骄傲,“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就是想证明自
己没有他,活得照样潇洒。所以提起的话筒又放下了。但是他呢?他为什么不打电话
给她?他知道她爱看戏。他知道她爱穿着漂亮衣服走来走去。他知道如果他问她,她
一定会说愿意。

但是他没有约她。

现在他们在这里碰上了。象一对情人碰上了彼此的外遇。

她的外遇就是她的骄傲。他的外遇就是他的更骄傲。

“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啊?你知道我是随时奉陪的。”一平企图化解尴尬。

“那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啊?”

“你这么红,我没有提前两个月预约,怎么敢冒昧地打电话给你呢。”

“少来这一套!是不是带着个美眉呢?美眉在哪呢?”

完了完了。他甚至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人来看戏。如意不介意孤独,但是她介意被人看
出来孤独。尤其是被一平看出来。她煞费苦心地想向一平证明,没有他,她的生活照样
丰富多彩、应接不暇。但是现在他看见的是,她一个人来看戏。没有他,她就只剩下一
个人。

而且还穿得这么浓艳,显然是想勾引男人,就更显得孤独。

嘴唇涂得这么红。红得孤独。

睫毛调得那么长。长得孤独。

乳沟挤得那么深。深得孤独。

“什么是美眉呢?”一平不懂这个中文词汇。

“漂亮女孩!”

“哦,漂亮女孩啊?漂亮女孩我还用藏吗。我的漂亮女孩不就在这吗?”一平拍了拍
如意的肩膀:“对了,还没来得及说呢,杨小姐今天穿的裙子很漂亮啊。”

“知道要碰见帅哥,当然要穿得漂亮一点了!”

于是两个人一起往里走。从后面看,象一对模范的情侣。

一平边走边开始编造借口:“我本来是要打电话给你的,但是——”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38:10 | 显示全部楼层

13.但是――

但是一平觉得如意不漂亮。

至少是不够漂亮。如意五官不难看,身材也不错,可惜脸太方太大――她的下颌骨很
宽,使她的脸看上去简直象一个梯形。就是这个脸型,好像一锅鲜美的汤,多放了一
点盐,一下子咸得让人失去了胃口。

说到底,一平就是没法想象他那张小小窄窄的脸,和她那张方方大大的脸贴到一起,
缠绵。他觉得那其中有一种滑稽,会破坏一切可能有的诗意。

一场可能波澜壮阔的爱情,就是因为上帝在画如意的时候,手轻轻抖了一下。这粗心
的机械工程师,微微的一个颤抖,关闭了多少故事。

一平也希望他和如意之间的不可能,是因为某种更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个性不合,
比如她要回国,比如某种形式的三角关系。那样的话,如果他们之间不能成就一个喜
剧,也能造就一个轰轰烈烈的的悲剧。但是,没有。没有喜剧或者悲剧,机械工程师
的这么一个技术故障,把故事的引擎卡在了那里。在时间的高速公路上,故事搁浅在
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渐渐地,出现了斑斑锈迹。

“我送你回家吧。”看完了戏,一平提议。他是开车来的,所以可以拐个弯送她回去


“你要是以为我会拒绝,可就打错了如意算盘。”如意调侃道。

“哪里哪里,杨小姐,愿效,那个那个,什么,狗马之劳。”

如意撇着嘴笑了一下。狗马之劳都出来了,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但是她也懒得
纠正。谁让你不给我打电话的。她还在生气。

一平正等着她纠正,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吭,很有点幽默未遂的尴尬。他喜欢逗如意
,看她一本正经给他讲解的样子,要是他接着装傻,就还能看到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那就更可爱了。他喜欢调试如意的情绪,因为如意的喜怒哀乐总是那么一览无余,好
像她脸上有一个情绪的键盘,上面写着“高兴”,“气愤”,“兴奋”,“恼怒”……你只要朝
着你想要的娱乐频道,啪地一按,那种情绪就会喷涌而出。

但是此刻,她竟然只是这样一声不响,似是而非地笑着。让一平有点不知所措。

一平其实是喜欢如意的。他喜欢她的爽朗,甚至喜欢她身上那种时不时迸发出来的恶
毒――好像那种毫无保留的恶毒,只是单纯的一种表现形式。有的时候,他甚至都下
定了决心,要拉她的手,要吻她,要揽她入怀,但那只是她在他视线之外的时候。等
到她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玫瑰色的想象又一点一点脱落,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几何事
实,一个小三角形对一个大梯形的不甘心。

其实一平长得也不英俊。瘦瘦小小的,谈不上什么阳刚之气。但他不觉得这是他“降
低标准”的理由。如果爱情是这样量入为出的一件事,那简直是说:“我选择你,不是
因为我欣赏你,而是因为我看不上我自己。”这叫什么逻辑。虽然按照他的逻辑,他自
己也该被剥夺被爱的权利。

这姿色上的无产阶级,竟然不能产生一点阶级感情。

大不了就是找不到爱情呗,这又有什么了不起,他想。就算是得不到爱情,也不能辱
没了爱情。这样想着时,仿佛他的孤独里,还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气息。

虚荣啊。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虚荣。一平有时候也试图教育自己。他提出了“开心”论
:为什么要以貌取人呢?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他还提出了“女权论”:要求女
孩漂亮不过是一个歧视性的社会意识形态而已,我怎么能与这种意识形态同流合污?
他甚至想到了“人道论”:生命多么微妙,多么复杂,多么丰富,你怎么能输给一个几
何图形?但是,等这些唇枪舌战结束,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屹立着的,还是那个醒
目的梯形。而且,在击败“开心论”、“女权论”、“人道论”之后,这个梯形,就越发显
得不可一世。

我是一个男人。我也就是一个男人而已嘛。他最后投了降。

所以这半年来,他对如意是若即若离。他给如意买各种各样的小饼干,但是碰到心形
的饼干,他会小心翼翼地跳过去。他给如意买花,百合、康乃馨、雏菊,但是看见玫
瑰,他也要谨慎地绕过去。出门晚了,他很绅士地送如意回家,坚持要送到楼底下,
但是如果如意问他要不要进去坐一下,他会礼貌地说:“谢谢,太晚了,不了。”

走出中央公园,两个人钻进了车里。一平的Nissan,在大街上滑过。深夜的百老汇大
街,仍然是灯火通明。

“你觉得这个戏怎么样啊?”一平问。

“我看不懂。”

“怎么会呢?”

“就是看不懂呗。叽里呱拉的,谁知道他们在说个啥。大家笑,也不知道在笑个啥。


“你不也笑得挺开心吗?”

“那是装的。”如意得意地笑了起来。


一平一愣。

“我经常装着傻笑。上课的时候,和美国人聊天的时候,系里开Party的时候。别人
都笑,你一个人不笑,太尴尬了。装了好几年了。”如意边翻一平车里的CD,一边漫
不经心地说。

一平突然有点心疼。

“都习惯了。”如意撇撇嘴,补充道。

“I’m so sorry.”

“这有什么可sorry的。我们这些中国人到你们美国来,是自作自受的一件事。”如
意满不在乎地说。

一平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如意把他的CD放回去,也觉得有点百无聊赖。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地爱着那个人,我知
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如意突然开始哼歌。

一平扭过头,看了一眼她的侧面。看见她调得长长的睫毛下面,有点落寞的光。


“我象是一颗棋,来去全不由自己,举手无悔你不曾忧郁,我却是不起眼的小兵……
”如意每首歌只能唱几句,大约因为记不住歌词。唱几句就扔了,又捡一首新的唱。

她唱的声音很小,小小的声音,裹在Nissan小小的车身里,从灯火通明的大街上滑过


一路没头没尾的歌,上面漂浮一路若有似无的爱。

一平突然心里有了一点冲动。想握着她的手,给她一点安慰。

于是他突然把车在路旁停了下来。

“怎么了?”急刹车把如意吓了一跳。

一平的心扑扑跳着。往常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突然没有了踪影。

那只想要伸出的手,变得重若千斤。

他深呼吸了一口,扭头向如意看去。

如意满脸的困惑,眼睛瞪得圆圆的。

圆圆的眼睛下面,是一个梯形的脸。

梯形。顽强的梯形。战无不胜的梯形。

一平心中鼓胀起来的柔情,象被扎了一针,猛地一下泄了气。

“杨小姐唱得太动听了”,玩世不恭只是松动了一下,又重新勒紧了一平:“我要停
下来,专心地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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