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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月满西楼

[舞文弄墨] 中国式离婚(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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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0:26 | 显示全部楼层
7
  刘东北次日就给宋建平回了电话,问宋建平有什么事——这是宋建平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受宠若惊的同时,他直觉着宋建平有事——宋建平当时正在班上,不好说什么,二人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见面后,宋建平跟刘东北说了林小枫要离婚的事。


  "离离离!坚决离!解释都不解释。我就是有外遇了,怎么着?噢,你擅离职守不敬岗爱业,还要求我忠贞不贰守身如玉,凭什么呀?"

  宋建平失神地看前面的湖水,不吭声。

  刘东北恨铁不成钢,"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你!"

  "你不懂……"

  又是这话!刘东北耐下性子,循循善诱:"就算我不懂,但是,人家大主意已定,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扛,又有什么意义?"

  宋建平又不吭声了。

  "哥,你应该换个思路想这个问题。如果那个肖莉对你真有意思,你对她印象也不错,就不能考虑一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吗?"

  宋建平一怔。

  "你这个人,你们这类人,我太了解了,属比较想不开的那一类。"刘东北继续侃侃而谈,"你是不是担心万一你这方说出来后,对方没这个意思,以后见面就会比较尴尬?"宋建平没理他,刘东北毫不在意地接着说,"就是说,你们之间不宜用语言表达。而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当不宜用语言表达的时候,就用行动。"

  宋建平斜他一眼:"你就流氓吧你!"

  刘东北大笑:"是你想歪了吧哥!我所谓的行动是营造一种氛围,一种特殊的氛围。比如,约她出来,再比如,就约她到这儿。孤男寡女,碧水垂柳,喝喝茶,说说话。此情此境,你哪怕只跟她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只要她智商正常,她都会想,那么多人,为什么单约我呀?那么多地方,为什么非到这儿来呀?……这个时候,如果她也有意呢,就会做出相应的反应;如果她无意呢,就会装傻。她若装傻你也装,大家谁也不尴尬。"

  宋建平怔营地看着刘东北,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颇有一些他不及之处。刘东北立刻感觉到了对方情绪上的变化,立刻把谈话往深里引,"不是说非让你怎么着了,非得弄出个什么结果来,放松一点。哥,享受生活,享受过程,享受生命,不要辜负了造物主对人的厚爱……"

  湖水荡漾,波光闪闪,一只母鸭带着五只小鸭从他们面前排着队游过……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0: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1
  夕阳西下,湖面波光粼粼,流金溢彩。兄弟二人在茶廊里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茶叶就换了五次。喝得痛快,聊得透彻,直到都觉出肚子饿了,方才起身,向外走。尽管什么实质性问题都没有解决,但经过这一通的喝、聊,宋建平的心情比来前疏朗多了。在北京这么久他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可爱的去处?他怎么就不知道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的从容,惬意,优美?难道真如东北所说,他的生活观价值观、生活状态有一些问题?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甬道走,身旁是飒飒作响的竹林。竹林散发出阵阵沁人脾肺的竹香。


  感觉到了宋建平的变化之后,刘东北话倒少了,态度也谦和了,时而,会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宋建平突然想起一个一直想问一直忘了问的问题。

  "东北,昨天你屋里那女孩儿是谁?"

  "就是她。"

  "和好了?"

  刘东北笑了起来:"本人实在是,难以抵抗她的魅力。结果只能投降——同意结婚。这个决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结了婚,会失去自由;不结婚,会失去她。最后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建平慨叹,摇头,但却没敢像从前那样张嘴就训。不知是感觉到了刘东北的深度,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局限,也许,二者兼而有之。这时,听刘东北又说:"真希望将来政府能做出这样的规定,给婚姻规定年限。比方说,三年,一个婚姻只许存在三年;三年过后,必须离。要是你说,我们俩确实恩爱,不想离,那么,成,由政府派来调查小组,经过认真调查,证实这两个人确实恩爱,可以续婚,好,再续三年。再好,再续,再好,再续,想白头到老的也不是不可以嘛……"

  宋建平被逗得哈哈大笑,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像个天真烂漫的大孩子。刘东北看着他,心情复杂:这么可爱的人,这么好的医生,怎么就过不上与之相匹配的好生活?

  那天两人一块儿吃的晚饭,饭后又聊了一会儿,方才分手。刘东北到家时娟子在,正在电脑的QQ室里和人聊着天儿,等他。听到他回来的声音,头也不回,欢快叫道:"他要求跟我见面!"

  刘东北边脱外衣脱鞋边问:"谁?"

  娟子边说了声"谁知道他是谁",边飞快地打字,劈里啪啦一打一大串。刘东北好奇地凑过来看,荧屏上娟子打出来的字是:如果你是男孩儿,请穿白袜子,如果你是男人,请穿灰袜子。

  刘东北问娟子:"为什么?"

  娟子拿起手边的一张报纸一掸,笑道:"这上面说的。'新种好男人'的判定标准。"

  刘东北拿过报纸看,上面还有诸多条款,比如:永远不用牛仔裤配皮鞋,不用西裤配旅游鞋;再如,不留女人式长发,指甲要干净;还有,要抢着付账,要认为男人买单是天经地义,哪怕是假装;最后一条,礼物不在多频繁,在于出其不意,不在多贵重,在于里面的小字条。刘东北把最后一条高声念了出来,并连声夸赞这一条好,说得在理,以后他可以照此办理。娟子嗷一声叫着扑了上去,二人笑闹一团。

  那个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一个最终改变了宋建平命运的电话。挂上电话后刘东北许久沉吟无语。

  "谁呀?"娟子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

  刘东北仍是那样深沉地沉吟着:"……我一大学同学。毕了业不务正业,跑山西挖煤去了,没想到还真让他挖成了,现在光固定资产就上千万。"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爸病了,山西的医生让他爸到北京的大医院来看,他想请北京的医生去山西给他爸看。他爸病得不轻,他不想让他辛苦。"顿了顿,"我想把老宋介绍了去。跟他要出诊费,要……十万。"

  "出一次诊十万!太贵了吧。"

  "贵不贵都是相对而言。只要他肯出,就说明它不贵。他不肯出咱再慢慢往下落呗……老宋太可怜了,空有一身本事,转化不成财富,闹得现在老婆都瞧不上他。像这种智商高情商低的人,得有人帮他一把。"

  接着就把电话打了回去,将宋建平隆重推出后,报上了价钱,十万。同时等着对方讨价还价,心里头做好了艰苦抗战的准备,一万一万地往下落,底线三万,这样至少小侄子上学的赞助费差不多就算挣了出来。不想那傻帽儿根本不还价,一个子儿不还,感觉上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他也会全盘接受。弄得刘东北心里头那个难受,放下电话后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小嘴巴。

  第二天,刘东北去公司转了一圈,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了,就迫不及待地骑上摩托去了宋建平的医院。事先打了电话,说有事,没说什么事。这种事还是面谈好些。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自己浅薄的一面,作为施者,他很愿意当面看到受施者的反应。

  宋建平不在科里,在看门诊。刘东北到时已快下班了,诊室里还剩一个病人。那是一个面色黄黑的中年男子,坐在诊桌前跟宋建平喋喋不休地诉说,身体前倾,看宋建平时的眼神是软弱的,充满期待的,诚惶诚恐的。

  "……恶心,不愿意吃饭。酒量也不大行了,以前一顿半斤八两白酒没事似的,现在喝点儿就醉……"

  宋建平边听边在病历纸上刷刷地写。宋建平的字也漂亮,柳体。刘东北屏息静气地看着,生怕弄出动静,有一丝惊扰。因受那病人情绪的感染,他对宋建平不由自主也产生了三分敬畏。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0:54 | 显示全部楼层
2
  宋建平写完病历,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后诊床前的刘东北,遂示意他在桌对面椅子上坐,尔后给病人开单子,"做一个B超,验一个血。"

  病人双手捧着单子边看边走,没走两秒钟又转了回来,

  "大夫,不会有什么事吧?"


  "现在说不好,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病人走后,宋建平问刘东北有什么事,这时刘东北却对刚才的那个病人已产生了好奇和牵挂。看着病人消失的方向,答非所问:"他会是什么病?"

  "得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你估计呢?"

  "肝癌。晚期。"

  刘东北吓了一跳。看看宋建平,一张脸平静如常,见怪不怪。那一瞬间,刘东北突然就明白了他那个挖煤的同学:他比他们都懂得医生的价值,懂得医生的价值就是懂得生命的价值。刘东北把挖煤同学的事跟宋建平说了,宋建平听了之后半天无语。

  刘东北有些纳闷:"哥,想什么呢?"

  宋建平慢吞吞答道:"我在想,林小枫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想。"

  晚上,下班后,回到家,宋建平给林小枫打了电话。这是冷战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跟她联系。本来他一直被动,被动地接受命运或说林小枫的种种安排。他被动是因为自忖没有主动的资格。尽管对自己都不想承认,他的主动那十万块钱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钱是男人的胆。打电话时的心情颇矛盾,既想让她高兴,又不愿看到她就为这个高兴。于是想,上来先不说钱,先说点别的,比如当当怎么样,爸爸妈妈怎么样,她怎么样,然后,视情况,顺便把那事说了。没料到她不在,还没有下班。电话是当当接的,当当正在看动画片,耐着性子敷衍了爸爸几句后,就把电话挂了,也不问爸爸有什么事,令宋建平好不沮丧,十万块钱带来的喜悦都打了折扣。

  宋建平又开始下面条。面条下好时发现盐没了,只好敲对门的门。对门家妞妞过生日,请了五六个小朋友来,家里头一片尖叫笑闹。肖莉在忙着下厨,为小寿星小客人们做菜,冰箱上贴着菜谱,列着八个大菜。八个菜一个还没出来,厨房已是混乱一片。油都热了才发现葱还没切,等切了葱油已冒起了浓烟,油烟机还没有打开。宋建平的到来使肖莉喜出望外,不容分说请他帮忙,事情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择菜,洗菜,剥蒜,勾芡,泡海米,打鸡蛋……宋建平拒绝了她的分派,径去拿她手中的锅铲,她一下子笑了起来。二人相较,他是当然的大厨,她才应是小工。她不仅交出了锅铲,还把围裙也解下来替他系在了腰上。二人一个掂勺一个配菜,混乱立刻变得井然。

  二人边干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山西,聊到了十万块钱。肖莉一听也是一振,接着主张马上跟林小枫说。宋建平不提自己想说而没有说成的事,只道他们的问题不是个钱的问题,钱只是一个诱因,一个表面现象,根本的问题是,他这个人使她失望,他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人。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不完美。潜意识是,想再从肖莉那里听到一点顺理成章的赞许和鼓励。不料肖莉的精神仍集中在那十万块钱上,"先别下结论。跟林小枫说了再说。十万块钱不是个小数。"

  宋建平在心里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八个菜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且质量超出了预期。肖莉长长出了口气,这才想起了一件事:宋建平来有什么事。得知了他的来意,即力邀他与孩子们一起,共进妞妞的生日晚餐。宋建平拒绝了。他一个大男人,戳在一堆儿童妇女里,他不自在,别人也不自在。遂拎着肖莉给他的一袋盐——肖莉非要给他一袋,而不是他要的"一点"——回了自己家。

  他们家正冲门的地方是一面穿衣镜,林小枫安的,由于天天进出门天天看到它,早都忘记了它的存在。今天它却使宋建平愣了一愣:那里面出现的男人有些陌生,腰里系着一个钩花边的碎红花围裙,怪模怪样的,待反应过来后不禁哑然失笑。尽管依然是空着肚子,心情却比离家前愉快多了,伸手将那个围裙解下——不能马上送回,怕再遭邀请——搭在穿衣镜上,尔后去了厨房。

  离家前下的那锅面条已坨成了一坨,正在考虑是倒掉重下还是热热将就一下的时候,门开了,林小枫回来了,肩上背着她那个上班用的棕色皮包,显然是下班后直接来了这里。

  林小枫看到穿衣镜时也是一愣:搭在穿衣镜上的那个围裙女性味十足。她表情淡漠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愕。宋建平闻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正好看到了这个瞬间,刚要开口说什么,林小枫已风一般径直去了大屋,宋建平紧跟着去了,去时林小枫已在挨个拉写字台的抽屉。

  "你找什么?"宋建平问。没得到回答。他很想解释一下那个围裙的事,不知如何开头。她若是问的话,就好办多了;她不问,他怎么说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她背对着他在抽屉里翻找,宋建平这才发现,原来脊背也是可以有表情的:生硬,冷淡,冷峻。宋建平咳了一声:"我最近可能要出趟差。"对方聋了哑了一般。他只好鼓足勇气继续独白,希望下面的话会使对方有一点变化,"去山西。出诊。出诊费十万。"

  "十万"出了口,那脊背依然如故。

  宋建平生气了,"跟你说话哪,听到了没有?"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1:07 | 显示全部楼层
3
  这时林小枫已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当当的疫苗接种本,拿着向外走,看也不看宋建平一眼。棕色皮包也始终背在肩上,找东西时都没有放下来过,清清楚楚表明着她的来意,她来只是为拿东西。

  宋建平看着她来,看着她走,无所作为,无可奈何,全没料到接下来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林小枫拉开门的时候,肖莉正好到他们家门口。两手端着仨盘子,盘子里他 
们一块儿做的那八个菜挨样码了一些。码菜时显然是用了心的,红绿黄白相间。这还不算,更要命的是肖莉的穿着,出奇的漂亮,还化着淡妆。肖莉显然不知道林小枫在,一下子愣住。这一"愣",更是如同画龙点睛的那个"睛"了。

  林小枫先开的口:"肖莉,你今天真漂亮!"

  "人,还是衣服?"这工夫肖莉也镇定了下来,开着玩笑,态度大方。

  "人和衣服。"林小枫回答,笑微微的,同时把身子向一旁一侧,请肖莉进来的意思。

  肖莉就顺势向里头走。"我们妞妞今天过生日,"她边走边说,"一定让我也穿上漂亮衣服。小女孩儿毛病就是多,还非让我给你们送来一些菜,一块儿庆贺她的生日。"说着进了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

  肖莉走了,门关上了,宋家复归平静。静静的,林小枫开口了:"我说这围裙看着怎么眼熟……你说的那个单身女同事,也是她吧?"

  宋建平没马上回答。都是,又都不是。不是林小枫以为的那个"是"。正在他想怎么回答的时候,林小枫已经走了。她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她的询问根本就是一种肯定式。

  林小枫刚走,肖莉又到。感觉上,她一直就躲在自家门里面,倾听着对门的动静。一进门就连声道歉:"对不起老宋,对不起,因为我的疏忽造成了你们夫妻的不和……"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一个因果关系。"宋建平摆摆手,"还是因为我们俩的不和造成了——"止住,发现有点说不下去。

  肖莉笑了:"造成了我的疏忽?"

  宋建平也笑了。沉重的气氛轻松一些了。趁这工夫,肖莉建议宋建平近期找个时间跟林小枫好好谈谈,有机会她也找林小枫谈,等误会消除后再说山西,说十万块钱。感情的事情没有解决好就谈钱,对方不会接受,起码面子上就说不过去,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宋建平承认肖莉说的是,佩服的同时,也感激。

  但还没等宋建平和林小枫谈,事情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山西那边经过调查,得知宋建平是副教授级,便不同意他去会诊,他们要教授。不管刘东北如何举荐,保证宋建平的实际水平绝对在教授之上,人家只尊重和相信那些可见、公认的标准。逼急了,就跟刘东北说,如果宋建平实在困难,他可以赞助一万两万。刘东北后悔死了,后悔不该这么早就跟老宋说。该等完全落实下来再说。娟子倒觉着一万两万也行,也比没有强。让刘东北跟他们说别光说嘴,把钱拿来。刘东北对娟子道:"找'啐'啊!老宋要是能拿这钱,至于到今天这地步嘛!"

  噩耗来时宋建平刚刚接了林小枫的一个电话。林小枫明天下午没课,决定请假去把他们俩的事儿办了,打电话是为通知宋建平提前请假。那边电话刚挂这边刘东北电话打来,哼哼叽叽吞吞吐吐,没等说完宋建平全明白了,高声答应着"知道了"把电话挂了。挂上电话心里头一阵钝痛。不是为山西为十万块钱,是为了那背后的一切一切。一瞬间他觉着自己的人生非常失败,事业、家庭、爱情。也许,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回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下午,宋建平在家等林小枫。

  离婚所需文件都在家里,结婚证、户口本、身份证,电话里说好她先来家,取了东西后两人再一起去街道办事处。从一点等到四点三刻林小枫才到,进门后气都没有喘匀就开始解释:刚出办公室碰上了年级主任,被抓去替二班老师代了堂课。二班老师有痛经的毛病,痛起来大汗淋漓腰都直不起来没法上课。宋建平随口说了句那你也该打个电话来啊。她马上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说正要打电话时上课铃响了就没有打,实在是,对不起!一连串的"对不起"说得很密很溜,仿佛贤良的日本妇女。令宋建平顿时感到了深深的忧伤:林小枫的客气是因为了即将到来的别离。

  结婚证、户口本、各自的身份证都齐了,该走了。两人站在大屋中间,不约而同作四处的环顾——这个家有点小,有点凌乱,摆设也有点陈旧,但却是他们一手建起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着一段共同的记忆。林小枫不敢再看,扭头向外走,"走吧。"

  宋建平没动,他突然想起件事来,"不用到单位开个信啊什么的?"

  "不用了吧。新婚姻法有规定,离婚以后不用单位管。"

  "噢。"

  "走吧。"

  "我觉着咱们还是有一点轻率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们内部总得先拿出个基本方案来,万一有什么不一致的,总不能跑到人家那里去争,去吵。"

  "好吧。"林小枫坐下来,"谈谈你的条件。"

  "从来没有离过婚,没经验。"宋建平也坐下,学着某部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离婚的第一步是什么?"

  "听说是把该分割的先分割一下。"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1:18 | 显示全部楼层
4
  "那就分割!"

  林小枫心一下子凉了,"——房子归你。"

  宋建平闭眼一点头,"同意。"猛地又睁开眼睛,"不同意。不,不是不同意……"


  "到底是'是'还是'不'?"

  "房子本来就是我的,我们单位的。"

  "当当归我。"

  "不同意。"

  "说说理由。"

  "你一个人能带好他吗?咱们现在是两个人你都……"

  "两个和尚没水吃。"

  "小枫,我并不是非要跟你争这个孩子,"宋建平态度极其诚恳,"就像那谁说的,孩子那还不跟庄稼似的,哪儿水土肥沃,哪儿向阳利于生长就种哪儿。我主要考虑的还是你。一个女人,三十多了,要工作要带孩子,还要考虑再建立家庭吧?……难。"

  林小枫被宋建平态度中的诚恳周到打动了,想哭,她极力掩饰,"谢谢,我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让人担心的是你。平心而论,你的条件不错,有地位有房子有前途,又正处于'男人一枝花'的年龄,一旦你获得人身自由的消息传出去,肯定会有很多人毛遂自荐找上门来。"

  "这可以想像得出。"

  "凡是冲着房子地位来的,一概不能要。"

  "不要。我会严格掌握标准择优录取。"

  "要慎之又慎。你的身份不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婚,会给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这你放心。"

  秋日的阳光西斜着由窗子倾泻进来,一块块印在地板上,其中一块正在林小枫脚下。她盯着那块阳光,极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那眼睛里已蓄满了泪水。就这样看着那块阳光,她说了:"建平,还记得吗,咱们结婚的时候也是秋天。咱俩骑着车子去香山看红叶,回来时我的车带给扎了,你就带着我,一手掌把一手推着我的车子,一走就是十多里路……"

  "那时候年轻啊!"宋建平脸上也露出了神往,"更主要的是你坐在身后。没听说吗,一个漂亮女孩儿就是男人的一部永动马达!"

  这时,林小枫突然地就问了,问了那个她一直回避一直不想问的问题:"你觉着她漂亮,是吗?"

  宋建平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事实上他在等着的,就是她问"她"。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态度诚恳,一五一十,实事求是,尔后说道:"非常感谢那天你没有当面跟肖莉说什么,感谢你的大度和体谅。"

  "哪里!"林小枫惭愧一笑,"说实在的,本来我想去她们家找她算账的,都到她家门口了,都要敲门了,最终没去,是因为我觉着丢人,我自己丢人……"

  "你是个诚实的人,小枫。"

  "你也是。"

  "是啊,要不是有着这么多共同之处,我们也不会走到一起……"

  谈话一下子触到了敏感区,两人都住了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忧伤,不远处邻家飘来了音乐,二胡曲。在如泣如诉的音乐声中,宋建平开口了:"好好对他——你的丈夫,不是指我啊,指我的接班人。小枫,知道男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吗?忌讳被老婆瞧不起——"

  "我没有!我只不过是恨铁不成钢,是激将法。"

  "不管是什么都不成。有些话是不可以随便说的,即使是在夫妻之间——尤其是在夫妻之间!那是很伤人心的。"

  "谢谢你的提醒。建平,你也要好好对她,你的妻子,我指的也是我的接班人。知道女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吗?……"

  这时,门外传来对门母女俩到家的声音,妞妞的童声格外响亮:"妈妈,我们今天开运动会了……"

  林小枫一下子站起身来:"坏了——当当!"

  平时都是林小枫去实验一小接当当,她有事才会告诉父母去替她去接。因不愿让父母担心,更是因为不愿听他们唠叨,她没把今天的事儿告诉他们,也就忘了告诉他们接当当的事儿。

  "走走快走!我们打车去!"宋建平嚷。夫妻俩匆匆出门。

  学校里老师孩子都散净了。本来,没人接的一二年级小学生,老师是不许走的。经常会有来晚了的家长,塞车,下班晚了,都有可能。这种情况下,老师通常会陪着等会儿,若是再晚,剩下的孩子会被安排在传达室大爷屋里等,由传达室大爷统一看管。再晚也晚不了多久,都是独生子女掌上明珠,再忙再有事家里再没人,就是托邻居亲戚朋友,也会赶来把孩子接了。但是这天却例了外,天都黑了,这个叫宋林当的一年级小学生也没人来接,传达室大爷嘱咐他在屋里好好写作业,就去洗菜准备做饭。大爷屋里没有水,水管在院里,就这个工夫,孩子没了。

  林小枫一下子急了,"怎么办,建平,怎么办?"

  "别急别急,当当不会有事,这孩子有数。"

  "再有数他也才六岁!"

  "给你们家打个电话,看当当是不是自己回去了。"

  "千万别直着问!我妈不担事!"

  宋建平打了电话,岳母接的,宋建平跟她说找小枫,顺便也就问了当当。岳母说小枫不在当当也不在,早晨走时听当当说要吃麦当劳,估计娘俩可能吃麦当劳去了。这时林小枫已听出当当不在家里,已开始流泪,等宋建平一挂上妈妈的电话,立刻痛哭出声:"当当要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出租车两边的车窗大敞,宋建平、林小枫一人看一边。车内收音机里一女声说:"河面上发现了一具男孩儿的尸体,六岁左右。白上衣,蓝裤子……"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1:31 | 显示全部楼层
5
  林小枫一把抓住了宋建平的胳膊,"建平!发现一男孩儿的尸体!"

  "当当早晨穿的什么衣服?"

  林小枫一时竟然记忆力丧失,想了好久,想不起来,只道:"不会是当当,绝对不会,当当没有白上衣……"


  "我怎么记得他好像有一件……"

  "他没有!!"林小枫嘶声喊叫,"我清楚还是你清楚?!"

  出租车师傅好心问道:"你们去派出所报案了没有?"

  …………

  天黑透了,宋建平夫妇从派出所出来,神情茫然,不知现在该向哪里,做些什么。"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总让老人这么等也不行。"

  林小枫拨了电话:"妈——"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再也说不下去。

  "小枫!小枫?你上哪去了!"林母声音由话筒里传出,"也不接孩子!让当当自己跑了回来,七八站地,这么远的路,你倒是真放心啊!……"

  宋氏夫妇喜极而泣,猛地,紧紧抱在了一起。共同的巨大伤痛和喜悦将他们连到了一起。

  "我也有问题,操之过急。其实你说得对,我们的生活还是不错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还是你说得对,不能总往下看,总跟差的比。作为一个男人,有责任给老婆孩子安全感,用你的话说,让这个家具有一定的抗风险能力……"

  "不不不!我这话说得太极端太片面,咱们家要没抗风险能力,那人家一月收入两三千一两千的怎么过?就说我们一同事吧,爱人下岗了,家里就他一个挣,孩子也是刚上小学,过得也不错嘛……"

  晚上,儿子睡了以后,夫妻俩躺在大床上,争着抢着做自我批评,如同冷冬之后必有暖冬,大灾之后必是丰年,两人都表现出了空前的高姿态。

  宋建平说:"这一阵子我想了很多,对下步生活做了安排。首先,把正高评上——"

  林小枫打断宋建平:"其实按你的水平——"

  宋建平打断林小枫:"那也得重视包装!这次山西事件给了我很大触动。你光自命清高不行,整个跟社会脱节嘛。"

  "建平……"林小枫感动得要哭。宋建平摆手让她不要打断他,"正高评上后,再加上我的实力,我想,我们以后的状况会比现在有所改善。"停了停,不无遗憾地说道,"不过,一次十万的机会怕是不会再有了。"

  林小枫不同意这观点,"机会只能越来越多!随着国家经济越来越好,医生这个职业的收入肯定会越来越高,像发达国家那样。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对医生的尊重就是对病人对生命的尊重。" 宋建平感激地搂了搂妻子的肩。

  林小枫又想起来件事,"这次评正高你不会有问题吧?"

  "放心,百分之百!"

  林小枫把脸埋进了宋建平的怀里……

  没想到,这件"百分之百"的事,百分之百地落了空。

  医院这次只有一个晋升正高的名额,不光宋建平,所有人都认为这名额非宋建平莫属,最终,却属于了肖莉。

  从肖莉上台述职,宋建平就发现她这次参评根本不是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样,是为了"热身";而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得。"热身"一说是战术,麻痹战术,麻痹对手。谁是对手就麻痹谁。她从一开始就比所有人都清醒,都周到。

  肖莉述职:"……五年来,本人不等不靠不争不要,努力以做好本职工作的实际行动,以出色的工作成绩,来证明自己。尤其是在家庭发生了重大变故以后,"念到这儿,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停了停才继续念,努力克制着声音中的哽咽。那努力的克制比痛哭失声更令人感动、同情。

  "我一个人带着女儿,要工作要学习还要承担起一个家庭的全部,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在完成工作之余,还在《核心源杂志》上发表了论文三篇,其中《中国外科》两篇,《中华胸外科》一篇,其中一篇获中华医学会优秀论文奖……"

  在肖莉哽咽时,会场上起了轻微的骚动。评委们显然被打动了,参评的人们则担心着评委的被打动,气氛凝重的会场上涌动着一股紧张亢奋的暗流。

  看着形容单薄孱弱的肖莉,宋建平感到了阵阵寒气。

  述职完毕,答辩完毕,评委们开始投票,投票结果,竟被肖莉言中:在最后的时刻,肖莉和宋建平打成了平手。两人得票最多,各为五票。于是再投,仍是各为五票;再投,还是。

  下班时间已过许久,被评的人们精神紧张神经麻木浑然不觉,评委们却早就感到了冗长乏味。年年做评委,年年这一套,也知道这件事之于别人的重要。正是由于知道,他们才会表现出如此空前的耐心;否则,怎么可能让这么多超重量级的专家们聚集一起一聚几天?个个都是身兼数职,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个个都是病人们求之不得的人物。第三次为了宋建平和肖莉的高下之争唱票时,评委们开始更频繁、动作幅度更大地看表,手机也是此起彼伏,接手机时的内容也比较一致,都是"会还没完要不你们先吃吧"之类。声音也很大,传递着同看表的动作一样的心情。

  也不怪评委们不敬业,已是快晚上七点了。肖莉说得对,评委也是人,有着人的所有需要所有弱点。因而当评委会主任宣布再投、并说出所有评委的心声——希望是最后一次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女士优先算了!"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1:43 | 显示全部楼层
6
  宋建平霍然循声看去,没找到说这话的人。

  再投的结果,宋建平五票,肖莉多了一票,六票。共十一名评委。肖莉胜出。

  林小枫义愤填膺,"她痛哭流涕当众作秀,你干吗不晕倒过去一头栽那儿?作秀谁不会做!说什么女士优先,这跟男女有什么关系?不就是想早点回家吃饭吗?早回家吃饭比一个人 
的命运都重要?……这不是草菅人命嘛这!"又道,"建平,这事不能就这么认了,得找院里!"

  宋建平躬腰坐在床上,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两眼看着脚前的一个点,不吭声。从跟林小枫说完了这事,他就一直这个姿势坐着,一直不吭声。林小枫急了,"说话呀建平!"

  宋建平抬起头来,"小枫,我不干了。我走。"

  "走?什么意思?"

  "离开这个医院。"

  林小枫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宋建平神情平静,那是一种大主意已定后的平静。

  宋建平下班回来,西装领带,腰背笔直,步子充满了弹性。身后有人在叫"老宋",他立刻加快了步伐。他听出了是谁。他不想跟她说话。

  她却赶了上来。她不会看不到他有意躲她的用心,她就是这么顽强。她赶上来,在他对面站住,使得他不得不站住。 她含笑看他,上下打量着他,带着真诚的关切。他的心不由一阵刺痛——他喜欢过她,对她曾有过好感——于是不看她,把脸扭到一边,看路边的冬青树。

  "你很适合穿西装。"

  他听到她说。他没说话。

  "你去的那个爱德华医院,好吗?"

  她问。他还是不说话。

  "老宋,那件事我想跟你谈谈,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次他不能不说话,于是装傻,"哪件事?"

  "评高级职称的事。"

  "噢,那事啊。那事儿给我的感觉已经很遥远了。"

  "不可能的老宋,这才事隔没多久……"

  "什么都是可能的,肖女士,因为人的感觉不仅跟时间有关,跟空间也有关。我现在已然不在你们那个圈里了。不是圈中人,不问圈中事。懂了?"说罢抬腿就走,肖莉一移身子挡住了他的去路,两眼直视着他,清澈的目光里有恳求,还有难过。

  心里又是一阵痛。最终他屈服了。时间定在了明天。明天是周末。地点是宋建平定的,那个茶廊。去那里是因为那里无遮无挡,人来人往,光明正大。

  二人隔着一张方桌而坐,侧身相对,面向湖水。湖水对面是层层叠叠的绿,绿的远方,是湛蓝湛蓝的天。

  宋建平一直没怎么说话,主要是肖莉在说。既然是她约的他,那么,说话的责任自然应该由她担起。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承认,我的确没有把这次晋升正高作为一次热身,的确是全力以赴志在必夺……"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宋建平开口了,"你之所以要那样说不过是为了麻痹敌人,使他们丧失警惕,让他们自以为胜券在握,甚至还可笑地,自以为是地,伸出一双热情的手去扶困济贫!"

  肖莉难过极了,"老宋,别说那么难听……"

  宋建平轻淡一笑:"做都做了,还怕说?"

  肖莉沉默了。湖光潋滟,微风轻拂。许久,肖莉方又开口,眼看着前方,仿佛自语,"老宋,你知道的,我现在是单亲家庭,换句话说,我的女儿只有我,我既是她的母亲又是她的父亲。我常爱以我小时候的感受去体会她的心情。小时候的我,希望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是关心和温暖,希望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是荣誉和骄傲。我曾愿我父亲的职务一升再升,对于年幼的我来说,那时父亲的职务就是我用来衡量父辈事业成就的唯一标志。我想,我的女儿一定也是这样地希望着我,注视着我,尽管她没有说。我小的时候,也从来不说。孩子不说,不等于不想。而我们大人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忽视、轻视孩子——忽视、轻视他们的一些内心感受……"单身母亲的肺腑之言,没有这样的感受绝对说不出来。

  "那也不能为了这个就不择手段,不惜利用别人,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吧——你有孩子,别人也有!"

  宋建平说,带着点责怪,心里头已经原谅了她。"责怪"其实是为了给对方提供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她却出人意料地没为自己辩解。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因为无论按什么,按水平成绩,按资历地位,你都在我之上,不止一档。所以,我不得不下很大的工夫,很大的额外工夫,去战胜你,以能赢得那唯一的一个名额……"

  宋建平于不知不觉中扭过了脸去,她仍看着前方,一张侧脸轮廓极其清晰秀丽。看着前方,她继续说:"如果我不这样做,我估计我这次撑破天也就能得个一票两票。老宋,我事先找过所有的评委,跟他们一个一个地谈过,一个一个做工作;有的,还谈过不止一次!你听了是不是更瞧不起我了?你是个清高的人,你清高是因为你自信,你自信是因为你有自信的资本,有真才实学,所以你能为了自尊牺牲实际利益,而我不能。老宋,如果你也肯下我所下过的工夫,哪怕一半,三分之一,我都没戏。"

  宋建平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不是为了她做出的那些事,而是为了她说出她做出的那些事。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1:5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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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肖莉扭过脸来,对他嫣然一笑。她笑的时候格外美丽。"老宋,知道吗?这个世界其实就是以这种方式构筑着某种平衡,让所有人都能生存,都有活路。"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2: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1
  宋建平能够原谅肖莉,大概有这么三方面的原因:一、他是个厚道人;二、肖莉对他的伤害最终没能构成伤害;三、肖莉的坦诚和美丽。最后一点的后一点并不意味着宋建平对肖莉有想法,规律而已。美丽是女人在男人那里的通行证。所有男人。正派的和不正派的。

  宋建平现在在娟子所在的那家外资医院工作。这里头娟子的作用只是引荐,最终凭的还是实力:名牌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在美国进修过两年,说一口漂亮纯正的英语。薪酬是年 
薪三万美金,税后。较之从前,这变化可谓翻天覆地。人文环境单纯,很适合宋建平的个性。唯一的不如意,是医院规模较小,比原先医院小得多。对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来说,医院的规模非常重要。但是,谁也不能要求十全十美。因此,对这次人生的重大选择,宋建平可说是基本满意。

  他没有将这满意告诉肖莉,不是不想炫耀,但更想保持他在她面前的受害者形象,否则,她怎么可能会如此谦卑?请他喝茶,同他聊天,向他敞开她的心扉。轻拂的微风,碧绿的香茶,如画的山水,身边再有着这样一位美丽聪明的女人作陪,无疑是人生一大快事。是从刘东北那次开始,宋建平才开始懂得了什么叫做生活。生活的内容不拘是工作老婆孩子油盐酱醋。

  谈话期间肖莉的女儿妞妞打来了一个电话。电话中她对女儿时而微笑,时而轻斥,大部分时间是唠唠叨叨地叮嘱一些家常事情:什么门要关好了呀,要多喝水呀,要认真写作业呀……令一旁的宋建平感慨,感动。她说的都是实话,她和她的女儿,她们的这个家,都在她单薄的肩上担着呢。肖莉收起电话后立刻敏感地觉察到了宋建平情绪上的变化,神情随之一下子轻松了。她忙给宋建平续茶,把盛瓜子的盘子向宋建平面前推,并适时选择了新的轻松话题。

  "老宋,你在新单位里是不是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语调里不自觉带出的由感激而生出的讨好、奉迎,越发使宋建平过意不去,觉着自己实在是有一点得便宜卖乖,于是诚恳说道:"如鱼得水谈不上,比较适合我而已。外企的人事关系相对要简单,我这人就简单。"

  "是,简单。"肖莉点了点头,两眼凝视着宋建平补充,"单纯,善良,可爱……"

  刹那间,宋建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粗鲁地打断了她:"打住,肖莉,打住!不要再挑逗我,不要再给我错觉,不要再让我瞧不起你——咱们刚才谈得挺好,因为了你的真诚!"

  肖莉立刻不作声了。宋建平也不再作声。

  下班了,宋建平走在医院的林阴道上,娟子从后面赶了上来,兴高采烈的。院长杰瑞今天又一次夸她,为她引荐了宋建平。宋建平现在俨然成了爱德华医院的专家,是唯一一个进医院没多久就被允许单独上台的中国籍医生。

  事情始出于宋建平来后不久参加的一次手术。 患者是欧洲某国外交官,急腹症入院。来时已出现早期休克症状,之前有暴饮暴食史,曾被怀疑为急性胰腺炎。奇怪的是血清淀粉酶不高,才200单位,于是决定为他行剖腹探查术。主刀是一位美国医生,宋建平是他的助手。由于患者身份重要,院长杰瑞亲临现场。病人麻醉了,手术巾铺好了,手术即将开始了,这时,宋建平突然发现病人脐部皮肤呈青紫色,仿佛外力造成的淤血。这种情况他在临床上见过,仅止一次,印象深刻,病人术后立即死亡。事后,他查了书。此刻,书上的相关解释一字字在他脑子里飞快掠过:那青紫极有可能是急性胰腺炎特别严重时,皮下脂肪被外溢胰液分解,使毛细血管出血所致——他拦住了美国医生执刀的手。

  "他有可能是急性胰腺炎……"

  "血清淀粉酶才200单位。"

  "除了血清淀粉酶偏低,他所有的症状,暴饮暴食史,都像是急性胰腺炎……"

  "血清淀粉酶高低才是胰腺炎的重要依据。"

  "胰腺遭到严重破坏时血清淀粉酶有时反而会降低。"

  "如果不是胰腺炎呢?不做手术他会有生命危险!"

  "如果是呢?做了手术他更会有生命危险!"

  对方从口罩上方紧紧盯着宋建平的眼睛,仿佛要探测他有几多勇气。 宋建平毫不回避,迎视对方。 终于没有手术。

  事后证明了宋建平的正确,那位外交官果然是急性胰腺炎,而且是其中较重的一种,出血性胰腺炎。出院时体重比入院时减了二十公斤,由胖子变成了瘦子,走时高高兴兴与医生们告别,开玩笑说从此后他再也不必为减肥苦恼,全然不知他是如何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没有人告诉他手术室里曾发生过的激烈争执。美国医生不会告诉他。宋建平更是只字不提。这件事使宋建平备受称赞,不仅医术,还有医德。

  外交官出院后到处给他们做义务宣传,使医院在外资医院里声望陡增。好多人慕名而来,院长杰瑞现在正准备进设备扩大医院规模。

  "知道吗,"娟子走在宋建平身边,侧脸仰视着他,"今天杰瑞说我是伯乐。"

  "说谎说露馅儿了娟子,美国佬哪里知道什么伯乐不伯乐。"

  "我说的是他的话的意思!英译汉!"

  二人说笑着到了医院大门口,刘东北已等在外面,摩托车不在,手里拎一只皮箱。原来二人马上要去机场,乘当日最后一个航班去上海。美国音乐剧《悲惨世界》正在上海演出,他们托朋友买了次日也就是周六晚上的票,完了周日回来,周一正好上班,什么都不耽误。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2:36 | 显示全部楼层
2
  宋建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为了看个音乐剧,你们就去——上海?"

  "美国百老汇的!英文原版!中国首演!"娟子强调指出。

  宋建平只是摇着头感慨。一路上就这么感慨着,一直感慨到家。到家后见到林小枫,又跟林小枫感慨:"你知道他们去上海干吗?……看音乐剧。我都没好意思问这么一趟下来得多 
少钱,估计两个人连吃带住加机票戏票,没有几千块别想拿下来。"

  "附庸风雅!钱多了烧的!"林小枫当当当地切菜,头都不抬,细细的萝卜丝排着队从她的刀下出来。

  "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经济基础到这了。想干吗,想上哪儿,哪怕就是为了附庸一下风雅,人家有这个能力,可以做到抬腿打个飞'的'就走。"

  "羡慕了?"林小枫问,同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额上的抬头纹。以前那额头光洁晶莹。她似乎是在突然间老了起来。

  自宋建平辞职去了爱德华医院,林小枫便承担起了全部家务。其一,爱德华医院离他们家很远,宋建平早出晚归没有时间;其二,不得不承认的是,宋建平成十倍增长的收入改变了他在家中的地位。他现在是支柱,核心,是值得全力保障的重点。

  除了工作、家务、孩子,近期林小枫一直在为晋升正高职称准备英语考试,每天没有一分钟空闲,睡觉时间都要挤出一部分来,从前总要去美容院或在家里做一下的美容,更是一概免去。操劳辛苦,睡眠不足,不注意保养,再加上正处于三十六七往四十上走的这个关键年龄段,她的骤然苍老实属必然。

  林小枫的英语考试没过,59分,差1分。曾经,英语是林小枫的强项,她有语言天赋,没考过是因为考试那天她突然发起了高烧。发烧的直接原因是头天接当当放学时淋了点雨,间接原因是一直过度操劳免疫力下降所致。夜里,当发觉自己发烧时她一下子吞了四片强力维C、一片百服宁,企望早晨能够恢复正常。她现在病不得,病不起。宋建平出差外地,就是不出差,她也不想牵扯他的精力。早晨起来时烧似乎是退了些,但是全身疼痛不减,更沉重的是心情:当当要上学,她要考试。若是先送当当走她就得迟到,若是她先去考场当当怎么办?头天晚上打算的是今天早一点走早一点送当当去学校,夜里一发烧把一切计划都给打乱了……

  幸亏肖莉。

  那天一出家门,就遇上了也带着妞妞出门的肖莉,肖莉马上热情邀请他们同走。之前,肖莉跟宋建平建议过,既然她有车,两个孩子在一个学校,两家住对门,以后当当就跟着她走得了,却遭到了林小枫的坚决反对,她才不会为省事方便就放弃原则。她下过决心,永远不再跟那个阴险虚伪的女人打交道,自当不认识。迎面遇上就直直地过去,看不见。肖莉几次试图与她的目光对接,都被她闪开。为此,宋建平做过她的工作——用不用她帮忙另说,对门住着,这样很尴尬的——被她给顶了回去,还讥讽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那次她接受了肖莉的邀请。人再要强,也抵不过现实情况的严峻。肖莉先把她送去了考场,走前还告诉她下午也不要去学校了,她会接当当回来。

  考试怎么考下来的林小枫全无印象,只是觉着头痛头昏,犯困,一心一意想躺下,想把沉重的身体放平,想睡觉。走出考场后打了个车直接回家,连假都忘了跟单位请。到家后上床就睡,一觉睡到傍晚,睁开眼时,足有好几秒钟,脑子全然空白,想不起是在哪里是怎么回事,只觉着全身无比松快,感冒似完全好了。待到能思考时,方才发现,她之所以能够睡得如此踏实酣畅,大概因为有了肖莉的那句承诺:下午她接当当。当当此刻不用说,在肖莉家里;不用说,晚饭也在人家家里吃的。

  没有孩子的家里静静的。肚子觉得饿了,从早晨到现在她一口东西没吃。她去厨房下面,热热地吃了后,又把碗洗了,才去敲对门的门。

  肖莉开门一看林小枫,二话没说扭头就叫"当当",当当马上欢叫着从屋里跑了过来。有孩子在场,可免去许多大人们之间的尴尬,肖莉大约就是这样想的吧。她的良苦用心令林小枫心头一热,同时想起了宋建平做她思想工作时的话:肖莉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还要工作,很不容易的。

  林小枫带当当离开肖家,到门口了,又站住,回头道:"以前没有体会,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有多难。以后有事儿,说一声。"

  英语没有考过林小枫难过了好一阵,是夜,半夜未眠。当年,也是目标远大激情满怀,也是学业出色才华横溢。曾经,是全校最年轻的副教授级教师,而今,竟连普通的英语考试都没能考过。明年再考?再考只能更糟。英语不像别的,时间越长越生。当然,反过来说,时间长复习时间同时也长;可是,现在,就她家的具体情况来看,她不可能再有这个时间了。是在近凌晨时一下子想通的:也罢,要是一家只能保一个,那就保他。接着她就睡着了,睡得深沉纯净,梦都没做。

  这件事她没告诉宋建平。

  宋建平出差回来从老岳母那里听说了这事,他必须得跟妻子谈谈,这是件大事,装不知道不行。谈话的中心,是劝林小枫不要放弃。林小枫不以为然,"你本身不是东西,号称超高也白搭!什么正高,副高,中级,初级,差不了几个钱。虚的,都是虚的。就为了这么个虚衔,闹得狗撕猫咬你争我抢人仰马翻,有什么意思!你就没有评上,现在过得比他们谁也不差,还强!"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2:47 | 显示全部楼层
3
  "你我还不一样。你毕竟还在这样的环境里,这样的体制下,人家看你,还是得看这些。事实上,人们争这个职称大多数不是为钱,是希望能得到认可,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从前,我们医院内一科就收过这么一病号,为职称没评上犯了心脏病,死了。"

  "还真有想不开的!"


  "对了,这你算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怕你想不开,你是个要强的人……"

  "得了吧,你我还不知道?你是怕担责任。"宋建平嘿嘿地笑了,林小枫不笑,郑重道:"放心,建平,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你的事儿。"

  林小枫将切好的萝卜丝放进咕咕嘟嘟的锅里,锅里炖着海米,已炖出了乳白的颜色,放上萝卜丝,放上细粉丝,盖上锅盖,接着炖,起锅时放盐放鸡精滴香油,最后再撒上一点点黑胡椒粉,鲜香微辣,一人盛上一碗,吃上后开胃顺气助消化,堪称美味的健康食品。自从痛下了"一家保一个"的决心,林小枫厨艺迅速见长。

  这天的晚饭是四菜一汤,是林小枫下班后接了当当回到家后赶做出来的。一家三口在餐桌旁坐下,看着桌对面袅袅热气中妻子日见苍老的脸,看着她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地给他给孩子夹菜,宋建平茫然地想,这就是他渴望的幸福生活吗?

  刘东北和娟子从上海回来。一进门扔了包,蹬掉鞋,刘东北就把自己放倒在了沙发上,一阵麻酥酥的松快立刻从两只胀痛不已的脚传遍了全身。娟子却依然兴致勃勃,开箱子开包,从里面往外掏东西,掏出一大堆各色包装的小吃,边掏边美滋滋道:"就喜欢上海的小吃!"

  刘东北从沙发背上斜她一眼,"我说,你是不是为了这才要去上海啊,音乐剧不过是一个借口?……其实那些东西咱这儿都有,没必要非跑到上海。"

  "人家不是为这个!"娟子嚷,同时把手里的一包东西当手榴弹没头没脑地向刘东北掷去。

  "OK!OK!"刘东北做投降状,"你是为了艺术,顺便——顺便买回来这堆东西。……累死我了。娟儿,以后你要逛商场,尤其是这样大规模地逛,务必请提前通知我,让我有个思想准备,OK?"揉着自己的脚丫子,"至少,至少得换上双旅游鞋吧。"

  "别夸张了,有这么严重嘛!我怎么没觉着累?我还穿着高跟鞋呢!"

  "时代不同了,男女不一样。"

  "德行!"娟子不再理他,撕开20克一小包的小核桃仁,先拈一个放进刘东北的嘴里,再给自己一个,"好吃吧?"

  "北京有!"

  "没有这种小包装的!"

  "你又不是吃包装!"

  "老外了吧?"娟子边往自己嘴里塞着小核桃仁,心满意足地嚼着,边说,"你要想上班的时候偷着吃点东西啊,还就得是这小包装,一次一包,正好,目标也小。那种大袋的,目标大,不容易隐蔽;一次吃不完,放又没地儿放……"

  边吃边说,自得其乐,天真、青春、毫无矫饰,令刘东北怦然心动,他忘记了脚痛,一把把她搂了过来。二人在床上一直缠绵到天黑。

  傍晚时分,天开始下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窗子都被大雨浇成了不透明的毛玻璃。娟子深深缩进刘东北的怀里,倾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脸上是一片迷蒙的陶醉。

  "真喜欢这种天啊,外面刮着大风,下着大雨,我们俩在屋里,在一起……"刘东北没说话,咬了咬娟儿的耳垂儿。那耳垂儿又凉又软。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刘东北还是不说话,又去咬那耳垂,娟子一摆头躲开了他。

  "说话!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于是娟子就说定了。同时说定的,是要举行婚礼。

  照刘东北的想法,哪天抽空去街道办事处把那个程序走了就完了,根本没必要举行什么婚礼。但是因为有不想结婚的前科,就没敢说;不仅是不敢说,还得表现出同娟子一样的热情和兴致。为此,心里头甚是郁闷。

  这天,刘东北来医院接娟子下班,遇上了下班出来的宋建平。宋建平下班前刚接到娟子郑重其事发给他的深红烫金结婚请帖,那请帖此刻就在他的包里,他准备拿回去请林小枫过目,因为请帖上注明了要"携夫人"。宋建平中午和刘东北通过一次电话,一点没听他提及此事,见到后便顺嘴问了一句,一下子引出了刘东北一大堆的牢骚:"……我的意思是不办。你说,两个人住都住一块儿了,还走那形式干吗?烦不烦啊?那丫头死活不干!跟你说,哥,我发现这女人啊,甭管古今中外,甭管有文化没文化,甭管是大明星大美女还是乡下柴火妞儿,甭管是现代的还是传统的,骨子里都一样,一样的俗!"

  "刘东北,你说什么哪!"

  刘东北吓得噤住,一时间不敢回头,娟子的声音近在脑后。

  宋建平大笑着离去……

  林小枫对娟子却是百分之百赞成。两手捧着那结婚请帖,前面看,后面看,打开看,合上看,仔仔细细研究。横条的布纹质地,大小如一本小开本的书,除了"请帖"两字烫了金外,其余是一片亚光的深红。深红中鼓凸出一枝亮亮的玫瑰,那枝玫瑰两朵花,两片叶,花儿饱满丰盈,叶片细长纤秀,大小不一,高低错落,在亚光的深红中闪闪烁烁……林小枫爱不释手,赞不绝口,钦羡之色毫不掩饰。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2:58 | 显示全部楼层
4
  "我说,要是你现在结婚,是不是也想照此办理一下?"

  "看经济条件允不允许了。"

  "要是允许呢?"


  "还用说吗?"

  "为什么?"

  "为什么,"林小枫两手捧着请帖,轻轻支在鼻子尖上嗅着——那请帖有一股淡雅的清香——神往地答道,"为什么还用说吗?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当主角的机会……"宋建平恍然。

  接下来的日子,娟子、刘东北的婚礼成了他们闲谈时的主要话题。同时,林小枫也开始着手实际准备,主要是穿着方面。宋建平好办,西服即可,她穿什么就需好好费一番心思。没钱时可以因陋就简,有钱了就不能不对自己严格要求。那些日子,有点时间,林小枫就去逛服装店,没中意的倒罢,稍有中意的,宋建平就得被拉了去,当参谋。参谋的严格意义就是有权说,无权定。所以,尽管宋建平对林小枫要他参谋的每件衣服都倍加推崇,没用。最终,林小枫总会在一番试穿、远眺、近观之后,说出一点或两点不尽人意之处,尔后,放弃。

  令宋建平后怕。别人结婚尚且如此,自己结婚又该如何?蓦地,对刘东北生出了无限同情。总算万事俱备,不料,在最后的一刻,林小枫拒绝前去。起因很复杂,点点滴滴积聚的结果。

  最开始的一次是她终于定了衣服,买了回来,试穿给他看的那次。也许之前早有端倪,宋建平没发现罢了。

  那是晚上,当当睡下了以后,他们夫妻也洗了上床了,聊了几句闲话,聊着聊着,又聊到了他们即将要参加的婚礼。聊得兴起——林小枫兴起——她腾一下子就跳下了床,从衣柜里翻出了那套新装穿上。应当说林小枫眼光是不错的,质地很好的黑紧身衫黑裤子黑鞋,外面配浅藕荷色的毛绒无扣短外套,加一串深海珍珠项链做点缀,简洁高贵,亮而不艳,很适合她的年龄身份和气质。但是,就算如此,也不能一试再试没完没了地试。

  从她从床上跳起,要试穿衣服的那一刹那间,宋建平就开始叹息,心里叹息。每次试穿她都要从头到脚,一样不落,包括袜子,包括项链。完后还要端详,还要让他端详,不仅端详,还要发表意见。他发表了意见,她还要就他发表的意见发表意见。整个一套程序下来,得小一个小时。而他这时候已有了睡意,于是人就没那么有精神,表现得就不那么热情。对此她当时没说什么,都是在事后,秋后算账般一一向他指了出来。

  当时,当她装扮好了后——连设计中肉色丝袜都没有忽略——让他看,他立刻说好;她似笑非笑地看看他,仿佛不相信他似的,但是没说什么,而是转过身去,自己去照镜子。近景,中景,全景,没完没了。这时宋建平上下眼皮黏得睁都睁不开了,却还得强打着精神敷衍,生怕有一丝得罪,生怕她感到不满。

  从前他们的夫妻关系不是那样,从前他们的关系要自然轻松得多。从前要是林小枫这样折腾,宋建平会直截了当告诉她:睡吧。别烦了。我困了。

  现在他不敢。这种局面从他辞职去爱德华医院之后开始。原因再简单不过,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步步高升,她为他的高升牺牲了自己,做出了贡献。

  林小枫端详镜中的自己,感慨:"老了,真的是老了。"

  "谁还能不老?"宋建平随口答道。

  林小枫闻之霍地转过了身来,"我真的老了吗?"

  宋建平连说"没有",心里头后悔得直想扇自己。

  "那你刚才怎么说'谁还能不老'?"

  "这是实话嘛。你能说你现在跟你十八岁的时候一个样?那当当别叫你妈了,该叫姐了。"说罢放声大笑。

  林小枫根本不笑,根本不为他的虚张声势所惑,掉过身去重新对着镜子审视自己。这时的宋建平睡意全无,小心翼翼地看她,唯愿她不再为他的失言纠缠。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门边把房间的顶灯关了,于是屋里只剩下宋建平床头柜上的那一盏台灯,屋子里的光线顿时变得昏暗柔和。

  林小枫穿过昏暗柔和的光线再次来到镜前。

  "这样子就好多了。"她自语,"光线一暗就好多了。人年纪一大,真经不起明亮光线的挑剔了。"宋建平只默默看她,什么话都不敢说。

  是夜,一夜无事。

  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却不料这才只是个序幕,戏还没正式开始。仿佛一出好戏,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一波三折之后,还有高潮。

  又一波起在几天之后。是周六,按照事先说好的,他们一家三口去林家。林小枫爸妈这天晚上演出重排后的《长征组歌》,希望他们能去看看。刚一出门,他们遇上了带着女儿去舞蹈学院上课的肖莉。于是两家人一块儿下楼。当当和妞妞为伴,先行跑了下去,三个大人说说笑笑跟在后面。不知是因为里面已经穿好了紧身舞蹈练功服的缘故,还是因为提前进入了上舞蹈课的状态,肖莉显得格外生气勃勃,由里向外喷发着一股动人活力。

  "舞蹈课一直坚持上着啊?"林小枫问道。林小枫现在对肖莉非常热情,这里面除了理解和感谢,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在起作用。

  "一直上。"肖莉答。

  这时,宋建平掺乎进来搭讪道:"难怪!难怪你总是能保持这么好的——"停住,选择了一个较为含蓄的词,"好的状态。……会不会跟练舞蹈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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