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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嘿麽嘿麽

[舞文弄墨] 《孤独得象一颗星球》——转帖(不记得转自哪里了,应该是北大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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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38:28 | 显示全部楼层
梯形。顽强的梯形。战无不胜的梯形。

唉!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40:12 | 显示全部楼层

14.洗完澡的小蕾,及偏执的缓慢

蕾每天要洗两个澡,每个澡前前后后要花一个多小时。尤其是早上这个澡――因为要
出门,出门之前小蕾要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有一句名言,叫“活得要像明天就要死
去一样”。而小蕾的信条是:洗得要跟马上要去约会一样。

而这个情人,在今年的七月底、八月份,就是Adam。

Adam,啊,Adam。那个帅得无法无天的家伙。

小蕾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碰见Adam。尤其她最近故意去B-School的图书馆看书学习,
Adam随时可能出现在那里。因为觉得随时可能碰见Adam,所以小蕾的打扮格外精心。

小蕾从浴室出来,擦干水,仔仔细细地给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抹护肤霜。她动作很慢。
她干什么动作都很慢。她吃饭很慢,走路很慢,说话也很慢。她觉得一个好女孩就是
一个干什么都慢的女孩。

抹到胸部时,她一阵沮丧。她觉得自己的胸围不够大,而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她多么希望自己的胸围是B或者C啊,但是她只有A。她觉得这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
好像是一种原罪。她坚信以前Joe不喜欢她,就是因为她的胸不够大。而现在她的担
心是,Adam会看出她的胸很小,并且因此看不上她。她担心得要死。

她曾经收集各种丰胸霜、健胸乳的广告,但是她害怕那些东西会产生副作用。她也认
真地考虑过丰胸手术的事,但是,“看上去太假了,丑死了”,他们说。

她站到镜子前。用手托起自己小小的胸部,让它们看上去显得大一点。然后她又转身
,从侧面看。非常微弱的一个弧度,微弱得让她很伤心。

都是我妈让我从小学芭蕾学的。跳舞的女孩没有一个丰满的!

学芭蕾舞的另一个后果就是把小蕾的腿练得很粗。这也是她得一个心头之痛。
其实镜子里的小蕾身材姣好,比例匀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看见的全是缺点
。虽然如意陈朗她们总是教育她――

“第一,如果一个男人仅仅因为你胸大或者胸小而喜欢或者不喜欢你,这样的感情牢
靠吗?”如意说。

“第二,不管你身材多么好,男权的世界就是唆使女人仇视自己的身体,这完全是一
个圈套。”陈朗站在女权主义的高度,说。


她们这样说时,小蕾总是苦涩地一笑。她没有她们那么强大,那么头头是道。她就是
想要一个C号的胸部,并且挺着这个胸部巡回展出。她很羡慕如意,她有一个C号的胸
部。她也佩服陈朗,虽然胸不大,但竟敢经常不戴胸罩走来走去,仿佛她故意选择了
一个A号的胸部来挑衅这个世界。

但是小蕾是小蕾。她觉得丰满是她的义务。她没有尽到这个义务,觉得羞愧难当。于
是,她做事情更慢了,更慢地吃饭,更慢地说话,更慢地走路,好像这是赎罪的一种
方式

她开始吹头发。小蕾的头发很长,很软。她永远是梳成一个整整齐齐的披肩长发,像
个穿校服的日本女学生那样。她也听说过“波西米亚”风格,也听说过“邋遢帅”。但那
是陈朗的风格,而小蕾,是琼瑶小说里拿了绿卡的永久居民。在她看来,一个好女孩
就是一个干什么都很慢的女孩。一个好女孩就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很整齐的女孩。郭小
蕾就是郭小蕾。她决意要把温顺发展到偏执的程度。

她开始穿衣服。她拿出一件红色的V领汗衫,再配上一条黑色的超短裙。不行,太性
感了,Adam看见我在图书馆里穿成这样,一定会不喜欢的。然后她又试穿了一件棕
色的吊带背心和一条深咖啡色的大裤脚长裤――不行,这条裤子太老气了。那条黑裙
子,不行,不衬皮肤。这个花背心,不成熟。那条蓝裙子,没有朝气。那个粉汗衫,
没气质。那条紫裙子,太暴露……小蕾试来试去,把衣柜翻了个遍,几乎累了个气喘
吁吁。

一个小时过去了。

都快11点了!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没有效率!小蕾感到一阵紧张。我怎么这么优
柔寡断!我为什么这么没用!也许我妈是对的,我就是没用!到美国四年了,没有一
个男朋友!我已经25岁!25岁!她觉得时间不是在滴答滴答地转,而是在轰隆轰隆地
响。一个男朋友都没有!Joe不喜欢我! Alex不喜欢我!Adam又为什么会喜欢我?!
我这是怎么了?我胸小!我腿粗!我又这么没用!转了一个小时,连一件衣服都选不
出来!没有一件好看的衣服!

小蕾趴到床头,脸埋在枕头里。她觉得自己那么失败。她削尖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什
么别人都有爱情,就连如意,都有一个若即若离的情人,就连刘珊,那个她平生见过
的眼睛最小的女孩,都有一个男朋友,而她,感情生活会一片空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上午的阳光穿过百叶窗,一条一条的,铺了一屋子。有一条铺在她脸上,象一个温柔
的抚摸。

她蹭地跳起来,决定开始化妆。

先不管衣服的事了!先化妆再说。

小蕾每天都化妆。小蕾不化妆也挺漂亮,但是不化妆对小蕾来说完全不可思议。她觉
得一个女孩不化妆出门,就像一个80岁的老头不拄拐杖就出门一样,是凶多吉少的一
件事。对小蕾来说,这件事的仪式意义远远大于它的实际意义。左手拿着一块粉饼,
右手拿着一个粉扑,就这样一个姿态,对于小蕾,就像一颗镇定剂。

于是,我们看见郭小蕾。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一条一条的阳光扑在她脚丫子上,
把上面细细的绒毛照得轻轻摇摆。半湿不干的头发,散落在她胸前,呵护着她那张困
惑的脸。她正在细心地扑着粉饼,雅诗兰黛,淡米色,在她脸上涂抹出一种安宁。小
巧玲珑的乳房嵌在小巧玲珑的身体上,象两只眼睛,不解地张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床
上床下,铺了一地乱七八糟的衣服,证明着刚才那场硝烟弥漫的、慢慢平息下来的、
一个女人对自己的战争。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41:19 | 显示全部楼层

15.别人的幸福。

“她长得倒是挺漂亮的,就是胖了点。”陈朗说。

“我觉得也是。肚皮那一圈肉看得很清楚啊。”小蕾说。

“漂亮吗?我也没觉得她有多漂亮啊,反正是不经看的那种。”如意说。

陈朗、小蕾、如意刚刚参加完一个婚礼,现在坐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餐馆喝珍珠奶茶,
聊刚才的婚礼。她们都打扮得很漂亮,化着很浓的装――参加婚礼嘛,终于逮着机会穿
一穿那些色情的露肩、露背、露胸裙了。露吧露吧,人生能有几回露。她们抓住这个机
会,狠狠地美了一顿,仿佛这是对她们不得其所的生活的一种报复。此刻,她们坐在餐
馆靠窗户的座位上,咕咚咕咚喝着奶茶,妖艳得完全脱离实际。

“但是她老公真的很帅啊,而且还是一个医生”,小蕾说:“为什么别人都能找到爱
情,我们就不行?”

“那又怎么样?也没觉得他对她多好!”如意说。

“是,一整个婚礼,就见他和他自己的朋友混在一起,也没见他对玲玲有多亲热。是
婚礼,两个人应该粘一块儿才对嘛!我看见玲玲亲了他好几次,他每次都是被动地接应。
反正我是没看到他亲她。”陈朗说。

“啊?真的?我都没注意到。”

“这么明显,你都没有注意到?”

“还有啊,婚礼上新郎怎么也得说几句好听的话吧?比如‘我很荣幸娶到全世界最美
的女孩’什么的,管他真的假的,总得说几句好听的话吧?搞不好是要做一辈子检讨的。
他怎么就缩一边,跟没他什么事似的。”如意补充道。

“是,简直看不出来他是新郎,也跟一个来混吃混喝的客人似的。”

她们谈论的是蒋玲玲,也就是那个今天下午刚结婚的新娘。她嫁给了一个大帅哥,“
而且还是一个医生”,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就像是对陈朗、如意和小蕾的一种蓄意伤
害,让她们都感到委屈,仿佛一个丑陋的人面前,突然被放上了一个镜子。

这个镜子里,坐着三个失魂落魄的女孩,香艳,而又愤怒,啪嗒啪嗒地喝着珍珠奶茶



“再说了,他不是医生吗?应该挺有钱吧?怎么办得这么寒碜?”

“对啊,我刚才都没有吃饱。”

“吃的那都是什么呀?Broccoli and Chicken?简直是耸人听闻。”

“干脆Order pizza好了,丢人丢到底。”

“还有啊,你知道玲玲那个婚纱多少钱吗?才200块啊!”

“啊?”

“不少了,可以order20盘broccoli and chicken了。”

镜子里,三个人笑起来,香艳,而又恶毒,啪嗒啪嗒地喝着珍珠奶茶。

“还有,他怎么也不来给咱们敬个酒,表示一下感谢?对玲玲的朋友的尊重,也是对
玲玲的一种尊重吧?不给咱们面子,也是不给玲玲面子吧。”

“是啊,说个‘谢谢光临’什么的,是最起码的。”

“好像我们就是去给他做道具似的,他是谁啊?谁稀罕啊?”

“就是,什么了不起!我们在那里给他们忙上忙下的,也不来说个谢谢!”

“做做样子也可以嘛!做做样子,给玲玲一点面子,有多难吗?”

“也不知道玲玲是怎么想的,这种男人,不知道关心人,别说是医生了,就是CEO我
也瞧不上。”

“医生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执照的骗子吗?上次我去看病,就是上下打量了我
一遍,就charge了保险公司400块钱。“

“嗯,而且对医生来说,女人就是一堆器官而已,能产生爱情吗?”

“是啊,我就没见过一个汽车修理师爱上轮胎的。”

镜子里,三个人笑起来,更香艳,更恶毒,啪嗒啪嗒地喝着珍珠奶茶。

“还有,玲玲跟别人合影的时候,他也应该参加吧?”

“你想想看,从头到尾,他有没有跟咱们合一次影?”

“玲玲嫁给他,一辈子要吃很多的苦的。”

“嗯。”

“我觉得也是。”

陈朗、如意和小蕾你一言、我一语,怀着满腔正义,越说越气愤,越说越大声。她们
涂得很艳丽的嘴唇劈劈啪啪翻动着,仿佛几顶机关枪,扫射着那个镜子。那个暴露她
们不得其所的生活的镜子。玲玲要吃很多的苦。这就是她们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让
她们松了一口气,重新感到了生活的公平。于是,她们振作起来,又开始咕咚咕咚喝
奶茶。

玲玲肯定要吃很多的苦。她必须吃很多的苦。她只能吃很多的苦。她们并不在乎玲玲
会不会吃很多的苦,她们并不心疼,并不同情,她们甚至高兴得很,但是玲玲肯定要
吃很多的苦。否则――

“为什么别人都能找到爱情,而我们不行”?

她们做女人也算是鞠躬尽瘁、老而后已了,该冒傻气的时候冒傻气,该露乳沟的时候
露乳沟,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优雅、骄傲、娇憨、贤惠,活泼……各种凶
器,信手粘来,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她们找不到幸福。青春的汽笛已经拉响,手上的另一张车票还是无人认领。她们
的生活好像一个失败的程序,一碰到男人就死了机。

义正词严地谴责了一番,陈朗、如意和小蕾突然无话可说。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她们
觉得有点尴尬。又或者,她们被自己的刻薄给镇住了,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于是她们
变得很安静。

陈朗托着下巴,用她被眼影、睫毛膏、眼线重重封锁的大眼睛,恍恍惚惚地看窗外,
看见一个小洋鬼子摇头晃脑地走过去。

小蕾低着头,默默地想心事。她用吸管慢慢地捣杯中的珍珠,一个,两个、三个……
只剩下六个珍珠了,她没头没脑地数过去。

如意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红的、鲜红的、红得野心勃勃的手指甲。回去就
要把它洗了去,太耀眼了,她想。

镜子里,三个女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香艳,而又哀伤,啪嗒啪嗒喝着奶茶。

其实玲玲也许会很幸福。陈朗疲惫地想。

其实玲玲也许会很幸福。如意疲惫地想。

其实玲玲也许会很幸福。小蕾疲惫地想。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42:55 | 显示全部楼层

16.IKEA的红沙发。

周禾要搬家。对这件事,陈朗对这件事比周禾还要兴奋。她的兴奋点是:这可是一个
独立的一室一厅啊!在曼哈顿能有一个独立的一室一厅来住,哪怕是租来的,也是梦
寐以求的奢侈。

陈朗总是希望能有自己的一套房子――不一定要多大,事实是,一定不要多大。太大
的房子会把“小日子”给稀释了,而陈朗,喜欢浓度很高的生活。她喜欢高浓度的咖啡、
高浓度的文字、高浓度的洗衣粉,所以她也喜欢高浓度的房子。在这里,高浓度是指
,要有很多很多的颜色,很多很多的光线,厨房里装满了各种锃亮的餐具,客厅里有
一块很大的地毯。要有音响,要有最前卫的沙发,要有植物。要有很高很高的凳子,
要有很低很低的灯。陈朗很喜欢IKEA的销售目录――因为里面有那么多颜色、那么多
线条,那么多光泽――把生活渲染得象一杯鲜果汁。他们说只有穷人才去IKEA买东西
,“那就让富人见鬼去吧”,陈朗边在IKEA的销售目录上划道、打叉、涂涂写写地做笔
记,边说:“但愿他们的地狱是欧式维多利亚风格的”。虽然她穷得丁当响,划过道的
东西没几样买的起――但是,“人,还是要有理想的”,她抬起头,严肃地对困惑不已
的周禾解释说。

现在,周禾终于给了她一个机会,施展她花钱的才华。

“真的,花钱是需要才华的。”陈朗走在IKEA的销售厅里,又跟周禾强调了一次,“
比如说我吧,我花钱就很有才华,但是总没有机会。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周禾跟在后面笑:“太怀才不遇了,太不公平了。”

“没办法,有一次,我去一个律师家里――律师,很有钱吧。但是我看见他们家餐具
,那个土啊,我当即就感到气愤填膺,就这水准,我真为他挣的那点钱打抱不平……
哎?你要不要一个鞋架?”陈朗看到一个鞋架,才6块钱,两层的。

“你说要就要。”

“那我就买了啊。”陈朗把它拿起来,往推车里一扔。

推车里已经装得很满了――各种锅碗瓢盆,衣架,垃圾桶,浴巾,窗帘、竹筐子……
推着这一车东西,陈朗觉得很幸福。陈朗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一个政治上的自由主义
者,和文化上的新马克思主义者,但是面对这一车的崭新的、精美的、散发着光芒和
香气的物质,所有那些信念都瘫痪在陈朗心里。她觉得很兴奋――这兴奋给她一种错
觉,仿佛从此以后,这衣架、这窗帘、这台灯、这椅子……就要铺成一级一级的小台
阶,她和周禾,就要安安稳稳地沿着这小台阶拾级而上。而那就是传说中的“生活”。

“沙发!啊!沙发!”陈朗突然大叫一声,仿佛一个追星族看到一个长期崇拜的偶像
,她冲着一张红色的沙发,扑了过去。

周禾看着陈朗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他知道她想有一个家,他知道她想结婚,但是他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对此他无能为
力。

陈朗趴在沙发上,兴奋地笑起来。她看到周禾站在一边温柔地微笑,也感到一阵心酸


她知道他想有一个家,她知道他想结婚。但是她不是他所合适的那个人,对此她无能
为力。

他们就那么兴奋而心酸地微笑着,周禾把脸向一边别去。

“我以后有房子的时候,一定要买这个沙发!”陈朗从沙发上跳起来,郑重地宣布


“你要喜欢,现在我就可以买给你啊!”

“现在没有房子,买了也没有地方放!”


“那我买回去,你搬来跟我住,不就行了吗?”

伶牙俐齿的陈朗突然憋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禾也不作声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一声不响。周围那么多颜色,那么多线条,那么多光泽。美好的生
活,多么象一杯鲜果汁。

他真的无能为力。

她也真的无能为力。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默默地。边走边继续往推车里扔东西。陈朗又扔了一块桌布,
一个台灯,一个闹钟,一个镜子,一套床单被罩……扔到一个被罩的时候,陈朗说:“呆
会儿这套床上用品我来付钱,算是我买给你的礼物”。

“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我哪天没对你好啊?我不一直对你很好吗?”

“比如说呢?”

“比如说,你每次给我买东西,我都要了,你每次给我打电话我都接了,你每次帮我
拎东西的时候,我都没有拒绝,这还不算温柔体贴吗?再比如说了,我还给你写过诗
呢!”

“什么什么?!”

“没什么。”陈朗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

“还写诗呢?”

“吹吹牛不行吗?”

“别不好意思嘛!”

“瞧你土里土气的,有一点诗意吗?臭什么美呀,真是的!”陈朗扬起下巴,骄横地
说道。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43:51 | 显示全部楼层

17.如果不可能里有光。

如果不可能里有光

――献给周禾的诗


如果不可能里有光
我要借着这光看你
看你睡着
还有醒来


希望这光昏暗
但不太昏暗
够我看清你
但不够我看清
未来的脸庞


我要给你的每一个鼾声
打上领结
让它们帅呆了
去招摇过市



醒来以后你要看着我
要温柔
要怜悯
要研究我的睫毛
要说尽一切陈词滥调


如果不会
那就假装
如果不愿
也要假装
如果不敢
那更要假装


你要吹一口气
我会乘机消失
但不会真的消失
只是要
让你想念我
让你心疼
让你心疼
让你辗转反侧
让你上班的时候恍恍惚惚


等你想累了
我就回来
回来看你的眼睛
你的手
你的头发
我会说
“我回来了!”
然后它们就欢呼雀跃
为争夺我的第一个亲吻而
大打出手


好吧
我不说话
不吵不闹
为了你
我要乖
要温柔
要温柔
要怜悯
如果不会
我也要假装


不可能的
这简直是做梦
我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但是这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
温柔
怜悯

在汹涌澎湃的时间里
我们下沉
下沉
下沉
但有那么一些片刻
不再感到害怕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45:20 | 显示全部楼层

18.“亲爱的K……”之四

“亲爱的K——

“我和周禾又和好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躺在我身边,手在我的手心里,汗津
津的。头发乱糟糟的,鼻子嘴巴被枕头挤的歪歪的。但就是那一刻,象很多早上一
样,我发现自己重新爱上了周禾。

“爱有很多种的吧。一种是,你想和他牵着手,在街上、在超市里、走。你们做爱、
做饭。你们看电视、给对方夹菜。你们在一起,象头驴子,转啊转,把时间磨成粉末
,然后用粉末揉面,做包子、饺子、面条,吃下去,饱了,心满意足。还有一种,就
是象我对你这样,远远地,用一点微弱的想象,张望。给这暗下去的岁月,涂一抹口
红。这么些年来,我都不知道,我是在用想象维持对你的爱情,还是在用你维持想象
的能力。

“我想清楚了。想清楚这么些年来,为什么会对你念念不忘。也许就是因为我对一些
遥远的东西,有一种偏执的倾心。你看,你离我很远,你总是离我很远。但这不是关
键。关键是,你所热爱的那些东西,离世界那么遥远。柏拉图。苏格拉底。古拉丁语。
古希腊语。这种遥远,这种偏执的遥远,这种与逃避无关而与深入有关的遥远,让我
眷恋。你看这世界,杀声震天的,都打成什么样。挣钱的瞧不起读书的,读书的瞧不
起挣钱的。爱国愤青瞧不起民主愤青,民主愤青瞧不起爱国愤青。看周星驰长大的瞧
不起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大的,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大的,瞧不起看周星驰
长大的。发财的瞧不起下岗的,下岗的诅咒发财的。这历史的死胡同,一路都是被揪
掉的头发,踩落的球鞋,和打掉的牙齿。国内国外,都一样。太近了,太近了,他们
靠在一起,挤成一团,脸红脖子粗,挤得都变了形。相比之下,你在我心里,就像一
个奇迹。你思考,但是转过身去。震动我的,就是这样一个偏执的背影――在这摩肩
接踵的世界里,挤累了时,我想知道,这个背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那个世界,
是否有更多的安宁。

“也许,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不可归类的人。唯一不需要任
何形式的‘集体主义’的人。他们恐惧孤独,所以需要一个集体。但你就在你自己的角
落里,远远地,在没有路的地方修路,在没有门的地方敲门。徒劳地寻找,固执地张
望。而我,就这样远远地眷恋你。我可怜吗?我还觉得我可喜可贺呢。

“我是说,从你那里,我学习到了一点信心。对孤独的信心。这一点,真的要感谢你
。当然,你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许也不稀罕。但是,在我这里,这很重要。每次
,我被挤得失去重心,挤得想骂娘,挤得想脱下高跟鞋去敲“他们”的脸。突然之间,
就会闪现出你的背影。远远地,象一声口哨,微渺,却明亮。于是我也想挤出人群。
于是我也开始接受,孤独对于人生,是多么灿烂的事。

“陈朗。”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47:27 | 显示全部楼层

19.一平、James和他自己。

一平觉得饿了。已经下午两点半了,他才刚起床。如果不是饿了,他恐怕还是不会起
床。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迷迷蒙蒙,两只脚反穿着拖鞋,站在厨房里,好像迷了
路一样,不知所措。

他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了。早饭,对,早饭。

他拉开冰箱的门。What a desert。他想。

然后他打开橱柜。看见一袋麦片,很高兴。把它拿出来,一拿才知道,是空的。他气
恼地把它扔到一边。他又打开另一个橱柜,在橱柜的最顶层,他看到一盒饼干――还是
他去年在上海买的。于是他搬来一个凳子,站上去,把它够下来。他站在凳子上,对着
它横看竖看了一会儿,还嗅了嗅,决定这玩意儿不能吃了。于是他又从凳子上爬下来。
坐在凳子上发楞。

哈!他大声笑了一下,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他妈当了这么几十年的单身汉,还是没学会。他想。

算了,就吃酸奶吧。冰箱里还有一瓶剩的酸奶,他决定把那点酸奶当作自己的早饭。

“一送里个红军,该子个下了山――”一平大声唱起了革命歌曲。一平是研究中国革
命文学、电影的,所以他看了很多中国的革命电影,学了很多不伦不类的语言和歌曲。
这把他的生活和语言搞得很后现代,经常把福柯和白毛女扯在一起。他很热爱周旋,看
过她所有的电影,最后才得出他的研究结论:周旋确实没有在任何电影中露出过她的乳
沟。他还喜欢中国革命电影的结尾,往往是一个战士站在地平线上,太阳从他的背后放
出金光,激昂的音乐当当当当地响起――这让他隐隐地觉得自己的国家错过了很多游戏
。他也喜欢引用毛泽东语录,谁咖啡糖放多了,谁开车太快了,都被他指责为“左倾冒险
主义。”

于是我们看见这个34岁的、昏昏沉沉的、反穿着拖鞋的、在绝望之中投靠一杯酸奶的
、明明是美国青年却不承认自己是美国青年的James同志,大声地在他的公寓里演唱了
一首江西老区革命歌曲“十送红军”。

“一送里个红军,该子个下了山,秋雨里个绵绵,该子个秋风寒……”。一口酸奶。

“三送里个红军,该子个到拿山,山上里个包谷,该子个金灿灿……”又一口酸奶。

如此循环往复,一平终于喝完了他的酸奶。他打了一个饱嗝,然后冲着一屋子的家具
,说了声“谢谢”。一平有在家里自言自语的习惯。他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这个
习惯了。也许是他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好朋友搬回波士顿之后――那个时候,他发现
自己常常会处于连着几天几夜都没有人说话的境地。喉咙都上了锈。于是他开始跟自己
说话,他在屋里最常跟自己说的话就是:So what? 很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为了增添
乐趣,他还把So what说得推陈出新。有的时候是“So? What?”。有的时候是“So! What!”。
有的时候是“So? What!”。还有的时候,变成“So! What?”。或者,心情好的时候,干脆
,他会用音乐的形式来表演so what,比如,用“东方红”的曲调演唱一首完整的“sowhat”。

起初他发现自己养成这个习惯的时候,吓了一跳。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像地铁里那些疯
疯癫癫的傻老头似的。但是,慢慢地,他发现,这也没有对他的正常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出了门,他还是幽默风趣的James;上了讲台,他还是头头是道的Professor Lee;在
如意面前,他还是无懈可击的李一平。所以,慢慢地,也就对自己放心了,由着自己在家
里胡说八道去。就这样,通过一串一串花样翻新的so what、so what,一平也算是哄住了
自己。

一平走到客厅,往沙发上一靠,坐在那里发楞。

是先去洗一个澡?还是先看一看书?

他正犹豫着,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因为他的左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了电视。

他啪啪啪啪地换着台,最后停留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台,放的是一个关于缅甸的故事。
昂山素姬、青年学生反抗联合会什么的。

一个村子里的人被军政府打败了,整个村子里的人成了泰国的难民,一些人死了,一
些房子被烧了,一个女人对着她弟弟的尸体在哭泣。

一平突然跟着这个女人哭了起来。泪如泉涌。可怜的缅甸人,可怜的昂山素姬,可怜
的房子,可怜的村落。一平哭得很伤心,用手去抹眼睛――抹去一片眼泪,又来一片。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个电视里的女人自己都停止哭泣了,他还在那里哭,像个
小孩子一样。他真的那么同情缅甸吗?当然不至于。那他为什么坐在那里哭,他也不太
清楚。
大约是4年前,也就是一平三十岁之后,他突然养成了哭鼻子的习惯。一平不是一个
多愁善感的人,从来不是,现在也不是。他从来不会在一个雨夜,站在窗前,努力说服
自己,作为一个老光棍,他的命运是多么悲惨。相反,嬉皮笑脸、玩世不恭,已经深入
骨髓。这是他对自己的孤独多年来采取“迂回”战术的结果。但是,这被围追堵截的孤独
,也慢慢练就一套避实击虚、敌退我进的好身手,总是挑一平防不胜防的时机搞突袭,
让他强大的防御体系,顷刻之间灰飞烟灭。比如它现在的战术,就是不断向一平抛催泪
弹:午间的肥皂剧也好,中国的革命文学也好,中东的新闻也好,欧洲的独立电影也好
……一枚枚催泪弹向一平投来,百发百中。一平现在不能一个人看电影电视小说什么的,
一看就一触即发地掉眼泪。边起鸡皮疙瘩还边掉眼泪。

于是我们又看见这个34岁的、刚唱过“十送红军”的、下午两点半刚起床的男人李
一平,坐在沙发上,呜呜地哭,哭得象个在融化的冰淇淋。

哭了一会儿,累了,他决定不哭了。这个决定一下,他唰地就停止了哭泣,像谁吹了
一下口哨似的。他又把电视关了,坐在那里发呆。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突然听见自己这样说,说完笑了一下,又把自己吓了一大
跳。

这是他昨天看过的一个革命电影中听来的一句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
爆笑。太经典了,他当时想。以后一定要在如意面前用上,她一定会被逗乐的。

如意?他脑子里停顿了一下,接着是一片茫然。

就在他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的时候,一平的肚子开始痛。

不好。肯定是喝坏了酸奶!

他捂着肚子,冲到厨房里。拿起垃圾桶里的酸奶盒子看了看上面的饮用日期。

妈的!已经过期十天了!我怎么没先查一下,真他妈的左倾冒险主义!

但是已经太迟了,一平开始上吐下泻。两个小时之内,他上了十趟厕所。上到最后,
他的手不停地发抖,身体也不停地抖。他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白的吓人。他用手摸
了摸自己的脑袋,烫得吓人。

心跳得突突的,象一辆拖拉机。

他突然觉得特别脆弱,特别无助,特别孤独。那被长期镇压的脆弱、无助、孤独,突
然揭竿而起,从潜意识的层面跳到意识的层面上来。这些情绪总是被他压抑着,平时是
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这个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游荡。它们乔装打扮成神经兮兮的唱歌、
笑、哭,和品种繁多的so what,唧唧喳喳地围绕着一平。但是这一刻,它们突然结束了
流浪,集合在一平面前,象一支起义的部队。

其声势之浩大,把一平给镇住了。

一平抱着肚子,蜷缩着,躺在沙发上。沙发套已经四个月没有清洗过了,一平就在上
上上个月的可乐,上上个月的烟灰,上个月的头皮屑和这个月的菜汤之间辗转着。

这么多年了,他不愿与自己的孤独正面交锋。他与它捉迷藏。他与它谈判。他与它勾
心斗角地做游戏。但总有一些片刻,它从后面包抄过来,突然耸立在他面前,像一支起
义的部队。

不行,我李一平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一平用颤抖的手,抓起电话,拨叫了一辆救护车。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47:42 | 显示全部楼层

20. 在医院里――

如意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她白天一天都在外面,到晚上才收到一平的
留言。

如意在急诊室的小隔间看到一平的时候,一平睡着了,一只手臂上还打着点滴。医生
对如意说,一平没事。就是急性肠炎,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烧已经退了一大半,等完全退
了,就可以出去了。

这就好。如意想。

“You can wake him up.” 医生说。

“I’ll wait.”如意说。

于是医生走开了。如意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一平。

一平睡得不太熟,左右翻动着,不太象是睡着了,更像是昏迷。

如意走近了。看着他。

平时如意还真没有仔细看过一平。现在,在急诊的小隔间里,昏暗的灯光下,她第一
次这么仔细地看这个男人。这个爱情比烛光还要摇曳的男人。

三十多岁了,还象个孩子。

浓浓的眉毛,细长的眼睛。

眼角边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胡子拉茬的,已经两天没刮了吧。

怎么这么瘦啊。一场病下来,又瘦了一圈。本来就瘦,这下子跟没了似的。

如意的心,不知怎地,就疼了起来。跟着,眼泪掉了下来。

她搬了个凳子,坐在他旁边。

她想试试一平是不是还在烧,于是她把手伸过去,放在他的额头。

还是烫。还是在烧。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如意把手抽回来。就在如意把手抽回来的一刹那,一平的手放到她的手上,把它固定
在他的额头上。

如意没有动,手就放在那里。

一平也没有睁开眼睛,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

两只手,就那么静静地,叠在一平的额头上。

那一刹那,如意突然如释重负。这么些天来的一切计较,都在心里安定下来。不是她
相信一平对她有爱情了,而是有没有爱情突然变得不重要。


他爱不爱我?不重要了。他是不是因为无助才想起我?不重要了。他总是迟回我的Email
,不重要了。他独自去看戏也不邀我,不重要了。我爱不爱他?不重要了。我对他的感情
里有多少是爱、有多少又只是“面子”?不重要了。

泪水哗哗地在如意脸上淌着,但是她心里,是云开日出的明净。

急救室里呆着的,突然不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是两个孤儿。他们都一样孤苦
伶仃,都一样对命运的安排无能为力。

医院的药品气息在如意的鼻尖环绕着,很多天以后,这气味还让如意想起一些温柔、
宁静的东西。

她低下头,轻声问:“你想吃什么东西?”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50:42 | 显示全部楼层

21.咖啡馆里的小地震

小蕾决定把Adam忘掉。距离她上次见到Adam已经一个月了,而一个月刚好是小蕾“
爱”一个人的周期。

没有人影。没有音讯。她写了无数个版本的Email给Adam,但是一个也没有被采纳。
她已经在B-School的图书馆里守株待兔了两个星期,一次也没有碰上Adam。她气喘吁
吁地谈了一场没有男主角的恋爱。现在,已经八月中旬了,可回忆的、可想象的材料已
经弹尽粮绝,她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新的开始的标志就是,她今天要去一个咖啡馆看书。她知道咖啡馆是一个艳遇多
发区―虽然她不知道这怎么可能,但是她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她想象一个帅哥会和她意味深长地交换几个眼神,然后走过来,说:“小姐,你的咖
啡已经喝完了,要不要再来一杯?”

或者是这样:一个帅哥走到她面前,不动声色地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个时间,
地点,和一个电话号码。

或者是这样:她端着咖啡往座位上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咖啡洒
了,她尖叫一声,然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没关系”……

走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小蕾想象了故事的各个不同版本――琼瑶版的、金庸版的、好
莱坞版的、欧洲艺术片版的、莎士比亚版的、韩剧版的、日剧版的……她的想象力很
发达,很象是高速公路,密密麻麻,四通八达。但是,她的想象力又不是很发达,因
为她想来想去,怎么也跳不出某种框架,任何一个版本的结尾,总是以他和她在假想
的摄像机的慢镜头里、缓缓地抬起眼睛、四目交错、顿时火花四溅、背景音乐响起。

咖啡馆里人不多。一个老头坐在那里看报纸;一对情侣坐在那里发呆;两个女孩在聊
天;一个白人女孩坐在角落里;一个中年男子在看书……小蕾终于看到了一个帅哥,
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桌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他劈劈啪啪地在敲着一点什么。

就是他了,小蕾想。

她一阵紧张,又有些兴奋。想坐得离他近点,但又不敢,于是她选了一个和他隔一张
桌子的座位,在他对面,坐下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剧场里,所有的主角都各就各位了,就等着导演喊一声“ACTION
”了。
”了。

ACTION!

她拿出她的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起来。

抬头!抬起头来!看看我!小蕾在心里命令道。

她已经坐下五分钟了,他竟然没有抬头看一眼。小蕾觉得这个剧本有点离谱,但是她
又毫无办法。她可以保证她是一个很好的演员,但是剧情怎么发展,那是导演的意思,
她也不能作主。

于是她决定起身去上厕所,引起他的注意。

顺便补一下妆。

她故意绕到他身边,从他身边经过。

他没有抬头。头都没有抬一下。

她很沮丧。撇了一下嘴,走了过去。在厕所里,小蕾狠狠地补了妆――粉底、口红、
眼影,都补了一遍。


不行,太浓了。太浓的妆显得很土。于是她又拿出化妆包里的棉布,擦去了一点妆。

很好。这下不浓不淡了。她满意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微笑了一下。又微笑了一下。
好了,她又有了信心了。化了妆之后,她又有了信心啦。

回来的时候,她又故意在他面前绕了一圈。他还是在劈劈啪啪地敲东西。

这个呆子。她想。

她只好坐到座位上老老实实地看书。但是她每隔一分钟,就抬头看一看他,以免错过
任何可能的信号。她简直就是一个观测洪讯的值班员,坐在那里,一丝不苟地观测来
自对桌的任何动静。

他打字停了一下。他向左扭了一下头。他沉思了片刻。他摸了摸口袋。他在脑门上挠
了一下……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小蕾仿佛听到一声枪响,脸上那个储备已久的微笑,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他也礼貌
了回应了一个微笑,虽然他瞬即又低下了头去。

这对于小蕾是一个莫大的鼓舞。她消化着那个微笑,一刹那,刚才她在路上想象的那
些故事全都涌现出来。琼瑶版的、金庸版的、好莱坞版的、欧洲艺术片版的、韩剧版
的、日剧版的……所有男女邂逅的版本都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差点挤破了小蕾脑门
的门框。

我刚才笑的幅度还可以吧?我的头发没有乱吧?我的胸罩带没有耷拉下来吧?他会不
会注意到我的胸很小?我有没有脸红?如果他过来跟我说话,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
办?我应不应该去跟他说话?我应该找什么样的借口跟他说话?我去跟他说话他会不
会吓一跳?……

小蕾的脑子飞速运转着。对面这个男人看了她一眼,对她笑了一下,这在小蕾那里
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大地震。她的脑子全乱了。她好像一个动物被火灾包围了,完
全不知所措了。

她咕咚喝了一口水,然后走到他面前,说:“Could you please watch my computer
for me? I’m going to the bathroom.”

她没让自己多想。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她禁止自己多想。她没法多想。她的问题就
是:她要么想得太多,要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一把刻度有问题
的尺子,永远也测不出一个情景的深浅。所以凡是涉及到思考的东西,她就贴一个条
子:“建筑重地,闲人免进。”

“Could you please watch my computer for me? I’m going to the bathroom.”
她听见自己说,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帅哥非常温和地一笑,说:“Sure. No problem.”

走在去卫生间的路上,她觉得玫瑰象爆竹一样,在眼前劈劈啪啪开放。我刚才笑了吗
?我刚才说的英语清楚吗?他真的很帅啊,简直和Adam难解难分。他会不会一下子看
穿我的心思?哎,一下子被人看穿了,会不会太丢人?看穿了也好,这样我就给他的
行动铺平了道路。而且,刚才他说Sure的时候,还扬了一下眉毛――扬一下眉毛!多
么暧昧!我呆会儿回来的时候是不是要顺便跟他聊?……

小蕾蹲在厕所里,当然没有什么可拉,因为她十分钟前刚来过。但是她坐在那里酝酿
。她觉得需要把所有的脑细胞召集到一起,开一个扩大常委会。她刚地震过的大脑现
在一片废墟,而她在努力挣扎着从废墟爬出来。太快了,“这一切”发展得太快了。现
在,她需要救护车、警察、起重机、消防队来处理“这一切”,这由一个温和的微笑和
一条扬起的眉毛构成的“一切”。她有点晕眩。她需要稳住。

这样吧,我呆会儿说“谢谢”,然后顺便说:“Nice Computer, which brand?”这
并没有什么过分吧?不过是一句闲聊。小蕾想。

她扯平了自己的连衣裙,非常妖娆地走出卫生间。

她往他身边走去,申请肃穆,心跳加速,好像身上带了个手榴弹,而自己是要去执行
任务。

“Thank you.”她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Nice computer”就卡在她嗓子眼里
,马上就要跃出。

“You’re welcome.”他没有抬头,还在劈劈啪啪地敲东西。

甚至没有抬一下头。

甚至没有抬一下头?

小蕾的心,自由落体地摔了下去。

她觉得她和他刚才的微笑好像是一个契约,而现在,他甚至没有抬一下头,他甚至没
有抬一下头!仿佛是把一张签好的契约撕得粉碎,摔到了她的脸上。

她怔怔地往回走,也就是在这时,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跑到这个帅哥面前,大呼小叫着
:“Honey, I’m so sorry I’m late. I was rushing out, and then I couldn’t
find my wallet……”

那个女人路过小蕾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回头说了一句:“Sorry.”

小蕾回头说了一声: It’s ok。

郭小蕾啊郭小蕾。小蕾冷冷地想。她扯了扯自己被撞皱的衬衣,妖娆的脸上,浮现出
一个奇异的笑容。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51:04 | 显示全部楼层

22.Adam床上的两个陌生人。

同一天晚上,Adam,也就是郭小蕾七月底、八月初想象中的情人、身高一米八五、
身上每一块肌肉争奇斗艳、在过去一年中和14个女人上过床、但是从来没有爱上过其
中任何人、暑假在一个投资银行实习、前途一片光明的商学院优秀青年Adam,走在
回家的路上,吹着口哨哼着小曲,遇见了一个亚洲女孩。

“Hi!Adam!”这个女孩看起来很惊喜,热情洋溢地打了一个招呼。

我认识她吗?她是谁?Adam心里一片茫然。

“Oh, Hi!” Adam礼貌地回应。Adam是一个善良的人,不好意思让她看出来他已经记
不住她了,于是他装出也很认识她、很兴奋的样子。

我们可能在某个Party上见过,而我又正好喝醉了,所以不记得了。或者,我们一起
选过一门课,在这个课上搭过讪。他想。

“So, what are you up to? I haven’t seen you for a while!” 这个女孩热情地
说。
说。

“Ah…yeah, I’m doing my intern. How about you? What are you up to?”Adam
抓住一个机会,刺探一下这个女孩到底是谁。

“Study! I have an incomplete, so I have to work in the summer for that.
But I cannot focus because there are so many distractions in the summer.” 这
个女孩说。

“Yeah, true. Summer is for hanging out, not for studying…” 还是没有刺探
出来,Adam也不介意。管他是谁呢。

“Did you go any where for vocation?”

“No, and you?”

“Me, neither.”

两个人站在那里,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Adam根本不记得她,所以不知
道从哪说起才好。而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有点窘迫,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So…good luck with the rest of the summer.” Adam尴尬地笑了一下,作出要
告别的姿态。
告别的姿态。

“You, too.” 这个女孩也抬起脚,往前走。

于是两个人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

八月中的傍晚,天气多么好。夕阳西下,晚风习习。

“So…did you have dinner?”突然,Adam听见那个刚走过去的亚洲女生从后面这样
问。

他转过身,回头看去,看见这个穿白色连衣裙的亚洲女孩站在八月底的薄暮里,头发
整整齐齐,脸上笑容盈盈,象个卡通里的日本女生。

四个小时后,Adam和这个女孩在他床上做爱。

Adam有点走神,借着傍晚的阳光、餐馆里柔和的烛光、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以及这个
女孩自己眼睛里恐惧而喜悦的光,他还是没有看出来,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她刚才好
像提到了“上次我们去漂流的时候”,但是上次漂流有二十多个人,而且他当时忙着和
一个叫Monica的欧洲姑娘眉来眼去,对她,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个女孩看上去好像很痛,很紧张,完全没有做爱的技巧。这让Adam有种犯罪感。
他那么麻木,她那么痛,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一个电钻子在敲打一颗神经丰富的牙。
于是,他尽可能地温柔、小心,抱紧她。伴着床吱吱呀呀的响动,不断地问她:“Are you
ok?”

“Yeah, I’m ok.”女孩微笑着说。

她咬紧牙关,指甲掐进他的肌肤里。整整齐齐的头发也乱了,背上汗津津的。小小的
身体挣扎着,象落入渔网的一条鱼。但是她挺着,很坚强的样子,仿佛一个勇敢的小
孩在打青霉素。

更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疼痛,那个柔和的微笑,还忠实地守在她脸上。事实上,那个
微笑就种在她脸上,成了她脸上的第六个器官。

她不呻吟、不喊叫,就那样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天花板,任自己的身体在这个波涛汹
涌的床上沉下去。

Adam突然感到一阵空虚。突然觉得这场做爱特别假,如同两块橡皮在摩擦。或者,他
是一块橡皮,而她是一个人――这就使他的空虚升级为愧疚。她那样微笑着,让他感到
愧疚。她为什么要那样微笑呢?她需要什么?她是谁?他愧疚地想。但是,无论她需要
什么,他都不能给予。他胸腔里是那样辽阔的空白,他真的没有什么可给予。对于女人
,他的存在甚至是多余的,只是一截坚硬的棍子而已――是的,他还有微笑,甜蜜的微
笑,肌肉,发达的肌肉,头脑,机智的头脑,但是,这些都只是这根棍子的电池而已。
同一张床上,上个礼拜是Linda,上上个礼拜,Julie。上个月,Emily。还有更多的女人,
但是他记不清了。他怎么能记得清呢?她们都一样,五彩缤纷的,归根结底都一样,就
是一些洞穴而已。他不愿这样想,因为这不是他的立场,事实上他反对这样的立场,但
他就是被抛入了这种状态,这成了他的自然。他觉得女人就像蝗虫一样从他的生活中冒
出来,而他,则是一片塑料的稻田,怎么也不可能受到伤害。

塑料的稻田在风中摇摆,床吱吱呀呀晃得更响了。

他的生活丰富多彩,健康向上。工作日的时候去华尔街实习,周末的时候号召朋友们
去野外郊游。16岁的时候交第一个女朋友;18岁的时候上常青藤大学,22岁的时候就
去了摩根斯坦利。他吃健康食品、读纽约时报、大脑和身上的肌肉一样发达。进出门的
时候跟楼下的黑人门卫说“你好”;听音乐会的时候,总是最后一个停止鼓掌的人。他听
别人说话的时候,直视别人的眼睛;课堂讨论冷场的时候,总是义不容辞顶上去。总而
言之,too good to be true。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造物的恩宠,被制造出来的时候还是
有一个设计错误,就是:他的心“阳痿”了,看到女人,没有动静。

从15岁第一次恋爱开始,这些年来,他生命中的女人们,就像一本越翻越快的书,越
来越面目不清。他和她们从认识到上床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长,平均从半年变成三个
月,从三个月变成一个月,从一个月变成一个星期,从一个星期变成一个晚上。而故事,
往往是到上床以后就嘎然而止。

他常常想:爱情,到底是一个宿命,还是一个决定?他的结论是,只能是一个决定,
因为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宿命。

他渐渐开始混淆做爱和恋爱的区别,事实上,它们变得没有区别。他猛烈地做爱,
勤奋地做爱,兢兢业业地做爱,简直成了一个做爱劳模。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病人,而
做爱好像是一种药物。现在,他形成了对这种药物的依赖,对这个药物越依赖,就病得
越严重,于是就越依赖。现在,对他来说,如果爱情和性之间还有什么关系的话,二者
的关系就是成反比。

这些女人。这些象蝗虫一样冒出来,在塑料稻田里不啃白不啃、啃了也是白啃的女人
们。

他想赶紧结束,于是加快了速度。波涛汹涌的床更加波涛汹涌了。

这个女孩躺在那里,大汗淋漓。她感到很痛,但是这痛显得很遥远。很遥远的还有
眼前这个场景,这个在她身上上下浮动的男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这个呆了四年依然
很陌生的城市。这个活了25年依然很隔阂的生命。恐惧、疼痛、喜悦象一架大机器,绞动
着郭小蕾,但怎么也绞不掉她脸上那个艳若桃花的笑容,艳若桃花的笑容里,泪水却汹涌
澎湃地涌出来。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54:11 | 显示全部楼层

23.一个幸福的星期六下午――

周禾正在睡午觉,但是他被卫生间里的水声给吵醒了。

他翻了一个身,看墙上的钟,已经5点半了。啊?怎么5点半了?我什么时候开始睡
的,怎么睡到了5点半?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两天太累了,单位老加班。逮着一点时
间,他就愿意一头扎进去睡觉。

于是,他翻了一个身,继续睡。

陈朗在干什么?不知道。可能在看电视吧。周禾隐隐约约听见电视的声音。

想起陈朗,想起陈朗就在他的家里呆着,看电视,看书,穿着拖鞋走来走去,或者
,发呆,周禾觉得特别踏实。于是他睡得更香了。

傍晚的阳光洒进屋里,把整个屋子照得金灿灿的。空调里的风因为对着上面吹,把
白色的窗帘吹得飘起来。


白色的窗帘在金灿灿的阳光中飘。周禾在睡觉。陈朗在看电视。多么安宁的一个下
午。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时间象遇见了一个大平原,缓缓地漫过去。

“啊?怎么7点了!”周禾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跑到客厅,电视已经关了。但是没有陈朗。然后跑到卫生间、厨房,都没有陈朗。
音乐开着,是陈朗的最爱,Tom Waits,在唱Dirt in the Ground。她因为太喜欢这首
歌,就烧了一整张光盘,全是这首歌。

金灿灿的阳光冷却了下来,只剩下一抹谈谈的土黄色。但白色的窗帘还在卧室里飘
。Tom Waits在用他粗犷而忧伤的声音唱: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陈朗!陈朗!”他喊了两声,没人应。

周禾突然一阵惶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一直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是陈朗
会突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没有一个电话,一个纸条。她会突然象水汽一样消失。陈
朗。陈朗去哪里了?他站在那里,脑袋懵了。就在这时,门开了。陈朗走了进来。

“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一会儿不见妈就吓坏了,我不在这嘛”,陈朗一边换拖鞋,
一边说:“我把你那堆脏衣服拿到洗衣房去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

周禾委屈地走过去,抱住陈朗,紧紧地。

The quill from a buzzard
The blood writes the word
I want to know am I the sky
Or a bird
Because hell is boiling over
And heaven is full
We’re chained to the world
And we are all gotta pull
And we’re all gonna be

Tom Waits还在继续唱。

“傻孩子。”陈朗拍拍他的肩膀,推开他,往厨房里走:“我们做饭吧。”

“嗯。”周禾跟在后面,当真象一个孩子。

陈朗打开厨房的灯,问:“吃什么?”

“要不咱们出去吃吧,你也挺累的。”

“我累什么?就在家吃吧,我也懒得换衣服。”

陈朗打开冰箱,视察了一下,作出了决定。

“咱们就做一个土豆片和豆腐炒毛豆吧,随便吃点。”

“我来做吧。”

“我来吧。”

“那我帮你。”

于是两个人一起在厨房忙起来。陈朗洗米,周禾洗土豆;陈朗切豆腐,周禾剥大蒜。
不一会儿功夫,厨房就热气腾腾起来。

有一个片刻,周禾没有什么可做的,就空着两手站在那里,看陈朗往锅里加调料。陈
朗做饭的时候很专心,不爱说话,象写论文一样聚精会神。于是陈朗默默地做着,周
禾默默地看着,周禾觉得很踏实,心里很满,象一个丰收的仓库。

“你看,咱们俩这样一起做饭,多象小两口啊!”周禾说。

陈朗回过头,笑笑。

在逆光的背景下,她看不见他,只看见一个轮廓,轻飘飘的,象一个影子。


陈朗笑起来的时候多好看啊。周禾想。那么无邪,那么真,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儿。

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安宁到离奇的下午。一切变得很柔软,
柔软得让人想陷进去。

他突然觉得生活,混乱的、局促的、迷茫的、纠缠的,有了一个头绪,这个头绪就是
陈朗。如果可以这样一直下去,这么宁静,这么踏实,这么看着她笑,让这安稳把时
间静静吸干,多么好。

饭终于做好了,端上了桌。他们都饿了,哗哗哗地开始吃,屋里很静,只听见劈劈啪
啪的碗筷起落的声音。还有那放不到头的“Dirt in the Ground”。

The sky cracked open
And the thunder groaned
Along a river of flesh
Can these dry bones live?
Ask a king or a beggar
And the answer they’ll give
Is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张 克在DC的Intern作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吧。”周禾夹起一块土豆,往嘴里塞去。

陈朗吃得不多,一会儿就吃饱了。吃饱了的陈朗坐在那里,静静地看周禾吃。

她大约是累了,所以才这样安静。周禾喜欢看看陈朗安安静静的样子,象个疲倦了的
小野兽,在草原上跑累了,一无所获,趴在夕阳下,安安静静。

“林轩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她不是一直在找房子吗?”

“不知道啊,我们好久没有打电话了……你怎么不吃了?多吃点。”周禾给陈朗的碗
里夹了一块牛肉。

“我饱了。”

陈朗把脚搁到凳子上,歪着个脑袋,看着周禾。

“我最近老想起我爸。不知道为什么。”

“噢。”


“你看过‘喜宴’吗?”

“没看过。”

“喜宴里的那个老爸就特象我爸。”

“噢……你再吃点吧,你吃得那么少。”

“我吃饱了,你多吃点。”

陈朗无所事事,开始剪指甲。静静的屋子里,就听见周禾西里哗啦吃东西的声音,和
陈朗啪、啪剪指甲的声音。

吃完了饭。周禾去洗碗,而陈朗回到卧室里休息。

周禾高高兴兴地洗碗,好像把这些碗盘子洗干净了,未来就会清清爽爽地从中浮现出
来。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周禾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是令人愉快的一片空白。多么快乐的一个下午啊。那个午
觉睡得多结实。晚饭做得多好吃。陈朗今天多乖。以后、以后的以后,一直要这样过
下去啦。洗碗的周禾,哼歌的周禾,有陈朗在另一间屋子里睡觉的周禾,觉得自己就
像一支部队,精神抖擞,士气高涨,可以向着未来攻打过去啦。
 楼主| 发表于 2004-11-2 13:54:49 | 显示全部楼层

24. 但是在陈朗眼里――

陈朗呆呆地坐在电视前,烦躁不安。已经5点半了,周禾还没有起床。他们是上午11
点起的床,起床之后洗澡、收拾、做了一点饭吃,吃完饭已经两点了。然后他们决定
一块儿看会儿书。陈朗跟他说好了,一起看书看到5、6点,然后去中央公园走走,因
为他们住得离公园不远。然后在外面吃饭,然后一起去Downtown看电影。

但是看了不到一个小时,周禾就困了。于是他到卧室里去休息。

4点钟的时候,陈朗想去叫他。但是她想,他最近加班多,也许累了,让他多睡一下

5点钟的时候,陈朗又想去叫他,但是她忍住了。让他再睡一下吧。

然后陈朗去看电视。没有一个好看的电视。广告、广告、广告。还有看上去象广告的
电视剧。于是陈朗坐在那里发楞。

跟他呆在一起多闷啊。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就这样闷在家里,就这样睡过去。

难道他真的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对任何事物没有一点好奇心,音乐、电影、书
、文学、自然、新闻、新的科技产品、街边新开的商场、老同学刚生的孩子,统统的,
毫无兴趣。从来没有看见他走在路上,为大街上那些千奇百怪的狗放慢过一次脚步;
虽然他是学金融的,却从来没有买过股票;从来没有在网上Download过一次音乐;从
来没有在美国买过一次杂志;租过一个录像;发起过一次郊游出行;主动讲过一个笑
话;如果不是陈朗,他家的墙壁上不会有任何装饰。不知道他家楼下就是一个意大利
餐馆;如果你跟他说“其实并不是所有的老外都是金发碧眼”,他还要琢磨一下,才说
:“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的生活,那么贫瘠,简直可以说时骨瘦如柴。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刚才我们还说好了要去中央公园!但是现在
都已经快到六点!还去什么去!

陈朗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她关掉电视,从沙发上起来,塞了一张Tom Waits的CD听
――是她自己烧的Dirt in the Ground。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Tom Waits的声音从CD机里轻轻伸出手臂,搂住这个委屈的姑娘。

看你睡到什么时候。陈朗烦躁地想。

等她烦躁到一个极限的时候,她的想法就开始拐弯。她又开始想周禾无限的好。他
是生活在一个真空里――生活在真空里又怎么了,反正外面的热闹大多只是泡沫而已。
他对人多么慷慨――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大多变得抠抠缩缩、小里小气,而周禾是极
少见的几个保留了“哥们”这个概念的人;他心胸宽广,有情有义,仁、义、礼、智、
信……简直可以说集中体现了“三个代表”的精神。其实他也很聪明啊。陈朗甚至肯定
了这一点。他可能是一个屋子里最笨嘴拙舌的人;但是如果有人出一道智力题,他肯
定第一个解出。他的问题是,他对这个世界缺乏欲望,所以也不去研究――结果他的
淡漠表现为笨拙。他笨拙,因为他缺乏表现欲。

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永远是先想到他有多么多么不好,然后又想到他有
多么多么好,永远是这样原地打转!陈朗觉得这些天来,她心里好像有两个人在势均
力敌地拔河――他们都脸涨的通红,都腰酸背痛,都青筋暴露,都濒临自己的极限,
但就是这样――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还是难分难解。她累了。她筋疲力尽。

她想消失。她想从周禾的生活中消失。没有一个电话,一个纸条。她想象水汽一样消
失。因为她不想解释,她无法解释,任何一种解释都通向一场难解难分的拔河。

她想现在就走到他身边,看着睡着的他,轻轻说:“周禾,我累了,我走了。”

然后,消失。

她累了。真的很累。这辩论已经变得机械,双方所有的论点都早已声情并茂地列举完
毕,现在比的就是重复的次数和音量而已。好像一个旧磁带。PLAY。
REW。REPLAY.。F.FW。再来一遍,PLAY。 REW。REPLAY.。F.FW。再来一遍,
PLAY。 REW。REPLAY.。F.FW。

是该STOP 和EJECT的时候了。

陈朗站起来,走到卧室,看着熟睡的周禾。金灿灿的夕阳照在他床头,被风吹起来的
白色窗帘轻轻地飘 。

Now the killer was smiling
With nerves made of stone
He climbed the stairs
And the gallows groaned
And the people’s hearts were pounding
They were throbbing, they were red
As he swung out over the crowd
I heard the hangman said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他睡得多么安宁。

陈朗突然心如刀割。

于是,她想,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我投降。我投降。我真的投降。我真的太
爱这个男人了。真的太爱他了。我不爱他,但又真的爱他。那么爱他。我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我投降。我投降。我真的投降。

她泪如雨下。一个人怎么能爱另一个人,爱到这个程度呢?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
一颗心、另外一个“我”、另外一颗遥远的、遥远的星球啊。

她转身到卫生间,抹掉眼泪,把周禾扔在地上的脏衣服收起来,扔到洗衣袋里。

过一天算一天吧。她想。

她拎着洗衣袋,到楼下的洗衣房去。等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周禾正愣愣地站在
客厅中间。他说他以为她失踪了,她说他傻孩子。

说“傻孩子”的时候,眼泪刷地又泛上她的眼眶,她忍了忍,眼泪终于没有掉下去。

The quill from a buzzard
The blood writes the word
I want to know am I the sky
Or a bird
Because hell is boiling over
And heaven is full
We’re chained to the world
And we are all gotta pull
And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他们一块儿做饭的时候,有一个片刻,陈朗看见他看着她。她知道他在笑,虽然逆着
光,她看不见,但是她知道他是在笑。那种很灿烂的、象得了一个大奖状的笑。他肯
定要说我们俩象小两口了。她想。

果然,他说了。

她转过头,笑笑。

但是,到吃饭的时候,那个被心痛麻痹的猛兽又醒了。又在她心里发脾气了,又捡
起拔河绳的另一端了。那个旧磁带自动的Replay又开始了。

他一言不发。他为什么就一言不发呢?他真的就没有意识到,我们坐在这里吃饭,
已经十分钟没有说话了吗?他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么大一个屋子,两个年轻的、健
康、有朝气的人,坐在一起吃饭,只听到瓢盆噼里啪啦碰撞的声音,是一件很奇怪
的事?

The sky cracked open
And the thunder groaned
Along a river of flesh
Can these dry bones live?
Ask a king or a beggar
And the answer they’ll give
Is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张克在DC的Intern作得怎么样了?”陈朗努力找到一个话题。

“挺好的。”

挺好的。她心里苦笑一声。他永远是用最简洁的方式来回答她的问题。那甚至不是
一个回答,只是一个躲闪而已。他脑子里得有多大一张电网,把所有的问题、整个
的世界弹回去。

她静静地看周禾吃,想,再努力努力吧。

“林轩的房子找得怎么样了?她不是一直在找房子吗?”

“不知道啊,我们好久没有打电话了……你怎么不吃了?多吃点。”

又是一个躲闪。熟悉的绝望又涌上陈朗的心头,从心头往上涌,涌到嗓子眼,象一
只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我最近老想起我爸。不知道为什么。”

“噢。”

“你看过‘喜宴’吗?”

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陈朗简直对自己感到愤怒――我明明知道他没看过、不
关心、无所谓、不好奇、实在没兴趣。

“没看过。”

陈朗笑了一下。又一根火柴灭了。一根一根的火柴都灭了。她在这边努力地划着
火柴,他那边根本没有一根蜡烛来接应。于是,一点一点的火苗飘下来,变成灰烬。

“喜宴里的那个老爸就特象我爸。”

“噢……你再吃点吧,你吃得那么少。”


吃吃吃。吃吃吃。为什么永远就只有吃吃吃。难道我全身上下就只有一个胃而已?难
道你就不能把你那个夹土豆烧牛肉的筷子慢下来一点,然后从那慢下来的速度中挤出
一点时间,用这一点时间,看我一眼,看看我这被绝望揉成一团的脸?

拔河又开始了。下午在陈朗心里进行的那些辩论,重新又开始了一遍。青筋暴露。
脸红脖子粗。

生活多么他妈的象强奸。陈朗想。不,轮奸。

她疲惫地回到卧室。周禾去洗碗。她听见Tom Waits在忧伤地唱: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我们分手吧。”周禾,透过水龙头的声音,隐隐听见这句话。

他转过身,看见陈朗站在厨房门口。在逆光的背影下,只有一个轮廓,看上去轻飘飘
的,象一个影子。

“什么?”微笑还停留在他脸上,手也没有停下洗盘子。

“我们分手吧。”于是,陈朗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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