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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18 01:4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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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说,诗歌中词语的聚集效应是一种普遍现象;当然,我们不会再从白话文返回到那意象密集的古诗歌中去。
在我们祖国的文学库藏中,最让人头脑发麻、耳目眩晕的是汉朝大赋。它把我们带入了汉字和辞藻的仓库中,沉湎于文字的游戏和日神形象的目不暇接中,而真正的意志主体却深匿不见。当代诗人杨炼也犯了这样的大错,仿佛那高高在上的英雄形象是用辞藻堆砌出来的:一是他违背了汉语聚集和精练的本性,由于辞藻的泛滥导致日神形象的模糊,很多地方语焉不详,所以我说杨炼的史诗还停留在散文阶段;二是他幻想通过男神诺日朗的宣喻式口号来拯救意志衰落的人类,而不知道神话是由意志强大即具备酒神精神的个人通过毁灭性的歌唱和劳作创造的,譬如海子。我们呼唤洋溢着生命意志的酒神把我们拯救,那出自肺腑的呼喊代表我们的心声。泛滥的千言万语还不如初唐才子陈子昂的一声浩叹来得痛快淋漓: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令人惊讶的是此诗在全无规格、散漫无形的句法中传达出如此开阔悠远、惟我独尊的空间意识和忧愤难平、时不我待的时间意识,难道那脱去铅华、直抒胸臆的大白话更有利于我们情感的抒发?当然他除了直抒胸臆外,还是和外在的日神景象--“天地之悠悠”--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了,所以他径直就是古往今来一切顶天立地的诗人形象,凭借这首诗,陈字昂在古典诗歌精神史上就是一个坐标.
若说陈子昂的浩叹表达的是“开创者的高蹈胸怀,一种积极进取得风气之先的伟大孤独感”,(李泽厚语)他针对的是朝代更迭和传统文化范围内的文化兴衰;那么,海子、骆一禾他们担负的任务则更加沉重,他们必须担负的是一种民族文化的脱胎换骨,一个种族得以延续的文化搏弈。他们义无返顾地从西方学来先进的哲学文化,彻底更改自己对世界的认识,回到中国又必须把他们学到的知识和中国固有文化对接。西方思想和汉语的对接是关键的。从他们始中国方才有纯净的诗歌,有了脱离了鄙陋的纯粹优美的诗歌语言,中国的语言方才真正得救: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愿意一切从头开始
一种新的酒神的诞生,一种情感意志的转变,必得有一种发自肺腑之呼喊的飞翔的语言相匹配。
岁月阿
你是穿黑色衣服的人
在野地里发现第一枝植物
脚插进土地
再也拔不出
那些寂寞的花朵
是春天遗失的嘴唇
岁月阿,岁月
公元前我们太小
公元后我们又太老
没有人见到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
但我还是举手敲门
带来的象形文字
撒落一地 (海子《历史》)
他把我们带入何等陌生而又熟悉,沉溺得不能抽身的历史境域。仿佛历史在这一刻凝固了。“脚插进土地/再也拔不出”,土地意指我们生存栖居的处所,我们沉溺于土地——天长地久的生活——而不能自拔;土地也可指我们世世代代相传的文化的载体,我们被沉重的传统包围着不能冲出它的束缚。“春天”意指我们历史上曾有过的繁荣昌盛期,而今天我们赖以延续生存的文化像春天败落的花朵一样寂寞凋零了。在历史的分野,对于那尚未成长起来的历史实体,我们太小;对于那些如流水逝去的历史,我们太老。我们没有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但我们还是开始了我们的历史。我们举手敲门,带来的象形文字撒落一地,不是说,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字重写我们的历史吗?“撒落”不是说旧的语言已经破碎,我们的语言将从聚集走向发散,如此我们将确立新的语言之美?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
千年后我如若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
这首金云振鬣、光焰万丈的诗篇是有新诗以来最辉煌的诗篇,也是打破了旧体格律诗后最具美学风范的诗歌。爆发性的酒神力量把元素炸得四处迸散,而它的朗诵效果又具有毁灭性的音乐品质,生命意志直接转化为诗歌。如此恣肆汪洋的诗行在海子的手腕下得到形式上的有效节制,它证明:循着自身生命的搏动,现代汉语通过自律亦能建筑完美的诗歌形式。而其中隐含的精神信息是:诗人通过自我牺牲——在中国诗歌中从来没有这样彻底地体现出来——来完成祖国千秋万代的诗歌事业,这是一种何等高尚的烈士精神,何等的大无畏的酒神精神!其中已然包含了对死亡、尸骨的赞美,已然创造了一个再生、复活的神话!海子在上个世纪演出了诗歌精神史上最壮烈的酒神祭!
我们看到了,每当诗歌精神衰落的时候,我们总得希冀在深渊里长出一位酒神来拯救我们。而没有酒神又焉能创造诗歌的奇迹!它为我们打破陈规戒律,打破汉语形式的束缚,从我们内心生长出来的酒神意志把套在我们身上的文明外壳也砸得粉碎。八十年代作为一个历史的分野,不仅仅是在世纪内的一个转折期,乃是一种文明类型的转折期,我们的诗人开创了一个疯狂创造和重建的范例,完成了一次性诗歌行动,完成了中国文学的狂飙突进运动,这一定会浓墨重彩地记载在历史上。
(六)
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作为两种相互抵抗而又有可能取得联合的力量,在不同时期决定了中国诗歌的不同命运。它们反映在语言上,则表现为语言的聚集和语言的发散。若说在语言背后起支配作用的是理性逻辑形式和情感内容,那么,仅从逻辑形式来看,语言的聚集可名之为整体逻辑形式,语言的发散可名之分析逻辑形式。
中国的语言之张力乃在于它们亲密无间的合作,在它们之间求得一种平衡。
我深信,现代汉语之精华来自它的混融性、源始性和纯粹性,乃在于天才们的巧妙把握:语言的再造!
为了在诗歌中求得更完美的形式,我倡导一种“语言自足体”,即在每一行尽可能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不要拖沓和上下牵连:这在中国的五言和七言诗中得到了求证:每一个五言和七言都可以独立分离出来,而它们已然是一个不求助于他物的自足体。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马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海子《九月》)
这乃是一首非常和谐完美的诗歌。它不仅体现了语言之聚集和语言之发散的完美统一,而且每一行诗都是一个“语言自足体”,如“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凝练、纯粹而意蕴无穷。
我倡导长长短短的诗句不要形成太多的锯齿形--当然首先是在语言自足体的前提下--诗歌要达到形式上的整齐统一感,这得依靠诗人们充分把握好语言运用的标尺。我们不能再像古典诗歌中追求一种整齐划一的格式,而格式塔是新诗人追求的一种新形式。
用两组比喻来区别语言运用的效果。
语言的聚集:一,一种语言形似一张拉满的弓,柔韧有力,蓄势待发,它的力量包含在弓的张弛中--一种美和力的体现,如上句“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二,另一种语言形似一根棒,粗硬有力,但运动起来暴露无遗,一阵棒打即把力量全部倾泻出来,给人的感觉是硬邦邦的。古典诗歌中有“疏密”之分,实际上乃是说在日神形象的画面调置中不要堆积过多的意象,在语言中不要充斥过多繁难的字--而这两者是有着内在联系的。相比古汉字,简化后的汉字更加柔韧有力。
语言的发散:一,一种语言形似一根钓鱼线,它弯曲勾连,但总是内含一种力量贯穿在鱼线内,如:
但笑容渐渐远离河岸,你是一股奇特的睡意喷向我的面孔
在你流过的地方,牛的犄角转着光圈,连小屋也在月光下摆上了桌子和食品
你制造的器皿和梦的线条无一例外地泄露于大地上 (海子《河流》)
这样的句子是太优美了,形散而神不散。
二,另一种语言形似一根瘫痪的绳子,词语的堆砌毫无章法,没有一种主导力量贯穿于其中,现在大部分的诗歌语言就是这种。
经过我的深刻分析,我相信,中国人对自己语言的把握将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中国人没有理由对自己的语言和诗歌失去信心。中国人过去是栖居在大地上,中国人要在未来的世界图景中得到精神上的自足和提高,还有赖于我们伟大的文字和诗歌。我们感到活在大地上,活在诗歌中,将是一件多么快乐而高尚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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