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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文弄墨] 白雨斋词话(清·陈廷焯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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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22 09:25: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自叙
倚声之学,千有余年,作者代出。顾能上溯风骚,与为表里,自唐迄今,合者无几。窃以声音之道,关乎性情,通乎造化。小其文者,不能达其义,竟其委者,未获泝其源。揆厥所由,其失有六。飘风骤雨,不可终朝,促管繁弦,绝无余蕴,失之一也。美人香草,貌托灵修,蝶雨梨云,指陈琐屑,失之二也。雕锼物类,探讨虫鱼,穿凿愈工,风雅愈远,失之三也。惨戚●凄,寂寥萧索,感寓不当,虑叹徒劳,失之四也。交际未深,谬称契合,颂扬失实,遑恤讥评,失之五也。情非苏、窦,亦感回文,慧拾孟、韩,转相斗韵,失之六也。作者愈漓,议者益左,竹垞词综,可备览观,未尝为探本之论。红友词律,仅求谐适,不足语正始之源。下此则务取秾丽,矜言该博。大雅日非,繁声竞作,性情散失,莫可究极。夫人心不能无所感,有感不能无所寄,寄托不厚,感人不深,厚而不郁,感其所感,不能感其所不感。伊古词章,不外比兴。谷风阴雨,犹自期以同心,攘垢忍尤,卒不改乎此度。为一室之悲歌,下千年之血泪,所感者深且远也。后人之感,感于文不若感于诗,感于诗不若感于词。诗有韵,文无韵。词可按节寻声,诗不能尽被弦管。飞卿、端己,首发其端,周、秦、姜、史、张、王,曲竟其绪,而要皆发源于风雅,推本于骚辩。故其情长,其味永,其为言也哀以思,其感人也深以婉。嗣是六百余年,沿其波流,丧厥宗旨。张氏词选,不得已为矫枉过正之举,规模虽隘,门墙自高。循上以寻,坠绪未远。而当世知之者鲜,好之者尤鲜矣。萧斋岑寂,撰词话八卷,本诸风骚,正其情性。温厚以为体,沉郁以为用。引以千端,衷诸一是。非好与古人为难,独成一家言,亦有所大不得已于中,为斯诣绵延一线。暇日寄意之作,附录一二,非敢抗美昔贤,存以自镜而已。光绪十七年除夕,丹徒陈廷焯。

卷一
○引言
词兴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国初,大畅厥旨于干嘉以还也。国初诸老,多究心于倚声。取材宏富,则朱氏(彝尊)词综。持法精严,则万氏(树)词律。他如彭氏(孙鹬)词藻、金粟词话、及西河词话(毛奇龄)、词苑丛谈(徐氿)等类,或讲声律,或极艳雅,或肆辩难,各有可观。顾于此中真消息,皆未能洞悉本原,直揭三昧。余窃不自量,撰为此编,尽扫陈言,独标真谛。古人有知,尚其谅我。

○国初群公之病
明代无一工词者差强人意,不过一陈人中而已。自国初诸公出,如五色朗畅,八音和鸣,备极一时之盛。然规模虽具,精蕴未宣。综论群公,其病有二。一则板袭南宋面目,而遗其真,谋色揣称,雅而不韵。一则专习北宋小令,务取浓艳,遂以为晏、欧复生。不知晏、欧已落下乘,取法乎下,弊将何极,况并不如晏、欧耶。反是者一陈其年,然第得稼轩之貌,蹈扬湖海,不免叫嚣。樊榭窈然而深,悠然而远,似有可观。然亦特一邱一壑,不足语于沧海之大,泰华之高也。

○学词贵得其本原
学古人词,贵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终无是处。其年学稼轩,非稼轩也。竹垞学玉田,非玉田也。樊榭取径于楚骚,非楚骚也。均不容不辨。

○作词贵沉郁
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词,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词之源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

○诗词不尽同
诗词一理,然亦有不尽同者。诗之高境,亦在沉郁,然或以古朴胜,或以冲淡胜,或以巨丽胜,或以雄苍胜。纳沉郁于四者之中,固是化境,即不尽沉郁,如五七言大篇,畅所欲言者,亦别有可观。若词则舍沉郁之外,更无以为词。盖篇幅狭小,倘一直说去,不留余地,虽极工巧之致,识者终笑其浅矣。

○宋词不尽沉郁
唐五代词,不可及处,正在沉郁。宋词不尽沉郁,然如子野、少游、美成、白石、碧山、梅溪诸家,未有不沉郁者。即东坡、方回、稼轩、梦窗、玉田等,似不必尽以沉郁胜,然其佳处,亦未有不沉郁者。词中所贵,尚未可以知耶。

○张惠言词选
张氏(惠言)词选,可称精当,识见之超,有过于竹垞十倍者,古今选本,以此为最。但唐五代两宋词,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而王元泽眼儿媚、欧阳公临江仙、李知几临江仙、公然列入,令人不解。即朱希真渔父五章,亦多浅陋处,选择既苛,即不当列入。又东坡洞仙歌,只就孟昶原词敷衍成章,所感虽不同,终嫌依傍前人。词综讥其有点金之憾,固未为知己,而词选必推为杰构,亦不可解。至以吴梦窗为变调,摈之不录,所见亦左。总之小疵不能尽免,于词中大段,却有体会。温、韦宗风,一灯不灭,赖有此耳。

○温词祖离骚
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沉郁含意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又〔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又〔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又〔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皆含深意。此种词,第自写性情,不必求胜人,已成绝响。后人刻意争奇,愈趋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与之挽回风气哉。

○温飞卿更漏子
飞卿更漏子三章,自是绝唱,而后人独赏其末章梧桐树数语。胡元任云:庭筠工于造语,极为奇丽,此词尤佳。即指〔梧桐树〕数语也。不知梧桐树数语,用笔较快,而意味无上二章之厚。胡氏不知词,故以奇丽目飞卿,且以此章为飞卿之冠,浅视飞卿者也。后人从而和之,何耶。

○飞卿词纯是风人章法
飞卿更漏子首章云:〔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次章云:〔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此又言盛者自盛,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乐之意。颠倒言之,纯是风人章法,特改换面目,人自不觉耳。

○温飞卿菩萨蛮
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徒赏其芊丽,误矣。

○皇甫子奇词
唐代词人,自以飞卿为冠。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自是高调,未臻无上妙谛。皇甫子奇梦江南、竹枝诸篇,合者可寄飞卿庑下,亦不能为之亚也。

○中主山花子
南唐中宗山花子云:〔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绝。后主虽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后主词思路凄惋
后主词思路凄惋,词场本色,不及飞卿之厚,自胜牛松卿辈。

○韦端己词
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

○温韦消息相通
端己菩萨蛮四章,●●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端己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归国遥云:〔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应天长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皆留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不能。端己人品未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

○孙孟文词不及温韦
孙孟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

○冯正中与温韦相伯仲
冯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也。蝶恋花四章,古今绝构。词选本
李易安词序,指〔庭院深深〕一章为欧阳公作,他本亦多作永叔词。惟词综独云冯延巳作。竹垞博极群书,必有所据。且细味此阕,与上三章笔墨,的是一色,欧公无此手笔。

○正中蝶恋花情词悱恻
正中蝶恋花四阕,情词悱恻,可君可怨。词选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辩之义。延巳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盖以排间异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数语确当。

○正中蝶恋花四章解
正中蝶恋花首章云:〔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忧谗畏讥,思深意苦。次章云:〔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始终不渝其志,亦可谓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三章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忠厚恻怛,蔼然动人。四章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词意殊怨,然怨之深,亦厚之至。盖三章犹望其离而复合,四章则绝望矣。作词解如此用笔,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

○正中词极凄婉之致
正中菩萨蛮、罗敷艳歌诸篇,温厚不逮飞卿。然如〔凭仗东流。将取离心过橘州。〕又,〔残日尚弯环。玉筝和泪弹。〕又,〔玉露不成圆。宝筝悲断弦。〕又,〔红烛泪栏杆。翠屏烟浪寒。〕又,〔云雨已荒凉。江南春草长。〕亦极凄婉之致。

○北宋词古意渐远
北宋词,沿五代之旧,才力较工,古意渐远。晏、欧著名一时,然并无甚强人意处。即以艳体论,亦非高境。

○晏欧词近正中
晏、欧词雅近正中,然貌合神离,所失甚远。盖正中意余于词,体用兼备,不当作艳词读。若晏、欧不过极力为艳词耳,尚安足重。

○好作纤巧语为晏欧之罪人
文忠思路甚隽,而元献较婉雅。后人为艳词,好作纤巧语者,是又晏、欧之罪人也。

○晏几道工于言情
诗三百篇,大旨归于无邪。北宋产晏小山工于言情,出元献、文忠之右,然不免思涉于邪,有失风人之旨。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

○小山词曲折深婉
小山词,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又,〔明年应赋送君时。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浅处皆深。又,〔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又,〔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亦复情词兼胜。又,〔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视永叔之〔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倚栏无绪更兜鞋〕等句,雅俗判然矣。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苏辛不相似
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东坡词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其独至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谓东坡词非正声,此特拘于音调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与之辩也。

○东坡词别有天地
词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寄慨无端,别有天地。水调歌头、卜算子《雁》、贺新凉、水龙吟诸篇,尤为绝构。

○东坡词人不易学
太白之诗,东坡之词,皆是异样出色。只是人不能学,乌得议其非正声。

○耆卿词善于铺叙
耆卿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温、韦忠厚之意。词人变古,耆卿首作俑也。

○蔡伯世论词陋极
蔡伯世云:〔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此论陋极。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儿女私情耳。论古人词,不辩是非,不别邪正,妄为褒贬,吾不谓然。

○东坡少游皆情余于词
东坡、少游,皆是情余于词。耆卿乃辞余于情。解人自辨之。

○黄不如秦
秦七、黄九,并重当时。然黄之视秦,奚啻碔砆之与美玉。词贵缠绵,贵忠爱,贵沉郁,黄之鄙俚者无论矣。即以其高者而论,亦不过于倔强中见姿态耳。于倔强中见姿态,以之作诗,尚水必尽合,况以之为词耶。

○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
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匪独不及秦、苏,亦去耆卿远甚。

○秦柳不可相提并论
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后人动称秦、柳,柳之视秦,为之奴隶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论哉。

○少游词最深厚沉着
少游词最深厚,最沉着。如〔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思路幽绝,其妙令人不能思议。较〔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云〕之语,尤为入妙。世人动訾秦七,真所谓井蛙谤海也。

○少游满庭芳诸阕
少游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

○少游俚词亦不少
少游名作甚多,而俚词亦不少,去取不可不慎。

○张綖论苏秦词似是而非
张綖云:〔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当以婉约为主。〕此亦似是而非,不关痛痒语也。诚能本诸忠厚,而出以沉郁,豪放亦可,婉约亦可,否则豪放嫌其粗鲁,婉约又病其纤弱矣。

○方回词允推神品
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

○方回词极沉郁
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方回踏莎行《荷花》云:〔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下云:〔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此词骚情雅意,哀怨无端,读者亦不自知何以心醉,何以泪堕。浣溪沙云:〔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而今。只无人与共登临。〕只用数虚字盘旋唱叹,而情事毕现,神乎技矣。世第赏其梅子黄时雨一章,犹是耳食之见。

○吴贺浣溪沙结句
浣溪沙结句,贵情余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之〔东风临夜冷于秋〕、贺方回之〔行云可是渡江难〕,皆耐人玩味。

○毛泽民与晁无咎词
毛泽民词,意境不深,间有雅调。晁无咎则有意蹈扬湖海,而力又不足。于此中真消息,皆未梦见。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今之谈词者亦知尊美成。然知其佳,而不知其所以佳。正坐不解沉郁顿挫之妙。彼所谓佳者,不过人云亦云耳。摘论数条于后,清真面目,可见一斑。

○美成词无处不郁
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柳》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堕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闲寻旧踪迹〕二迭,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 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六丑《蔷薇谢后作》云:〔为问家何在。〕上文有〔怅客里光阴虚掷〕之句,此处点醒题旨,既突兀又绵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复缠绵,更不纠缠一笔,却满纸是羁愁抑郁,且有许多不敢说处,言中有物,吞吐尽致。大抵美成词一篇皆有一篇之旨,寻得其旨,不难迎刃而解。否则病其繁碎重复,何足以知清真也。

○美成满庭芳
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如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上半阕云:〔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亲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行,拟泛九江船。〕正拟纵乐矣,下忽接云:〔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西半球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是乌鸢虽乐,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尝泛。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沈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余,有何趣味。

○美成菩萨蛮
美成菩萨蛮上半阕云:〔何处望归舟。夕阳江上楼。〕思慕之极,故哀怨之深。下半阕云:〔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哀怨之深,亦忠爱之至。似此不必学温、韦,已与温、韦一鼻孔出气。

○美成齐天乐
美成齐天乐云:〔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伤岁暮也。结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余于言外。此种结构,不必多费笔墨,固已意无不达。

○美成玉楼春
美成词,有似拙实工者。如玉楼春结句云:〔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此中消息难言。

○美成浪淘沙慢
美成词,操纵处有出人意表者。如浪淘沙慢一阕,上二迭写别离之苦。如〔掩红泪、玉手亲折〕等句,故作琐碎之笔。至末段云:〔罗带光销,纹衾迭,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水、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蓄势在后,骤雨飘风不可遏抑。歌至曲终,觉万汇哀鸣,天地变色。老杜所谓〔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也。

○美成解语花
美成解语花《元宵》后半阕云:〔因念帝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纵笔挥洒,有水逝云卷,风驰电掣之感。

○美成夜飞鹊
美成夜飞鹊云:〔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哀怨而浑雅。白石扬州慢一阕,从此脱胎。超处或过之,而厚意微逊。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
美成小令,以警动胜。视飞卿色泽较淡,意态却浓。温、韦之外,辊有独至处。

○陈子高词婉雅闲丽
陈子高词婉雅闲丽,暗合温、韦之旨。晁无咎、毛泽民、万俟雅言等,远不逮也。

○陈简斋临江仙逼近大苏
陈简斋无住词,未臻高境。惟临江仙云:〔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眺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笔意超旷,逼近大苏。

○朱希真渔父五篇
朱希真春雨细如尘一阕,饶有古意。至渔父五篇,虽为皋文所质,然譬彼清流之中,杂以微尘。如四章结句〔有何人留得〕、五章结句〔有何人相识〕,一经道破,转嫌痕迹,不如并删去为妙。余最爱其次章结句云:〔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此中有真乐,未许俗人问津。又三章结句云:〔经过子陵滩半,得梅花消息。〕静中生动,妙合天机,亦先生晚遇之兆。

○辛稼轩词中之龙
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入叫嚣一派,论者遂集矢于稼轩,稼轩不受也。

○稼轩有粗鲁词
稼轩词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浪淘沙《山寺夜作》、瑞鹤轩《南涧双溪楼》等类,才气虽雄,不免粗鲁。世人多好读之,无怪稼轩为后世叫嚣者作俑矣。读稼轩词者,去取严加别白,乃所以爱稼轩也。

○稼轩词以贺新郎一篇为冠
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别茂嘉二十弟》,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词云:〔绿树听鹈鷢。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啼到春归无啼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怨歌未乇。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蹄清泪长啼血。谁伴我、醉明月。〕词选云:〔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

○稼轩水调歌头
稼轩水调歌头诸阕,直是飞行绝迹。一种悲愤慷慨郁结于中,虽未能痕迹消融,却无害其为浑雅。后人未易摹仿。

○稼轩词彷佛魏武诗
稼轩词彷佛魏武时,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

○余所爱之辛词
稼轩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诗以寄之》、水龙吟《过南涧双溪楼》等作,不免剑拔弩张。余所爱者,如〔红莲相倚深如怨,白鸟无言定是愁。〕又,〔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又,〔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之类,信笔写去,格调自苍劲,意味自深存。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札,斯为绝技。

○稼轩鹧鸪天
稼轩鹧鸪天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哀而壮,得毋有烈士暮年之慨耶。

○稼轩临江仙
稼轩临江仙后半阕云:〔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婉雅芊丽。稼轩亦能为此种笔路,真令人心折。

○稼轩蝶恋花
稼轩蝶恋花《元日立春》云:〔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迁谪无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惧。

○稼轩摸鱼儿
稼轩〔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

○稼轩菩萨蛮
稼轩菩萨蛮一章《书江西造口壁》,用意用笔,洗脱温、韦殆尽,然大旨正见吻合。

○稼轩最不工绮语
稼轩最不工绮语。《寻芳草》一章,固属笑柄,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及〔玉觞泪满却停觞,怕酒似、郎情薄〕,亦了无余味。惟〔尺书如今何处也,绿云依旧无踪迹〕。又〔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为婉妙。然可作无题,亦不定是绮言也。

○龙川词合者寥寥
陈同甫豪气纵横,稼轩几为所挫。而龙川词一卷,合者寥寥,则去稼轩远矣。

○同甫水调歌头
同甫水调歌头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就词论,则非高调。

○词衰于刘蒋
刘改之、蒋竹山,皆学稼轩者。然仅得稼轩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支蔓。词之衰,刘、蒋为之也。板桥论词云:〔少年学秦、柳,中年学苏、辛,老年学刘、蒋。〕真是盲人道黑白,令我捧腹不禁。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
改之全学稼轩皮毛,不则即为沁园春等调。淫词亵语,溷秽词坛。即以艳体论,亦是下品。盖叫嚣淫冶,两失之矣。

○竹山词外强中干
竹山词,外强中干,细看来尚不及改之。竹垞词综,推为南宋一家,且谓其源出白石,欺人之论,吾未敢信。

○竹山词多不接处
竹山词多不接处。如贺新郎云:〔竹几一灯人做梦〕,可称警句。下接云:〔嘶马谁行古道〕。合上下文观之,不解所谓。即云托诸梦境,无源可寻,亦似接不接。下云:〔起搔首、窥星多少。〕盖言梦醒。下云:〔月有微黄,篱无影。〕又是警句。下接云:〔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此三句,无味之极,与通首词意,均不融洽。所谓外强中干也。古人脱接处,不接而接也,竹山不接处,乃真不接也。大抵刘、蒋之词,未尝无笔力,而理法气度,全不讲究。是板桥、心余辈所祖,乃词中左道。有志复古者,当别有会心也。

○后村与安国相伯仲
张安国词,热肠郁思,可想见其为人。刘后村则感激豪宕,其词与安国相伯仲,去稼轩虽远,正不必让刘、蒋。世人多好推刘、蒋,直以为稼轩后劲,何耶。

○知稼翁词气和音雅
黄思宪知稼翁词,气和音雅,得味外味。人品既高,词理亦胜。宋六十一家词选中载其小令数篇,洵风雅之正声,温、韦之真脉也。余最爱其菩萨蛮云:〔高楼目断南宋翼。玉人依旧无消息。愁绪促眉端。不随衣带宽。萋萋天外草。何处春归早。无语凭栏杆。竹声生暮寒。〕时公在泉幕,有怀汪彦章,以当路多忌,故托玉人以见意。又卜算子云:〔寒透小窗纱,漏断人初醒。悲翠屏间拾落钗,背立残釭影。欲去更踟蹰,离恨终难整。陇首流泉不忍闻,月落双溪冷。〕时公赴召,道过延平,有歌妓追论书事,即席赋此。远韵深情,无穷幽怨。

○知稼翁眼儿媚
知稼翁以与赵鼎善,为秦桧所忌,至窜之岭南。其眼儿媚《梅调和傅参议韵》云:〔一枝雪里冷光浮,空自许清流。如今憔悴,蛮烟瘴雨,谁肯寻搜。昔年曾共孤芳醉,争插玉钗头。天涯幸有,惜花人在,杯酒相酬。〕情见乎词矣,而措语未尝不忠厚。

○放翁词去稼轩甚远
放翁词亦为当时所推重,几欲与稼轩颉颃。然粗而不精,枝而不理,去稼轩甚远。大抵稼轩一体,后人不易学步。无稼轩才力,无稼轩胸襟,又不处稼轩境地,欲于粗莽中见沉郁,其可得乎。

○放翁鹊桥仙
放翁词惟鹊桥仙《夜闻杜鹃》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然以东坡卜算子《雁》较之,相去殆不可道里计矣。
 楼主| 发表于 2006-9-22 09:43:1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姜尧章词清虚骚雅
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清真之勍敌,南宋一大家也。梦窗、玉田诸人,未易接武。

○白石词中寄慨
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景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若王子文之西河,曹西士之和作,陈经国之沁园春,方巨山之满江红、水调歌头,李秋田之贺新凉等类,慷慨发越,终病浅显。南宋词人,感时伤事,缠绵温厚者,无过碧山,次则白石。白石郁处不及碧山,而清虚过之。

○白石词格调最高
白石词以清虚为体,而时有阴冷处,格调最高。沈伯时讥其生硬,不知白石者也。黄叔璥叹为美成所不及,亦漫为可否者也。惟赵子固云:白石词家之申、韩也,真刺骨语。

○白石气体超妙
美成、白石,各有至处,不必过为轩轾。顿挫之处,理法之精,千古词综,自属美成。而气体之超妙,则白石独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

○美成白石各有独至处
美成词于浑灏流转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则如白云在空,随风变灭。所谓各有独至处。

○白石扬州慢
白石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过扬州》云:〔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压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数语,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

○白石短章不可及
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以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

○白石齐天乐
白石齐天乐一阕,全篇皆写怨情。独后半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是为入妙。用笔亦别有神味,难以言传。

○白石湘月
白石湘月云:〔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冷。〕写夜景高绝。点缀之工,意味之永,他手亦不能到。

○白石词开玉田一派
白石词,如〔无奈苕溪月,又唤我扁舟东下。〕又〔冷香飞上诗句〕。又〔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等语,是开玉田一派。在白石集中,只算隽句,尚非敻高之境。

○白石石湖仙
白石石湖仙一阕,自是有感而作,词亦超妙入神。惟〔玉友金蕉,玉人金缕〕八字,鄙俚纤俗,与通篇不类。正如贤人高士中,着一伧父,愈觉俗不可耐。

○白石翠楼吟
白石翠楼吟《武昌安远楼成》后半阕云:〔此地宜有神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一纵一操,笔如游龙,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此词应有所刺,特不敢穿凿求之。

○竹屋不及梅溪
竹屋、梅溪并称,竹屋不及梅溪远矣。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几于具体而微。论其骨韵,犹出梦窗之右。

○彭骏孙论史邦卿不当其实
彭骏孙云:南宋词人,如白石、梅溪、竹屋、梦窗、竹山诸家之中,当以史邦卿为第一。昔人称其〔分镳清真,平睨方回,纷纷天变行辈,不足比数〕,非虚言也。此论推扬太过,不当其实。三变行辈,信不足数。然同时如东坡、少游,岂梅溪所能压倒。至以竹屋、竹山与之并列,是又浅视梅溪。大约南宋词人,自以白石、碧山为冠,梅溪次之,梦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虽不论可也。然则梅溪虽佳,亦何能超越白石,而与清真抗哉。

○梅溪东风第一枝
梅溪东风第一枝《立春》精妙处,竟是清真高境。张玉田云:〔不独措词精粹,又且见时节风物之感。〕乃深知梅溪者。余尝谓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逊焉。然高者亦未尝不化,如此篇是也。

○梅溪独绝处
梅溪词,如:〔碧袖一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沧波荡晚,菰蒲弄秋,还重到断魂处。〕沉郁之至。又,〔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亦居然美成复生。又临江仙结句云:〔枉教装得旧时多。向来箫鼓地,曾见柳婆娑。〕慷慨生哀,极悲极郁。较〔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之句,尤为沉至。此种境界,却是梅溪独绝处。

○梅溪玉蝴蝶
梅溪玉蝴蝶云:〔一笛当楼,谢娘悬泪立风前。〕幽怨似少游,清切如美成,合而化矣。

○竹屋词非竹山所及
竹屋词最隽快,然亦有含蓄处。抗行梅溪则不可。要非竹山所及。

○竹屋词用比意
竹屋《春风吹绿湖边草》一章,纯用比意,为集中最纯正最深婉之作。他如贺新郎《梅》之〔开遍西湖春意烂,算群花正作江山梦。吟思怯、暮云重。〕此类不过聪俊语耳,无关大雅。

○陈唐卿论高史词殊谬
陈唐卿云:〔竹屋、梅溪词,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亦未及也。〕此论殊谬。夫梅溪求为少游、美成而不足者,竹屋则去之愈远,乌得谓周、秦所不及。且作词只论是非,何论人道与不道。若不观全体,不究本原,徒取一二聪明新巧语,遂叹为少游、美成所不能及,是亦妄人也已矣。宋人论梦窗多失之诬梦窗在南宋,自推大家。惟千古论梦窗者,多失之诬。尹惟晓云:〔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为此论者,不知置东坡、少游、方回、白石等于何地。沈伯时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其实梦窗才情超逸,何尝沉晦。梦窗长处,正在超逸之中,见沉郁之意,所以异于刘、蒋辈,乌得转以此为梦窗病。至张叔夏云:〔吴梦窗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论亦余所未解。窃谓七宝楼台,拆碎不成片段,以诗而论,如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却合此境。词惟东坡水调歌头近之。若梦窗词,合观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总之,梦窗之妙,在超逸中见沉郁,不及碧山、梅溪之厚,而才气较胜。

○张惠言不知梦窗
张皋文词选,独不收梦窗词,以苏、辛为正声,却有巨识。而以梦窗与耆卿、山谷、改之辈同列,不知梦窗者也。至董氏续词选,祇取梦窗唐多令、忆旧游两篇,此二篇绝非梦窗高诣。唐多令一篇,几于油腔滑调,在梦窗集中,最属下乘。续选独取此两篇,岂故收其下者,以实皋文以言耶,〔董毅为皋文外甥。〕谬矣。

○梦窗高阳台
梦窗高阳台一篇《落梅》,既幽怨,又清虚,几欲突过中仙、咏物诸篇,是集中最高之作,词选何以不录。

○梦窗精于造句
梦窗精于造句,超逸处则仙骨珊珊,洗脱凡艳。幽索处,则孤怀耿为,别缔古欢。如高阳台《落梅》云:〔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栏杆。〕又云:〔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瑞鹤仙云:〔怨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破屐林下路,水边石。〕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云:〔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又《春日客龟溪游废园》云:〔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水龙吟《惠泉山》云:〔艳阳不到青山,淡烟冷翠成秋苑。〕满江红《淀山湖》云:〔对两蛾犹锁,怨绿烟中。秋色未教飞尽雁,夕阳长是坠疏钟。〕点绛唇《试灯夜初晴》云:〔情如水。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又云:〔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泾风帘絮。〕莺啼序云:〔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八声甘州《游灵崖》云:〔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又云:〔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俱能超妙入神。

○梦窗有俚词
梦窗赋女髑髅《调思佳客〕云:〔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妆台画,细雨三更花欲飞。情轻爱别旧相知。断肠青冢几斜晖。乱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又题华山女道士扇《调蝶恋花》云:〔北斗秋横云髻影。莺羽衣轻,腰减青丝剩(俗字俗句。)一曲游山闻玉磬。月华深处人初定。十二栏杆和笑凭。风露生寒,人在莲花顶。睡重不知残酒醒。层城几度啼鸦暝。〕又题藕花洲尼扇《调醉落魄》云:〔春温红玉。纤衣学剪矫鸦绿。夜香烧短银屏烛。偷掷金钱,重把寸心卜。(此三句亦平常浅俗意,虽非恶劣,究属疲庸,不谓梦窗蹈之。)翠深不碍鸳鸯宿。采鞭谁记当时曲。青山南畔红云北。一叶波心,明灭淡装束。〕此类命题,皆不大雅。金应圭抉词中三蔽,似此亦在俚词之列,故为皋文所不取。然用意造句,仙思鬼境,两穷其妙。余录入闲情集中,不忍没古人之美也。

○梦窗金缕曲
梦窗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云:〔华表月明归夜鹤,问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后迭云:〔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感慨身世,激烈语偏说得温婉,境地最高。若文及翁之〔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不免有张眉怒目之态。

○陈西麓词中正轨
陈西麓词,和平婉雅,词中正轨。张叔夏云:〔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物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陈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则难见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于诗,十九首后,其惟陶渊明乎。词惟西麓近之。有志于古者,三复西麓词,一切流荡忘反之失,不化而化矣。

○西麓在中仙梦窗之间
西麓词在中仙、梦窗之间。沉郁不及碧山,而时有清超处。超逸不及梦窗,而婉雅犹过之。

○西麓八宝妆起句
西麓八宝妆起句云:〔望远秋平〕起四字便耐人思,却似日湖渔唱词境,用作西麓全集赞语,亦无不可。

○西麓八宝妆
西麓八宝妆云:〔琴心锦意暗懒,又争奈西风吹恨醒。〕其有感于为制置司参议官时乎。然不肯仕元之意,已决于此矣,正不必作激烈语。

○西麓词耐人玩味
西麓绮罗香《秋雨》云:〔滴入愁心,秋似玉楼人瘦。烟槛外,催落梧桐,带西风、乱梢鸳甃。〕字字锤炼,却极和雅。又酹江月云:〔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帘钩。〕又玉楼春云:〔斜阳一片水边楼,红叶满天江上路。〕又蝶恋花《柳》云:〔寂寞情怀如中酒。攀条恨如东风手。〕又云:〔怅望章台愁转首。画栏十二东风旧。〕俱耐人玩味。

○西麓取法清真
西麓亦是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见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别,此所谓脱胎法。

○西麓西湖十咏
西麓西湖十咏,多感时之语,时时寄托,忠厚和平,真可亚于中仙。下视草窗十阕,直不足比数矣。如探春《苏堤春晓》云:〔搔首卷帘看,认何处六桥烟柳。〕秋霁《平湖秋月》云:〔对西风凭谁问取,人间那得有今夕。应笑广寒宫殿窄。露冷烟淡,还看数点残星,两行新雁,倚楼横笛。〕扫花游《雷峰夕照》云:〔可惜流年,付与朝钟暮鼓。〕蓦山溪《花港观鱼》云:〔宫沟泉滑,怕有题红句。钩饵已忘机,都付与人间儿女。濠梁兴在,鸥鹭笑人痴,三湘梦,五湖心,云水苍茫处。〕齐天乐《南屏晚钟》云:〔御苑烟花,宫斜露草,几度西风弹指。〕似此之类,皆令人思。读之既久,其味弥长。诸词作于景定癸亥岁,阅十余年,宋亡矣。三湘梦三句,推开说,先生其有遗世之心乎。

○周公瑾刻意学清真
周公瑾词,刻意学清真。句法字法,居然合拍。惟气体究去清真已远。其高者可步武梅溪,次亦平视竹屋。

○公瑾木兰花慢十章
公瑾木兰花慢《西湖十景》十章,不过无谓游词耳,蓉塘诗话独赏之,何也。

○公瑾一萼红
公谨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一阕,苍茫感慨,情见乎词,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虽使美成、白石为之,亦无以过。惜不多观耳。词云:〔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今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鉴,共赋销忧。〕

○公瑾献仙音
公瑾献仙音《吊雪香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消魂,对斜阳衰草泪满。〕又〔西冷残笛,低送数声春怨。〕即杜诗〔回首可怜歌舞地〕之意。以词发之,更觉凄惋。水龙吟《白莲》云:〔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暗倾铅水,想鸳鸯、正结梨云好梦,西风冷,还惊起。〕词意兼胜,似此亦居然碧山矣。

○草窗绝妙好词选
草窗绝妙好词之选,并不能强人意。当是局于一时闻见,即行采人,未窥各人全貌耳。不得以草窗所辑,一概尊之。〔纪文达立论,好是古非今。绝妙好词一编,叹为篇篇皆善,未免以耳代目。且如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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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金词以吴彦高为冠
金代词人,自以吴彦高为冠,能于感慨中饶伊郁,不独组织之工也。同时尚吴、蔡体,然伯坚非彦高匹。

○吴彦高人月圆
陶九成云:〔近世所谓大曲,苏小小蝶恋花、苏东坡念奴娇、晏叔原鹧鸪天、柳耆卿雨零铃、辛稼轩摸鱼子、吴彦高春草碧、蔡伯坚石州慢、张子野天仙子、朱淑真生查子、邓千江望海潮。〕按:其中惟稼轩摸鱼子一篇,为古今杰作。叔原鹧鸪天,为艳体中极致,余亦泛泛,不知当时何以并重如此。余独爱彦高人月圆〔宴张侍御家有感〕云:〔南朝千古伤心地,还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入人家。恍然在遇,仙姿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泾,同是天涯。〕感激豪宕,不落小家数。洪景卢云:〔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张总侍御家集,出侍儿佐酒,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作词记之,闻者挥涕。〕中州乐府云:〔彦高赋此时,宇文叔通亦赋念奴娇,先成而颇近鄙俚。及见彦高作茫然自失。是后,人有求作乐府者,叔通即批云:吴郎近以乐府名天下,可往求之。〕

○遗山词可称别调
金词于彦高外,不得不推遗山。遗山词刻意争奇求胜,亦有可观。然纵横超逸,既不能为苏、辛,骚雅清虚,复不能为姜、史。于此道可称别调,非正声也。

○元代尚曲
元代尚曲,曲愈工而词愈晦。周、秦、姜、史之风,不可复见矣。

○张仲举规模南宋
元词日就衰靡,愈趋愈下。张仲举规模南宋,为一代正声。高者在草窗、西麓之间,而真气稍逊。

○仲举词树骨甚高
仲举词树骨甚高,寓意亦远。元词之不亡者,赖有仲举耳。然欲求一篇如梅溪、碧山之沉厚,则不可得矣。

○仲举词去宋人已远
仲举绮罗香《雨中舟次洹上》云:〔水阁云窗,总是惯曾经处。曾信有客里关河,又怎禁夜深风雨。〕此则刻意为白石,冲味微减,姿态却饶。又水龙吟《蓼花》云:〔瘦苇黄边,疏苹白外,满汀烟穟。〕黄边白外四字,亦新奇。又云:〔船窗雨后,数枝低入,香零粉碎。不见当年,秦淮花月,竹西歌吹。〕系以感慨,意增便厚,船窗数语亦是画所不到。但看来已是元词,去宋人已远。

○虞道园似出仲举之右
虞道园词笔颇健,似出仲举之右。然所作寥寥,规模未定,不能接武南宋诸家。惟〔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二语,却有自然风韵。

○倪元镇人月圆
倪元镇人月圆云:〔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风流悲壮,南宋诸巨手为之亦无以过。词岂以时代限耶。

○词亡于明
词至于明,而词亡矣。伯温、季迪,已失古意。降至升庵辈,句琢字炼,枝枝叶叶为之,益难语于大雅。自马浩澜、施阆仙辈出,淫词秽语,无足置喙。明末陈人中能以稼艳之笔,传凄婉之神,在明代便算高手。然视国初诸老,已难同日而语,更何论唐、宋哉。

○伯温临江仙
伯温临江仙云:〔镜中绿发渐无多。泪如霜后叶,戚戚下庭柯。〕以开国元勋而作此衰感语,盖已兆胡维庸之祸矣。

○高季迪沁园春
高季迪沁园春《雁》云:〔陇塞间关,江湖冷落,莫恋遗梁犹在田。须高举,教弋人空慕,云海茫然。〕托意高远。先生能言之,而终自不免,何耶。

○用修小令时杂曲语
用修小令,合者有五代人遗意,而时杂曲语,令读者短气。

○陈卧子山花子与江城子
陈卧子山花子云:〔杨柳凄迷晓雾中。杏花零落五更钟。寂寂景阳宫外月,照残红。蝶化采衣金缕尽,虫衔画粉玉楼空。惟有无情双燕子,舞东风。〕凄丽近南唐二主,词意亦哀以思矣。又江城子后半阕云:〔楚宫吴苑草茸茸。恋芳丛。绕游蜂。料得来年,相见画屏中。人自伤心花自笑,凭燕子、骂东风。〕亦绵邈凄恻。

○叶小鸾词笔哀艳
叶小鸾词笔哀艳,不减朱淑真。求诸明代作者,尤不易觏也。

○明无一篇沉郁顿挫词
有明三百年中,习倚声音,不乏其人。然以沉郁顿挫四字绳之,竟无一篇满人意者,真不可解。

○国初诸老沉厚不足
国初诸老,同时杰出,几欲上掩两宋。然才力有余,沉厚不足。盖一代各有专长,宋词已成绝技,后世不能相加也。

○北宋南宋不可偏废
国初多宗北宋,竹垞独取南宋,分虎、符曾佐之,而风气一变。然北宋、南宋,不可偏废。南宋白石、梅溪、梦窗、碧山、玉田辈,固是高绝,北宋如东坡、少游、方回、美成诸公,亦岂易及耶。况周、秦两家,实为南宋导其先路。数典忘祖,其谓之何。

○词至南宋极尽变态
北宋去温、韦未远,时见古意。至南宋则变态极焉。变态既极,则能事已毕。遂令后之为词者,不得不刻意求奇,以至每况愈下,盖有由也。亦犹诗至杜陵,后来无能为继。而天地之奥,发泄既尽,古意亦从此渐微矣。

○吴梅村词有身世之感
吴梅村词,虽非专长,然其高处,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否则徒为难得今宵是乍凉等语,乃又一马浩澜耳。

○梅村如梦令
梅村如梦令云:〔误信鹊声枝上。几度楼头西望。薄幸不归来,愁杀石城风浪。无恙。无恙。牢记别时模样。〕低回婉转中有怨情,不当作绮语读。次章云:〔小阁焚香独坐。●●纸窗风破。女伴有谁来,管领春愁一个。无那。无那。斜压翠衾还卧。〕此中亦见怨情,当与上章参看。

○梅村可作东坡后劲
东坡词豪宕感激,忠厚缠绵,后人学之,徒形粗鲁。故东坡词不能学,亦不必学。惟梅村高者,有与老坡神亿处,可作此翁后劲。如满江红诸阕,颇为暗合,松栝凌寒,满目山川,沽酒南徐三篇,尤见笔意。即闲情之作,如临江仙《逢旧》结句云:〔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哀艳而超脱,直是坡仙化境。迦陵学苏、辛,毕竟不似。

○梅村绝笔
贺新郎《病中有感》一篇,梅村绝笔也。悲感万端,自怨自艾。千哉下读其词,思其人,悲其遇。固与牧斋不同,亦与芝麓辈有别。

○梁棠村词尚秾艳
梁棠村词尚秾艳,语必和平,自是福泽人声口。然论词未为高妙。

○渔洋小令以风韵胜
渔洋小令,能以风韵胜,仍是做七绝惯技耳。然自是大雅,但少沉郁顿挫之致。昔人谓渔洋词为诗掩抑,又过矣。

○渔洋词不能沉厚
渔洋词含蓄有味,但不能沉厚。盖含蓄之意境浅,沉厚之根柢深也。彼力量薄者,每以含蓄为深厚,遂自谓效法北宋,亦吾所不取。

○渔洋佳作
渔洋偷声木兰花《春情寄白下故人》后半阕云:〔方山亭下江南路。画桨凌波从此去。十四楼空。万叶千花泪眼中。〕凄丽而古雅,惜不多觏。又凤凰台上忆吹箫《和漱玉作》云:〔镜影圆冰,钗痕却月,日光又上楼头。正罗帏梦觉,红褪缃钩。睡眼初●未起,梦里事、寻忆难休。人不见,便须含泪,强对残秋。悠悠。断鸿南去,便潇湘千里,好为侬留。又斜阳声远,过尽西楼。颠倒相思难写,空想断、南浦双眸。伤心处、青山红树,万点新愁。〕思深意苦,几欲驾易安上之。衍波集中,亦仅见此篇。

○珂雪词取径较正
曹升六珂雪词,在国初诸老中,最为大雅,才力不逮朱、陈,而取径较正。国朝不乏词家,四库独收珂雪,良有以也。

○升六扫花游
升六词,余最爱其埽花游《春雪》一篇。如云:〔一夜梅花,暗落西窗似雨。飘摇去,试问逐风,归倒何处。〕又云:〔拥断关山,知有离人独苦。漫凝伫。听寒城、数声谯鼓。〕绵雅幽细,斟酌于美成、梅溪、碧公、公谨,而出之者。

○饮水词措词浅显
容若饮水词,在国初亦推作手,较东白堂词(佟世南撰)似更闲雅。然意境不深厚,措词亦浅显。余所赏者,惟临江仙《寒柳》第一阕,及天仙子《渌水亭秋夜》、酒泉子《谢却荼蘼一篇》三篇耳,余俱平衍。又菩萨蛮云:〔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亦凄忱,亦闲丽,颇似飞卿语,惜通篇不称。又太常引云:〔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亦颇凄警,然意境已落第二乘。

○钱湘瑟工艳词
钱湘瑟工为艳词,造语尤妙。如忆少年云:〔小屏残烛,小窗残雨,小楼残梦。铢衣已烟散,只蘅芜香重。〕秾丽语能入幽境,意味便永。然亦仅在皮毛上求深厚,非吾所谓深厚也。

○丁飞涛亦工艳词
丁飞涛亦工为艳词,较周冰持为和雅。然亦只是做得面子好,不足为词坛重也。

○毛会侯浣雪词
毛会侯浣雪词,刻翠裁红,务求新颖,丁飞涛之流亚也,总不免染花间草堂陋习。

○鼓羡门词力量未足
彭羡门词,意境较厚。但不甚沉着,仍是力量未足。

○羡门词小令为胜
羡门词,长调、小令均有可观,而小令为胜。忆王孙《寒食》、苏幕遮《娄江寄家信》等篇,颇得北宋人遗韵。

○吴园次词中小品
吴园次词,调和音雅,情态亦浓,词中小品也。竹垞谓其似陈西麓,亦漫为许与之论。

○园次小令不脱草堂窠臼
园次小令,亦不能脱草堂窠臼,长调间作壮浪语。如满江红《醉吟》云:〔髀肉晚销燕市马,乡心秋冷扬州鹤。〕又云:〔海上文章苏玉局,人间游戏东方朔。〕园次与迦陵结异姓昆季,似此亦颇类迦陵也。

○西堂词曲不佳
西堂词曲,擅名一时,然皆不见佳。力量既薄,意境亦浅。专恃一二聪明语,以为新奇独得之秘,不值有识者一笑。

○西堂小令合者寥寥
西堂小令最不佳,除浣溪沙《清明悼亡》两阕,及菩萨蛮《病中有感》第二阕外,合者寥寥。长调稍可,壮语工于绮语也。

○西堂菩萨蛮八章
西堂菩萨蛮《丁巳九月病中有感》八章,源出温、韦。身世兴衰之感,略见于此,而词意不免浅显。如〔负负欲何言。饥来难叩门。〕又,〔浓笑写官衔。排行无二三。〕又,〔叹息返柴庐。当门立吏胥。〕又,〔白发影婆娑。秋风鬼病多。〕又,〔何物返魂丹。空囊无一钱。〕又,〔何处度余年。除非离恨天。〕等句,全失忠厚之旨。若暗含情事,而出以幽窈之思,浑雅之笔,便是飞卿复作。余惟爱其次章云:〔六宫闹扫芙蓉镜。君王偶爱飞蓬鬓。殿脚惜空同。昭阳天几重。江南春雨晚。红豆新歌满。流落杜秋娘。琵琶忆上皇。〕读之令人泪下。王渔洋题展成新乐府云:〔南苑西风御水流。殿前无复按梁州。飘零法曲人间遍,谁付当年菊部头。〕又云:〔猿臂丁年出塞行。灞陵醉尉莫相轻。旗亭被酒何人识,射虎将军右此平。〕其年寿悔庵六十词云:〔曾经天语怜才,如今老却凌云手。〕又云:〔长乐笙箫,连昌花竹,可堪回首。〕皆当与此篇参看。吴园次太守跋其后云:〔阮生失路,浇泪无端,屈子问天,寄愁何处。水以不平而激,木因有郁而奇,情有所之,理固然矣。吾友悔庵,文高于命,宦薄于名。艳曲三章,欲醉沉香之酒。奇才两字,不分归院之灯。孤竹崖前,空随射虎,百花洲上,徒共眠鸥。刘公干高卧清漳,王仲宣哀吟荆楚,爰以沉郁之意,写为秾丽之音。此病中八首所由作也。夫生而识字,即种愁根,长解言文,原非善气。惺惺自合人奴,咄咄何堪令仆,吾侪若此,复何怪耶。子善吹箫,请命小红而按曲,我为拔剑,聊浮大白以倚声。〕可谓深得悔庵心者。

○西堂好为艳词
西堂亦好为艳词,多聪明纤巧语,殊乖大雅。〔不敢骂檀郎。喃喃咒杜康。〕〔笑掷竹夫人。无端一面瞋。〕之类,皆足令人喷饭。

○西堂好作聪明语
西堂好作聪明语,害人最深。小有才者,一索而得,终身隐入苦海矣。

○顾华峰词非上乘
顾华峰词全以情胜,是高人一着处。至其用笔,亦甚圆朗。然不司沉郁之妙,终非上乘。

○华峰贺新郎千秋绝调
华峰贺新郎〔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两阕,只如家常说话,而痛快淋漓,宛转反复,两人心迹,一一如见。虽非正声,亦千秋绝调也。词云:〔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料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次章云:〔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夙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二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叮咛告戒,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

○西河词在五代宋初之间
西河经术湛深,而作诗却能谨守唐贤绳墨,词亦在五代、宋初之间。但造境未深,运思多巧。境不深尚可,思多巧则有伤大雅矣。

○西河相见欢
西河相见欢云:〔愁思远,抛金翦,唾残绒。羞杀鸳鸯衔去一丝红。〕风蝶令《斗草》云:〔藏得宜男,临赛又畴躇。〕此类极有思致,虽未至于流荡,总不免纤小。

○叶元礼词直是女儿声口
叶元礼词,直是女儿声口。知〔生小画眉分细茧,近来绾髻学灵蛇。妆成不耐合欢花。〕又,〔蝶粉蜂黄拚付与,浅颦深笑总难知。教人何处忏情痴。〕又,〔罗裙消息落花知。〕又,〔清波一样泪痕深。〕又,〔此生有分是相思〕等句。纤小柔媚,皆无一毫丈夫气,宜其夭亡也。

○徐电发词流传海外
徐电发词,当时盛负重名,至于流传海外,可谓荣矣。其规模北宋,却有似处,惟气格不高,祇堪作晏、欧流亚。至周、秦深处,尚未梦见。

○徐电发凤栖梧
电发凤栖梧《春草》云:〔绿遍天涯无半缝。怜伊岁岁和愁种。〕语绝凄丽,然视君复、圣俞两词,已下一格,去欧公少年游一篇,何可以道里计。

○荪友词出电发之右
樊榭论词云:〔独有藕渔工小令,不教贺老占江南。〕余观荪友词色泽有余,措词亦闲雅,虽不能接武方回,固出电发之右。

○荪友双调望江南
严荪友双调望江南云:〔歌婉转,风日渡江多。柳带结烟留浅黛,桃花如梦送横波。一觉懒云窝。曾几日、轻扇掩纤罗。白发黄金双计拙,绿阴青子一春过。归去意如何。〕情词双绝,似此真有贺花意趣。

○竹垞词独出冠时
竹垞词,疏中有密,独出冠时,微少沉厚之意。其自题词集云:〔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夫秦七、黄九,岂可并称。师玉田不师秦七,所以不能深厚。不知秦七,亦何能知玉田,彼所知者,玉田之表耳。师玉田而不师其沉郁,是买椟还珠也。

○竹垞兼梦窗之密玉田之疏
黄人谓梦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就形骸而论,竹垞似能兼之矣。然余则云:梦窗疏处,高过玉田,而密处不及,与古人之言正相反,书之以俟识者。

○竹垞长亭怨慢
竹垞长亭怨慢《雁》云:〔结多少、悲秋俦旅。特地年年,北风吹度。紫塞门孤,金河月冷恨谁诉。回江枉渚。也只恋、江南住。〕感慨身世,以凄切之情,发哀婉之调,既悲凉,又忠厚。是竹垞直逼玉田之作,集中亦不多见。渔洋秋柳诗云:〔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同此哀感。一时和作,所以远不逮者,不在词语之不工,在所感之不同耳。后人更欲妄为訾议,亦弗思甚矣。新城秋柳四章,纯是沧桑之感,国朝定鼎燕京,新城已十岁矣,相逢南雁,实有所指也。

○竹垞静志居琴趣
竹垞江湖载酒集,洒落有致。茶烟阁体物集,组织甚工。蕃锦集,运用成语,别具匠心,然皆无甚大过人处。惟静志居琴趣一卷,尽扫陈言,独出机杼。艳词有此,匪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尝梦见,真古今绝构也。惜托体未为大雅。

○竹垞摸鱼子
吾于竹垞,独取其艳体,盖论词于两宋之后,不容过刻,节取可也。竹垞静志居琴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前后次序,略可意会,不必穿凿求之。笔直垞摸鱼子云:〔粉墙青、虬檐百尺,一条天色催暮。洛妃偶值无人见,相送袜尘微步。教且住。携玉手、潜行莫惹冰苔仆。芳心暗诉。认香雾鬟边,好风衣上,分付断魂语。双栖燕,岁岁花时飞度。阿谁花底催去。十年镜里樊川雪,空袅茶烟千缕。离梦苦。浑不省、锁香金箧归何处。小池枯树。算只有当时,一丸冷月,犹照夜深路。〕情词俱臻绝顶,摆脱绮罗香泽之态,独饶仙艳,自非仙才不能。

○董文友苏幕遮诸篇词中之妖
董文友苏幕遮诸篇,皆能曲折传神,扑入深处,词中之妖也。学词者一入其门,念头差错,终身不可语于大雅矣。同时如梅村、阮亭、迦陵、园次、蛟门、程村、西堂、西铭、荔裳、顾庵辈,多心折蓉渡词,每首下各缀以评语,亦不可解。

○周冰持好作绮语
周冰持亦好作绮语,不过花影之流亚耳,尚不足为妖也。

○沈去矜不及文友
彭骏孙见沈去矜、董文友词,谓泥犁中皆若人,故无俗物。去矜亦花影之余,冰持之匹,不及文友之工。

○清初以迦陵为巨擘
国初词家,断以迦陵为巨擘,后人每好扬朱而抑陈,以为竹垞独得南宋真脉。呜呼,彼岂真知有南宋哉。庸耳俗目,不值一笑也。

○迦陵词气魄绝大
迦陵词气魄绝大,骨力绝遒,填词之富,古今无两。只是一发无余,不及稼轩之浑厚沉郁。然在国初诸老中,不得不推为大手笔。

○迦陵词沉雄俊爽
迦陵词沉雄俊爽,论其气魄,古今无敌手。若能加以浑厚沉郁,便可突过苏、辛,独步千古。惜哉。

○其年绝后空前
蹈扬湖海,一发无余,是其年短处,然其长处亦在此。盖偏至之诣,至于绝后空前,亦令人望而却走。
其年亦人杰矣哉。

○迦陵词患在不能郁
迦陵词不患不能沉,患在不能郁。不郁则不深,不深则不厚。发扬蹈厉,而无余蕴,究属粗才。

○迦陵江南春
迦陵词惟江南春《和倪云林原韵》一章,最为和厚,全集三十卷,仅见此篇。词云:〔风光三月连樱笋,美人踌蹰白日静。小屏空翠飐东风,不见其余见衫影。无端料峭春闺冷。忽忆青骢别乡井。长将妾泪黦红巾。愿作征夫车畔尘。人归迟、春去急。雨丝满院流水泾。锦书道远嗟奚及。坐守吴山一春碧。何日功成还马邑。双倚琵琶花树立。夕阳飞絮化为萍,揽之不得徒营营。〕怨深思厚,深得风人之旨。

○其年词极壮浪
其年词极壮浪,所少者沉郁。余最爱其《月华清》后半阕云:〔如今光景难寻,似晴丝偏脆,水烟终化。碧浪朱栏,愁杀隔江如画。将半帙南国香词,做一夕西窗闲话。吟写。被泪痕占满,银笺桃帕。〕淋漓飞舞中,仍不失为雅正,于宋人中逼近美成。

○其年短调气象万千
其年诸短调,波澜壮阔,气象万千,是何神勇。如点绛唇云:〔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醉太平云:〔估船运租。江楼醉呼。西风流落丹徒。想刘家寄奴。〕好事近云:〔别来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犹昨。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清平乐云:〔不见长洲苑里,年年落尽宫槐。〕平叙中峰峦忽起,力量最雄。板桥、心余辈,极力腾踔,终不能望其项背。

○其年西江月
其年西江月云:〔神仙将相讵难为,万事取之以气。〕偏论,亦是快论、至论。大言炎炎,我为起舞。

○其年醉落魄
其年醉落魄《咏鹰》云:〔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声色俱厉,较杜陵〔安德尔辈开其群,驱出六●枭鸾分〕之句,更为激烈。

○其年夜游宫四章
其年夜游宫《秋怀》四章,字字精悍。如云:〔短狐悲,瘦猿愁,啼破冢。〕又,〔无数虫吟古砖缝。料今宵,靠屏风,无好梦。〕又,〔秋气横排万马。尽屯在、长城墙下。每到三更素商泻,湿龙楼,晕鸳机,迷爵瓦。〕又,〔箭与饥鸱竞快。侧秋脑、角鹰悉态。〕又,〔一派明云荐爽。秋不住、碧空中响。〕正如干将出匣,寒光逼人。

○其年感皇恩六章
其年感皇恩《晓凉杂忆》六章,皆追忆旧游之作,不言感慨,而感慨亦见。首章结句云:〔三年浑一梦,扬州路。〕四章结句云:〔燕丹门下客,皆安在。〕收束处一则大雅,一则沉雄。

○其年满江红诸阕
其年满江红诸阕,纵笔所之,无不雄健。如《为陈九之子题扇》:〔生子何须李亚子,少年当学王昙首。对君家两世湿青衫,吾衰丑。〕又,《谒程昆仑》〔上党地为天下脊,使君文在先秦上。〕又,《何端明先生筵上》〔被酒我思张子布,临江不见甘兴霸。只春潮溅雪白人头,堪悲咤。〕竹垞亦有〔乞食肯从张子布,举杯但属甘兴霸〕之句,气概稍逊,精警则一。又,〔《邯郸道上吕仙祠示曼殊》〔枕里功名鸡鹿塞,刀头富贵麒麟冢。〕下云:〔万事关河人欲老,一生花月情偏重。算两人今日到邯郸,宁非梦。〕又,《和韵》〔万里秋从西极到,千年泪向南楼洒。〕又,《赠园次》〔开口会能求相印,吾生讵向沟中死。终不然、鬻畚华山队,寻吾子。〕又,《自封邱北岸渡河至汴梁》〔一派灰飞官渡火,五更霜洒中原血。〕又,〔阅尽江山真欲舞,算来人物谁堪骂。〕《东南耕》下云:〔一朵菊花人优枕,半庭豆叶秋除架。〕又,《送叶桐初还东阿》〔风吼军都山忽紫,雨收督亢天全绿。〕下云:〔建业云山通地肺,姑苏烟水连天目。〕此类皆极苍凉,亦极雄丽,真才人之笔。

○迦陵汴京怀古十首
迦陵汴京怀古十首,措语极健,可作史传读。板桥金陵十二阕,高者可称后劲。心余则去此远矣。

○迦陵官渡篇
汴京诸作,论笔势之森竦,自推官渡一篇,而樊楼一章,最见作意。后四语云:〔风月不须愁变换,江山到处堪歌舞。恰西湖甲第又连天,申王府。〕悲愤之词,偏出以热闹之笔,反言以讥这也。

○其年经信陵君祠一阕
其年秋曰经信陵君祠一阕,后半云:〔今古事,堪悲托。身世恨,从牵惹。倘君而尚在,定怜余也。我讵不如毛薛辈,君宁甘与原尝严。叹侯嬴,老泪苦无多,如铅泻。〕慨当以慷,不嫌自负,如此吊古,可谓神交冥漠。

○其年水调歌头诸阕
其年水调歌头诸阕,英姿飒爽,行气如虹,不及稼轩之神化,而老辣处时复过之,真稼轩后劲也。

○其年游竹林寺词
其年念奴娇《游京口竹林寺》云:〔长江之上,看枝峰,蔓壑尽饶霸气。狮子寄奴生长处,一片雄山莽水。怪石崩云,乱冈淋雨,下有鼋鼍睡。层层都挟,飞而食肉之势。〕英思壮采,何其横霸如此。

○其年登尉缭台词
其年沁园春诸词,亦甚雄伟,登尉缭台一阕,尤为感慨沉至。

○其年题梅花图词
其年沁园春最佳者,如题徐渭文《钟山梅花图》后半云:〔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船头月自明。叹一夜啼乌,落花有恨,五陵石马,流水无声。寻去疑无,看来似梦,一幅生绡泪写成。携此卷、伴水天闲话,江海余生。〕情词兼胜,骨韵都高,几合苏、辛、周、姜为一手。

○其年贺新郎一百三十余首
其年贺新郎调,填至一百三十余首之多,每章俱于苍莽中见骨力。精悍之色,不可逼视,第四韵尤能振拔。如〔北固外,晴江夜走。其上有秦时明月,帘以外秋星作作。〕皆是突接,精神更觉百倍。

○其年呈芝麓先生词
贺新郎如《席上呈芝麓先生》〔话到英雄方失志,老鹘飞来杰杰。〕又,〔一半疏星明灭。归去焚书应学剑,爱风毛雨遍千山雪。益智粽,竟何益。〕笔势亦如怒猊俊鹘。

○其年贺新郎笔力横绝
贺新郎有洞穿七札,笔力横绝者,如:〔忆得危崖腾健鹘,咽秋灯、夜半歌山鬼。风乍刮,鬓成猬。〕又,〔此意仅佳那易遂,学龙吟、屈煞床头铁。风正吼,烛花裂。〕又,〔醉倚江楼成一笑,总输他、●角东村子。牛背上,笛声起。〕又,〔粗饭浊醪吾事毕,傍东篱、且了黄花债。今古恨,漫兴慨。〕又,〔博望野花红染血,诉行藏、风里休悲咤。恐又震,昆阳瓦。〕又,〔绣岭宫前花似血,正秦川、公子迷归路。重酌洒,尽君语。〕此类皆得未曾有,真足惊习动魄。

○其年赠阿黑词
其年赠何生铁〔铁小字阿黑,镇江人,流寓泰州,精诗画,工篆刻。〕贺新郎一篇,飞扬跋扈,不可羁缚。词云:〔铁汝前来者。曷不学、雀刀龙笛,腾空而化。底事六州都铸错,辜负阴阳炉冶。气上烛、斗牛分野。小字又闻呼阿黑,讵王家、处仲卿其亚。休放诞,人笞骂。萧疏粉墨营邱画。更雕逸、渐台威斗,邺宫铜瓦。不值一钱畴惜汝,醉倚江楼独夜。月照到、寄奴山下。故国十年归不得,旧田园、总被寒潮打。思乡泪,浩盈把。〕一味横霸,亦足雄跨一时。

○迦陵题珂雪词
〔万马齐暗蒲牢吼〕,此迦陵题珂雪词语,然直似先生自品其词,吾恐升六尚谦让未遑也。其后迭云:〔耳热杯阑无限感,目送塞鸿归尽。又眼底群公衮衮。〕其年胸中,不知吞几许云梦。下云:〔作达放颠无不可,劝临淄且传当筵粉。城柝沸、夜乌紧。〕悲极愤极,如闻其声。

○其年送王正子词
其年送王正子之襄阳贺新郎一阕,前迭云:〔立马和君说,到襄阳、为余先问,隆中诸葛。往日英雄潮打尽,怪煞怒涛崩雪。今古恨,总多于发。再问大堤诸女伴,白铜鞮、可有闲风月。谁弹向、楚天瑟。〕两问奇绝,可谓目无一世。

○其年不长于闲情
闲情之作,非其年所长,然振笔写去,吐弃一切闺阃泛话,不求工而自工,才大者固无所不可也。如桂殿秋云:〔凝情低咏年时句,人在东风二月初。〕菩萨蛮《弹琴》云:〔促柱鼓潇湘。风吹罗带长。〕蝶恋花《促坐》云:〔犹自眉峰烟不定。避人奁内添宫饼。〕又《跳索》云:〔鬓丝扶定相思子。〕下云:〔对漾红绳低复起。明月光中,乱卷潇湘水。匿笑佳人声不止。檀奴小绊花阴里。〕又《围炉》云:〔小院绿熊铺褥厚。玉梅花下交三九。〕下云:〔招入绣屏闲写久。斜送横波,郎莫衣单否。袖里任郎沾宝兽。雕龙手压描鸾手。〕又《潜来》云:〔立久微闻轻叹息。春阴帘外天如墨。〕换巢鸾凤云:〔飘尽杨花雨偏肥,摘来梅子春先瘦。〕石州慢《夏闺》云:〔起来慵绣,将泉戏泻团荷,怜人叶嫩才如掌。珠滑不成圆,却添人间想。〕齐天乐《纪梦》云:〔回肠千缕,总些个情怀,旧时言语。〕贺新郎《和竹逸江村遇伎之作》云:〔我有红绡无穷泪,弹与多情灼灼。悔则悔、当初轻诺。十载云英还未嫁,诉伤心、拨尽琵琶索。〕似此皆低回哀怨,情致缠绵。惟云郎合卺词,未免或问其年、竹垞,一时两雄,不知置之宋人中,可匹谁氏。余曰:〔此不可相提并论也。陈、朱才力极富,求之宋名家亦不多觏,而论其所造,则去宋贤甚选。宋贤得其正,陈、朱得其偏。宋贤得其精,陈、朱得其粗。自词有陈、朱,而古意全失矣。〕

○读书不可无识
近人慑于陈、朱之名,以为国朝冠冕。不知陈、朱不过偏至之诣,有志于古者,尚宜取法乎上。乌丝载酒,聊存之以备一体可也。乃知读书不可无才,尤不可无识。

○陈朱词规模终隘
善为词者,贵久而愈新,不妨俟知音于千载后。陈、朱之词,佳处一览了然,不能根柢于风骚,局面虽大,规模终隘也。

○二李词皆规模南宋
二李词绝相类,大约皆规模南宋,羽翼竹垞者。符曾较雅正,而才气则分虎为胜。

○符曾词情味最永
符曾词,如好事近《秦淮灯船》云:〔五十五船旧事,听白头人语。〕高阳台《过拂水山庄感事》云:〔一笛东风,斜阳淡压荒烟。〕踏莎行《金陵》云:〔游人休吊六朝春,百年中有伤心处。〕胜国之感,妙于淡处描写,情味最永。

○分虎钓船笛自树一帜
分虎钓船笛云:〔曾去钓江湖,腥浪黏天无际。浅岸平沙自好,算无如乡里。从今只住鸭儿连,远或泛苕水。三十六陂秋到,宿万荷花里。〕别有感喟,于朱希真五篇外,自树一帜。

○万树词与词律如出两人手
万红友香胆词,颇多别调,语欠雅驯,音律亦多不协处。与所著词律,竟如出两人手。真不可解。
 楼主| 发表于 2006-9-22 10:17:38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
○厉樊榭词超然独绝
厉樊榭词,幽香冷艳,如万花谷中,杂以芳兰。在国朝词人中,可谓超然独绝者矣。论者谓其沐浴于白石、梅溪,徐紫珊语此亦皮相之见。大抵其年、锡鬯、太鸿三人,负其才力,皆欲于宋贤外别开天地。而不知宋贤范围,必不可越。陈、朱固非正声,樊榭亦属别调。

○樊榭词沉厚之味不足
樊榭词拔帜于陈、朱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然其幽深处,在貌而不在骨,绝非从楚骚来。故色泽甚饶,而沉厚之味终不足也。

○樊榭措词最雅
樊榭措词最雅,学者循是以求深厚,则去姜、史不远矣。

○樊榭国香慢
樊榭国香慢《素兰》云:〔月中何限怨,念王孙草绿,孤负空香。冰丝初弄,清夜应诉悲凉。玉斫相思一点,算除是、连理唐昌。闲阶澹成梦,白凤梳翎,写影云窗。〕声调清越,是其本色,亦是其所长。

○樊榭百字令
樊榭百字令《月夜过七里滩》云:〔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橹音遥去,西崖渔父初宿。〕无一字不清俊。下云:〔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炼字炼句,归于纯雅,此境亦未易到也。

○樊榭谒金门
余最爱樊榭谒金门《七月既望湖上雨后作》云:〔凭画槛,雨洗秋浓人淡。隔水残霞明冉冉,小山三四点。艇子几时同泛,待折茶花临鉴。日日绿盘疏粉艳,西风无处减。〕中有怨情,意味便厚。否则无病呻吟,亦可不必。

○樊榭玉漏迟
樊榭玉漏迟《永康病中夜雨感怀》云:〔病与秋争,叶叶碧梧声颤。湿鼓山城暗数。更穿入溪云千片。灯晕翦。似曾认我,茂陵心眼。〕此词似周草窗,而骚情雅意,更觉过之。

○樊榭精于造句
樊榭亦精于造句,如齐天乐云:〔将花插帽,向第一峰头,倚空长啸。〕高阳台云:〔秘翠分峰,凝花出土。〕忆旧游云:〔溯溪流云去,树约风来,山翦秋眉。〕下云:〔又送萧萧响,尽平沙霜信,吹上僧衣。凭高一声弹指,天地入斜晖。〕齐天乐《秋声》云:〔微吟渐怯,讶篱豆花开,雨筛时节。独自开门,满庭都是月。〕念奴娇云:〔起坐不离云鸟外,倒影山无重数。柳寺移阴,葑田拖碧,花气凉于雨。诗成犹未,远蝉吟破秋句。〕下云:〔月逗篱声前浦。〕结云:〔水●摇曳烟路。〕桃源忆故人《萤》云:〔残月刚移桐屋,一个墙阴绿。〕似此之类,自其外著者观之,居然一乐笑翁矣。

○太仓诸王皆工词
太仓诸王皆工词,汉舒尤为杰出。次则小山。小山工为绮语,才不高而情胜,措词亦自婉雅,无绮罗恶态。

○小山词情词凄婉
小山词,如〔病容扶起淡黄时〕。又,〔燕子寻人,巷口斜阳记不真。〕又,〔一双红豆寄相思,远帆点点春江路。〕又,〔画屏离思远,罗袖泪痕浓。〕又,〔一双燕子夕阳中,莫衔残鬓影,吹向落花风。〕又,〔灯微屏背影,泪暗枕留痕。〕又,〔小园春雨过,扶病问残春。〕又,〔眼波低翦篆丝风。〕又,〔一弯愁思驻螺峰。〕皆情词凄婉,晏、欧之流亚也。

○汉舒天分甚高
汉舒自是作手,惜其享年不永,未尽所长。其天分甚高,如琵琶仙《秋日游金陵黄氏废园》云:〔秋士心情,况遇着、客里西风落叶。惆怅侧帽行来,隔溪景清绝。没半点、空香似梦,只几簇、野花谁折。莎雨寒幽,石烟荒淡,莺蝶飞歇。试同取、旧日繁华,有饼媪浆翁尚能说。道是廿年弹指,竟风光全别。真不信建党亭榭,也例逐沧桑棋劫。何怪宋苑陈宫,荒蛄吊月。〕感慨苍茫,结四语尤妙。他手每每倒说,意味转薄。

○作词贵于悲郁中见忠厚
作词贵于悲郁中见忠厚。悲怨而激烈,其人非穷则天。汉舒词如〔浮生皆梦,可怜此梦偏恶。〕又云:〔看取西去斜阳,也如客意,不肯多耽搁。〕沉痛迫烈,便成词谶,香雪所以不永年也。

○读香雪词去取不可不慎
闲情之作,竹垞几于仙矣,文友则妖也。香雪居二者之间。读香雪词,去取不可不慎。如踏莎行云:〔落灯天似晚秋寒,病春人卧销魂处。〕又云:〔梦中寻梦几时醒,小桥流水东风路。〕满江红云:〔拂砌风轻莺作态,穿帘雨细花无恙。〕又云:〔斗草心慵垂手立,兜鞋梦好低头想。〕永叔倚栏无绪更兜鞋,浅俗语耳,似此则婉雅矣。又云:〔槛外红新花有信,镜中黄淡人微恙。〕又云:〔梦短易添清昼倦,书长惯费黄昏想。〕又云:〔架上牛衣红泪在,梦中莺信青天杳。〕又云:〔风榻茶烟秋病思,月帘花气春愁料。〕此类皆丽而有则,正不必让小长芦。

○香雪兰陵王
香雪兰陵王一阕,句句从对面写来,直至结处云:〔这般情景,怎教我不念着。〕一笔叫醒,戛然而止,用笔亦有龙跳虎卧之奇。

○陆南芗全祖南宋
陆南芗白蕉词四卷,全祖南宋,自是雅音。但无宋人之深厚,不耐久讽也。

○南芗卖花声
南乡卖花声后迭云:〔昨梦碧峰疑,楚馆丛祠。觉来心事阿谁知。三十六鳞迟寄与,空迭乌丝。〕此词绝沉婉,真得南宋人消息,惜不多见。

○板桥词有魄力
板桥词,颇多握拳透爪之处,然却有魄力,惜乎其未纯也。若再加以浩瀚之气,便可亚于迦陵。

○板桥贺新郎
板桥贺新郎《徐青藤草书》云:〔半生未挂朝衫领。恨秋风,青衿剥去,秃头光颈。只有文章书画笔,无古无今独逞。并无复、自家门径。拔取金刀眉目割,破头颅、血迸苔花冷。亦不是,人间病。〕痛快之极,不免张眉努目。

○板桥金陵十二首
板桥金陵十二首,瑕瑜互见,惟胭脂井一篇,用笔最胜。余独爱其满江红二句:〔碧叶伤心亡国柳,红墙堕泪南朝庙。〕凄凉哀怨,为金陵怀古佳句。

○板桥心余有意为刘蒋
其年词沉雄悲壮,是本来力量如此。又如以身世之感,故涉笔便作惊雷怒涛,所少者,深厚之致耳。板桥、心余,未落笔时,先有意为刘、蒋,金刚努目,正是力量歉处。

○心余力弱气粗
板桥诗境颇高,间有与杜陵暗合处,词则已落下乘矣。然毕竟尚有气魄,尚可支持。心余则力弱气粗,竟有支撑不住之势。后人为词,学板桥不已,复学心余,愈趋愈下,弊将何极耶。

○江研南词取江南宋
江研南词,取法南宋,颇有一二神解处。南芗所得在貌,研南所得在神。吾终不以貌易神也。

○研南词婉雅幽怨
研南词,如〔只有东风,依依分绿上杨柳。〕又《柳影》云:〔误了闺人,也曾描出春前怨。〕婉雅幽怨,视少游、碧山几于化矣。琢春词在国朝不甚显,然识者当相赏于风尘外也。

○研南八声甘州
研南八声甘州《久客扬州追思湖上清游之乐凄然有作》云:〔记苏堤芳草翠轻柔,柳丝拂帘钩。趁花风吹帽,扶藜买醉,正好清游。日落乱山衔紫,塔影挂中流。唤棹穿波去,月满船头。不料嬉春散后,对白云揖别,烟水都愁。数那家池阁,曾啸碧天秋。到而今、归期未稳,梦六桥、飞满旧凫鸥。更初转、猛惊回处,却在扬州。〕极写清游之乐,便觉扬州俗尘可厌。〔烟花三月下扬州〕后,不可无此冷水浇背之作。

○江宾谷词
江宾谷词,亦得南宋人遗意。虽未臻深厚,却与浅俗者迥别。

○宾谷学南宋得其意趣
研南学南宋,合者得其神理。宾谷学南宋,合者得其意趣。皆出陆南芗之右,而皆未能深厚。

○张哲士词规模乐笑翁
张哲士当时颇以诗词名,然其于诗太浅太薄,直似门外汉。词则规模乐笑翁,间有合处。板桥诗胜于词,四科则词胜于诗,各取其长可也。

○江橙里词清远而蕴藉
江橙里词,清远而蕴藉。沈沃田称其刿鉥肝肾,磨濯心志,苦心孤诣以为词,可谓难矣。然余观练溪渔唱,句琢字炼,归于纯雅,只是不能深厚。盖知深南宋,而不得其本原。〔本原何在,沉郁之谓也,不本诸风骚,焉得沉郁。〕国朝词家,多犯此病。故骤览之,居然姜、史复生。深求之,皆姜、史之糟粕。惟陈迦陵兕吼熊啼,悍然不顾,虽非正声,不得谓非豪杰士。

○旭东玉漏迟
旭东玉漏迟云:〔似草春怀,又被东风吹遍。书剑天涯去后,何处觅试香庭院。帘半卷。怕听杏梁双燕。〕寄慨处,婉雅幽怨,颇近西麓。

○旭东木兰花慢
旭东木兰花慢《秋帆和樊榭》结数语云:〔空悬离愁渺渺,任西风、送客自年年。画出潇湘数点,依稀没入苍烟。〕空蒙寂历,橙里自非樊榭匹,而此词殊不减也。

○史位存词陈朱勍敌
史位存词,寓纤秾于闲雅之中,流逸韵于楮墨之外。才力不逮陈、朱,而雅丽纡徐,亦陈、朱所不及。真陈、朱勍敌也。

○位存词雅丽
其年词最雄丽,竹垞则清丽,樊榭则幽丽,璞函则秾丽,位存则雅丽,皆一代艳才。位存稍得其正,而才气微减。

○位存一萼红
位存一萼红《桃花夫人庙》云:〔楚江边,旧苔痕玉座,灵迹自何年。香冷虚坛,尘生宝靥,千秋难释烦冤。指芳丛、飘残清泪,为一生、颜色误吴婵娟。恩怨前朝,兴亡闲梦,回首凄然。似此伤心能几,叹诗人一例,轻薄流传。雨飒云昏,无言有恨,凭栏罢鼓神弦。更休题、章台何处,伴湘波、花木暗啼鹃。惆怅明珰翠羽,断础荒烟。〕清虚骚雅,用意忠厚。〔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适形其轻薄耳。

○位存词沉至
位存词,如〔团扇先秋生薄怨。小池风不断。〕神似温、韦语。然非其中真有怨情,不能如此沉至。故知沉郁二字,不可强求也。

○位存采桑子
位存采桑子云:〔泪滴寒花,渐渐逢人说鬓华。〕悲感语说得和缓,便觉意味深长。南溪词云:〔旧识僧徒与酒徒。年来多半疏。亦无叫嚣恶习,然尚逊此和缓。〕

○位存台城路
位存台城路云:〔登临倦了,只一点愁心,尚留芳草。斗酒新丰,而今惭愧说年少。〕所咏亦浅显在目,而措词却深婉可讽。

○位存满江红
位存满江红云:〔更不推辞花下酒,最难消受黄昏雨。〕此种语自是冲口而出,却非天人兼到者不能。

○位存短调曲折哀婉
位存词极凄婉,又极雅洁。短调如〔千蝶帐深萦梦苦,倦拈红豆调鹦鹉。〕又,〔十二金堂小栏杆,偏没个留侬处。〕又,〔说与今年小楼中,第一夜,听春雨。〕又,〔萧萧瑟瑟到天明,蟋蟀声中灯一点。〕又,〔人去月痕消。〕皆极精妙。长调如〔晴色渐●梅柳,风和雪,忽又阑珊。春情远、千回万转,才肯到人间。〕又,〔二十四桥边,醉年时明月,又沾暮雨。只有杨花、系归心,不关芳草。〕曲折哀婉,不必板学南宋,而意境亦胜。

○任淡存词婉妙
任淡存词措词婉妙,味亦隽永,可为位存之严、遂佺之匹。〔朱云翔,字遂佺,元和人,有蝶梦词。〕同时张龙威,亦以词名,然有枝而不物之弊,不及任、朱也。

○朱春桥词颇近秀水
朱春桥,竹垞太史族孙也。其词亦颇近秀水,而才力不逮。

○过春山湘云遗稿
过春山湘云遗稿二卷,徜徉山水,绵邈无际。其笔意之骚雅,别于位存,近于樊榭。吴竹屿称其词如雪藕冰桃,沁人醉梦。百余年来,此调不复见矣。

○湘云词味长
湘云词,每读一过,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读之既久,其味弥长。同时朱春桥、吴荀叔、朱秋潭、江圣言汪对琴诸君,皆以词名东南,然无出湘云右者。

○湘云词令人寻味不尽
湘云词如〔几点萍香鸥梦稳,柳棉吹尽春波冷〕。又,〔回首桃源仙路迥,一声欸乃川光冥。〕又,〔数尽落花无语,黄昏双燕还来。〕又,〔香乍●,簟微寒,魂销似去年。〕又,〔秋声吹不尽,长笛月明中。〕又,〔指点江山,斜阳一片下平楚。〕又,〔双桨趁潮平,载取江云归去。〕皆令人寻味不尽。

○湘云词凄警
湘云词,如〔小雨啼花,深烟怨柳。〕又,〔金碗生苔,漆灯无焰。〕又,〔但山鬼吟秋,杜鹃啼雨。回首宫斜,白杨深夜语。〕此类皆凄警特绝。

○湘云倦寻芳
湘云倦寻芳〔过废园见牡丹盛开有感〕云:〔絮迷蝶径,苔上莺帘,庭院愁满。寂寞春光,还到玉栏杆畔。怨绿空余清露位,倦红欲倩东风●。听枝头、有哀音凄楚,旧巢双燕。漫伫立、瑶台路杳,月佩云裳,已成消散。独客天涯,心共粉香零乱。且尽花前今夕酒,洛阳春色匆匆换。待重来,怕只有、断魂千片。〕及时勿失,自是有心人语。

○湘云西子妆
湘云西子妆后半阕云:〔佳期误。落尽梅花,寂寞谁为主。玉琴弹破碧天寒,问东风、鹤归何处。重寻旧址,漫赢得苍烟冷语。黯销魂,入夜啼鹃更苦。〕清虚中亦复骚雅,湘云所以为高。

○词未易言精
其年、竹垞,才力雄矣,而意境未厚。位存、湘云,韵味长矣,而气魄不大。词之为道,正未易言精也。

○汪对琴琵琶仙
汪对琴琵琶仙《金阊晚泊》一章,有议论,有感慨,有识力,渊渊作金石声,可为春华阁词压卷。词云:〔斜日扬●,堞楼下、一带荒凉吴区。珠幌犹蔽何乡,秋空片云卷。风渐急、横塘乍渡,便穿入、虎山西崦。野草低迷,寒鸦下上,浑是凄怨。看胥口波面灵旗,未输尔、鸱夷五湖远。无限乱山衔碧,闪烟樯斜展。排多少、荒台废馆。只望中破楚门键。料得遥夜钟声,梦回难遣。〕

○吴竹屿昙香阁词
吴竹屿昙香阁词,如水木之清华,云岚之秀润,高者亦湘云流亚。

○竹屿情词婉转
竹屿词,如〔一点相思谁与寄,罗襟留得东风泪〕。逼近小山。又卖花声云:〔杨柳小湾头。烟水悠悠。归心空望白苹洲。只有春江知我意,依旧东流。〕●表词宛转,不求高而自合于古。

○竹屿祝英台近
竹屿祝英台近《和王述庵苹花水阁听雨忆山中旧游》云:〔石玲珑,花●匝。池馆翠阴密,苹末风来,雨意正萧瑟。〕起数语淡淡布置,点缀入妙。下云:〔梦里寒山,跳珠溅千尺。〕亦甚超远。

○竹屿词风流婉雅
风流婉雅,是竹屿本色。吴中七子,璞函而外,固当首屈一指。

○蒋心余词不及迦陵板桥
蒋心余词,气粗力弱,每有支撑不来处。匪独不及迦陵,亦去板桥甚远。

○铜弦词中完善之作
铜弦词,惟浮香舍小饮四章,廿八岁初度两章,为全集完善之作。虽不免于叫嚣,精神却团聚,意境又极沉痛,可以步武板桥。如云:〔越霰吴霜篷背饱,奈年来、王事都靡●。藉竿木,尚能舞。〕又,〔十载中钩吞不下,趁波涛、忍住喉间鲠。呕不出、渐成瘿。〕激昂呜咽,天地为之变色。

○赵璞函词秾艳
赵璞函词,措语秾至,用笔清虚,规模亦甚宏远,可与竹垞、樊榭并驱争先。璞函词,秾艳是其本色。然能规模古人,不离分寸。故雅而不晦,丽而有则。视国初名家,正不多让。

○璞函台城路
璞函台城路《张丽华词》云:〔璧树飞蝉,●裳化蝶,欲问故宫无路。残钟几度。只遗曲犹传,隔江商安。回首雷塘,暮鸦啼更苦。〕音调凄惋,措词大雅,所谓丽而有则。又,桃叶渡云:前调〔乌衣巷口斜阳冷,寻常更无飞燕。〕又云:〔明月多情,素光犹似照团扇。〕淡淡着笔,情味自饶。〔此词后半阕牵入邪思,不免佻薄。〕又咏芦花云:《凄凉犯》〔西风乍卷。便鸥鹭飞来不见。〕又云:〔几度思持赠,回首天涯,白云空翦。〕又秋柳云:《台城路》〔长亭古道。莫更问当时,燕昏莺晓。〕又秋草云:前调〔不见王孙,夕阳空记旧行迹。〕又云:〔塞北秋深,江南日暮,一带伤心寒碧。凭高望极。又断雨零隔。几重遮隔。独立苍茫,旧袍青泪泾。〕均于凄感中见笔力。规模南宋,似又胜于张仲举。

○璞函河传似五代人手笔
璞函河传云:〔东风日暮雨潇潇。魂销。人归红板桥。〕又云:〔酒初醒。梦将成。愁听。纱窗啼哓莺。〕凄秀之词,味亦深永,似五代人手笔。

○璞函与竹垞各有千古
璞函艳词,情最深,味最浓,笔力却绝遒。与竹垞分道扬镳,各有千古。

○竹垞璞函两家艳词有别
艳词至竹垞,仙骨珊珊,正如姑射神人,无一点人间烟火气。璞函则如丽娟、玉环一流人物,偶堕人间,亦非凡艳。此两家艳词之别也。

○璞函笔致迥与人殊
璞函忆少年云:〔重寻已无路,吠云中仙犬。〕又云:〔几点春山横远岸,也难比、翠眉痕浅。东风落红豆,怅相思空遍。〕仙乎仙乎,绝非凡艳。又霓裳中序第一云:〔凭高望极。但暮云芳草凝碧。人何处,瑶华信杳,迢递乱山驿。〕又云:〔越罗红泪拭,道别后、休思此夕。今应是、梨花门掩,燕子伴岑寂。〕思深意苦,笔致迥与人殊。

○璞函绮罗香
赠妓之词,亦以雅为贵。余最爱璞函绮罗香云:〔浑已换、款柳心情,犹未减、咒桃眉妩。〕又云:〔选婿窗边,可忆断魂柔路。纵尊前、不鼓琵琶,算青衫、也无干处。〕淋漓曲折,一往情深。较古人赠妓之作,高出数倍。

○璞函祝英台近八章
璞函祝英台近八章,遣词闲雅,用笔沉至。艳词中运以绝大笔力,真千年绝调也。竹垞洞仙歌后,又辟一境矣。

○毗陵二张
璞函而后,作者日盛,而愈趋愈下。芝田(朱泽生)、晴波(郑●)、蠡槎(林蕃钟)、苹渔(沈起凤)间有可观,余则竞尚新声,务穷纤巧,几忘却此中甘苦。惟毗陵二张,溯厥本源,独求风骚门径,不必学南宋,而意境自合。词之不灭者,二张力也。

○苹渔词逼近五代
苹渔鬲溪梅令云:〔小●山下水溶溶。记相逢。欲采苹花,可惜过东风。午桥烟雨浓。不如归去、梦帘栊。小楼东。留得栏杆,一半月明中。夜凉花影重。〕此词绝婉丽,得南唐二主之遗。又谒金门云:〔梦里玉人楼远近,燕归花气冷。〕亦逼近五代,不袭南宋人陈迹。

○蠡槎玉楼春
蠡槎玉楼春云:〔今宵有酒为君斟,明日画桥春共远。〕语婉情深,令人心醉。若酣酣子之〔云破穷阴纤月逗,会须重醉当垆酒。〕〔调蝶恋花秋日湖上作。〔则一片伤心,溢于言外矣。(西冷酒民有酣酣词钞一卷。)

○黄仲则竹眠词浅俗
黄仲则竹眠词,鄙俚浅俗不类其诗。词选附录一首,尚见作意。余无足观矣。

○张皋文词选
张皋文词选一编,扫靡曼之浮音,接风骚之真脉。附录一卷,简择尤精。洵有如郑抡无所云,后之选者,必不遗此数章。具冠古之识者,亦何嫌自负哉。

○张皋文水调歌头五章
皋文水调歌头五章,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陈、朱虽工词,究曾到此地步否,不得以其非专门名家少之。如首章云:〔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次章云:〔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梦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三章云:〔珠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黏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但莫凭栏久,风露泾苍苔。〕四章云:〔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余。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五章云:〔长逸白木柄,斸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茆江上,只怕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热肠郁思,若断仍连,全自风骚变出。

○张翰风词真皋文伯仲
张翰风词,飞行绝迹,不逮皋文,而宛转缠绵处,时复过之,真皋文伯仲也。余最爱其菩萨蛮云:〔横塘日日风吹雨。隔帘却望江南路。蝴蝶惯轻盈。风前魂屡惊。栏杆人似玉。黛影分窗绿。斜日照屏山。相思罗袖寒。〕真不减飞卿语。又〔碧藕折莲丝,梦轻君未知〕,亦极凄丽。

○词赖二张以存
万事万理,有盛必有衰。而于极衰之时,又必有一二人焉,扶持之使不灭。词盛于宋,亡于明。国初诸老,具复古之才,惜于本原所在,未能穷究。干嘉以还,日就衰靡,安所底止。二张出而溯其源流,辨别真伪。至蒿庵而规模大定,而词赖以存矣。盛衰之感,殊系人思,独词也乎哉。

○左仲甫词
左仲甫词,逸情云上,愈唱愈高。如南浦《夜寻琵琶亭》云:〔何处离声刮起,拨琵琶千载剩空亭。是江湖倦客,飘零商妇,于此荡精灵。〕下云:〔我是无家张俭,万里走江城。一例苍茫吊古,向荻花枫叶又伤心。只琵琶响断,鱼龙寂寞不曾醒。〕又极跳荡。又浪淘沙〔里花片投涪江歌以送之。〕下半阕云:〔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忠州过了又涪州。掷与巴江流到海,切莫回头。〕精警奇肆,言外有无穷幽怨。

○恽子居阮郎归六首
恽子居阮郎归《画蝴蝶》六首,俱见新意。余尤爱其次章云:〔少年白骑放骄憨。踏青三月三。归来未到捉红蚕。化蛾真不甘。江橘叶,一分含。那防仙妪探。双双凤子出花龛。蚕儿风太酣。〕哀感顽艳,古今绝唱。又三章云:〔轻须薄翼不禁风。教花扶着侬。一枝又逐月痕空。都来几日中。曾有伴,去无踪。栏前种豆红。蜜官队里且从容。问心同不同。〕情深意远,不袭温、韦、姜、史之貌,而与之化矣。

○李申耆菩萨蛮
李申耆菩萨蛮云:〔复袖锦鸳鸯。经年绣一双。〕即屈子好修以为常意。又,〔不为见时难。忍扶罗袖看。〕何其凄怨。又,〔花气泛红螺。横飞出茧蛾。〕冷艳幽香,奇情异采。又,〔不觉月痕西。下帘霜满衣。〕伤所遇之不偶也。此类真可继武飞卿。

○金应●贺新凉
金应●贺新凉《咏萤》云:〔风雨黄昏庭院黑。照沉沉、●梦浑无迹。〕下阕云:〔景华宫里音尘绝。怅秋风、洛阳古树,青磷堆血。白鸟如雷羞难尽,惨惨阴陵妖碧。又恐到、清霜时节。小扇轻罗无人惜。更银屏、翠幕深深隔。笑熠●,近墙隙。〕寄托甚深,汉苑票苔而后,又成绝响矣。

○金朗甫词
金朗甫学于皋文,词选附录七首,意远态浓,婉而多讽。相见欢三章,尤为绝唱。

○郑抡元词
郑抡元字桥词,思深意苦,深得中仙之妙。如《绿意残荷》云:〔眼底红芳嫁尽,但枯苇历乱,堪诉愁苦。卷向熏风,坼向西风,消受斜阳无数。晓来清露怜侬甚,正无奈盘心非故。只看他铅泪难收,洒向一池烟雨。〕直是碧山化境。得之于词学衰微之候,益令我嗟叹不已。

○抡元高阳台
抡元高阳台《柳》云:〔平芜一片斜阳影,问韶光何处勾留。〕下云:〔侬心化作天涯絮,怕重来、错认帘钩。便拌他、过了残春,又是残秋。〕又前调《秋海棠》云:〔江南昨夜霜华满,算萧萧兰径,都付芳尘。倚尽雕栏,殷勤谁伴黄昏。断肠剩得娉婷影,敛娇红、欲上罗裙。〕又甘州云:〔怅夫容已老,西风不管,独自沉吟。可惜断红双脸,只是泪痕深。〕下云:〔看亭皋落叶,片片是秋心。怕天涯几经摇落,向雪关风渡更难禁。〕哀怨缠绵,碧山之深厚,玉田之清雅,两得之矣。

○吴谷人词清和雅正
吴谷人古诗骈文,皆未臻高境,转不若试帖律赋之工。惟词则清和雅正,秀色有余,出古诗骈文之右。

○谷人词可亚于樊榭
词欲雅而正,故国初自秀水后,大半效法南宋,而得其形似。谷人先生天生一枝大雅之笔,益以才藻,合者可亚于樊榭,微嫌才气稍逊。

○谷人月华清
谷人词,如月华清后半云:〔不怨美人迟暮,怨水远山遥,梦来都阻。翠被香消,莫话青鸳前度。剩醉魂、一片迷离,绕不了、天涯红树。谁语,正高楼横笛,数声清苦。〕此类亦居然草窗矣。

○金匮二杨
金匮二杨〔蓉裳荔裳〕工为绮语,高者亦不过吴园次、徐电发之严,不足语于大雅。

杨伯夔与郭祥伯词
杨伯夔当时盛负词名,与吴江郭祥伯仿表圣诗品例,撰词品二十四则,传播艺林。然两君于词,皆属最下乘。匪独不及陈、朱,亦去董文友、王小山远甚。而世顾津津称之,何也。

○频伽词尤多恶劣语
频伽词尤多恶劣语,如〔小桃如绮。命短东风里〕。又,〔昔日结如心,今日心如结。心里重重迭迭愁,愁里山重迭。〕又,〔那家那家在天涯。雨又斜。云又遮。听也听也,听不到一曲琵琶。〕又,〔丁字帘前,有个丁娘凄断〕之类,似又出二杨之下。

○频伽艳体
频伽艳体,《惟忆少年》结句云:〔当时已依约,况梦中寻路。〕颇似竹垞手笔,集中不可多得。又好事近云:〔犹认堕钗声响,却梧桐叶落。〕措词甚雅,亦频伽词中罕见者。
 楼主| 发表于 2006-9-22 10:33:31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五
○洪稚存词稍胜于诗
洪稚存经术湛深,而诗多魔道。词稍胜于诗,然亦不成气候。

○孙子潇袁兰村词不讲气格
孙子潇、袁兰村辈为词,全不讲究气格,只求敷衍门面而已。并有门面亦敷衍不来处。

○蒋鹿潭水云楼词
蒋鹿淋水云楼词二卷,深得南宋之妙。于诸家中,尤近乐笑翁。竹垞自谓学玉田,恐去鹿潭尚隔一层也。

○鹿潭才气甚雄
词至国初而盛,至毗陵而后精。近时词人庄中白,敻乎不可尚已。谭氏仲修,亦●●与古为化。鹿潭稍逊皋文、庄、谭之古厚,而才气甚雄,亦铁中铮铮者。

○鹿潭词精警雄秀
鹿潭词,如东风第一枝云:〔云影薄,画帘乍卷。山意冷,瘦筇又懒。〕木兰花慢云:〔云埋蒋山自碧,打空城、只有夜潮来。〕又前调云:〔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又云:〔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纤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又甘州云:〔避地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又云:〔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栏杆。〕寿楼春云:〔但疏雨空阶,萧萧半山黄叶声。〕鹧鸪天云:〔屏间山压眉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凄凉犯云:〔疏灯晕结。觉霜逼帘衣自裂。〕又云:〔窗鸣败纸、尚惊疑打蓬干雪。悄护铜瓶、怕寒重梅花暗折。却开门,树影满地压冻月。〕唐多令云:〔哀角起重关。霜深楚水寒。背西风、归雁声酸。一片石头城上月,浑怕照、旧江山。〕齐天乐云:〔海气浮山,江声拥树、闪闪灯红,萧寺高谈未已,任夜鹊惊枝。睡蛟吟水。笑指天东,一丸霜月汇潮尾。〕又云:〔啼鹃万里,怕化作秋声,醉魂惊起。凉露沉沉,断鸿悲暗苇。〕似此皆精警雄秀,造句之妙,不减乐笑翁。

○鹿潭深于乐笑翁
鹿潭深于乐笑翁,故措语多清警,最豁人目。集中谒金门《人未起一章》、甘州《又东风唤醒一分春一章》两篇,情味尤深永,乃真得玉田神理,又不仅在皮相也。

○鹿潭谒金门
鹿潭谒金门云:〔人未起。桐影暗移窗纸。隔夜酒香添睡美。鹊声春梦里。妆罢小屏独奇。风定柳花到地。欲拾断红怜素指。卷帘呼燕子。〕婉雅凄怨,寻味不尽。

○鹿潭词凄怨
鹿潭穷愁潦倒,抑郁以终,悲愤慷慨,一发于词。如卜算子云:〔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一角栏杆聚落花,此是春归处。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何其凄怨若此。

○鹿潭台城路
鹿潭台城路〔金丽生自金陵围城出,为述沙洲避雨光景,感赋此解。时画角咽秋,灯焰惨绿,如有鬼声在纸上也。〕云:〔惊飞燕子魂无定,荒洲坠如残叶。树影疑人,鹗声幻鬼,欹侧春冰途滑。颓云万迭。又雨击寒沙,乱鸣金铁。似引宵程,隔溪磷火乍明灭。江间奔浪怒涌,断笳时隐隐,相和呜咽。野渡舟危,空村草湿,一饭芦中凄绝。孤城雾结。剩罥网离鸿,怨啼昏月。险梦愁题,杜鹃枝上血。〕状景逼真,有声有色。因思迦陵贺新郎《作家书竟题范龙仙书斋壁上芦雁图》云:〔漏悄裁书罢。绕廊行、偶然瞥见,壁间古画。一派芦花江岸上,白雁蒙蒙欲下。有立且飞而鸣者。万里重关归梦杳,拍寒汀、絮尽伤心话。捱不了,凄凉夜。城头戌鼓刚三打。正四壁、人声都静,月华如泻。再向丹青移烛认,水墨阴阴入化。恍嘹唳、枕棱窗罅。曾在孤舟逢此景,便画图、相对心犹怕。君莫向,高斋挂。〕绘声绘影,字字阴森,逼人毛发,真乃笔端有鬼。然同一设色,而陈自纵横,蒋多萧戚。言为心声,蒋所遇之穷,又不逮陈远矣。

○黄朴存眠鸥集词
仁和黄朴存眠鸥集词,亦沐浴于南宋诸家,而未能深厚。格调亦嫌平,合者亦不过谷人流亚。如台城路《归燕》云:〔蓼渚捎红,芦塘掠雪,秋思浑生南浦。〕又浪淘沙《鱼舟》云:〔短笛唱凉州,惊起沙鸥。浪花圆处钓丝柔。蓑笠不辞江上老,云水悠悠。〕声调清朗,气息和雅,自是越中一派。

○谭仲修复堂词
仁和谭献,字仲修,着有复堂词,品骨甚高,源委悉达。窥其胸中眼中,下笔时匪独不屑为陈、朱,仅有不甘为梦窗、玉田处。所传虽不多,自是高境。余尝谓近时词人,庄中白尚矣,蔑以加矣。次则谭仲修。鹿潭虽工词,尚未升风骚之堂也。

○仲修蝶恋花六章
仲修蝶恋花六章,美人香草,寓意甚远。首章云:〔楼外啼莺依碧树。一片天风,吹折柔条去。玉枕醒来追梦语。中门便是长亭路。〕凄警特绝。下云:〔惨绿衣裳年几许。争禁风日争禁雨。〕幽愁忧思,极哀怨之致。次章云:〔下马门前人似玉。一听斑骓,便倚栏杆曲。〕结云:〔语在修眉成在目。无端红泪双双落。〕真有无可奈何之处。眉语目成四字,不免熟俗。此偏运用凄警,抒写忧思,自不同泛常艳语。三章云:〔一握鬟云梳复裹。半庭残日匆匆过。〕即屈子好修之意,而语更深婉。四章云:〔帐里迷离香似雾。不烬炉火,酒醒闻余语。连理枝头侬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有此沉着,无此微至。下云:〔莲子青青心独苦。一唱将离,日日风兼雨。豆蔻香残杨柳暮。当时人面无寻处。〕凄婉芊绵,不懈而及于古。五章云:〔庭院深深人悄悄。埋怨鹦哥,错报韦郎到。压鬓钗梁金凤小。低头只是闲烦恼。〕传神绝妙。下云:〔花发江南年正少。红袖高楼,争抵还乡好。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沉痛已极,真所谓情到海枯石烂时也。六章云:〔玉颊妆台人道瘦。一日风尘,一日同禁受。独掩疏栊如病酒。卷帘又是黄昏后。〕沉至语,殊觉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下云:〔六曲屏前携素手。戏说八襟,真遣分襟骤。书札平安知信否。梦中颜色浑非旧。〕相思刻骨,寤寐潜通,顿挫沉郁,可以泣鬼神矣。仲修青门引云:〔人去栏杆静。杨柳晚风初定。芳春此后莫重来,一分春少,减却一分病。〕透过一层说,更深,即相见争如不见意。下云:〔离亭薄酒终须醒。落日罗衣冷。绕楼几曲流水,不曾留得桃花影。〕此词凄婉而深厚,纯乎骚雅。又昭君怨云:〔烟雨江楼春尽。盼断归人间们。依旧画堂空,卷帘风。约略熏香闲坐。遥忆翠眉深锁。鬓影忍重看,再来难。〕深婉沉笃,亦不减温、韦语。

○仲修苏幕遮
仲修苏幕遮云:〔绿窗前,红烛低。小拨檀槽,月荡凉烟碎。夜静衔杯风细细。吹上罗襟,仍是相思泪。病谁深,春似醉。陌上桃花,门内先憔悴。梦到高楼星欲坠。零露无声,冷入空闺里。〕低回哀怨,此种境界,固非浅见所能知。

○仲修临江仙
〔燕飞偏是落花时〕,此仲修临江仙词语也。观此七字,是何等沉郁。仲修临江仙云:〔江南红豆一枝枝。江南人面,眼底是相思。〕思路幽绝。又前调《和子珍》云:〔芭蕉不展丁香结,匆匆过了春三。罗衣花下倚娇憨。玉人吹笛,眼底是江南。最是酒阑人散后,疏风拂面微酣。树犹如此我何堪。离亭杨柳,凉月照毵毵。〕厚意稍逊前章,而语极清隽,琅琅可讽。玉人吹笛二语,尤为警绝。

○仲修浣溪沙
仲修浣溪沙云:〔昨夜星辰昨夜风。玉窗深锁五更钟。枕函香梦太匆匆。画阁焚香烟缥渺,栏杆●笛月朦胧。碧桃花下一相逢。〕通首虚处传神,结语轻轻一击,妙甚。

○仲修清平乐
仲修清平乐云:〔东风吹遍。稚柳垂清浅。云树朦胧千里远。望断高楼不见。楼前塞雁飞还。愁边多少江山。忍把棉衣换了,玉梅花下春寒。〕逼近五代人手笔。

○仲修贺新郎
仲修贺新郎云:〔春衫裁翦浑抛了。盼长亭、行人不见,飞云缥缈。一纸音书和泪读,却恨眼昏字小。是说是、天涯春到。梦倚房栊通一顾,奈醒来、各自闲烦恼。知两地,怨啼鸟。〕凄凉怨慕,深于周、秦,不同貌似者。

○仲修长调稍逊
仲修小词绝精,长调稍逊。盖于碧山深处,尚少一番涵咏功也。仲修之言曰:〔吾少志比兴,未尽于诗而尽于词。〕又曰:〔吾所知者比已耳,兴则未逮。河中之水,吾讵能识所谓哉。〕即其词以证其言,亦殊非欺人语。

○庄中白叙复堂词
庄中白叙复堂词云:〔仲修年近三十,大江以南,兵甲未息,仲修不一见其所长,而家国身世之感,未能或释。触物有怀,盖风之旨也。世之狂呼叫嚣者,且不知仲修之诗,乌能知仲修之词哉。礼义不愆,何恤乎人言。吾窃愿君为之而蕲至于兴也。〕盖有合风人之旨,已是难能可贵。至蕲至于兴,则与风人化矣。自唐迄今,不多觏也。求之近人,其惟庄中白乎。

○庄中白词罕见其匹
吾乡庄棫(一名忠棫),字希祖,号中白,吾父之从母弟也。着有蒿庵词,穷源竟委,根柢●深,而世人知之者少。余观其词,匪独一代之冠,实能超越三唐、两宋,与风骚汉乐府相表里。自词人以来,罕见其匹。而究其得力处,则发源于国风小雅,胎息于淮海、大晟,而寝馈于碧山也。

○复古之功兴于茗柯成于蒿庵
千古词宗,温、韦发其源,周、秦竟其绪,白石、碧山各出机杼,以开来学。嗣是六百余年,鲜有知者。得茗柯一发其旨,而斯诣不灭。特其识解虽超,尚未能尽穷底蕴。然则复古之功,兴于茗柯。必也,成于蒿庵乎。

○记中白之言
中白病殁时,年甫半百。生平与余觌面不过数次,晤时必谈论竟夕。余出旧作与观,语余曰:〔子于此道,可以穷极高妙,然仓卒不能臻斯境也。〕又曰:〔子知清真、白石矣,未知碧山也。悟得碧山,而后可以穷极高妙。〕〔此言在中白病殁之前一年。〕余初不知其言之恳至也。十余年来,潜心于碧山,较曩时所作,境地迥别,识力亦开。乃悟先生之言,嘉惠不浅。思以近作就正于先生,而九原已不可作,特记其言如此。

○中白论词
中白先生《叙复堂词》有云:〔夫义可相附,义即不深。喻可专指,喻即不广。托志帷房,●卷怀君国,温、韦以下,有迹可寻。然而自宋及今,几九百载,少游、美成而外,合者鲜矣。又或用意太深,词为义掩,虽多比、兴之旨,未发缥渺之音。近世作者,竹垞撷其华,而未芟其芜。茗柯泝其原,而未竟其委。〕又曰:〔自古词章,皆关比、兴,斯义不明,体制遂舛。狂呼叫嚣,以为慷慨。矫其弊者,流为平庸。风时之义,亦云渺矣。〕先生此论,实具冠古之识,并非大言欺人。

○李子薪论庄词
李子薪(慎传)尝语余云:〔庄希祖词,穷极高深,竟难于位置。即置之清真、白石间,尚非其驻足处。此真知蒿庵甘苦。彼囿于流俗之见者,必以其言为不伦矣。

○蒿庵蝶恋花四章
蒿庵蝶恋花四章,所谓托志帷房,●卷怀身世者。首章云:〔城上斜阳依绿树。门外斑骓,过了偏相顾。玉勒珠鞭何处住。回头不觉天将暮。〕回头七字,感慨无限。下云:〔风里余花都散去。不省分开,何日能重遇。凝睇窥君君莫误,几多心事从君诉。〕声情酸楚,却又哀而不伤。次章云:〔百丈游丝牵别院。行到门前,忽见韦郎面。欲待回身钗乍颤。近前却喜无人见。〕心事曲折传出。下云:〔握手匆匆难久恋。还怕人知,但弄团团扇。强得分开心暗战。归时莫把朱颜变。〕韬光匿采,忧谗畏讥,可为三叹。三章云:〔绿树阴阴晴昼午。过了残春,红萼谁为主。宛转花幡勤拥护。帘前错唤金鹦鹉。〕词殊怨慕。次章盖言所谋有可成之机,此则伤所遇之座不合也。故下云:〔回首行云迷洞户。不道今朝,还比前朝苦。〕悲怨已极。结云:〔百草千花羞看取。相思只有侬和汝。〕怨慕之深,却又深信而不疑。想其中或有谗人间之,故无怨当局之语。然非深于风骚者,不能如此忠厚。四章云:〔残梦初回新睡足。忽被东风,吹上横江曲。寄语归期休暗卜。归来梦亦难重续。〕决然舍去,中有怨情,故才欲说便咽住。下云:〔隐约遥峰窗外绿。不许临行,私语频相属。过眼芳华真太促。从今望断横波目。〕天长地久之恨,海枯石烂之情,不难得其缠绵沉着,而难其温厚和平。

○蒿庵买陂塘
蒿庵买陂塘云:〔问西风、数行新雁,故人今向何许。衔来音信从谁至,宛转似将人语。休轻顾。便拆得封时,都是伤心句。此情最苦。剩凉月三更,盈盈血泪,化作杜鹃去。空阶外,往日佳期已误。凄凉说与迟暮。清商一曲原萧爽,消受几多霜露。情莫诉。休再望,南天渺渺衡阳浦。锦笺附与。回首绛云飞,伤心只在,一点相思处。〕骚情雅意,词品超绝。其年、竹垞,才气虽高,此境却未梦见。结句相字,不协于律,然于本原殊无伤也。

○蒿庵八六子
蒿庵八六子云:〔罨重城。凄凄风雨,都来伴我孤征。渐湿雾、凄迷不断,薄寒料峭还生。秋心暗惊。沉沉不放新晴。倚槛慵开鸾镜,临流罢抚银筝。漫忘却他乡,茱萸节近,黄花放后,白衣人远,但见折水沙凫野渡,寥天云雁烟汀。黯销凝。匆匆又听橹声。〕此则变化于少游、美成、碧山,而更高出数倍者。(此词与碧山一篇,格近似而用意各别,与板袭者不同。)

○蒿庵相见欢
蒿庵相见欢云:〔春愁直上遥山。绣帘间。赢得蛾眉宫样,月儿弯。云和雨、烟和雾,一般般。可恨红尘,遮得断人间。〕次章云:〔深林几处啼鹃。梦如烟。直到梦难寻处,倍缠绵。蝶自舞,莺自语,总凄然。明月空庭,如水对华年。〕二词用意用笔,超越古今,能将骚雅真消息,吸入笔端,更不可以时代限也。

○蒿庵瑞鹤仙
蒿庵瑞鹤仙云:〔玳梁几许。问海燕芳踪何住。看红襟飘瞥,重到画屏,漫把人误。〕又云:〔苦忆年年远道,水驿山程,空怨零雨。莺声暗诉。催春至,共谁语。怕高楼去后,花枝满眼,东风吹向绣户。更青青柳色,陌上费人凝伫。〕又重杨云:〔●见流莺,依稀似欲迎人语。侬心纵使从君诉。奈飞燕、雕梁娇妒。傍长堤一碧无情,任玉骢嘶去。〕又云:〔凄楚。连宵苦雨。竟沾水渍泥,不堪重顾。〕此类皆含无限情事,郁之至,厚之至,似又深于碧山。词至是,可以兴,可以怨矣。

○蒿庵菩萨蛮诸词全祖飞卿
蒿庵菩萨蛮诸词,全祖飞卿,而去其秾丽之态,略带本色,境地甚高。如:〔人人都说江南好。今生只合江南老。水调怨扬州。月明花满楼。〕又,〔懒起学浓妆。偷闲绣凤贩。〕又,〔轻云帘乍卷。香雾罗帷掩。记得嫁王昌。盈盈出画堂。〕又,〔茶蘼开后君芳歇。绿阴满院听鹈鷢。窗外老莺声。都教和泪听。〕又,〔人在木兰艭。春波度远江。〕又,〔郎意若为寻。妾愁江水深。〕又,〔楼头花事急。金雁无消息。怎得晚春时。薄情郎早归。〕又,〔帘外几番风。香闺梦正浓。〕和平温厚,感人自深。温、韦的一千年来,此调久不弹矣,不谓于蒿庵见之,岂非快事。

○蒿庵念奴娇
蒿庵念奴娇后半阕云:〔几回远寄鸾笺,深藏怀袖,字字愁磨灭。欲待将书重一读,读又柔肠千折。便得常留,也难相比,携手重亲接。不知今夜,梦魂可化蝴蝶。〕怨慕之词,低回往复。结二句,从无可奈何中作此痴想,不作诀绝语,自是温厚。

○蒿庵词令人寻味不尽
蒿庵词有不知其用意所在,而不得谓之无因者。如浪淘沙云:〔旧事漫嗟呀。镜影窗纱。音书字字记无差。说不尽时抛却去,流水天涯。〕又梦江南云:〔红袖满楼招不见,桥边杨柳细如丝。春雨杏花时。〕不知其何所指,正令人寻味不尽。

○蒿庵真珠帘
蒿庵真珠帘云:〔蓦地喜相寻,见白云自远。烟草满川梅雨后,只肠断江南何限。〕意味甚深,亦不知其何所指。

○蒿庵更漏子
蒿庵更漏子云:〔玉楼寒,芳草碧。门外马嘶人迹。搴绣幕,拂银屏,风来夜不扃。应念我。偏相左。鱼钥重门深锁。书不寄,梦无凭。窗纱一点灯。〕自是脱胎于飞卿,而意味又自不同。

○蒿庵凤凰台上忆吹箫
蒿庵凤凰台上忆吹箫云:〔瓜渚烟消,芜城月冷,何年重与清游。对妆台明镜,欲说还羞。多少东风过了,云飘渺、何处句留。都非旧,君还记否,吹梦西洲。悠悠。芳辰转眼,谁料到而今,尽日楼头。念渡江人远,侬更添忧。天际音书久断,还望断天际归舟。春回也,怎能教人,忘了闲愁。〕纯是变化风骚,温、韦几非所屑就,尚何有于姜、史。

○蒿庵丑奴儿慢
蒿庵丑奴儿慢云:〔飞来燕燕,惊破绿窗残梦,看多少、花昏柳暝,云暗烟浓。望帝春心,枝头曾否解啼红。栏杆曲曲,柔丝细细,愁杀游蜂。长记那时,成蹊桃李,一样鲜稼。到此际风风雨雨,谁写春容。迢递仙源,何人寻约到山中。蛾眉休说,入门时候,妒恨偏工。〕此感士不遇也,结更深一层说。骨高味古,几欲突过中仙。

○蒿庵青门引
蒿庵青门引云:〔梦里流莺啭。唤起春人都倦。砑笺莫漫去题红,雨丝风片,帘幕晚阴卷。碧云冉冉遥山展。去也无人管。便寻画箧螺黛,可堪路隔天涯远。〕怨深愁重,欲言难言,极沉郁之致。

○蒿庵菩萨蛮意有所刺
〔宝函钿雀金泥凤。钗梁欹侧云鬟重。莫遣梦儿酣。江南春色阑。音书金雁断。芳草芙蓉岸。当户理机丝。年年战士衣。〕此蒿庵菩萨蛮词也。意亦有所刺,而笔墨又别,正不必袭温、韦陈迹。

○蒿庵踏莎行
蒿庵踏莎行结句云:〔尊中余沥且休挥,明朝帘外迷红雨。〕凄警绝伦,不同凡响。

○蒿庵定风波
蒿庵词有看似平常,而寄兴深远,耐人十日思者。如定风波云:〔为有书来与我期。便从兰杜惹相思。昨夜蝶衣刚入梦。珍重。东风要到送春时。三月正当三十日。占得。春芳毕竟共春归。只有成阴并结子。都是。而今但愿着花迟。〕暗含情事,非细味不见。

○蒿庵词四十阕
蒿庵词一卷,所传不过四十阕。其一生所作,必不止于此。余友李子薪,尝欲得其全稿以付梓,余求之两年,竟不能得。今其家住泰州之东乡,一子又故,身后萧条,遗稿不知尚存否。读其词,思其人,悲其遇,为之于邑者累日。

○近世文人不自量
近世文人学士,略谙吟咏,辄裒然成集。尚未能涉猎藩篱,便思欲质诸后世,亦多见其不自量矣。彼若知有蒿庵词,定当汗流浃背。

○蒿庵词名不显
蒿庵词名不显,匪独不及陈、朱诸公,亦不逮杨荔裳、郭频伽辈,犹争传于一时也。然世无不显之宝,文人学业,特患其不精,不患其无知已。曲高和寡,于我奚病焉。

○仲修序蒿庵词
仲修序蒿庵词云:〔夫神之所宰,机之所抽,心之所游,境之所构,身之所接,力之所穷,孰能无所可寄哉。纵焉而已逝,荡焉而已纷。鲁寄于水,鸟寄于木,人心寄于言,风云寄于天,凡夫寄于天,凡夫寄于荣利,庄棫寄于词。填词原于乐闺中之思乎,灵均之遗则乎,动于哀愉而不能已乎。小子学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沱潜洋洋,岷●峨峨,泛彼柏舟,容与逍遥。为鹤鸣,为沔水,为园有桃,为匏有苦叶,吾知之矣,吾知之其诗也。〕数语洞悉深处。盖人不能无所感,感不能无所寄。知有所寄,而后可读蒿庵词。

○余思鼓吹蒿庵
近人为词,习绮语者,托言温、韦。衍游词者,貌为姜、史。扬湖海者,倚为苏、辛。近今之弊,实六百余年来之通病也。余初为倚声,亦蹈此习。自丙子年与希祖先生遇后,旧作一概付丙,所存不过己卯后数十阕,大旨归于忠厚,不敢有背风骚之旨。过此以往,精益求精,思欲鼓吹蒿庵,共成茗柯复古之志。蒿庵有知,当亦心许。

○闲情之作亦不易工
闲情之作,虽属词中下乘,然亦不易工。盖摹色绘声,难着笔。第言姚冶,易近纤佻。兼写幽贞,又病迂腐。然则何为而可,曰:〔根柢于风骚,涵泳于温、韦,以之作正声也可,以之作艳体亦无不可。〕古人词如毛熙震之〔暗思闲梦,何处逐云行。〕晏元献之〔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林和靖之〔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晏小山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又,〔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又,〔春思重,晓妆迟。寻思残梦时。〕欧阳公之〔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秦少游之〔欲见回肠。断续熏炉小篆香〕。贺方回之〔初未试愁那是泪,每浑疑梦奈余香〕。无名氏之〔为君惆怅,何独是黄昏〕。汤义仍之〔不经人事意相关。牡丹亭梦残。断肠春色在眉弯。倩谁临远山〕。国朝王香雪之〔斗草心慵垂手立,兜鞋梦好低头想〕。史位存之〔千蝶帐深萦梦苦。倦拈红豆调鹦鹉〕。赵璞函之〔东风落红豆,怅相思空遍〕。似此则婉转缠绵,情深一往,丽而有则,耐人玩味。其次,则牛松卿之〔强攀桃李枝。敛愁眉〕。又,〔弹到昭君怨处,翠蛾愁。不抬头。〕牛希济之〔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顾敻之〔敛袖翠蛾攒。相逢尔许难〕。寇莱公之〔愁蛾浅。飞红零乱。侧卧珠帘卷〕。晏元献之〔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范文正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欧阳公之〔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周子宽之〔伤春还上去年心,怎禁得,时节又烧灯〕。无名氏之〔怎得西风吹泪去,阳台为暮雨〕。王次回之〔善病每逢春月卧,长愁多向花前叹〕。又,〔几度卸妆垂手望。无端梦觉低声唤。猛思量,此际正天涯,啼珠溅。〕国朝吴梅村之〔摘花高处睹身轻〕。又,〔惯猜闲事为聪明。〕梁玉立之〔拂镜试新妆。低回问粉郎〕。吴园次之〔巫云昨夜,同骑双凤。梦梦梦〕。王小山之〔灯微屏背影,泪暗枕留痕〕。又,〔小园春雨过,扶病问残春。〕又,〔眼波低翦篆丝风。〕又,〔一弯愁思驻螺峰。〕王香雪之〔槛外红新花有信,镜中黄淡人微恙〕。又,〔梦短易添清昼倦,书长惯费黄昏想。〕毛今培之〔斜月小屏风。玉人残梦中〕。过湘云之〔游丝不解系韶华,为谁偏逐香车去〕。均不失为风流酸楚。今人不知作词之难,至于艳词,更以为无足轻重,率尔操觚,扬扬得意,不自知可耻。此关雎所以不作也,此郑声之所以盈天下也,此则余之所大惧也。

○旧作艳词
或问余所作艳词以何为法,余曰:余固尝言之,根柢于风骚,涵泳于温、韦,以之作正声也可,以之作艳体,亦为不可。盖绮语已属下乘,若不取法乎古,更于淫词亵语中求生活,纵穷极工巧,去风雅愈远,即流弊益甚,窃所不取。余旧作艳词,大半付丙。然如旧作倦寻芳《纪梦》云:〔江上芙蓉凝别泪,桥边杨柳牵离绪。望南天,数层城十二,梦魂飞渡。〕下云:〔正飒飒梧梢送响,搀入疏砧,残梦无据。倚枕沉吟,禁得泪痕如注。欲寄书无千里雁,最伤心是三更雨。待重逢,却还愁彩云飞去。〕又,齐天乐《为杨某题凭栏美人图》后半云:〔樊川旧愁顿角,叹梨云梦杳,锁香何处。翠袖天寒、青衫泪满。怕听楝花风雨。〕又忆江南云:〔离亭晚,落尽刺桐花。江水不传心里事,空随闲恨到天涯。归梦逐尘沙。〕虽未知于古人何如,似尚无纤佻浮薄之弊。

○国初十六家词独遗竹垞
国初十六家词,(孙默编)独遗竹垞,殊不可解。其中王士禄、王士祯,于词一道,并非专长,不知何以列入。又尤侗、董俞、陈世祥、黄永、陆求可、邹祇谟等词,根柢既浅,措词又不尽雅驯,尚非分虎、符曾、藕渔之匹,(二李一严亦未入选)亦何敢与小长芦抗哉。去取太不当人意。而纪文达公谓国初填词之家,略约具是,亦失之不检也。

○彭骏孙词藻所论多左
彭骏孙词藻四卷,品论古人得失,欲使苏、辛、周、柳两派同归。不知苏、辛与周、秦,流派各分,本原则一。若柳则傲而不理,荡而忘反,与苏、辛固不能强合,视美成尤属歧途。骏孙于词一道,未能洞悉源委。其所撰延露词,亦未见高妙,故所论多左。

○明词综无谓
国朝词综之选,(王昶编)去取虽未能满人意,大段尚属平正,余亦未敢过非。惟明词综之选,实属无谓。然有明一代,可选者寥寥无几,(高者难获一篇,略可寓目者大约不过数十篇耳。)亦不能病其所选之平庸也。

○清绮轩词选荒谬
清绮轩词选,(华亭夏秉衡选)大半淫词秽语,而其中亦有宋人最高之作。泾渭不分,雅郑并奏,良由胸中毫无识见。选词之荒谬,至是已极。

○宋七家词选甚精
宋七家词选甚精,(戈载编)若更以淮海易草窗,则毫发无遗憾矣。

○皋文词选精于词综
皋文词选,精于竹垞词综十倍。去取虽不免稍刻,而轮扶大雅,卓乎不可磨灭。古今选本,以此为最。若黄朴存词选,则兼采游词,于风骚真消息何尝梦见。

○六十一家词选甚精雅
近时冯梦华(煦)所刻乔笙巢宋六十一家词选,甚属精雅,议论亦多可采处。

○唐五代词选最为善本
成肇麟唐五代词选,删削俚亵之词,归于雅正,最为善本。唐五代为词之源,而俚俗浅陋之词,杂入其中,亦较后世为更甚。至使后人陋花间、草堂之恶习,而并忘缘情托兴之旨归,岂非操选政者加之厉乎。得此一编,较顾梧芳所辑尊前集,雅俗判若天渊矣。

○唐明皇好时光
唐明皇好时光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俚浅极矣。而顾梧芳尊前集首录此篇,称为音婉旨远,妙绝千古,岂非痴人说梦。

○莲子居词话有可采处
近阅莲子居词话,(海陵吴衡照子律撰)其中亦有可采。然于词之原委,全未讨论。枝叶虽荣,本根已槁,此亦六百余年之通病也。

○莲子居词话论北宋词家浅陋
莲子居词话云:〔苏之大、张之秀、柳之艳、秦之韵,周之圆融,南宋诸老,何以尚兹。〕此论殊属浅陋。谓北宋不让南宋则可,而以秀艳等字尊北宋则不可。如徒曰秀艳圆融而已,则北宋岂但不及南宋,并不及金元矣。至皮耆卿与苏、张、周、秦并称,而不数方回,亦为无识。又秀字目子野,韵字目少游,圆融字目美成,皆属不切。即以大字目东坡,艳字目耆卿,亦不甚确。大抵北宋之词,周、秦两家皆极顿挫沉郁之妙。而少游托兴尤深,美成规模较大,此周、秦之异同也。子野词于古隽中见深存,东坡词则超然物外,别有天地。而江南贺老,寄兴无端,变化莫测,亦岂出诸人下哉。此北宋之隽、南宋不能过也。若耆卿词,不过长于言情,语多凄秀,尚不及晏小山,更何能超越方回,而与周、秦、苏、张并峙千古也。莲子居词话又云:〔苏、辛并称,辛之于苏,亦犹诗中山谷之视东坡也。东坡之大与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学而至。〕此论尚有可采。惟以大字目东坡,终不甚确。

○词则二十四卷
余旧选词则四集二十四卷,计词二千三百六十首,七易稿而后成。余自序云:〔风骚既息,乐府代兴。自五七言盛行于唐,长短句无所依,词于是作焉。词也者,乐府之变调,风骚之流派也。温、韦发其端,两宋名贤畅其绪。风雅正宗,于斯不坠。金元而后,竞尚新声。众喙争鸣,古调绝响。操选政者,率昧正始之义,媸妍不分,雅郑并奏。后之为词者,茫乎不知其所从。卓哉皋文,词选一编,宗风赖以不灭,可谓独具只眼矣。惜篇幅狭隘,不足以见诸贤之面目。而去取未当者,十亦有二三。夫风会既衰,不必无一篇之偶合。而求诸古作者,又不少靡曼之词。衡鉴不精,贻误匪浅。余窃不自揣,自唐迄今,择其尤雅者五百余阕,汇为一集,名曰大雅。长吟短讽,觉南豳雅化,湘汉骚音,至今犹在人间也。顾境以地迁,才有偏至。执是以寻源,不能执是以穷变。大雅而外,爰取纵横排奡感激豪宕之作四百余阕为一集,名曰放歌。取尽态极妍哀感顽艳之作六百余阕为一集,名曰闲情。其一切清圆柔脆急奇斗巧之作,别录一集,得六百余阕,名曰别调。大雅为正,三集副之,而总名之曰词则。求诸大雅固有余师,即遁而之他,亦即可于放歌、闲情、别调中求大雅,不至入于歧趋。古乐虽亡,流风未阒,好古之士,庶几得所宗焉。〕

○大雅集序
序大雅集云:〔太白诗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然诗教虽衰,而谈诗者犹得所祖祢。词至两宋而后,几成绝响。古之为词者,志有所属,而故郁其辞,情有所感,而或隐其义。而要皆本诸风骚,归于忠厚。自新声竞作,怀才之士,皆不免为风气所囿,务取悦人,不复求本原所在。迦陵以豪放为苏、辛,而失其沉郁。竹垞以清和为姜、史,而昧厥旨归。下此者更无论矣,无往不复。皋文溯其源,蒿庵引其绪,两宋宗风,一灯不灭。斯编之录,犹是志也。〕录大雅集。

○放歌集序
序放歌集云:〔息深达孜,悱恻缠绵,学人之词也。若瑰奇磊落之士,郁郁不得志,情有所激,不能一轨于正,而胥于词发之。风雷之在天,虎豹之在山,蛟龙之在渊,恣其意之所向,而不可以绳尺求。酒酣耳热,临风浩歌,亦人生肆志之一端也。杜诗云:『放歌破愁绝。』诚慨乎其言矣。〕录放歌集。

○闲情集序
序闲情集云:〔闲情一赋,白璧微瑕,昭明误会其旨矣。渊明以名臣之后,际易代之时,欲言难言,时时寄托。闲情云者,闲其情使不得逸也。是以历写诸愿,而终以所愿必违。其不仕刘宋之心,言外可见。浅见者胶柱鼓瑟,致使美人香草之遗意,等诸桑间濮上之淫声,此昭明之过也。兹篇之选,绮说邪思,皆所不免。然夫子删诗,并存郑卫,知所惩劝,于义何伤。名以闲情,欲学者情有所闲,而求合于正,亦圣人思无邪旨也。〕录闲情集。

○别调集序
序别调集云:〔人情不能无所寄,而又不能使天下同出一途。大雅不多见,而繁声于是乎作矣。猛起奋末,诚苏、辛之罪人。尽态逞妍,亦周、姜之变调。外此则啸傲风月,歌咏江山,规模物类,情有感而不深,义有托而不理。直抒所事,而比兴之义亡。侈陈其盛,而怨慕之情失。辞极其工,意极其巧,而不可语于大雅,而亦不能尽废也。〕录别调集。

○回文集句迭韵皆词中下乘
回文集句迭韵之类,皆是词中下乘。有志于古者,断不可以此眩奇。一染其习,终身不可语于大雅矣。若友朋唱和,各言性情,各出机杼可也,亦不必以迭韵为能事。(就中迭韵尚可偶一为之。次则集句。最下莫如回文,断不可效尤也。)古人为词,兴奇无端。行止开合,实有自然而然。一经做作,便失古意。世人好为迭韵,强己就人,必竞出工巧以求胜,争奇斗巧,乃词中下品,余所深恶者也。作诗亦然。

○择录回文集句迭韵变调
回文集句迭韵变调各体,余于别调集中求其措语无害大雅者,择录一二。非赏其工也,聊备一格而已。

●蛣杂记
●蛣杂记载粤妓张八重头菩萨蛮云:〔今宵屋挂前宵月。前年镜入新年发。芳心不共芳时歇。草色洞庭南。送君花满潭。别花君岂堪。绮窗临水岸。有鸟当窗唤。水上春帆乱。游蝶化行衣。行人游未归。蓬飞魂更飞。〕柔情宛转,生面独开,音节之妙,全在增一句,便觉此调应如此作。自我变古,有何不可。又粤妓袁九曳脚望江南云:〔无人到,花外已闻倒挂,一声声。往事都随商女笑,新诗要掩大家名。乞得情人小字,篆双成。〕情丝摇曳,亦变调中之最佳者。(二词余录入别调集。)

○诗词与人品
诗词原可观人品,而亦不尽然。诗中之谢灵运、杨武人,人品皆不足取,而诗品甚高。尤可怪者,陈伯玉扫陈、隋之习,首复古之功,其诗雄深苍莽中,一归于纯正。就其诗以论人品,应有可以表见者,而谄事武后,腾笑千古。词中如刘改之辈,词本卑鄙。虽负一时重名,然观其词,即可知其人之不足取。独怪史梅溪之沉郁顿挫,温厚缠绵,似其人气节文章,可以并传不朽。而乃甘作权相堂吏,致与耿柽、董如璧辈并送大理,身败名裂。其才虽佳,其人无足称矣。(梅溪姓氏,不见录于文苑中,职是之故。)视陈西麓之不肯仕元,当时有海上盗魁之目,宁不愧死。

○蒋竹山人品高绝
蒋竹山,至元大德间,臧陆辈交荐其才,卒不肯起。词不必足法,人品却高绝。

○冯正中人无足取
冯正中蝶恋花四章,忠爱缠绵,已臻绝顶。然其人亦殊无足取,尚何疑于史梅溪耶。诗词不尽能定人品,信矣。

○后来之隽推板桥
激昂慷慨,原非正声。然果能精神团聚,辟易万夫,亦非强有力者未易臻此。国朝为此调者,迦陵尚矣。后来之隽,必不得已,仍推板桥。若蒋心余、黄仲则辈,丑态百出矣。

○徐湘苹工词
国朝闺秀工词者,自以徐湘苹为第一。李纫兰、吴苹香等相去甚远。湘苹踏莎行云:〔碧云犹迭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既超逸,又和雅,笔意在五代北宋之间。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苹。明末叶小鸾,较胜于朱淑真,可为李、徐之亚。

○双卿词十二阕
西青散记,载绡山女子双卿词十二阕。双卿负绝世才,秉绝代姿,为农家妇。姑恶夫暴,劳瘁以死。生平所为诗词,不愿留墨迹,每以粉笔书芦叶上,以粉易脱,叶易败也。其旨幽深窈曲,怨而不怒,古今逸品也。(史梧冈西青散记载双卿事甚详。或疑其寓言,亦刻舟之见。)十二阕余录入别调集。如望江南云:〔春不见,寻过野桥西。染梦淡红欺粉蝶,锁愁浓绿骗黄鹂。幽恨莫重提。人不见,相见是还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无泪可沾衣。山远夕阳低。〕又二郎神《咏菊花》云:〔丝丝脆柳。袅破淡烟依旧。向落日、秋山影里,还喜花枝未瘦。苦雨重阳挨过了,亏耐到、小春时候。知今夜,蘸微霜,蝶去自垂首。生受。新寒浸骨,病来还又。可是我、双卿薄悻,撇你黄昏静后。月冷栏杆人不寐,镇几夜、未松金扣。枉辜却,开向贫家,愁处欲浇无酒。〕此类皆忠厚缠绵,幽冷欲绝。而措语则既非温、韦,亦不类周、秦、姜、史,是仙是鬼,莫能名其境矣。双卿惜黄花慢《孤雁》云:〔碧尽瑶天。但暮霞散绮,碎翦红鲜。听时愁近,望时怕远,孤鸿一个,去向谁边。素霜已冷芦花渚,更休倩、鸥鹭相怜。暗自眠。凤凰虽好,宁是姻缘。〕读此觉虽速我讼,亦不汝从。尚嫌过激,不及此和平中正也。下云:〔凄凉劝你无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尽,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几处寒烟。断肠可似婵娟意,寸心里、多少缠绵。夜半闲。倦飞误宿平田。〕此词悲怨而忠厚,读竟令人泣数行下。

○双卿薄悻词
双卿薄悻词云:〔咏疟。 西青散记:双卿夙青疟疾,体弱性柔能忍事。即甚闷,色常怡然。一日,双卿舂谷喘,抱杵而立。夫疑其惰,推之仆臼傍,杵压于腰,忍痛复舂。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沃之以水。姑大诟,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乃拭血毕炊,于是抒臼俯地而叹曰:天乎,愿双卿一身,代天下绝世佳人受无量苦。千秋万世后,为佳人者无如我双卿为也。至是为苦疟词,以芦叶书之。叹曰:诚不如化作彩云飞也。〕〔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瞋蜂怒,有药难医花证。最忙时、那得功夫,凄凉自整红炉等。总诉尽浓愁,滴干清泪,冤煞蛾眉不省。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正千回万转,欲眠仍起,断鸿叫破残阳冷。晚出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日用细故,信手拈来,都成异采。得双卿词,足为吾别调集生色。

○双卿摸鱼儿
余最爱双卿摸鱼儿云:西青散记:邻女韩西,新嫁而归,性颇慧,见双卿独舂汲,恒助之。疟时,坐于床为双卿泣。不识字,然爱双卿书。乞双卿写心经,且教之诵。是时将返其夫家,父母饯之。召双卿,疟弗能往,韩西亦旨食。乃分其所食自裹之遗双卿。双卿泣为此词,以淡墨细书芦叶。又以竹叶题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喜初晴,晚霞西现。寒山烟外清浅。苔纹干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红秋白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缠绵凄恻,陇头流水不如是之呜咽也。又凤凰台上忆吹箫云:〔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迭,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

○赵我佩词
近时闺秀,仁和赵我佩君兰,着有碧桃馆词,格调未高,措辞亦不免于俗。余独赏其踏莎行一篇《春草》可为集中压卷。词云:〔径绕苔花,庭飞柳絮。池塘寂寞清明雨。西园蝴蝶故依依,东风吹梦来何处。别浦魂销,画楼人楦。离愁三月长亭路。经年绿遍旧城根,萋萋又送王孙去。〕雅丽缠绵,不减陈西麓。

○吴苹香浪淘沙
吴苹香浪淘沙云:〔莲漏正迢迢。凉馆灯挑。画屏秋冷一枝箫。真个曲终人不见,月转花梢。何处暮砧敲。黯黯魂销。断肠诗句可怜宵。欲向枕痕寻旧梦,梦也无聊。〕此亦郭频伽、杨荔裳流亚。韵味浅薄,语句轻圆。所谓隔壁听之,铿锵鼓舞者也。苹香词可取者如河传云:〔春睡。铡起。自兜鞋。立近东风费猜。绣帘欲钩人不来。徘徊。海棠开未开。料得晓寒如此重。烟寸冻。一定留春梦。甚繁华。故迟些。输化。碧桃容易花。〕自写愁怨之作,宛转合拍,意味甚长。

○苹香祝英台近
苹香祝英台近《咏影》云:〔曲栏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已觉此身堕。那堪多事青灯,黄昏才到,又添上影儿一个。最无那。纵然着意怜我。怎又书窗,依依伴行坐。算来驱去应难,避时尚易,索掩却、绣帏推卧。〕苹香父夫俱业贾,两家无一读书者,而独呈翘秀,殆有夙慧也。词意不能无怨,然其情亦可哀矣。

○陈小鲁词
词有故作朴直语,而实形粗鲁者。如陈小鲁鬲溪梅令云:〔庭前竹树报平安。不平安。一夜西风吹折、两三竿。缺中来远山。(此五字有景无情束不住上三句)古人只道出门难。入门难。江北江南,也作故园看。玉门何处关。〕(此二句尚可)又浣溪沙云:〔一世杨花二世萍。无疑三世化卿卿。不然何事也飘零。〕又太常引云:〔水天水地水人家。水上做生涯。一二亩蒹葭。七八亩鞭花藕花。蒹葭活火,菱香藕熟,湖水可煎茶。秋梦有些些。只不管、朝云暮鸦。〕(此二句尚可)此类大抵皆拾黄山谷、蒋竹山唾余,可厌之极。
 楼主| 发表于 2006-9-22 10:34:31 | 显示全部楼层
○金圣叹论诗词全是魔道
金圣叹论诗词,全是魔道,又出锺、谭之下。其评欧阳公词一卷,穿凿附会,殊乖大雅。且两宋词家甚多,独推欧公为绝调,盖犹是评水浒、西厢之伎俩耳。以论词之例率曲,尚不能尽合。况以论曲论传奇之例论诗词,乌有是处。

○圣叹评欧词
〔深花枝。浅花枝。深浅花枝相并时。花枝难以伊。玉如肌。柳如眉。爱着鹅黄金缕衣。啼妆更为谁。〕欧阳公长相思词也。可谓鄙俚极矣。而圣叹以前半连用四花枝两深浅字,叹为绝技。真乡里小儿之见。

○圣叹评诗词直是门外汉
圣叹评传奇虽多偏谬处,却能独出手眼。至于诗词,直是门外汉。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是在有识者。

○作词宜取法乎上
一篇之工,脍炙人口,如山抹微云,梅子黄时雨,暗香、疏影、春水等篇,名实相副,则亦当之无愧色。然白雪阳春,知音必少。有志之士,自宜取法乎上,压久愈新。若急于求知,如郭频伽、杨荔裳辈,每作一篇,群焉附和,庸夫俗子,皆言其佳。呜呼,诚属高超深厚之作,庸夫俗子,可足以知其佳。庸夫俗子皆言其佳,其不佳也可知矣。

○纤巧之词非佳作
聪明纤巧之作,庸夫俗子每以为佳。正如蜣蜋逐臭,乌知有苏合香哉。若以王碧山、庄中白之词,不经有识者评定,猝投于庸夫俗子之前,恐不终篇而思卧矣。

○论词不应徒取聪明语
未睹钧天之美,则北里为工。不咏《关雎》之乱,则桑中为隽。徐昌谷《谈艺录》语也。今人论词,不向风骚中求门径,徒取一二聪明语,叹为工绝,正坐此病。

○作诗词不可有才子气
无论作诗作词,不可有腐儒气,不可有俗人气,不可有才子气。人第知腐儒气俗人气之不可有,而不知才子气亦不可有也。尖巧新颖,病在轻薄。发扬暴露,病在浅尽。腐儒气俗人气,人犹望而厌之。若才子气则无不望而悦之矣,故得病最深。

○宋无名氏九张机
宋无名氏九张机,自是农臣弃妇之词。凄婉绵丽,绝妙古乐府也。词综删存七首。余大雅集中,就乐府雅调两篇,摘录十一首。精粹已尽,不啻窥全豹矣。如云:〔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又云:〔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文锦字,将去寄呈伊。〕又云:〔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刺在言外。又云:〔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又云:〔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意殊忠厚。又云:〔六张机。雕花铺锦半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又云:〔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翦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边衣。〕苦心密意,不忍卒读。又云:〔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又云:〔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双花七字,何等亲切。从头三句更慎重,可以观,可以怨。又云:〔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着,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欢乐语中含凄感。又云:〔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昏汗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此章最沉痛,似为贬节者言之,观次句可见。以一言何况,又加以尘污也。凄凉怨慕,千古孤臣孽子劳人思妇读之,皆当一齐泪下。九张机纯自小雅、离骚变出。词至是,已臻绝顶。虽美成、白石亦不能为。

○九张机全是寄怨之作
九张机全是寄怨之作。其缘起云:〔醉留客者,乐府之旧名。九张机者,才子之新调。凭戛玉之清歌,写掷梭之春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诗云:〔一掷梭心一缕丝,连连织就九张机。从来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风久不归。〕可知其寄意矣。

○九张机词千年绝调
词至九张机,高处不减风骚,次亦子夜怨歌之匹,千年绝调也。皋文词选独遗之,亦不可解。

○词须观全体
王介甫谓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及李世英〔朦胧淡月云来去〕。此仅就一句言之,未观全体,殊觉武断。即以一句论,亦安见其不及也。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为词中鼻祖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神在个中,音流弦外,可以是为词中鼻祖。(寻词之祖,断自太白可也,不必高语六朝。)

○飞卿词独绝千古
飞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词亦从楚骚来。所以独绝千古,难乎为继。

○唐人词所传不多
唐人词,所传不多,然皆见作意。即于平淡直率中,亦觉言近旨远。正如汉魏之诗,语句虽有工拙,气格固自不同。至五代则声色渐开,瑕瑜互见,去取不当,误人匪浅矣。

○以词较诗
以词较诗,唐犹汉魏,五代犹两晋六朝,两宋犹三唐,元明犹三唐,元明犹两宋,国朝词亦犹国朝之诗也。

○香山长相思
香山长相思云:〔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香山此词绝佳,惟上半阕词近鄙亵。〕绝不费力,自然凄警。若〔黄昏却下潇潇雨。〕(朱淑真词)便见痕迹。

○王建调笑令
王仲初调笑令云:〔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结语凄怨,胜似宫词百首。

○古人词小疵
炼字琢句,原属词中末技。然择言贵雅,亦不可不慎。古人词有竟体高妙,而一句小疵,致令通篇减色者。如柳耆卿《对萧萧暮雨洒江天》一章,情景兼到,骨韵俱高。而有〔想佳人妆楼长望〕之句。佳人妆楼四字,连用俗极,亦不检点之过。又如王君玉望江南云:〔碧瓦烟昏沉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可谓精于造句。(红绡七字为荆公所爱。)而接语云:〔飘洒正萧然。〕五字意尽,殊病空滑,与上不称。又如姜白石石湖仙一阕,自是高境。而〔玉友金蕉玉人金缕〕八字纤俗,固不能为白石讳。又如高竹屋《月冷霜袍拥》一篇,旁面取势,亦可谓思深意远。惟〔想见那〕三字,不免粗鄙。此类皆失之不检,致使敲金戛玉之词,忽与瓦缶竞奏。白璧微瑕,固是恨事。

○词中可偶作诗词
昔人谓诗中不可着一词语,词中亦不可着一诗语,其间界若鸿沟。余谓诗中不可作词语,信然。若词中偶作诗语,亦何害其为大雅。且如〔似曾相识燕归来〕等句,诗词互见,各有佳处。彼执一而论者,真井蛙之见。

○词中不可作曲语
诗中不可作词语,词中不妨有诗语,而断不可作一曲语。温、韦、姜、史复起,不能易吾言也。余乡能词者,张猗谷(崇阑)有梦溪棹讴二卷。赵次梅(彦俞)有瘦鹤轩词一卷。两君之词,摘录一二于词则中。而余所服膺者,则庄中白蒿庵词也。他人词皆不免为风气所囿,蒿庵则吐弃凡庸,冥心独往,敻乎不可尚已。

○植庵词
植庵词一卷,余友李子薪(慎传)所撰也。子薪年逾四十,始习倚声。学力未充,而才气甚旺。使天假之年,未始不可为迦陵嗣响。贺新凉六阕,余录入放歌集中,所以存旧交也。

○唐少白金缕曲
吾乡唐少白(煜)与余为中表兄弟。年少工词。后困于衣食,未能充其学力之所至。年未五十下世,可叹也。犹记其金缕曲《登岱》二章云:〔此是擎天柱。峙崖崖、青连不断,平分齐鲁。老柏苍松高十丈,对着罡风絮语。犹自说、秦皇汉武。欲识前朝兴废事,把山灵、唤起谈今古。哭还笑,歌复舞。望中遥见金阊路。人道是、孔颜师弟,登临之处。白马当时疑匹练,只今变为烽火。忍细认、江南故土。天谓此山南北限,为神京、万古撑门户。愁飞鸟,尚难度。〕次章云:〔万仞丹梯路。其中有、神房阿阁,秦碑汉树。下视齐州烟九点,上接青天尺五。占膏壤、中居于鲁。西望长安东瞰海,更北连燕赵南吴楚。小天下,空寰宇。一声长啸千山暮。却杂入、村夫樵唱,牧童笛谱。峭壁
 楼主| 发表于 2006-9-22 10:45:0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六
○两宋词家胜处
周、秦词以理法胜。姜、张词以骨韵胜。碧山词以意境胜。要皆负绝世才,而又以沉郁出之,所以卓绝千古也。至陈、朱则全以才气胜矣。

○乔笙巢评少游词
乔笙巢云:〔少游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诽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又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俊,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耶。〕此与庄中白之言颇相合。淮海何幸,有此知己。

○两宋词家各有独至处
两宋词家各有独至处,流派虽分,本原则一。惟方外之葛长庚,闺中之李易安,别于周、秦、姜、史、苏、辛外,独树一帜。而亦无害其为佳,可谓难矣。然毕竟不及诸贤之深厚,终是托根浅也。

○葛长庚词无方外习气
葛长庚词,风流凄楚,一片热肠,无方外习气。余尤爱其水调歌头云:〔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相留相送,时见双燕语风樯。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梦。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李易安胜葛长庚
葛长庚词,脱尽方外气。李易安词,却未能脱尽闺阁气。然以两家较之,仍是易安为胜。

○魏夫人去易安尚远
宋闺秀词,自以易安为冠。朱子以魏夫人与之并称。魏夫人祇堪出朱淑真之右,去易安尚远。

○高仲常贫也乐
金高仲常贫也乐云:〔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昔人墓。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黄埃赤日长安道。倦客无浆马无草。开函关。闭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按赵闻礼辑《阳春白雪集》载此词,乃贺方回小梅花前半阕也,兹从词综本。(章法句法,不古不今,亦不类乐府,词中别调也。)

○题项羽庙词
宋无名氏题项羽庙念奴娇一阕,魄力雄大,劲气直前,更不作一浑厚语。开其年、板桥一派。此学稼轩而有流弊者,稼轩不任其咎也。

○竹山满江红
〔浪远微听葭叶响,雨残细数梧梢滴。〕竹山满江红语友。上有小窗幽阒之句,此二语不是阒寂中如何辨得。竹山词多粗,惟此二语最细。

○稼轩满江红
稼轩满江红《送李正之提刑入蜀》云:〔东北看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笔。〕又云:〔赤壁矶头千古恨,铜鞮陌上三更月。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龙吟虎啸之中,却有多少和缓。不善学之,狂呼叫嚣,流弊何极。

○稼轩词朴处见长
稼轩词有以朴处见长,愈觉情味不尽者。如水调歌头结句云:〔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信手拈来,便成绝唱,后人亦不能学步。

○张孝祥六州歌头
张孝祥六州歌头一阕,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惟〔忠愤气填膺〕一句,提明忠愤,转浅转显,转无余味。或亦耸当途之听,出于不得已耶。(朝野遗记云:安国在建康留守席中赋此,魏公为罢席而入。)

○东坡西江月
东坡西江月云:〔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追进一层,唤醒痴愚不少。

○东坡浣溪沙
东坡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云:〔谁道人生难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愈悲郁,愈豪放,愈忠厚。令我神往。(原注寺前水西流。)

○赵瑞行满江红
赵瑞行满江红云:〔三十年前,爱买剑买书买画。凡几度诗坛争敌,酒兵争霸。春色秋光如可买,钱悭也、不曾论价。任精豪、争肯放头低,诸公下。今老大,空嗟讶。思往事,还惊诧。是和非未说,此心先怕。(太粗直)万事全将飞雪看,一闲且向贫中借。乐余龄、泉石在豪肓,吾非诈。〕粗豪中有劲直之气。袭稼轩皮毛,亦蒋竹山流亚,宋词之最低者。(周公谨浩然斋雅谈内载此词。)然词品虽不高,而笔趣尚足,不过恶劣。至陆种园满江红云《赠王正子》:〔同是客,君尤苦。两人恨,凭谁诉。看囊中罄矣,酒钱何处。吾辈无端寒至此,富儿何物肥如许。脱敝裘、付与酒家娘,摇头去。〕暴言竭辞,何无含蓄至此。板桥幼从种园学词,故笔墨亦与之化。

○刘潜夫词
刘潜夫满江红云:〔空有鬓如潘骑省,断无面见陶彭泽。便倒倾、海水浣衣尘,难湔涤。〕又沁园春《梦方孚若》云:〔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何堪共酒杯。〕又云:〔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又《赠孙季蕃》云:〔天地无情,功名有数,千古英雄只么休。平生事、独羊昙一个,泪洒西州。〕沉痛激烈,几欲敲碎唾壶。

○南渡后词
二帝蒙尘,偷安南渡,苟有人心者,未有不拔剑斫地也。南渡后词,如赵忠简满江红云:〔欲待忘忧除是酒,奈酒行有尽愁无极。便挽将、江水入尊罍,浇胸臆。〕张仲宗贺新郎云:〔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又石州慢结句云:〔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朱敦儒相见欢云:〔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张安国浣溪沙云:〔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烛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刘潜夫玉楼春云:〔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刘叔儗念奴娇云:〔其肯为我来耶,河阳下士,正是强人意。勿谓时平无事也,便以言兵为讳。眼底山河,楼头鼓角,都是英雄泪。功名机会,要须闲暇先备。〕刘改之沁园春〔上郭帅〕云:〔威撼边城,气吞胡虏,惨淡尘沙飞北风。中兴事,看君王神武,驾驭英雄。〕又八声甘州〔送湖北招抚吴猎〕云:〔望中原驰驱去也,拥十州牙纛正翩翩。春风早,看东南王气,飞绕星躔。〕黄几仲虞美人云:〔书生万字平戎策,苦泪风前滴。〕王子文西河云:〔天下事,问天怎忍如此。〕下云:〔纵有英心谁寄,近新来,又报烽烟起。〕曹西士西河云:〔漫哀痛,无及矣。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战和何者是良谋,扶危但看天意。〕陈龟峰沁园春《丁酉岁感事》云:〔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叹封侯心在,鳣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尽儒冠。〕方巨山满江红云:〔倘只消、江左管夷吾,终须有。〕又水调歌头云:〔莫倚栏杆北,天际是神州。〕张方叔贺新凉云:〔世上岂无高卧者,奈草庐、烟锁无人顾。〕李广翁贺新凉云:〔落落东南墙一角,谁护山河万里。问人在、玉关归未。老矣青山灯火客,抚佳期、漫洒新亭泪。歌哽咽,事如水。〕《浩然斋雅谈》:〔淳佑间,丹阳太守重修多景楼,高宴落成,一时席上皆湖海名流。酒余,主人命妓持红笺征诸客词。〕秋田词先成,众人惊赏,为之搁笔。此类皆慷慨激烈,发欲上指。词境虽不高,然足以使懦夫有立志。

○董文友词
董文友词祇能言情,不堪论事。其望梅花《过鹦鹉洲》、贺新郎《淮阴祠》两调,偶为慷慨之词,立见其蹶。措语固不能圆健,平仄亦有颠倒处。

○陈其年哨遍
陈其年哨遍两篇,一气盘旋,排山倒海。论其气力,几欲突过稼轩。只是雄而不浑,直而不郁。故初读令人色变,再读令人齿冷矣。

○其年题彭禹峰集词
其年读彭禹峰集一篇,后半云:〔噫此世何为,崖疆好以公充饵。●爨●●地。鬼磷生、鼓声死。犹记靖州城,连营贼火,楚歌帐外凄然起。公左挈人头,右提酒瓮,大嚼辕门残
发表于 2006-9-22 11:13:41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多了,看得晕得慌。先加分再看吧。 [s:1]
发表于 2006-9-22 11:17:2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东西~~只是太多了~~吃不下~
 楼主| 发表于 2006-9-22 11:33:44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七
○作词应究心词律
词有平仄可以通融者,有必不可以通融者。一字偶乖,便不合拍。究心于词律,自无不协之弊。

○词律先在分别去声
词之音律,先在分别去声。不知去声之为重,虽观词律,亦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知犹不知也。(斯编之作,专在直揭本原。声调之学,有词律在,余弗赘论。偶拈一条示人,以究词律之快捷方式耳。)

○初学宜先多读唐宋词
词中本原,初学难于骤得。宜先多读唐宋之词,以植其基。然后上溯风骚,下逮国初,以竟其原委,穷其变态。本原所在,可不言而喻矣。

○学词贵在能诗之后
诗词一理。然不工词者可以工诗,不工诗者断不能工词。故学词贵在能诗之后。若于诗未有立足处,遽欲学词,吾未见有合者。

○词由诗入门
古人词胜于诗则有之,(如少游、白石皆然。)未有不知诗而第工词者。王碧山、张玉田辈诗不多见,然必非不工诗者。即使碧山辈诗未成家,不能卓立千古,要其为词之始,必由诗以入门。断非躐等。

○东坡词胜诗文
人知东坡古诗古文,卓绝百代。不知东坡之词,尤出诗文之右。盖仿九品论字之例,东坡诗文纵列上品,亦不过为上之中下。(七言古为东坡擅长,然于清绝之中杂以浅俗语,沉郁处亦未能尽致。古文才气纵横而不免霸气,总不及词之超逸而忠厚也。)若词则几为上之上矣。此老生平第一绝诣,惜所传不多也。

○古人词多无题
古人词大率无题者多。唐五代人,多以调为词。自增入闺情闺思等题,全失古人托兴之旨。作俑于花庵、草堂,后世遂相沿袭,最为可厌。至清绮轩词选,乃于古人无题者,妄增入一题。诬己诬人,匪独无识,直是无耻。

○碧山咏物词空绝古今
咏物词至王碧山,可谓空绝古今。然亦身世之感使然,后人不能强求也。竹垞茶烟阁体物集二卷,纵极工致,终无关于风雅。

○其年长相思
其年长相思〔赠别杨枝〕云:〔漱金卮。搁金卮。不是樽前抵死辞。今宵是别离。〕愈朴直,愈婉曲,愈沉痛。艳词非其年所长,然此类亦见别致。

○晏小山长相思
晏小山长相思云:〔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此亦小山集中别调,与其年赠别杨枝之作,笔墨相近。

○其年瑞龙吟
其年瑞龙吟后半云:〔春夜见壁间三弦子,是:云郎旧物,感而填词。〕〔记得蛇皮弦子,当时妆就,许多声价。曲项微垂流苏,同心结打。也曾万里,伴我关山夜。有客向潼关店后,昆阳城下。一曲琵琶者。月黑枫青,轻拢细砑。〕游丝落絮之情,云涌风飞之笔,亦一时之雄也。

○竹垞言情胜文友
竹垞艳词,言情者远胜文友。而体物诸篇,则文友为工。此亦各有所长,不可相强。如美人额、美人齿等篇,竹垞非不工巧,然不及文友之精。

○学词应究本原
文友为词中之妖,然却有妖之神通。后人为艳词,更欲胜之,亦非易易。故余愿学词者,各究其本原之所在。本原既得,不独蓉渡为糟粕,即乌丝、载酒,亦成旒缀。

○温厚和平词之根本
温厚和平,诗教之正,亦词之根本也。然必须沉郁顿挫出之,方是佳境。否则不失之浅露,即难免平庸。

○风骚为诗词之原
风骚为诗词之原。然学骚易,学诗难。风诗祇可取其意,楚词则并可撷其华。

○楚词有本有末
幽深窈曲,瑰玮奇肆,楚词之末也。沉郁顿挫,忠厚缠绵,楚词之本也。舍其本而求其末,遂托名于灵均,吾所不取。

○蒿庵词与风骚相表里
千古得骚之妙者,惟陈王之诗,飞卿之词。为能得其神,不袭其貌。近世则蒿庵词,可与风骚相表里。此外鲜有合者。

○蒿庵可继飞卿
楚词二十五篇,不可无一,不能有二。宋玉效颦,已为不类。两汉才人,踵事增华,去骚益远。惟陈王处骨肉之变,发忠爱之忱。既悯汉亡,又伤魏乱。感物指事,欲语复咽。其本原已与骚合。故发为诗歌,觉湘间泽畔之吟,去人未远。嗣后太白学骚,虚有形体。长古学骚,益流怪诞。飞卿古诗有与骚暗合处,但才力稍弱,气骨未遒。可为骚之奴隶,未足为骚之羽翼也。惟菩萨蛮、更漏子诸词,几与骚化矣。所以独绝千古,无能为继。继之者,其惟蒿庵乎。

○李杜不同
或问杜陵何以不学骚。余曰:●经不可一概论也。大约自风骚以迄太白,皆一线相承。其间惟彭泽一源,超然物外。正如巢、许、夷、齐,有不可以常理论。至杜陵,负其倚天拔地之才,更欲驾风骚而上之,则有所不能。仅于风骚中求门户,又若有所不甘。故别建旗鼓,以求胜于古人。诗至杜陵而圣,亦诗至杜陵而变。顾其力量充满,意境沉郁。嗣后为诗者,举不能出其范围,而古调不复弹矣。故余谓自风骚以迄太白,诗之正也,诗之古也。杜陵而后,诗之变也。自有杜陵,后之学诗者,更不能求风骚之所在,而亦不得不以杜陵为止境。韩、苏且列门墙,何论余子。昔人谓杜陵为诗中之秦始皇,(言其变古也)亦是快论。(此下六条论诗之正变,偶与论风骚连类及之。)

○世人论李杜多不知本原
世人论诗,多以太白之纵横超逸为变。而以杜陵之整齐严肃为正。此第论形骸,不知本原也。太白一生大本领,全在古风五十五首。今读其诗,何等朴拙,何等忠厚。至如蜀道难、行路难、天姥吟、鸣皋行等篇,粗而不精,枝而不理,绝非太白高作。若杜陵忠爱之忱,千古共见。而发为歌吟,则无一篇不与古人为敌。其阴狠在骨,更不可以常理论。故余尝谓太白诗,谨守古人绳墨,亦步亦趋,不敢相背。至杜陵乃真与古人为敌,而变化不可测矣。固由读破万卷,研琢功深。亦实为古今迈等绝伦之才,断不能率循规矩,受古人羁缚也。但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

○升庵论李杜优劣
今之尊李抑杜者,每以李之劣处,为李之优。而以杜之优处,为杜之劣。不独非杜之知己,并非李之知己矣。杨升庵其甚焉者也。

○杜陵变古后不能复古
诗有变古者,必有复古者。(如陈伯玉扫陈、隋之习是也。)然自杜陵变古后,而后世更不能复古。(自风骚至太白同出一源。杜陵而后,无敢越此老范围者,皆与古人为敌国矣。)何其霸也。不知古者,必不能变古,此陈、隋之诗所以不竞也。杜陵与古为化者也。惟其与古为化,故一变而莫可复兴。

○杜诗变古
杜陵之诗,洗脱汉魏六朝面目殆尽,亦非敢于变风骚也。特才力愈工,风雅愈远。不变而变,乃真变矣。

○茗柯蒿庵复古
自温、韦以迄玉田,词之正也,亦词之古也。元、明而后,词之变也。茗柯、蒿庵,其复古者也。斯编若传,轮扶大雅,未必无补。

○词至元明犹诗至陈隋
词至元、明,犹诗至陈、隋。苟柯、蒿庵犹陈射洪、张曲江也。嗣后谁为太白,收前古之终。谁为杜陵,别出旗鼓,以开来学哉。(朱、陈不能与古化,虽敢于变古,终无少陵手段,不足范围后学也。)

○飞卿河传
河传一调,最难合拍。飞卿振其蒙。五代而后,便成绝响。

○飞卿佳句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飞卿佳句也。好在是梦中情况,便觉绵邈无际。若空写两句景物,意味便减。悟此方许为词,不则即金氏所谓雅而不艳,有句无章者矣。

○稼轩粉蝶儿
稼轩粉蝶儿《落梅》起句云:〔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后半起句云:〔而今春如轻薄荡子难久。〕两喻殊觉纤陋,令人生厌。后世更欲效颦,真可不必。

○最不易工之词调
词中如西江月、一翦梅、钗头凤、江城梅花引等调,或病纤巧,或类曲唱,最不易工。(难得大雅)善为词者,此类以不填为贵。

○词中最上乘
入门之始,先辨雅俗。雅俗既分,归诸忠厚。既得忠厚,再求沉郁。沉郁之中,运以顿挫,方是词中最上乘。

○易安隽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易安隽句也。(并非高调)〔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四字尤不堪)停停当当人人。〕乔梦符效之,丑态百出矣。然如双卿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迭至四五十字,而运以变化,不见痕迹。长袖善舞,谁谓今人不逮古人。

○易安声声慢
易安声声慢词,张正夫云:〔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迭字者。〕后迭又云:〔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迭字,俱无斧凿痕。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有此词笔,殆问气也。〕此论甚隔。十四迭字,不过造语奇隽耳。词境深浅,殊不在此。执是以论词,不免魔障。

○双卿词怨而不怒
双卿词怨而不怒,可感可泣。吴苹香则怨而怒矣,词不逮双卿。其情之可悯则一也。

○西湖老僧词
僧之能词者,除西湖老僧点绛唇一阕外,鲜有佳者。(此词亦非正声,然其中有一片化机,未可浅视。)

○云韶集中议论
癸酉、甲戌之年,余初习倚声,曾选古今词二十六词卷,得三千四百三十四首,名曰《云韶集》。自今观之,殊病芜杂。然其中议论,亦有一二足采者。如云:〔北宋词,诗中之风也。南宋词,诗中之雅也。〕又云:〔东坡不可及处,全是去国流离之思,却又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所以为高。〕又云:〔方回笔墨之妙,真乃一片化工。〕又云:〔张文潜谓方回词『妖冶如揽嫱、施之袪,盛丽如入金、张之堂,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此犹论其貌耳。若论其神,则如云烟缥渺,不可方物。〕又云:〔稼轩词非不运典,然运用虽多,而其气不掩,非放翁所及。刘氏并讥辛、陆,谬矣。〕刘潜夫云:〔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又云:〔词至张仲举后,数百年来,邈无嗣响南宋者。〕又云:〔词衰于元,然犹未亡也。至明而词乃亡矣。〕又云:〔竹垞词艳而不浮,疏而不流,工丽芊绵中而笔墨飞舞。〕(此亦第论其面目。)又云:〔其年词以气胜,然亦是以情胜。盖有气以达情,而情愈出。情为主,贵得其正。气为辅,贵得其厚。后人徒学其矜才使气,殊属无谓。〕(此亦第论形骸。其年词亦未能到此地步,然其说自可取。)又云:〔词家之病,首在一俗字。破除此病,非读樊榭词不可。〕又云:〔稼轩词,精者直似一座铁瓮城。坚而锐,锐而厚,纵饶千军万马,亦冲突不入。板桥、心余辈,一击瓦解矣。〕又云:〔五代人词,不着力而意自胜,而俚浅处亦不少。〕以上数条,虽不必尽然,亦未为无见。

○词中连用迭字皆非正道
词中连用迭字,或句句用春字,或句句用愁字,句句用声字、儿字、秋字、间字之类,皆非正道。有志于古者,必不屑为。

○皇甫子奇词
唐人皇甫子奇词,宏丽不及飞卿,而措词闲雅,犹厚古诗遗意。唐词于飞卿而外,出其右者鲜矣。五代而后,更不复见此种笔墨。

○飞卿词托词帷房
飞卿词大半托词帷房,极其婉雅而规模自觉宏远。周、秦、苏、辛、姜、史辈,虽姿态百变,亦不能越其范围。本原所在,不容以形迹胜也。

○碧山咏莼
碧山咏莼云:〔碧芽也抱春洲怨,双卷小缄芳字。〕下云:〔江湖兴,昨夜西风又起。年年轻误归计。如今不怕归无准,却怕敌人千里。〕玉田长亭怨云:〔故人何许。浑忘了、江南旧雨。〕下云:〔如今又、京国寻春,定应被、薇花留住。〕自甘终隐,而亦不愿其友之枉道徇人,同一用意忠厚。

○碧山醉落魄
碧山醉落魄云:〔垂杨学画蛾眉绿。年年芳草迷金谷。如今休把佳期卜。一掬春情,斜月杏花屋。〕婉丽中见幽怨,殆亦借题言志耶。

○两赋蝶恋花
〔镇日双蛾愁不展。隔断中庭,羞与郎相见。十二栏杆闲倚遍。凤钗压鬓寒犹颤。昨日江楼帘乍卷。零乱春愁,柳絮飘千点。上已湔裙人已远。断魂莫唱苹花怨。〕此余蝶恋花词也。怨而不怒,尚有可观。越二日,又赋一阕云:〔谁道蓬山天外远。晓起开帘,重见芙蓉面。●髻笼云眉翠敛。低头不觉朱颜变。避入花阴藏不见。细拾残红,不语思量遍。小院新晴寒尚浅。秋风先已捐团扇。〕决绝如此,未免
怨而怒矣。

○乙酉乡试后赋词
乙酉乡试,泄泻委顿,草草完卷,归舟望月,秋气●寥,曾赋临江仙云:〔八月西风吹客袂,初程少驻征鞍。雁声嘹唳碧云端。高城天共远,回首泪栏杆。短荻长芦秋瑟瑟,水边红蓼花残。冰轮寂寞夜江寒。回潮如有恨,呜咽绕前滩。〕意不胜而情胜。明日阻雨,又赋洞仙歌一阕。上半阕云:〔荒江晚泊,舣蒹葭深处。回首高城堕烟雾。正酒怀落寞,旅梦凄迷,愁欲绝、况是短篷疏雨。〕亦即上章之意,词境皆浅,聊寄吾怀而已。

○旧赋鹧鸪天
词有信笔写去,若不关人力者,而自饶深厚,此境最不易到。余曾赋鹧鸪天一阕云:〔一夜西风古渡头。红莲落尽使人愁。无心再续西洲曲,有恨还登舴猛舟。残月堕,晓烟浮。一声欸乃入中流。豪怀不肯同零落,却向沧波弄素秋。〕书以俟教我者。

○陈西麓咏西湖十景
题咏西湖十早,惟陈西麓感时伤事,得风人之正。草窗木兰花慢十阕,泛写景物,了无深义。张成子应天长十章,才气不逮草窗,而时有与西麓暗合处。如苏堤春晓云:〔草色旧迎雕辇,蒙茸暗香陌。〕曲院荷风云:〔田田处,成暗绿。正万羽、背风斜矗。乱鸥去,不信双鸳,午睡犹熟。〕花港观鱼云:〔禹浪未成头角,吞舟胆犹怯。湖山外,江海匝。怕自有、暗泉流接。楚天远,尺素无期,枉误停楫。〕下云:〔濠梁兴,归未惬。记旧伴、袖携留折。指鱼水、总是心期,休怨三迭。〕南屏晚钟云:〔欢娱地,空浪迹。漫记省、五更闻得。〕柳浪闻莺云:〔昆明事,休更说。费梦绕、建章宫阙。〕两峰插云云:〔唤醒睡龙苍角,盘空壮商翼。西湖路,成倦客。待倩写、素缣千尺。〕此类皆有亡国之感。不及西麓之深厚,固胜似草窗作。赵闻礼录入阳春白雪集中,未为无见。

○赵闻礼阳春白雪
赵闻礼辑阳春白雪八卷,颇能撷两宋人之精。而杂入游词亦不少。未能尽善也。

○陆务观风流子
陆务观风流子云:〔佳人多命薄,初心慕、德曜嫁梁鸿。记绿窗睡起,静吟闲咏,句翻离合,格变玲珑。更乘兴、素纨留戏墨,纤玉抚孤桐。蟾滴夜寒,水浮微冻,凤笺春丽,花砑轻红。人生谁能料,堪悲处、身落柳陌花丛。翻羡画堂鹦鹉,深闭金笼。向宝镜莺钗,临妆常晚,绣茵牙版,催舞还慵。肠断市桥月笛,灯院霜钟。〕盖放翁伤其妻作也。词不必高,而情极哀怨。选本皆不登此篇,惟《阳春白雪集》载之。

○江开之菩萨蛮
〔商人重利轻别离〕,白香山沉痛语也。江开之菩萨蛮《商妇怨》云:〔嫁郎如未嫁。长是凄凉夜。情少利心多。郎如年少何。〕俚极笨极,真是点金成铁。

○许鲁斋沁园春
许鲁斋云:〔儒者以治生为急务。〕真通达之论。其沁园春《垦田东城》云:〔为农换却为儒。任人笑、谋身拙更迂。念老来生业,无他长技,欲期安稳,敢避崎岖。达士身名,豪家骄蹇,此好胸中一点无。欢然处,有膝前儿女,几上诗书。〕亦即治生之义,非泛作农家语。元草堂诗余载之,而词则未为超妙。

○鲁斋效竹山
竹山词云:〔万误曾因疏处起,一闲且向贫中觅。〕自是阅历语,而词笔甚隽。鲁斋书怀词云:〔万事岂容忙里做,一安惟自闲中得。〕效颦无谓。

○学词应守绳墨
学以砺而后成,苟违绳墨,何惮釽摫。若以水济水,则亦何益之有哉。古人诗词不尽可法,善于运用,何难化腐为奇。若理解不明,贞淫未辨,妄窃古人成语,以为己有。胶柱者宝其唾余,改弦者失其宗旨。古人亦安恃此知己也。

○辛稼轩词用唐人诗句
辛稼轩词运用唐人诗句,如淮阴将兵,不以数限,可谓神勇。而亦不能牢笼万态,变而愈工,如腐迁夏本纪之点窜禹贡也。

○姚云文艮岳词
元草堂诗余,载江村姚云文艮岳词云:〔《摸鱼儿》渺人间、蓬瀛何许,一朝飞入梁苑。辋川梯洞层崖出,犹带鬼愁龙怨。穷游宴。谈笑里、金风吹折桃花扇。翠华天远。怅莎沼萤黏,锦屏烟合,草露泣苍藓。东华梦,好在牙樯琱辇。画图历历曾见。落红万点孤臣泪,斜日牛羊春晚。摩双眼。看尘世鳌宫,又报鲸波浅。吟鞭拍断。便乞与娲皇,化成精卫,填不尽遗憾。〕慨当以慷,亦陈经国之亚匹也。

○彭元逊解佩环
元人彭元逊解佩环《寻梅不见》云:〔江空不渡。恨蘼芜杜若,零落无数。远道荒寒,婉娩流年,望望美人迟暮。风烟雨雪阴晴晚,更何须、春风千树。尽孤城、落木萧萧,日夜江声流去。日晏山深闻笛,恐他年流落,与子同赋。事阔心违,交淡媒劳,蔓草沾衣多露。汀洲窈窕余酲寐,遗佩环、浮沉沣浦。有白鸥、淡月微波,寄语逍遥容与。〕忧深思远,于两宋外,又辟一境。而本原正见相合。出自元人手笔,尤为难得。

○彭元逊警句
元草堂诗余,录彭元逊词最多。其警句如临江仙云:〔自结床头麈尾,角巾坐枕孤松。片云承日过山东。起听荷叶雨,行受豆花风。〕蝶恋花云:〔无复卷帘知客意。杨花更欲因风起。〕语爽朗而意深远,在元代定推作手。

○菉斐轩词韵
菉斐轩词韵,以上、去、入三声均隶于平韵中。盖专为北曲而设,决非宋人所订正。惜大晟乐府久已失传,无从考证其谬。樊榭遽以为宋人词韵,失之未考也。

○张玉田词源
玉田词源二卷,上卷精研声律,探本穷源,绘图立说。审音者执此以求古乐不难矣。下卷自音谱以至杂论。选词不多,别具只眼,洵可为后学之津梁。陈眉公误以下卷为乐府指迷。云间姚培谦、张景星辑为乐府指迷一卷,而删其十之二三,盖仍眉公之误也。

○词源小疵
刘改之咏美人指甲、美人足沁园春两篇,玉田词源录附姜史咏物之后。谓两词亦工丽,但不可与前作同日语。余谓宋人咏物佳篇极多,何必录此两词,有污大雅。此词源之小疵,不得以玉田所赏而讳其失。

○作词之要
作词气体要浑厚,而血脉贵贯通。血脉要贯通,而发挥忌刻露。居心忠厚,托体高浑,雅而不腐,逸而不流,可以为词矣。

○作词之难
雄阔非难,深厚为难。刻挚非难,幽郁为难。疏逸非难,冲淡为难。工丽非难,雅正为难。奇警非难,顿挫为难。纤巧非难,浑融为难。古今不乏名家,兼有众长鲜矣。词岂易言哉。

○李后主晏叔原词情胜
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

○晏元献欧阳文忠出小山下
晏元献、欧阳文忠皆工词,而皆出小山下。专精之诣,固应让渠独步。然小山虽工词、而卒不能比肩温、韦,方驾正中者,以情溢词外,未能意蕴言中也。故悦人甚易,而复古则不足。

○词宜熟读
熟读温、韦词,则意境自厚。熟读周、秦词,则韵味自深。熟读苏、辛词,则才气自旺。熟读姜、张词,则格调自高。熟热碧山词,则本原自卫,规模自远。本是以求风雅,何必遽让古人。

○向子諲梅花引
向子諲梅花引《戏代李师明作》云:〔花如颊。梅如叶。小时笑弄阶前月。最盈盈。最惺惺。闲愁未识,无计说深情。一年空省春风面。花落花开不相见。要相逢。得相逢。须信灵犀,中自有心通。同杯杓。同斟酌。千愁一醉都忘却。花阴边。柳阴边。几回拟待,偷怜不成怜。伤春玉瘦慵梳掠。抛掷琵琶闲处着。莫猜疑。莫嫌迟。鸳鸯翡翠,终是一双飞。〕此调颇不易工,古今合作,仅此一首。盖转韵太多,真气必减。且转韵处必须另换一意,方能步步引人入胜。作者多为调所窘。此作层层入妙,如转丸珠。又如七宝楼台,不容拆碎。(此词余录入闲情集。)贺方回三阕,陈其年二阕,专集古语以为词,可称别调。(贺、陈词余录入别调集。)

○张元干楼上曲
张元干楼上曲云:〔楼外夕阳明远水。楼中人倚东风里。何事有情怨别离。低鬟背立君应知。东望雪山君去路。断肠迢迢尽愁处。明朝不忍见云山。从今休傍曲栏杆。〕意味深长,音调古雅,艳体中阳春白雪也。

○黄石牧痦堂词
黄石牧香屑集,古艳古香,集句神境。痦堂词二卷,亦多幽怨之音。如翠楼吟《魂》云:〔月魄荒唐,花灵彷佛,相携最无人处。栏杆芳草外,忽惊转、几声杜宇。飘零何许。似一缕游丝,因风吹去。浑无据。想应凄断,路傍酸雨。日暮。渺渺愁余。觉黯然销者,别情离绪。春阴楼外远,入柳烟、和莺私语。连江暝树。愿打点幽香,随郎黏住。能留否。只愁轻绝,化为飞絮。〕惨戚●凄,迷离惝恍,非深于情者,不能道只字。

○寇莱公点绛唇
寇莱公点绛唇云:〔像尺熏炉,拂晓停针线。愁蛾浅。飞红零乱。侧卧珠帘卷。〕遣词凄艳,姿态甚饶,自是北宋人手笔。

○范文正御街行
范文正御街行云:〔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淋漓沉着。西厢长亭袭之,骨力远逊,且少味外味。此北宋所以为高、小山、永叔后,此调不复弹矣。

○张忠武临江仙
张忠武临江仙《忆旧》云:〔千古武陵溪上路,桃花流水潺潺。可怜仙侣剩浓欢。黄鹂惊梦破,青岛唤春还。回首旧游浑不见,苍烟一片荒山。玉人何处倚栏杆。紫箫明月底,翠袖暮云寒。〕清词丽句,不减晏、欧诸贤。从古大英雄,必非无情者,吾于仲畴益信。

○冯正中抛球乐词
〔烧残红烛暮云合,飘尽碧梧金井寒。〕冯正中抛球乐词也。拗一字,更觉宫商一片。知音者原不拘于调。

○陈与义拟法驾导引
诗以穷而后工,倚声亦然,故仙词不如鬼词。哀则幽郁,乐则浅显也。宋代惟白玉蟾脱尽方外气。陈与义拟法驾导引三章,亦称佳构。原序云:〔世传顷年都下市肆中,有道人携乌衣椎髻女子,买斗酒独饮,女子歌词以侑。凡九阕,皆非人世语。或记之问一道士,道士惊曰:此赤城韩夫人所制水府蔡真君法驾导引也,乌衣女子疑龙云。得其三而亡其六,拟作三阕。〕其一云:〔朝元路,朝元路,同驾玉华君。千乘载花同一色,人间遥指是祥云。回望海光新。〕其二云:〔东风起,东风起,海上百花摇。十八风鬟云半动,飞花和雨着轻绡。归客碧迢迢。〕其三云:〔烟漠漠,烟漠漠,天澹一帘秋。自洗玉舟斟白体,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以清虚之笔,写阔大之景,语带仙气,洗脱凡艳殆尽。

○王香雪天仙子
王香雪天仙子《晓发尚湖》云:〔远树惊乌飞不定。烟中渐吐青山影。犬声荒店未开门,西风紧。霜华凝。半湖残月芦花冷。〕全首写景,亦是词中变格,后人不必效颦。
 楼主| 发表于 2006-9-22 11:44:3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八
○东坡词全是王道
东坡词全是王道。稼轩则兼有霸气,然犹不悖于王也。其年则竟似老瞒、石勒一流人物。板桥、心余辈,不过赤眉、黄巾之流亚耳。后之学词者,不究本原,好作壮语,复向板桥、心余词求生活,则是鼠窃狗偷,益卑鄙不足道矣。

○其年题珂雪词
其年题珂雪词云:〔万马齐暗蒲牢吼,百斛蛟螭囷蠢。算蝶拍、莺簧休混。多少词场谈文藻,向豪苏腻柳寻蓝本。吾大笑,比蛙黾。〕夫柳诚不足重,苏则何可厚非。一概抹煞,此盖其年自道其词,而特借珂雪一发之也。然竟是老瞒、石勒声口。其年能作壮语,然悲者多而丽者少。惟《送三韩李若士省亲之楚金缕曲》一阕,(若士尊公,时提督湖广。)最为壮丽。词云:〔秋到离亭暮。羡风前、珊鞭玉靶,翩然竟去。借问此行何所向,笑指巴烟郢树。是乌鹊、惯南飞处。路入南荒休骋望,有陶公、战舰空滩雨。酾热酒,浪花舞。严君坐拥貔貅旅。压下流、一军下濑,目无黄祖。昨夜月明亲飨士,要奏新填乐府。都不用、陈琳阮瑀。手掣红旗翻破阵,看郎君、下笔惊鹦鹉。猿臂种,气如虎。〕雄阔壮丽。然在迦陵,自是屈意之作。

○迦陵以词受累
西河词话云:〔礼部某郎中无子,适其妾有身。已产女矣,●邻园尼僧,向城东育婴堂,怀一血胎内之,遂许言生一男。于弥月宴客,座间各赋贺词。予同官陈迦陵赋桂枝香曲二阕。其首阕前截云:〔泛蒲未既,兰汤重试。若非释氏携来,定是宣尼抱至。〕郎中疑迦陵知其事,故诮之。即次阕前截云:〔悬弧宅第,充闾佳气。试听户外啼声,可是人间恒器。〕凡人间户外,皆类诮词,遂大恚恨。其后凡礼部于翰林院衙门有所差择,必厚抑迦陵,竟至淹滞。始知文字之隙,原有检点所不及者,然不可不慎也。〕按此二词,迦陵集中不载。先生以词自豪,竟以词受累。何造化之善弄人耶。

○用语助入艳词
彭骏孙《金粟词话》云:〔词人用语助入词者甚多,入艳词者绝少。惟秦少游『闷则和衣拥』,新奇之甚。用则字亦仅见此词。〕按此乃少游恶劣语,何新奇之有。至用则字入词,宋人中屡见。如拌则而今已拌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忆则如何不忆之类,亦岂谓之仅见。董文友词云:〔暗笑那人知未,薄幸从前既。〕押既字稳而有味,似此方可谓善用语助入艳词者。

○少游为词心
读古人词,贵取其精华,遗其糟粕。且如少游之词,几夺温、韦之席,而亦未尝无纤俚之语。读淮海集,取其大者高者可矣。若徒赏其〔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等句,(此语彭羡门亦赏之,以为近似柳七语。尊柳抑秦,匪独不知秦,并不知柳。可发大噱。)则与山谷之〔女边着子,门里安心〕,其鄙俚纤俗,相去亦不远矣。少游真面目何由见乎。东坡、稼轩、白石、玉田高者易见。少游、美成、梅溪、碧山高者难见。而少游、美成尤难见。美成意余言外,而痕迹消融,人苦不能领略。少游则义蕴言中,韵流弦外。得其貌者,如鼷鼠之饮河,以为果腹矣。而不知沧海之外,更有河源也。乔笙巢谓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可谓卓识。

○著作不以多为贵
声名之显海,身份之高低,家数之大小,只问其精与不精,不系乎著作之多寡也。子建、渊明之诗,所传不满百首。然较之苏、黄、白、陆之数千百首者,相越何止万里。词中如飞卿、端已、正中、子野、东坡、少游、白石、梅溪诸家,脍炙人口之词,多不过二三十阕,少则十余阕或数阕,自足雄峙千古,无与为敌。近人以多为贵,卷帙裒然,佳者不获一二阕。吾虽以之覆酒瓮,覆酱瓿,犹恐污吾酒酱也。吾愿肆志于古者,将平昔应酬无聊之作,一概删弃,不可存丝毫姑息之意。而后真面目可见,而后可以传之久远,不为有识者所讥。然则蒿庵四十阕,较古人为已多,正不病其少也。

○小仓山房诗可鄙
小仓山房诗,诗中异端也。稍有识者,无不吐弃之。然亦实有可鄙之道,不得谓鄙之者之过。假令简斋当日删尽芜词,仅存其精者百余首,(多存近体,少存古体,不必存绝句。极多以百余首为止,更不可再多。)传至今日,正勿谓不逮阮亭、竹垞诸公也。惟其不能割舍,夸多斗靡,致使指摘交加,等诸极恶不堪之列,亦其自取。习倚声者,尤不可不察。

○赵蒋诗不如袁
小仓山房集,佳者尚可得百首。忠雅堂诗,瓯北诗钞,百中几难获一。盖一则如粗鄙赤脚奴,一则如倚门卖笑倡也。近人慑于其名,以耳代目。彼不知驼峰熊掌为何物,宜其如鸱之吓腐鼠也。哀哉。

○袁赵蒋诗无可贵
袁、赵、蒋盛负时名,而其诗实无可贵。洪稚存、吴谷人等诗,愈趋愈下,仅可不观。无足深论。

○聪明语不足重
诗词中浅薄聪明语,余所痛恶。一染其习,动辄可数十首。无论其不能传,即侥幸传之后世,亦不过供人唾骂耳。何足为重。

○诗词贵精不贵多
余友尝语余云:〔有全唐诗,不可无全宋词。有能为是举者,固是大观。且不患其不传也。〕然余谓藉以传一己之名词可,欲以教天下后世之为词者则不可。盖兵贵精不贵多,精则有所专注,多则散乱无纪。如全唐诗九百卷,多至四万八千首。精绝者亦不过三千首,可数十卷耳。(余久有唐诗选之意,约得三千首,此举至今未果。)余则仅备观览,供彩掇,资谐笑而已。虽不录无害也。倚声一途,既有朱氏词综,两宋精华,约略已具,而蒿庵犹病其芜。更欲集全宋词,则亦不过壮观邺架,于本原无涉,亦可不必。

○宋六十家词芜杂
宋六十家词,已病芜杂,识者宜分别观之。吴氏宋元百家词,竹垞时已失全书,近更无从采访。然宋、元两代词,高者不过十余家,次者约得三十余家。合五十家足矣。录至百家,下乘必多于上驷。博而不精,终属过举。

○宋词精绝者约五百余首
两宋词,精绝者约略不过五百余首。足备揣摩,不必多求也。

○词宜穷正始
白石仙品也。东坡神品也,亦仙品也。梦窗逸品也。玉田隽品也。稼轩豪品也。然皆不离于正。故与温、韦、周、秦、梅溪、碧山同一大雅,而无傲而不理之诮。后人徒恃聪明,不穷正始,终非至诣。

○东坡一派无人能继
东坡一派,无人能继。稼轩同时,则有张、陆、刘、蒋辈,后起则有遗山、迦陵、板桥、心余辈。然愈学稼轩,去稼轩愈远,稼轩自有真耳。不得其本,徒逐其末,以狂呼叫嚣为稼轩,亦诬稼轩甚矣。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
唐宋名家,流派不同,本原则一。论其派别,大约温飞卿为一体,(皇甫子奇、南唐二主附之。)韦端已为一体,(朱松卿附之。)冯正中为一体,(唐五代诸词人以暨北宋晏、欧、小山等附之。)张子野为一体,秦淮海为一体,(柳词高者附之。)苏东坡为一体,贺方回为一体,(毛泽民、晁具茨高者附之。)周美成为一体,(竹屋、草窗附之。)辛稼轩为一体,(张、陆、刘、蒋、陈、杜合者附之。)姜白石为一体,史梅溪为一体,吴梦窗为一体,王碧山为一体,(黄公度、陈西麓附之。)张玉田为一体。其间惟飞卿、端己、正中、淮海、美成、梅溪、碧山七家,殊途同归。余则各树一帜,而皆不失其正。东坡、白石尤为矫矫。

○汪森词综序
汪玉峰(森)之序词综云:〔言情者或失之俚,使事者或失之伉。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此四字甚浅陋,不知本原之言。)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平、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箾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此论盖阿附竹垞之意,而不知词中源流正变也。窃谓白石一家,如闲云野鹤,超然物外,未易学步。竹屋所造之境,不见高妙,乌能为之羽翼。至梅溪则全祖清真,与白石分道扬镳,判然两途。东泽得诗法于白石,却有似处。词则取径狭小,去白石甚远。梦窗才情横逸,斟酌于周、秦、姜、史之外,自树一帜,亦不专师白石也。虚乐府,较之小山、淮海,则嫌平浅。方之美成、梅溪,则嫌伉坠,似郁不纡,亦是一病,绝非取径于白石。竹山则全袭辛、刘之貌,而益以疏快。直率无味,与白石尤属歧途。草窗、西麓两家,则皆以清真为宗。而草窗得其姿态,西麓得其意趣。草窗间有与白石相似处,而亦十难获一。碧山则源出风骚,兼采众美,托体最高,与白石亦最异。至玉田乃全祖白石,面目虽变,托根有归,可为白石羽翼。仲举则规模于南宋诸家,而意味渐失,亦非专师白石。总之,谓白石拔帜于周、秦之外,与之各有千古则可。谓南宋名家以迄仲举,皆取法于白石,则吾不谓然也。

○词不必分南宋北宋
词家好分南宋北宋。国初诸老几至各立门户。窃谓论词只宜辨别是非,南宋北宋,不必分也。若以小令之风华点染,指为北宋。而以长调之平正迂缓,雅而不艳,艳而不幽者,目为南宋,匪独重诬北宋,抑且诬南宋也。

○北宋有俚词南宋多游词
北宋间有俚词,南宋则多游词。而伉词则两宋皆不免。选择不可不慎。学者贵求其本原所在,门户之见自消。否则各执一是,互相攻诋,溯厥本原,卒无托足处。宜乎不得其通也。

○古今二十九家词选
余拟辑古今二十九家词选,(附四十二家)约二十卷。有唐一家,(附一家)温飞卿。(附皇甫子奇)五代三家,(附四家)李后主、(附中宗)韦端己、(附牛松卿、孙光宪。)冯延巳。(附李●
发表于 2006-9-23 19:02:28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是洋洋洒洒,佩服之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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