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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jarry

[鬼话转贴]幽灵客栈---超好看!(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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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3-28 20:17: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封信
  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可是,现在我不好,我非常地不好,我是指我的内心。天哪,我亲爱的朋友,我究竟该怎么说呢?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匆匆地跑了出去。但我跑到走廊上,就听到一扇门里的吵声,这立刻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听出了一个沉闷的男声是画家高凡,另一个委婉的女声是清芬。我并不是那种偷窥狂,所以不敢太过分地偷听,只是依稀听出他们正为某件事而争论,但实在听不清具体的细节。尽管如此,我却隐隐感到了清芬和高凡间的暧昧关系,这也许正是清芬痛苦的原因。

突然,我看到一个人影从门边掠过,原来在阴影里还藏着一个人呢。我赶紧追了上去,终于在大堂里抓住了他的肩膀,原来是清芬的儿子小龙。
  但他并不说话,眼睛里射出两道仇恨的目光,这少年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趁着大堂里没有其他人,我轻声地问他:“为什么要逃跑?”
  小龙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用略显沙哑的嗓音回答:“我发誓他们都不得好死。”
  那声音一下子震住了我,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一下子大堂里的空气有些窒息。
  我抓住少年的肩膀说:“小龙,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妄想,千万不要把它当真。”
  “不,处于妄想中的人,正是你自己。”
  他的口气变得异常成熟,而且还伸出手指着我的眼睛说。然后,他用力地挣脱开了我,立刻跑回了楼上。
  我长长地吁出了口气,虽然是一个少年的话,但给我的印象却是如此强烈。然后我摇了摇头,飞快地跑出了客栈大门。
  仰望着布满云朵的天空,我飞快地向荒村跑去,并以最快的时间抵达了那里。在我把信投进邮筒的瞬间,很奇怪我突然想到了父亲,他好像在轻轻地叫着我,嗯,这也许是父子血缘间的感应吧。
  回客栈的路上我放慢了脚步,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突然想一个人去海边走走。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似乎连风也一起遮挡了,中午的空气潮湿而闷热,天地间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我走到一处悬崖上,想要在高处吹吹凉风,但此时一丝风都吹不到,我全身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湿透了。我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小海湾,突然发现海边有几个人影在走动着。我再仔细一看,好像是三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游泳衣准备要下水。
  我立刻离开了悬崖,快步跑到了那处小海湾边上。我终于看到水月了,她正穿着一件游泳衣,露出一身白得耀眼的皮肤。她的下半身已经走进海水里了,旁边两个是琴然和苏美,她们看起来非常开心,一阵浪花打在她们的脸上,她们全都大声地笑了起来。
  “水月!水月!”我在海岸上大声地呼唤着她。这时候她已经游进浅水区了,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
  琴然和苏美也回头看着我,琴然站起来大声地说:“周旋,帮我们看着衣服好吗?”
  这时我才注意到,海边的一块石头底下放着几个袋子,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大概塞着她们的衣服吧。我走到了那堆衣服旁边,看着海水里的三个女大学生。不过,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们看起来非常熟悉水性,泳姿也相当专业,至少要比我好得多。她们毫不费力地在海水里游着,完全是一副游泳健将的身姿。
  因为有上次的可怕经历,所以我再也不敢踏进海水里了,只能站在岸边注视着水月。她们三个越游越远,我渐渐看不清她们的脸了,海面上只露出一只只白嫩的手臂,如古人所说的“浪里白条”一般,我只能从游泳衣的颜色来分辨她们。
  忽然,我感到额头掠过一片阴影。我缓缓地抬起头来,才发现天色渐渐地变了,厚厚的云层被染上了一层乌黑色,使得这片海天更显得阴郁。
  等我再去眺望海湾时,却发现她们三个已经找不到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海水。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眼睛一刻不停地在海面上搜索着。
  终于,我听到海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我的心也被那声音揪了起来。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身影浮出海面,快速地向我这边游过来。从游泳衣的颜色来看,应该是那高个子女孩苏美。
   苏美以蛙泳的姿势伸展手臂,拼命地向前游着,很快就接近了海岸。我立刻脱下了鞋子,赤着脚跑到海水里。我从浅滩上拉起了苏美,她看起来惊慌失措,浑身冰凉而且不停地颤抖。
  我紧紧地扶着苏美,大声地问道:“水月和琴然呢?”
  “我......不知道......”苏美看起来吓坏了,浑身哆嗦着跑到了海岸上。
  忽然,一丝冰凉的雨点打到了我额头上,看来马上就要下雨了。我焦急地向小海湾里眺望,希望能够发现水月或是琴然的身影。
  半分钟后,我突然看到一个身影从海里露了出来,然后拼命地向海岸游来。我赶紧走近了几步,海水都没到我的大腿了。
那个身影终于游近了,我这才看清楚是琴然,同时心里猛地一跳,我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很快琴然就游到了我身边,被我一把拉了起来,我立刻扶着她回到了海岸边。
  她全身蜷缩起来,和苏美抱在一起不停地喘息着。我大声地问道:“琴然,你看到水月了吗?”
  琴然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回答:“海里有什么东西……把我们不停地……往下拉……但也有可能……是我们抽筋了……不……我不知道……”
  “天哪。”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天在海里同样的经历,我抓着她的肩膀问:“那水月呢?”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地说:“我没有看到她。”
  瞬间,我感到眼前一黑,心里只念着:水月,水月,水月……我冲到了海边眺望,但再也见不到她的任何踪影了。这时我感到身后有种奇怪的感觉,猛然回过头一看,眼前只有漫山遍野的古老坟场。
  天上已下起了雨,几滴雨点打湿了我的眼睛。不,我要把她救上来,不管海底藏着什么东西。
  “水月,我来救你了!”我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只是深呼吸了一口,便冲进了海水里。
  冰凉的海水再度把我包裹了起来,我的心里却像火一样烧了起来。尽管对上次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但当时我什么都顾不了了,心里只念着水月一个。
  我拼尽全力向前游去,甚至不顾周围暗礁的危险,很快就进入了深水区。这时候起风了,雨点纷纷地打在了海水上。透过越来越高的波浪,我大声地向四周叫喊着水月,但丝毫都不见她的踪影。
  不管海水里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我都要把水月找回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头潜入了海水中。
  刚潜下去两三米深,我的视线就一片模糊了,正午的光线通过海水的折射,异常地艰难地进入海面之下,变得如同坟墓般昏暗。在黑暗的海水包围中,我的能见度不超过周围十米,一些光和影子正幽幽地闪烁着。
  这是我第一次潜那么长时间,而且是在一片凶险的海湾中,天知道我哪来的勇气和力量。这片海域深不可测,我甚至连一条鱼都见不到,水深五六米以下就全都被黑暗所笼罩了。
  肺里的空气都快榨光了。我飞快地游上了水面,在风雨交加的海面上,大口地深呼吸着,然后又憋足了一口气潜了下去。
  这一回我足足潜了一分多钟,但在我能够看到的海水中,除了几块暗礁之外,并没有发现水月的任何踪迹。
  我又浮了上来,吸足了空气又潜了下去。就这样,我不顾性命地连着五次潜入海水中,直到我浑身虚脱了,都没有能看到水月。
  这时候我再也潜不动了,身体仰在海面上大口地喘息着,更要命的是我连衣服都没脱,我只感到身体越来越重,就快要往下沉了。
  那一瞬间,我真想让自己就这么沉到海里去,在淹死前的一刹那看到水月一眼也好。
  这是一片死亡之海。我绝望了。
  然而,在面对死亡的门槛上,生存的欲望重新支配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向海岸游去。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流满了我的脸庞,和海水、雨水混杂在一起。对不起,叶萧,我实在无法形容当时的痛苦感受。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回来的,也许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托着我一把。终于,我回到了海岸上,只向前走了几步,就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岩石上。
  琴然和苏美立刻围到了我身边,她们的游泳衣外边都套上了衣服,一起吃力地扶起了我。我像垂死挣扎的人那样大口喘息着,淋漓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模糊了我朦胧的泪眼。我艰难地把身体站直了,放眼望去只见海天茫茫。
  不,不能把水月抛下不顾,我要回幽灵客栈求救,也许丁雨山他们能有办法。当时,这是我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我拉着苏美的手说:“快……你们快回客栈求救……把他们所有的人都叫出来……到这里来救水月……”
  苏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她向我点了点头,立刻拉着琴然的手向幽灵客栈奔去。
  海岸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坐在一块岩石上,呆呆地望着风雨中的海湾,只期望有奇迹能出现。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如此虔诚地相信奇迹的存在。
  就这样,我在海边的凄风苦雨中坚持了十几分钟,没有盼到奇迹,只盼来了丁雨山和高凡。

已经精疲力竭的琴然和苏美,拉着两个大男人来到了海边,他们看起来都是惊慌失措的样子。丁雨山用手遮挡着雨点,直冲到我的身边,大声地问:“周旋,刚才她们说的全是真的吗?”
  原来他还怀疑水月出事的真实性,我盯着他的眼睛说:“她们说的没错,水月是出事了。现在,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我求你们帮帮我,赶快把水月救上来。”
  最后我是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的。丁雨山看着被一片雨幕笼罩着的大海,双唇颤抖着说:“任何人在这片海水里出事,都将必死无疑。”
  除了扯开嗓子以外,我已经没有其他力气了:“不,快去救她,救她!”
  “到海里去救人?”丁雨山猛然摇头说,“不,那是白白送死。”
  这时候高凡说话了:“我们可以沿着海岸去寻找水月。或许,她已经被海浪冲到岸边了。”
  “好吧,我们去试试。”说完,丁雨山沿着海岸向北走去。
  高凡的神色异常冷峻,伸出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扶住我的肩膀,跟在丁雨山的后面。旁边还有惊魂未定的琴然和苏美。
  一路上的凄风苦雨打在我们的身上,我抹去一脸的雨水,小心翼翼地盯着海边的浅滩,希望能看到奇迹的出现。
  丁雨山带着我们来到一处悬崖上,高凡扶着我向下望去,只见一片浊浪拍打着岩石,飞溅起高高的水花。瞬间,我又是一阵目眩,要不是他紧紧地拉住我,几乎就倒了下去。
  高凡直摇头说:“天哪,如果水月被海浪冲到这里的话,她的身体一定会在岩石上撞得粉碎。”
  然后,我们快速地跑下了悬崖,继续沿着海岸寻找。琴然和苏美也大声地叫着水月,做着最后孤注一掷的努力。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幽灵客栈后面,依然没有发现水月的踪影。在我的坚持下,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去,我们走了足足好几公里的海岸线,一路上都荒无人烟,只有风雨交加的海天茫茫。
  在一处无法攀登的悬崖前,我们被迫折返,又用了几十分钟走到出事的小海湾。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坟墓,给人以奇怪的视觉冲击。
  最后,我们再也走不动了,就连丁雨山和高凡的身上也湿透了。这时候,琴然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跪在海边的岩石上,把头埋在了双膝间。
  “够了,我们不可能再找到水月了,她没有生还的可能。”丁雨山轻声地说,把地上的琴然拉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们回客栈吧,别着凉了。”
  但我猛地摇了摇头说:“不,她不会死的,我要等她回来。”
  “他疯了,带他回去。”说完,丁雨山拉着哭泣的琴然和苏美向客栈走去。
  高凡抓住了我的肩膀,想要把我拉回去。我回头看着茫茫的大海,努力要挣脱他的手,但无奈我已经浑身虚脱了,实在拗不过他,只能被他搀扶着回了客栈。
  我已经记不清是何时回到客栈里的,只记得大堂里一团混乱,清芬、小龙还有阿昌都在等着我们,看到我们的样子都被吓坏了。阿昌立刻端出了姜汤,然后就进去烧洗澡水去了。
  琴然和苏美在喝过姜汤之后,就先去浴室洗澡了。我脱去了上衣,呆呆地坐在餐桌边,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当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他们都坐在旁边看着我,没有人敢和我说话。过了一会儿,阿昌给我端了一碗热粥。我说过当时我就像个疯子,也许是本能的作用,我端起饭碗就吃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就连吃两大碗粥。
  大堂里的气氛令人窒息,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到琴然和苏美从浴室里出来。丁雨山叫我也去洗澡,但我摇了摇头,直盯着琴然的眼睛。
  这时候,我的脑子已经清醒了一些,缓缓地问道:“琴然,你们为什么要去海里游泳?”
  “我……水月她……我……”她的头发上还冒看热气,表情看起来非常害怕,已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是水月提出要去游泳的。”苏美替她回答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客栈里实在太闷热了,我们三个人都热得吃不消了,所以水月才说要去游泳的。”
  “难道你们不知道上次我遇到了危险吗?”
  “我和琴然当时也说了,但水月说关于海里有危险的传说,都是当地人用来吓唬小孩子的。”说到这里,苏美瞟了丁雨山一眼,看到他面有愠色,赶紧继续说了下去:“水月还说,你上次遇险是因为游泳水平太差,游到深水区自然会有危险。”

洗完澡的苏美似乎已经缓过劲来了,她有些激动地说:“我们三个不但是大学同学,而且还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我们小时候都在少体校里练过游泳,我和苏美一直练到了初中,而水月一直练到高中才离开体校。她那时还是一级运动员,参加过全省的专业比赛,还得过名次呢。自从高二以后,在每年的暑假里,我们都会去普陀山或嵊泗的海滩游泳,对我们三个人来说,在海里游上几千米根本不成问题。至于像今天这样的意外,我们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任何人都逃不了,任何人都逃不了。”高凡的脸色苍白,嘴里喃喃地唠叨了起来。
  “谁都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琴然终于说话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和苏美搂在了一起,继续哭着说,“水月不可能抽筋的,去年她在普陀山游了两个小时都没事,今天却只游了不到十分钟。”
  “别说了,我们谁都受不了。”虽然自己也流着眼泪,但苏美依然在安慰着琴然,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孩互相搂着走上了楼梯。
  我把目光投向了丁雨山,他的眼睛里一片茫然,似乎也被这意外震住了。大堂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就连阿昌也站到柜台后面看着我。
  就当空气即将窒息之时,小龙忽然叫了起来:“昨天我就知道她要死了!昨天我就知道了!”
  “别乱说!”清芬赶紧捂住了儿子的嘴巴。
  我看着小龙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昨天半夜里,水月来到我房间里时的忧伤和眼泪。当时,她说自己做了一个恶梦,梦到了来自山顶和大海里的子夜歌——天哪,那不就是海底的死亡召唤吗?
  难道这一切早就注定了?
  不,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回头看了看他们,再也不想呆在大堂里了,也没有去浴室洗澡,而是带着一身的海水和雨水,快步冲上了楼梯。
  终于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我只感到整个肉体和灵魂都快崩溃了。匆匆地换掉湿衣服,我趴在窗台上大口地喘息着,抬起头又看到了那片黑色的大海。
  水月正在海底……
  天哪,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凄凉的风雨覆盖着整个海天,又一些雨点打了进来。
  我坐在床上,仔细地回想着与水月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她昨天的那些反常举动。忽然,我的目光落到了旅行包,瞬间我的眼前浮现起了清晨的那一幕,水月穿着那身古老的戏服,就像一个来自古代的女人一样站在床边。当时她的样子非常奇怪,仿佛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也许,这是某种暗示——死神的暗示。
  我开始有些发抖了,立刻打开了旅行包,把木匣放到了床上。我呆呆地看着这只古老的木头盒子,里面正藏着一套漂亮的戏服。这只木匣寄托了一个叫田园的女人,在临死前的遗愿。也正因为这只木匣,我才会来到幽灵客栈这鬼地方,遇见并深深地爱上了水月。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切都因为这只木匣,因为木匣里的那套戏服。我小心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那泛着丝绸光泽的女褶,一下子“跳”进了我的视线。
  于是,眼前又晃起了水月穿着这件女褶,挥舞起水袖的迷人身姿。而现在她正躺在冰凉黑暗的海底。
  不!是这套戏服带走了水月。
  我必须要惩罚它。这时候我再一次丧失了理智,从旅行包里找出了一只打火机。我的左手捧着那件漂亮的女褶,右手点亮了打火机的火苗。
  一点蓝色的火苗,像毒蛇口中吐出的信子一样,渐渐地接近了女褶的下摆。
  这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谋杀的感觉。在我的眼睛里,这火苗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团熊熊烈焰,燃烧着整座幽灵客栈。
  突然,就在打火机即将烧到女褶的关头,窗外吹进了一股冷风,把那蓝色的火苗一下子吹灭了。
  风里夹杂着雨丝打在我的脸上,那件女褶仍在我手中完好无损。我有些傻眼了,跑到窗前关上了玻璃,这回不会再有风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又一次打亮了火苗,缓缓地靠近了女褶,这一回它将在劫难逃?
  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从外面响起,我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打火机的火苗又熄灭了.

那可怕的叫声让我的心都提了起来,一时间整个脑子全乱了,我匆忙地把戏服塞回到了木匣里,然后冲出了房门。
  循着那尖利的声音,我冲进了走廊边的一个空房间里,清芬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小龙正吊在天花板上。
  天哪,这少年上吊自杀了。
  但小龙的双腿还在乱蹬着,地上还有一个被踢翻的椅子,看来他刚刚才吊上去。我立刻踩在椅子上爬了上去,双手死死地抱着他的腰,把他的身体和脖子向上托起。这时候高凡和丁雨山也冲了上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动手,才把小龙从那根绳子上弄了下来。
  在母亲凄惨的哭泣声中,少年在大口地喘着气,我和高凡把他抬到了他们母子的房间里。用不着做人工呼吸,小龙自己咳嗽了几下,就悠悠地醒了过来,呼吸也渐渐地正常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母亲,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清芬趴在床边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似乎是在问儿子为什么要上吊。
  忽然高凡说话了:“是不是因为今天出了水月的事情,刺激了他的神精?”
  “我不知道,过去这孩子也有过悲观厌世的情绪,但我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清芬抹了抹眼泪说,“也许是因为他的病,这该死的病从一出生就伴随着他,始终都没有办法治好,让他产生了绝望的心理。”
  高凡点点头说:“对,再加上这孩子一直都神神鬼鬼的,经常说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和幻影,结果使他在精神和心理上,出现了某些问题。”
  这时候,我想起了上午我出去给你寄信前,在大堂里与小龙的那番对话。我又看了看床上的少年,只感到浑身发颤,便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房门。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此时,我只想要完成刚才被中断的事情———毁灭掉那套戏服。
  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到床上的木匣时,我却突然傻眼了。
  ———木匣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我猛地端起木匣看了看,又趴到床脚下仔细地寻找了片刻,哪里还有什么戏服的踪影!只有打火机还孤独地躺在床边。
  忽然,我感到脖子上凉凉的。我抬起头看了看窗户,一阵阴冷的风正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不对,刚才因为有风吹灭了打火机的火苗,所以我特地把窗户给关牢了,我还清楚地记得窗户的插销插进孔里的景象。
  真不可思议,我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每一个角落都检查过了,但还是一无所获。可是,戏服不可能自己长脚跑了的,难道有谁进来偷走了戏服?
  于是我回头看了看门口,不敢再想下去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脑子里不断地回放着大海中的那一幕。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一直都浸泡在海水里,不停地划动着手臂向前游去……
  傍晚六点,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除了清芬在房间里守着小龙以外,其他人都坐在餐桌边等着我,甚至连阿昌也呆呆地站在厨房的门口。
  大堂里白色的灯光微微摇晃着,让每个人都显出一股死人般的脸色。我缓缓地坐在了高凡的身边,丁雨山依然坐在餐桌的上首,而对面则坐着琴然和苏美,她们看起来还惊魂未定,尤其是琴然的肩膀一直在颤抖着。
  我刚一入座,就听到楼梯上又传来了脚步声,难道清芬和小龙下来了?
  然而,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了众人的目光下。
  “秋云!你怎么下来了?”
  丁雨山显得非常意外,高声叫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今天的事了。”她冷冷地回答。然后,秋云那双杏眼转到了我这边来,盯了我一会儿之后,便款款地走到餐桌的另一头,坐在了丁雨山的对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应该下来过问。”“你是谁?”琴然盯着秋云的眼睛问道。丁雨山代秋云回答了:“她才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可我们从没见过她。”
  “那是因为你们观察的不够仔细,我一直都住在你们的楼上。”秋云抿了抿嘴唇说,“行了,别问这些废话了,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阴沉着脸,这气氛简直让人窒息。最后,还是苏美打破了沉默:“我们要不要报警?”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当然可以报警,但又有什么用呢?能使水月起死回生吗?”
  “不!”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只要尸体还没有找到,就不能说她已经死了。”
  “难道你以为她还活着吗?”
  我的思路越来越混乱了,我根本就不愿意承认水月出事的事实,我大声地回答:“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够了,周先生。请你再回想一下,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幽灵客栈原有的宁静就被打破了,并且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是的,我是感到从我住进幽灵客栈的第一夜起,就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纠缠着我,难道这感觉也“传染”到客栈里其他人身上了吗?
  丁雨山盯着我的眼睛继续说:“自从你来了以后,我就发现阿昌的表情有些怪异了,他好像对你还有你的房间有些害怕。”
  这时我的心里一抖,回头向厨房的方向看了看,阿昌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大口地喘息起来,突然问了一句:“丁老板,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给幽灵客栈带来的厄运?”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高凡突然说话了,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只是想找出原因。”
  “原因?也许你们比我更清楚。”
  我的目光对准了秋云。
  她避开了我的眼神,淡淡地说:“行了,饭菜都快凉了。”
  于是,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埋头吃起了晚饭。
  但我的心里就像压了块铅一样,扒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我匆匆地跑上了二楼。
  我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有些发冷,我想应该洗个澡了。我迅速地走到了楼下。几分钟后,我已经泡在浴室的热水中了。我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又出现了水月的脸。是的,她正在看着我,在那片黑暗的海底。我实在不敢想象,她将在那片黑暗的海水中度过今晚。她现在一定感到非常寒冷,非常孤独,她渴望我的手能搂着她的肩膀,为她驱散所有的恐惧。
  我能做到吗?忽然,我感到那片海水又吞噬了我,淹没了我的头顶,在黑暗的深处长着无数水草,纠缠着我的双腿,一直把我拉到深深的海底——我看到她了。
  在一片白色幽光的笼罩下,水月正安详地看着我。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突然,我的头从木桶的底部弹了起来,重新回到了充满水蒸汽的空气中,艰难地喘息了起来。刚才怎么了?不,我差点在盛满热水的大木桶里淹死了!
  我匆忙地擦干净了身体,换上衣服冲出了浴室。
  回到自己房间后,再想想刚才在浴室中那一幕,不禁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这客栈中真蕴藏着某些东西吗?
  忽然,我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我警觉地回过头去,原来是秋云走了进来。
  我后退了一步,紧张地问道:“你,你怎么进来了?”
  “水月出事了,你一定很伤心吧?”
  “没错,我非常伤心,但这与你无关。”“对不起,秋云,我控制不住自己。”
  “周旋,说真话,现在很难再找到你这样的好男人了。”这时候,她缓缓地靠近了我,“水月喜欢上了你,说明她的眼光确实不错。”
  “别说了,求你了。”
  “不,我要说下去。我有一种感觉:水月的出事不是偶然,绝对与你来到幽灵客栈有关。”
 楼主| 发表于 2006-3-28 20:17:45 | 显示全部楼层
“也许是吧。”“但我爱她,我非常爱她。”
  秋云表情有些怪异,她冷冷地说:“可你们只认识了七八天。”
  “这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忽然,我的心里激动了起来,大声地说:“秋云,我告诉你,我发誓一定要找回水月,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不,你会后悔的。”秋云扔出了这句话,就悄然地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不停地深呼吸着,调整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我闭上眼睛在床头摸索着,忽然手里抓到了一个塑料的东西,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电视机的遥控器。
  于是,我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其实我哪有什么闲心看电视,纯粹是为了打发心中的苦闷而已。荧屏里是当地电视台的节目,放着一个无聊的古装电视剧。正当我要调台的时候,窗外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然后是电光划破了黑暗的夜空。

就在雷声响起的那一瞬间,电视画面忽然抖动了起来,电视机喇叭里的声音也有了些异样。我的心立刻紧绷了起来,手里放下了遥控器,双眼紧盯着电视机荧屏。
  窗外雷声滚滚,我眼前的电视画面也越来越模糊了,无数的白点在荧屏上闪烁飞舞,看起来就像一群夏夜里的虫子。突然,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视里。
  我连忙揉了揉眼睛,渐渐地看清了那个身影——穿着戏服的女子。
  虽然画面不停地在抖动,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脸,脸上抹着粉色的戏化,只能看到一双朦胧的眉眼。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身上穿整套的行头,和我木匣里的戏服简直一模一样!
  难道这套戏服跑到电视信号里去了?
  正在我嘴唇发抖的时候,耳边听到了一阵悠扬的萧声。我紧张地看了看房间,确定这声音是从电视机喇叭里发出的。然后,电视里的女子轻启红唇,幽幽地唱出了戏文。她的身后是一片素雅的舞台背景,似乎是用工笔画着花园的装饰。她的体态窈窕迷人,那身戏服正好烘托出她的高雅气质,她的手上做着各种姿势,步子和身段美妙无比。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神情,美目流连,恬然纯洁,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在萧、笙、笛、筝的伴奏声中,我渐渐听清了那古老的曲调,配着女子“伊伊呀呀”的戏文声,如一团轻烟般充满了我的房间。
  突然,我轻轻地叫了出来:“子夜歌?”
  对,这时我听出来了,电视机里放的地方戏曲,正是底楼电唱机里放过的“子夜歌”唱片。而且,我还能确定那是同一折戏,同一段曲牌。
  难道是雷电的磁场,使电视信号受到了干扰,从而使某种画面跳到了我的电视机里?
  我实在受不了了,连忙拿起遥控器要关掉电视。但荧屏里的女子却依然在低吟浅唱,似乎电视机已不听遥控器的指令了。
  这怎么回事?我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索性拔掉了电视机的电源线。电视机终于被关掉了。
  我缓缓地长出一口气,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子夜歌的回音,在我的房间里悠扬地飘荡着。
  窗外的雷声渐渐平息了,但连绵的夜雨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我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却感到自己的上下牙齿间不停地碰撞着。
  在黑暗的房间里,我不停地踱着步,口里轻声地念叨着水月。当我躺到床上时,泪水已经流满了脸庞。
  为什么被淹死的不是我?
  叶萧,这是我的一生中,最最痛苦的一夜。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还没有亮,但雨已经停了。也许是昨天在海里游泳的缘故,我只感到浑身酸痛。我艰难地伸展着身体,快步跑出了房间。
  在楼下吃完早饭以后,我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
  该死的,今天的信又是一气呵成,几个小时就写了那么多字。但是,再多的字都写不完我心中的恐惧和痛苦。叶萧,我想你可以理解我的。今天又会发生什么?我真的快疯了。
  最后再说一遍:我爱水月。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当周寒潮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度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幽灵客栈,用颤抖的笔尖给叶萧写信。
他用双手支起了身体,看了看窗外浓密的绿叶,昨晚一夜的雨水,使这些叶子显得更加妩媚,就像一群浴后的少女。忽然,周寒潮感到自己的手上一阵温热,记忆像地下的涌泉一样喷射了出来——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知青岁月,周寒潮他们住进了幽灵客栈,准备要在海边的荒地开垦。没过几天,被他们重新打扫一新的客栈,就变成了西冷公社的集体宿舍。
  周寒潮还记得那一天的清晨,自己在客栈的大堂里喝着水,等待大伙出工的号令。忽然,客栈的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穿着干净而朴素的衣服,几个男人的身上背着大木箱子,还有好几个小姑娘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这时开工的号令下来了,周寒潮被人们推搡着出了客栈,在跨出大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等他再回寻找那双眼睛时,视线已经被其他人挡住了。

在海边荒原上的劳动异常艰苦,没有人相信这里能种活庄稼,但“上头”来的洪队长却坚定不移地相信。中午开饭的时候,周寒潮才知道早上来的这群人,原来是县里的地方戏团,按当地人通俗的说法就是戏班子,这种戏曲的名字非常独特——子夜歌。
  关于“子夜歌”这种地方戏曲,过去周寒潮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后来他才知道,这种地方戏非常古老,据说可以上溯到宋朝的南戏,甚至有专家称其为中国戏曲史的活化石。由于地域和方言的限制,数百年来这种戏只在附近两三个县内流传。民国以后,子夜歌就一直处于衰落之中,到1949年仅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地方戏团,归文化部门管辖。文革以后,县城里的人已不再看子夜歌了,只有乡下的农民还愿意看戏,所以戏团被迫搬到了西冷镇,被公社安排到幽灵客栈暂住。
  黄昏后周寒潮回到了客栈,所有的人都在大堂里吃晚饭,也包括今天搬来的戏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起早上见到的那双眼睛。终于,他在大堂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双眼睛,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穿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正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她忽然抬起了头来,那双忧郁的目光和周寒潮撞在一起,他们就这样互相看了十几秒钟,忽然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恐惧,立刻把头低了下来。
  这天晚上,周寒潮一直都睡不着。他已经在荒村度过了五年,村里也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其中有两个还暗暗地喜欢着他。但男女之间的事,周寒潮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一次他却突然想到了,这让他心里既紧张又害怕,以至于彻夜难眠。这都是因为那戏团里的女孩,那时周寒潮还没意识到她有多么漂亮,只是被那一双眼睛深深吸引住了。这双眼睛忧郁而深邃,使周寒潮想起了十六岁时读到的一首赞美眼睛的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周寒潮就隐隐约约听到一阵"伊伊呀呀"的声音,在客栈中悠扬地飘荡着。他从熟睡中的同伴间爬起来,走到了昏暗的走廊里。那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悄悄地走上了楼梯,在三楼的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里有一扇窗户打开着,那个人影就站在窗边,双手一高一低地举在胸前,整个身体显出某种独特的姿势。清晨的光线如流水般倾泻进窗口,照亮了那个人的头发和额头。周寒潮呆呆地站在楼梯口,不敢挪动半步,渐渐地看清了那双眼睛——就是她。
  一阵阵悠扬的声音,从她的口中缓缓送了出来,周寒潮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细线牵住了,线的另一端就连在她的声音里。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了,白衣服的少女回过头来问:“你是谁?”
  周寒潮心里紧张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打扰人家早晨练功了,他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他最担心的就是被别人发现,于是低着头就要往楼下跑。但女孩又叫住了他:“喂,你别走。我只是想问问你,我刚才练出来的声音好听吗?”
  周寒潮立刻定住了,他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地回答:“好听……非常好听。”
  “谢谢。”她走到了周寒潮的跟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怔怔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我叫兰若。”
  “兰若?”周寒潮有些发呆了,嘴里喃喃地念了好几遍,只觉得这名字有股特别的味道。忽然,他听到楼下有人在叫他,就立刻冲下了楼梯。
  此后的几天,周寒潮感到自己浑身没劲,干活的时候也总是拖在最后一个,就连饭量也比过去少了。戏团住在客栈的三楼,每天清晨他都会听到兰若练嗓子的声音,但周寒潮再也不敢上去和她说话了,因为他害怕被别人发现(那时他觉得单独同女孩子说话就是“犯错误”)。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能碰到,虽然彼此都不说话,但周寒潮总能“一不小心”从人群中发现她的目光,并互相对视良久。
  不久以后,戏团安排了一场公演,地点就选在幽灵客栈的前面,舞台是用木板临时搭建的,台下没有一张座位,总之一切都是因陋就简。观众都是附近的农民,虽然对这里心存恐惧,但他们已多年没有娱乐活动了,能看一场县戏团的“下乡”表演,也算是难得的机会。

当时周寒潮就站在人群中,听到舞台后响起了一阵丝竹音乐,然后一个古装女子款款来到台上,她应该就是女主角了。他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脸,却发现她并不是兰若。那女子一开口就拖出一个长音,赢得了台下站立着的观众们的喝彩声。据说这是子夜歌的一个经典曲目,没人说得清这出戏有多古老,讲的是一个叫子夜的女子因爱而死的故事。周寒潮很奇怪为什么公社会允许演这种戏,因为在那个年代只有样板戏才能上演。这时候,他注意到了观众中间唯一有座位的人——洪队长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看样子已完全陶醉于子夜歌的戏文中了。周寒潮这才明白,原来洪队长是子夜歌的戏迷,只因为他爱听,这出戏才能够公演。
  但是,那女主角的声音忽然变了,一个高音无论如何也吊不上去,唱到后来居然嗓子都有点哑了。台下开始起嘘声了,就连洪队长也露出不满的表情。那女主角只能灰溜溜地跑下台去了,眼看这次演出就要砸锅了。突然,又一个古装的女子走上了戏台,她穿着一套绣花的衣裙,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只听她一开口,就唱出了刚才女主角没完成的那个高音。立刻,下面的观众们又是一阵喝彩声,洪队长的精神又重新起来了。
  周寒潮睁大了眼睛,惊讶地认出了台上的女子——兰若。她的口中幽幽地唱着戏文,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无限的哀怨,恰好符合此时的剧情:子夜被迫与自己所爱之人分离。
  台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完全沉浸在兰若的表演之中。虽然周寒潮很难听懂她的唱词,但仅是那优美的曲调和唱腔,也足以使他陶醉了。忽然,他注意到兰若的目光投向了台下,似乎是要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后周寒潮才发现,原来兰若所要寻找的就是他自己。
  在临近黄昏时,这出戏结束了。中途上台顶替女主角的兰若,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穷困的村民们没钱扔到台上,他们只能不断地报以掌声与喝彩。
  第二天的清晨,周寒潮又听到了楼上练嗓子的声音。他悄悄地来到了三楼走廊里,静静地看着兰若摆出奇特的姿势。当时外面下起了微雨,从楼梯口的方向看过去,烟雨茫茫的窗户仿佛是个正方形的背景,而她修长的身段如同一幅画片上的女子,正镶嵌在这朦胧的背景画面中。
  练完了早晨的功课后,她跑到了周寒潮的身边,轻声地问他:“昨天我演的怎么样?”
  周寒潮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好极了,你演的好极了。”
  “你是在挖苦我吧?”她的神情又有些忧郁了,淡淡地说:“我们团长已经批评过我了,他说我不该唱得那么悲伤,而应该着重表现子夜对封建制度的反抗。”
  “可是,子夜与她心爱的人分开,她当然悲伤啊。”
  “心爱的人?嘘——”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轻轻地走到窗户边上。周寒潮也紧跟在她身旁,兰若倚着窗户轻声地说:“不能让他们听到这些话,否则我又要挨骂了。我们团长说过,子夜对那个男人没有爱,只有深深的仇恨,因为那个男人代表了封建地主阶级。”
  周寒潮忍不住说了一句:“简直是胡说八道。人家明明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却被你们团长说成了陈世美与秦香莲。”
  兰若吃了一惊,急忙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瞬间,周寒潮感到唇上一股特别的感觉,那是兰若柔软冰凉的手指,那感觉仿佛像电流一样通过双唇遍布了全身。几秒钟后,兰若的手突然弹了开来,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窗外,只见清晨的细雨朦胧,把茫茫的海天都笼罩在雨雾中了。兰若深呼吸了一口,轻轻地问:“你等我一会儿。”
  然后,她悄悄地钻进了一个房间。周寒潮在窗口心神不安地等着她,半分钟后兰若出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今天你们出工吗?”
  “下雨天当然不用出去开荒了。”
  “那跟我来吧。”
  兰若轻轻地走下了另一道楼梯,周寒潮紧紧地跟在后面,走过了几道令人晕头转向的走廊和楼梯之后,他们走出了幽灵客栈的后门。
  “能陪我到外面走走吗?”
  她撑起伞跳到了雨幕中,回头看了看周寒潮的眼睛。
  周寒潮有些害怕,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便跳到了兰若的伞下,并将伞把接到了自己的手里。

兰若轻轻说道:“对不起,刚才只找到这一把伞,我们去海边走走吧?自从搬到这个鬼地方,我们天天都在客栈里练功排演,都要把我给闷死了。”说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幽幽地说:“真奇怪,我能从海边的空气里,闻到另一个女人的味道。”“我怎么闻不到?”
  “因为你是个男人嘛,鼻子总是不及女人。”
  兰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海边。两个人挤在一把伞里的感觉,让周寒潮的心里感到既兴奋又害怕,他的耳根子都有些发红了。
  忽然,她跳上了一处悬崖,周寒潮赶紧跟在后面为她打上伞。兰若回头问道:“告诉我,昨天我的戏,到底唱得好不好?”
  周寒潮心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出色。于是,他大声地说:“难道昨天你没有听到,结束时台下热烈的喝彩声吗?”
  “那些喝彩是给主角们的,而我只是临时顶替而已。”
  “不,台下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你唱得要比那女主角好得多。你是昨天表演最出色的一个,所有的喝彩与掌声,都是给你一个人的。”
  兰若还是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你没有骗我吧?”
  “当然,我发誓我如果骗了你,就立刻从这悬崖跳下去。”
  后来周寒潮回想起来,真不可想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当时他却是脱口而出了。
  “别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兰若拉着他的衣角下了悬崖,然后幽幽地说,“其实,我是真怕你跳下去。”“可我说的全是实话。”
  “好啦,我知道你没骗我。我现在心里很高兴,谢谢你。”
  兰若微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绽放在雨中,就像一朵白色的兰花。在周寒潮后来的记忆中,只觉得当时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楼主| 发表于 2006-3-28 20:18: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封信
叶萧:
  你会把这封信当作小说来读吗?
  也许,这些天来在幽灵客栈的离奇经历,已经让我改变了原先对世界的看法。
  昨天上午写完信后,我心里一下子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在心慌意乱间,我带着信跑出了客栈。雨后的空气潮湿而阴冷,我一路狂奔了起来,独自发泄着心中的郁闷。
  来到荒村的邮筒前,我把信投了进去。然后,我回头看了看周围,似乎世界已与我隔绝了。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除了我自己。
  二十分钟后,我跑回了客栈。来到二楼走廊上时,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苏美,于是轻轻地推开了她们的房门。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她们显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的口气里带着某种怨气,也许她们并不欢迎我,我尴尬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们。”
  “谢谢你。”苏美淡淡地回答。看起来她们的面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情绪也稳定了许多。我看到她们的床上放着一大堆衣服和行李,正在紧张地收拾着。
  “你们要离开这里?”
  琴然又有些激动了:“出了这种事情,我们还住得下去吗?幽灵客栈只会带给我们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么办?”
  “你不会认为她还活着吧?”苏美冷冷地问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回去以后怎么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别说了———”突然,琴然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说下去。”苏美低下了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该怎么向他们开口呢?告诉他们:‘叔叔阿姨,你们的女儿在海里游泳淹死了,但到现在尸体还没有找到。’”
  说着说着,苏美的眼泪已忍不住滑落了下来。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深呼吸了一口,继续说下去:“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连读的大学也是同一所。但说实话,我们内心里并不喜欢水月,从高中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感觉,总觉得她和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因为她梦游?”“连这个你也知道了?”说话的是琴然,她警觉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很喜欢她是吗?”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美继续说:“水月和我们不一样,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的心深不可测,就像埋葬她的大海。”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不起,我能不能看一下水月留下来的东西?”
  她们犹豫了一会儿,互相耳语了几句后说:“好吧。”
  苏美走到靠窗的一张床边,拿出一只旅行包放到了床上,淡淡地说:“我们从来没看过水月的包,她出事以后就更不敢碰了,你自己看吧。”
  “谢谢。”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看水月的东西,但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我并不是为了窥探她的隐私,只希望能发现某些线索。我轻轻地拉开了包的拉链,她的包轻得出奇,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夏天的衣服,裹在一个塑料袋里。当然,我并没有看那些衣服,只是闻到包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她身体里的气味。我的鼻子立刻就酸涩了起来,仿佛水月就站在我的面前。
  除了衣服和一些杂物外,旅行包里还有一本旧书《乐府诗集》,我立刻想起了东晋的子夜歌。我想翻书不算是侵犯隐私吧,于是我先看了看书的目录,然后翻到了《子夜歌》的那几页。忽然,从夹页中掉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十几行诗——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
  原来是立原道造的那首诗《献给死去的美人》。没想到她居然把全诗都背了下来,写在了这张纸上。
  “献给死去的美人——”我又喃喃地念了一遍。是的,我记得她曾经说过,她羡慕这首诗里的女子——即便死后也能有一个男子深爱着她。难道这就是水月的命运吗?
  不,我猛地摇了摇头,把那本《乐府诗集》放回到了包里。
  苏美冷冷地问我:“你怎么了?”“没什么,谢谢你们。”
  我的心里又有些潮湿了,于是低着头跑了出去。
  已是午饭时间了,我来到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只见到了阿昌一个人。我独自坐在餐桌上,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便又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做什么,索性躺到了床上,心里的苦涩不断地折磨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感到浑身无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插上电源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是一家当地的电视台。主持人说一股强台风正在海面上移动,预计今天傍晚将登陆这一带的海岸。忽然,电视屏幕抖了起来,信号变得模糊而又混乱,不时地有其他频道串进来。
  瞬间,电视机里显现出一片大海,依旧是朦朦胧胧的样子,画面的粒子也非常粗,还有雪花般的白点不停地闪烁着。
  虽然画面不太清晰,但电视机里黑色的海面,三面环绕的悬崖、浅海处丛生的礁石,还有远处阴沉的海天,分明与水月出事的那片海湾一模一样!
  我确信绝对没有看错。
  突然,电视镜头好象掉转了方向,对准了海岸的方向,把山坡上成百上千的坟墓也摄入了画面。真不知道这镜头是怎么拍出来的,我突然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正游在大海里,忽然遇到了危险,便回过头向岸上求救。
  水月?瞬间我想到了水月。
  正当我浑身颤抖的时候,从电视机的喇叭里,传出了一阵沉闷的假声——
  “救救我……救救我……”
  毛骨悚然。电视画面仍是那片海湾,但视角变成了从海平面看出去。镜头一半在海面上,一半在海面下,但在渐渐地下沉,直到进入一片昏暗的海底世界。
  那声音还在继续:“救救我……救救我……”
  天哪!我听出来了,那是水月的声音!
  水月在向我呼救!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但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还活着。这念头和电视机里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立刻使我血脉贲张起来。
  没错,水月在大海里向我求救……她就快要淹死了……她需要我……
  再晚就来不及了。我发疯似地跑到楼下,打开客栈的大门,飞快地跑向那片海湾。

我一口气冲到了海湾边上,也许是台风即将到来的原因,海上的风浪很大,浑浊的浪头不停地拍打在岩石。我在海岸边喘息了片刻,眼睛紧紧地盯着海水,希望能发现到什么。
  是的,我看到了———在海水中的某个黑暗深处,有一点微光正在幽幽地闪烁着。
  水月在等着我。于是,我脱光了上衣,身上只剩下一条短裤,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扎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雨终于下起来了,海面上风雨大作,波涛汹涌,一个浪头打过来,立刻就把我给吞没了。我奋力挥动手臂,好不容易又从海水中探出了头来。
  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力量,我顶着狂风巨浪,奋力向海湾的深处游去。忽然,我似乎又看到了那点微光。
  我在海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肺叶里充满了氧气。然后,就像一只海豚似地潜入了水中。
  与海面上的波涛汹涌相比,海面下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完全感受不到上面的风浪。周围全都被黑暗笼罩了,我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宛如进入了冰冷地狱。我潜入了深不可测的海底———
  在一片无尽的黑暗海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线幽光。
  那线梦幻般的幽光似乎在指引着我,把我带向了那个方向。
  我摸到了冰凉的海底。
  那线幽光的范围渐渐变大了,我甚至能在黑暗的海底,看到一块被白光照亮的岩石———
  一个人影就躺在上面。
  那白光不知道是从哪里照射出来的,也许是某种带有荧光的海底生物吧。我睁大了眼睛,游到了那块岩石上。
  水月!是的,躺在海底岩石上的人就是水月。那片白光正好照射在她身上,在海底泛出幽幽的反光。
  水月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只是她的身上并没有穿那件游泳衣,而是裹着一条白色的长裙。她长长的黑发如海藻一样飘荡着,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就好像在深深的海底睡着了。
  她已经变成海底的美人鱼了?我的美人鱼———我轻轻地触摸着水月,抬起了她那冰凉的身体。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珠无比幽怨地盯着我。紧接着,她抬起冰凉而柔韧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拼命地挣扎,但却始终动弹不得。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只剩下她乌黑的眼睛———我肺里最后一口气已经用完了。
  终于,我张开嘴叫了一声:“水月。”
  一大口冰凉的海水灌入了我的嘴巴。
  “救命!”奇怪的是,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声。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不,眼前的水月已经不见了,四周也没有了冰凉的海水,而是幽灵客栈的窗户和天花板。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环视着周围的一切。难道我已经变成了尸体,被他们抬回到了客栈的房间里?
  忽然,我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心脏跳得厉害。
  电视机还开着,只是没有电视信号,屏幕上不停地飘着“雪花”。我看了看时间,此刻是下午五点。我终于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已。
  下了床,我趴在窗口上,大口地喘息着,努力地回忆刚才的梦。
  水月在呼唤我?这是一个预兆,还是心灵的感应?
  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我立刻冲出了房间,就像梦中自己做过的那样,飞快地跑出客栈,直奔水月出事的小海湾。
  叶萧,这也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长跑。路上天色阴沉,风雨交加———难道台风真的要来了?
  不一会儿,我就接近了那片海滩上,远远地望见海滩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心跳不由自主地又快了起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惊惧。我反而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走近海滩。
  终于,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
  水月!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冲上去抱起了她的身体。
  谢天谢地。这时海上正风雨交加,一阵阵惊涛骇浪不停地袭来,海水淹没了我的脚。
  我好不容易才站直了,紧紧地抱着水月走向客栈。一阵狂风暴雨打在我们的身上,我低头看了着手中水月,她的身体似乎比昨天轻了许多,皮肤冰凉而苍白,长发如黑色瀑布般垂下。看着她安详的表情,我宁愿相信她只是睡着了———
傍晚时分,我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
  我的双手仍抱着水月,是用肩膀把客栈的大门撞开的。于是,一阵狂风暴雨紧跟在我的背后,一起冲进了底楼的大堂,让悬着的电灯剧烈摇晃起来。
  客栈里的人们正围坐在餐桌前,这时他们全都呆呆地看着我。你们看看吧,水月被我带回来了。
  他们显然都被我吓了一跳,尤其是琴然和苏美轻轻地尖叫了起来,那样子就好像活见了鬼似的。就连丁雨山也面露惊恐之色,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清芬和高凡则紧紧地按着小龙,防备这少年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他们的脸色全都苍白无比。
  我知道我的样子确实吓到他们了,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手里抱着冰凉的水月,一头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发梢上还在不停地滴着水。
  突然,我听到一声沉闷的怪叫声,原来是阿昌出现在了柜台后面。他也被吓坏了,那张丑陋的脸更加扭曲。但随后他冲出了柜台,紧紧地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大堂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我只能听到外面传来的风雨声。我喘了几口粗气,重新调整了一下抱水月的姿势,然后径直穿过大堂,缓缓地向楼梯走去。
  餐桌上的人们依然呆呆地看着我,每个人都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仿佛面对着地狱来客。就这样,他们目送我抱着水月走上了楼梯。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里,缓缓地把水月放到了席子上。
  “水月,你终于回家了。”我心里轻轻地念了一句。然后,我把房门锁了起来,从包里找出一块干净的毛巾。我坐在了床边,深情地注视着躺在席子上的水月。
  是的,我说过她就像睡着了一样。那条白色的长裙还在滴着水,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身体,显出一副苗条迷人的身材,只是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得有些吓人。
  看着水月安详的脸庞,一下子我想到了很多,许多年来,我的命运总是在嘲讽着我,现在依然是如此——命运让我与水月在幽灵客栈相遇,命运让我们在七天之内坠入爱的深渊,命运又让我们在转眼间阴阳两隔。
  接下来,我开始拿着毛巾给水月擦身,从她沾满海水的头发开始,小心翼翼地擦遍了她全身。我的动作很慢,手上也很轻,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才给她擦干净。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我站起来打开了一道门缝。
  透过狭窄的门缝,我看到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提灯的人正是丁雨山,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下去谈谈好吗?”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但离开时我特别把房门给锁了起来。
  来到底楼的大堂里,他们仍然坐在餐桌前等着我,就连秋云也下来了,而阿昌则站在他们的身后。
  惨白的灯光照着他们的脸,样子似乎比死去的水月更加可怕。我冷冷地说:“有什么事就说吧。”
  丁雨山的脸上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周旋,你一定饿了吧,先坐下来吃晚饭吧。”
  餐桌上确实为我准备好晚餐了,我确实感到自己又冷又饿,也就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不到十分钟就吃好了。
  然后,我擦了擦嘴巴说:“你们不会是特地叫我下来吃饭的吧?”
  “当然不是。”说话的是秋云,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们的意思。”
  我幽幽地说道:“你们为什么总是盯着水月?你们因为她而感到恐惧?”
  “她不是沉睡在海底吗?”
  “不,也许昨天她根本就没有沉下去,而是被海水的暗流一下子卷到了远处,只是没有被我们找到而已。我估计在昨天黄昏,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她又被涨潮的海水带了回来。是的,她被冲上了海滩,就这样在海边躺了二十几个小时,直到刚才被我发现。”
  “这怎么可能?你又是怎么会想到去海滩的?”“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丁雨山终于说话了:“行了,周旋,我们就当这是一场奇迹吧。”
  “处理?”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激动地问:“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她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
  “不,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具尸体。”
  我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丁雨山看着我的眼睛,冷冷地说了一句:“埋了她。”

瞬间,我感到血脉贲张起来,情感完全压倒了理智,我怔怔地说:“埋了水月?不,绝不,我绝不!”
  “让死者入土为安,是我们生者的责任。”
  “不,不———”我猛地摇了摇头,然后把目光对准了琴然和苏美,“你们不是和水月从小一起长大的吗?难道舍得离开她吗?”
  苏美咬着嘴唇说:“我们不可能把水月的尸体带回去的,先通知这里的火葬场吧。”
  “你们要把她给烧了?不,我绝不和她分开。”
  我想当时我已经疯了,根本意识不到嘴里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秋云用柔和的声音说:“周旋,你的精神很不好,回去好好休息吧。等你一觉醒来以后,就会主动把水月给埋了的。”
  当时我的脑子里昏昏沉沉,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起身离开了大堂,晃晃悠悠地跑上了楼梯。
  刚刚跑上二楼的走廊,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只见阿昌提着煤油灯跑了上来,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卷竹席。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接过了席子后,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抱着席子进入了房间,然后再把房门给锁好。水月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柔和的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庞,紧闭的眼皮微微发出一些反光。那身白色的长裙已经完全干了,依然紧裹着她的身体。
  我把阿昌给我的竹席铺在了地板上,这张席子是全新的,摸上去光滑而干净。也许,整个客栈里只有这丑陋的哑吧,才能够明白我的心思,他知道我会给水月守夜的,床自然是留给了水月,而我就要睡地板了。
  入睡前我又看了一眼水月,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我给刚刚去世的爷爷守灵,他就躺在家里的一张竹榻上,穿着件白色的寿衣。整晚房间里都点着蜡烛和香,而且绝对不能关灯,始终都要有光线照着死者。但不能出现镜子或者任何能反光的东西。
  叶萧,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能经历这种事了,往往亲人一死就被送到了火葬场里。其实,古时候几乎所有的死人,都会由亲人来守灵。有的人甚至要与死者在一起昼夜不停地度过七天,没有人会觉得恐惧,只有失去自己所爱之人的忧伤和悲戚。
  守夜开始了———
  水月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躺在地板上。就这样我坚持了两三个小时,静静地听着窗外呼啸的台风,直到被汹涌的海水吞入黑暗之中。
  是的,我感到自己躺在漫无天日的水底,就像水月的样子。忽然,一线幽暗的光覆盖到了我身上,耳边似乎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歌声。
  我听不懂那些歌词,只记得它曲折委婉的旋律,还有深夜里洞萧的伴奏,这是子夜歌。
  一瞬间,我的眼前似乎看到了什么……
  闪光的碎片从我脑中掠过,我猛然睁开了眼睛,天花板上的灯光立刻射入瞳孔,让我一阵头晕目眩。这里不是黑暗的海底,而是幽灵客栈里我的房间,我正躺在铺着席子的地板上。
  忽然,我感到胸口上盖着什么东西,一股特别的感觉直渗入我的身体,让我的胸腔里有些发闷。我立刻从席子上坐了起来,发现身上正盖着一件衣服,在柔和的灯光下发出一片幽幽的反光。我迷迷糊糊地用手摸了摸那衣服,只感到水一般的光滑和柔软,那是上好的丝绸面料。
  不,这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戏服!
  我再定睛一看,身上盖着的正是那件绣花的女褶。除此以外,还有云肩、水袖、裙裾……整套木匣里的戏服全都盖在我身上。
  刹那间,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趴到了我的身上,紧紧地贴合着我的身体,抚摸着我每一寸皮肤。这感觉冰凉而柔软,就像海底的水流,就像水月死后的身体。
  不,我立刻颤抖着爬了起来,于是那些戏服全都落到了地板上。我记得昨天我准备把戏服给烧掉的,可是一转眼它们就失踪了,而现在这些戏服又自己跑了出来。
  难道,是我梦游了———在睡梦中我把戏服找了出来,然后又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它们是有生命的吗?
  我现在对这些戏服感到恐惧了。我立刻找出了那只木匣,然后重新叠好了这些戏服,再小心地放了进去。我把木匣的盖头关好,又放进了旅行包里。
  窗外的风仍在肆虐。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了看床上的水月,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我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她的手——我记得她的双手是平放在身体两侧的,但这时我看到:她的左手正放在自己的身体上。是谁动过了她?
  突然,我跑到门后看了看,房门依旧锁得好好的,没有其他人进来过的痕迹。难道还是我的梦游?不,这不可能。可死人是不会自己挪动双手的。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后背心冒出几丝凉意。我轻轻地伏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脸庞——
  天哪,我的手上感到了轻微的温度。
  就像突然被触电了一样,我的手立刻弹了起来。我抚摸着自己的手,似乎还能感受到水月身上的温度,这是真的吗?
  我再一次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水月的手腕。找寻了片刻之后,我终于摸到了她的脉搏,虽然微弱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水月的脉搏在跳动!
  然后,我颤抖着把手伸到了她的鼻孔前。于是,我的手上感到了她一阵微微地呼吸——她活过来了!
  正当我的理智几乎要崩溃时,我看到水月的眼皮微微地动了起来。
  几秒钟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过程,几乎魂飞魄散——水月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
  她复活了?至少,我确信这不是梦。
  透过她略显疲惫的半睁的眼皮,我看到了她那茫然的目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眼眶里闪烁着。
  水月盯着我的眼神有些似曾相识,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深情,我知道——这是爱的眼神。
  她的那双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地张开了。我听到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在咳一口浓痰,她的表情也有些痛苦起来。我立刻把手伸到了她头下,轻轻地扶起了她的上半身。水月把头凑到了床边,对着地板吐出了一口绿色的水。
  也许是海水吧,我立刻闻到了一股咸涩的气味。水月继续大口地吐着,地板上很快就被她吐了一大片,她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海里被救上来的人,正在把吃进体内的海水吐出来。
  终于,她停止了吐水,缓缓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拿出毛巾擦了擦她的嘴角,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眼睛。
  水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突然说话了:“我在哪儿?”
  她的声音绵软而虚弱,带着一股喉咙里的假声。
  我的心立刻被她打动了,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了她的嘴唇上。我托着她的头说:“水月,你在幽灵客栈。”
  “水月?幽灵客栈?”她轻轻地念着这两个词,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说的水月——就是我的名字,对吗?”
  “是,你终于记起来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下巴,眼泪继续落到她的嘴唇上,“水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旋啊。”
  “周旋?”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说:“是的,我记得我很爱你。”
  这时我已经泣不成声了,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水月忽然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幽幽地说:“味道真咸啊,这是你的眼泪?”
  我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说:“是的,这是眼泪的滋味。”
  忽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也滚动起泪花了,几滴泪珠从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她的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嘴里略显激动地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是的,我们不会分开的。”我紧紧地搂住她说,“告诉我,你现在需要什么?”
  她轻声地在我耳边说:“我感到肚子很饿。”
  “对。”我连忙点了点头说,“你已经几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了。水月,你先躺在床上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我立刻离开了床边,先把地板上那摊绿水擦干净,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房门。
  这时候我已不再感到恐惧,心里只觉对水月失而复得的幸运。是的,她活过来了,我相信这是命运的奇迹。
  跑下黑暗的走廊,我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底楼的厨房。在一团漆黑中我摸到了电灯的开关,当厨房被电灯照亮时,一个黑影从角落里跳了起来,当场把我吓了半死。
  原来是阿昌,他一直都睡在厨房角落里的一张小床上。但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自己倒是被吓坏了,他那双大小不一的丑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后,仿佛我的背后站着一个吊死鬼似的。
 楼主| 发表于 2006-3-28 20:18:5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回头看去,但身后只有一片黑暗。我轻声地对哑巴说:“阿昌,快帮我烧一碗热粥。”
  他茫然地盯着我,似乎能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什么。我知道阿昌虽然丑陋,而且还不会说话,但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
  阿昌立刻就点了点头,揭开了灶上的一口大锅,里面本来就有一大锅粥,是晚上就烧好了的。他重新在灶里点上了火,我很快就看到了一股热气冒了起来。
  我在旁边等了十几分钟,直到那锅粥终于烧热了。阿昌给我盛了一大碗粥,我说了声谢谢,便端起粥和调羹,匆匆地离开了厨房。
  小心翼翼地端着粥,我一路无声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水月半躺在床上,看起来要比刚才好点了,只是面色依然苍白。我把粥送到了她的嘴边,用调羹喂着她吃。她吃了几口就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让我自己来吧。”
  她自己拿起了调羹,就像久病初愈的人那样喝着粥,很快一碗粥就被她喝光了。然后,我把碗放到了旁边,轻抚着她的头发问:“水月,你还记得海里发生的事吗?”
  “我不知道。”她拧起了眉毛,似乎不愿意回忆起那痛苦的经历,“我只记得我被大海吞没了,四周全是黑暗的海水,当时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忽然,我仿佛看到一线幽光亮起,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水月,你知道吗?昨天你在海里游泳失踪了,直到今天黄昏,我才在海滩上发现了你。到现在已经三十几个小时了。”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那一幕好像就发生在几分钟以前,但又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不知道。”
  “我估计你在昨天黄昏时,被涨潮的海水带上了海滩,然后就一直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因为极度的疲倦和脱水,使你一度进入了医学上所说的‘假死’状态。”“假死?”
  我点了点头,这是惟一合理的解释了:“对,在医学上这是极其罕见的。‘假死’是一种深度的昏迷,甚至会暂时地停止呼吸和心跳,但你的大脑依然活着,并且很快就会醒来。有些缺乏经验的医生,会把‘假死’状态的人误诊为死亡,有时就会发生某些人在棺材里复活的报道。”
  “‘假死’后醒来就是复活吗?”
  “不能这么说,尽管这看起来非常像。曾经有一个博士做过研究,在越南战死的美国士兵里,据说有4%的尸体回到美国后,人们发现其尸体的姿势,和原来放入棺材时不一样。这些人很可能都经历了‘假死’,只是不像你这么幸运被及时发现,而是最后被闷死在了棺材里。那个博士还研究了许多世界名人的死,据说在流放地被毒死的拿破仑,其实也属于‘假死’之列。”
  水月摇了摇头,捂着自己的耳朵说:“不,我听不懂你的话。”
  “行了,就算这真是一个奇迹吧,反正你现在已经活过来了。”我搂住了她的肩膀,但她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只能盯着她的眼睛问:“水月,你还记得什么?”
  “不,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摇着头努力地想了想,但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最后她盯着我说,“在我脑子里惟一记得的,就是你的这双眼睛。是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也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继续问道:“水月,难道你不记得你的过去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还有这幽灵客栈?”
  “我的家人?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想不起我的父母是谁,也想不起我的家在哪里。”
  “那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呢?琴然和苏美。”
  她依然摇了摇头:“琴然?苏美?我不记得了。”
  “那这里你也不记得了?”
  “你是说幽灵客栈?”
  我急忙点了点头说:“谢天谢地,你还记得幽灵客栈。”
  水月的脸上显出了疲倦,她轻声地说:“别再问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的,你睡吧。”
  我站起来刚要关掉灯,忽然被她叫住了:“不,不要关灯,我怕黑。”
  也许是因为她在海上飘了太久了吧,已经对黑暗产生了恐惧,我点了点头说:“早点睡吧,晚安。”
  我重新睡到了地板上,后背贴着那张席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房间很快就恢复了宁静,只有窗外的台风的声音依旧。
  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叶萧,我终于相信了奇迹。

第二天清早,我醒了过来,水月依然在熟睡,但我怕昨夜的一切都是梦,于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她的鼻孔正均匀地呼吸着,脸庞微微侧向我一边,这样子就像个迷人的天使。死而复生的天使?
  窗外的风雨依旧。我悄悄地洗漱完毕后走下了楼梯。清晨6点钟都不到,大堂里只有阿昌一个人,他看到我以后依旧露出恐惧的神情,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了早餐。
  “阿昌,请给我两只碗。”
  我轻声地对他说。阿昌愣了愣,然后按照我的要求办了。我盛了两碗泡饭,带了足够两个人吃的早点,匆匆地跑上楼去了。
  忽然,阿昌拉住了我的衣角。我疑惑地回过头看,看到了他那双吓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从那双丑陋的眼睛里,我看懂了他心里的意思——“她活了?”
  聪明的阿昌已经猜到了。
  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请不要告诉别人,谢谢。”
  然后,我端着两个人的早点离开了这里。
  回到了房间里,我才发现水月已经醒来了,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雨,看起来她已经洗漱完毕了,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如黑色的瀑布般垂在肩后。忽然,她回过头问我:“外面在刮台风吗?”
  我把早饭放到了桌子上说:“是的。你能站起来了?”
  “我想我已经没事了。”水月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裙来回地踱着步,给人的感觉很飘逸。忽然,她走到了门口说:“我想出去走走。”
  “不。”我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至少现在还不行。你还不明白吗?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为什么?他们是谁?”
  我努力向她解释:“他们是住在客栈里的人,他们认定你已经死了,如果让他们看到死人又活了过来,肯定会被活活吓死的,包括你的两个同学。”
  “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了,那我该怎么办?”
  “你暂时躲在这个房间里,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我进出门都会带钥匙的。”
  “好吧,我听你的话。”
  我微微笑了一下,把早点端到了她跟前:“快点趁热吃吧。”
  一顿早餐很快就被我们吃完了。然后,我在桌上铺开了信纸。
  水月倚在我旁边问道:“你在写什么?”“在给叶萧写信。”
  “叶萧是谁?”“我最好的一个朋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就一直静静地偎在我身边,看着我给叶萧写信。她对我的下笔如飞感到不可思议,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又到上午10十点钟了,信就写到这里吧,水月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信纸,她说她能感受到叶萧的气味。
  当周旋在幽灵客栈经历生与死的奇迹时,他的父亲周寒潮正躺在城市的医院里,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台风,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时光。
  在那段灰暗的岁月中,唯一能让他感到色彩的,就是那个叫兰若的年轻女子。
  在幽灵客栈里,他们一起度过了两个多月。虽然就住在楼上楼下,但每天只能在清晨和傍晚见一次面,白天周寒潮要出去开垦,兰若则留在客栈里排戏。至于晚上,戏团里的男女都是严格分开的,更不许有外人上楼来。
  但周寒潮总是能见缝插针地同她说上话,兰若似乎也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夏季的海岸经常下雨,每当雨天他们就会停工,周寒潮就能趁着这个机会,在清晨和兰若一起溜出去。他们只是一起在荒凉的海边走走,互相都保持着距离,就连彼此的手都没有碰过。不过,周寒潮只要能看到兰若那双眼睛,就足够让他心满意足了。
  周寒潮一开始以为,兰若喜欢和他说话,因为他是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出自乡下女孩对城市的向往。但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兰若和戏团里的其他女孩子不同,她有一种天生的纯洁气质,没有经过任何人间的污染。
  终于在一个雨天,兰若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喜欢你的眼睛。”
  当时,周寒潮立刻就愣住了,但5年来在荒村的枯燥生活,已经让他的心几乎快麻木了。但当他听到兰若的这句话时,那颗僵硬的心很快就被融化了,变成了一汪柔软的水。他说:“我也喜欢你的眼睛。”
  兰若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就像只小鹿般消失在了雨幕中。

在这段时间里,戏团又免费演出了几次,地点还是在幽灵客栈前。原先那个女主角的嗓子始终都没恢复过来,所以一直都是由兰若代替她主演。兰若每次上台都非常成功,只要她一穿上戏服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戏中人物的情感与忧伤都渗入了她的眉眼之中,那唱词、身段、眼神,无一不赢得了人们的喝彩与掌声。
  可是,在每次演出结束以后,兰若都不怎么高兴。后来她偷偷地告诉周寒潮,戏团里其他人都不喜欢她,他们认为兰若的出彩表演抢了他们的风头,尤其是原来的那个女主角。兰若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别人的关系,她不再和戏团里的人们说话,他们也故意疏远她。于是,兰若觉得更加孤独了,幽灵客栈里惟一能和她说话的,就是周寒潮这个知青了。
  然而,一场命案的发生,打破了客栈里平静的生活。
  那是一个清晨,当周寒潮推开客栈的大门时,发现一个人正倒在门口的一团血泊中,头部摔得血肉模糊。那是一个年轻的民工,和周寒潮他们一起来开荒的,洪队长认为他是跳楼自杀的,便让死者的家属把尸体领走,埋在了海边的坟场中。
  然而,在第二天深夜,又有一个人从楼上摔了下来,同样也是周寒潮他们的同伴。这一回他们听到了那个人的惨叫声,惊醒了客栈里所有熟睡的人们,大家跑到外面一看,发现那人已经头部着地摔死了。当时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心里都对客栈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从此,客栈里又变得人心惶惶了,大家重新想起了关于客栈的种种传说,恐惧如潮湿的空气一样渗入每个人的心里。
  周寒潮也感到了害怕,因为死去的那两个人,都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其中一个就睡在他的身边,他们每晚几乎都是抵足而眠。出了这种可怕的事,自然让周寒潮坐卧不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心悸。
  一个夜晚,窗外的雨声淋漓不绝,周寒潮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总觉得那雨声里隐藏着某个人的脚步声,他索性披起衣服走出了房间。三楼因为住着戏团里的女孩子,晚上是禁止任何人上去的,所以周寒潮来到了客栈的底楼。在黑暗的底楼大堂里,他悄无声息地踱着步,心里紧紧地绷着,似乎在黑暗深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声音,是从厨房的方向传来的。周寒潮悄悄地走到厨房门口,眼睛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了里面一盏幽暗的烛光———
  他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深夜里幽暗的烛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东西。然而,周寒潮看到的却是一个男人的背影,随即他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声音:“你终于下来了。”
  周寒潮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当他刚要逃跑时,却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洪队长,已经那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天哪,那是兰若的声音。周寒潮透过门缝仔细地看着,果然看到在黑影的后面,还有一张被烛光映红了的脸。是的,她是兰若,脸上正闪烁着紧张的神情。
  而那个男人则是“上头”来的洪队长。
  洪队长始终背对着房门,用一种阴冷的语气说:“兰若,我想听听你最近的思想汇报。”
  “思想汇报?”兰若的声音颤抖着,嘤嘤地说:“能明天上午再说吗?”
  “不,我现在就想听。”洪队长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他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对于周寒潮他们来说,洪队长的话简直就是圣旨,没有任何人胆敢违抗。然而,周寒潮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心里念着兰若的名字,双脚不敢移动半步。
  “洪队长,今天实在太晚了。我们戏团里有纪律的,到了晚上就不能出门的。”
  “那我明天就命令他们把这条纪律改了。”洪队长随即发出了阴冷的笑声,让门外的周寒潮毛骨悚然。洪队长轻声地说:“兰若,你的戏演得太好了,我非常喜欢你的表演。”
  兰若紧张地说了声:“谢谢。”
  “你别走。”周寒潮看到洪队长拉住了兰若的手,他用邪恶的口气说:“你可以在这里继续表演,我喜欢看你的表演。”
  兰若的嘴里发出反抗的声音,但洪队长却伸手堵住了她的嘴。周寒潮的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只感到痛苦和无奈,自己该怎么办?
  忽然,他听到了兰若挣扎着的声音:“周寒潮!”
  她在叫他,她在向他呼救!

终于,周寒潮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脚踢开了厨房的木门,飞快地冲了进去。还没等洪队长反应过来,周寒潮已经拉住了兰若的手,把她救出了厨房。
  他们跑到了黑暗的大堂里,洪队长紧紧地跟在后面。这里已经无路可逃了,周寒潮索性推开了客栈的房门,拉着兰若跑到了外面的雨夜之中。
  冷冷的风雨打在他们的身上,周寒潮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像是烧了起来。他紧紧地握着兰若的手,只感到她的手也越来越热。他们在迷离的夜雨中一路狂奔,四周的荒野一片黑暗,背后的幽灵客栈很快就模糊了。洪队长并没有追出来,但他们依然慌不择路地跑着。
  不知不觉间,周寒潮已经跑上了一座山峰。这条山路又滑又陡,但兰若似乎并不陌生。最后,她居然冲到了周寒潮的前面,带着他跑上了山顶。
  这里是附近最高的山峰了,他们终于停了下来,在雨中大口地喘息着。忽然,兰若笑了起来,那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让周寒潮情不自禁起来。他们一句话都不说,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在雨中眺望着四周的海岸和荒野。虽然是在深夜里,但周寒潮却能依稀看到远处的海平面,某种美丽的光线正在那里闪烁着。
  兰若靠在他的身边说:“你说海那边是什么?”
  “海的那边,仍然是海。”他轻声地回答,然后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当周寒潮感到自己被雨淋得吃不消时,忽然听到了兰若的声音:“我知道这里有个避雨的地方。”
  在这光秃秃的山顶上还有地方能避雨?周寒潮有些不相信,他回头张望了片刻,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一个房子的黑影。
  兰若拉着他的手向那里走去,很快就跑进了一扇敞开的门。周寒潮只闻到一股陈腐的味道,眼前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虽然这里已经淋不到雨了,但偶尔还是有一些雨点打在他头上。兰若轻声地说:“也许是屋顶漏了吧。”
  然后,他们摸索着挤到了一处墙角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合着,让周寒潮感到很紧张。兰若忽然问他:“你怎么了?浑身都颤抖,是不是着凉了?”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
  但她并不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仍然依偎在墙角下,以彼此的体温取暖。周寒潮只感到浑身疲倦,眼皮渐渐地耷拉了下来,外面的雨声仿佛有某种催眠的作用,他在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当周寒潮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放明,只是有一线幽暗的光,透过雨幕照射到了他的眼皮上。他睁开眼睛,看到兰若正半躺在他身边,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面容安详而迷人。
  “难道我们在山顶上过了一夜?”
  他的心里一惊,再看了看自己和兰若身上的衣服,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原来他们只是互相依偎着睡着了,并没有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周寒潮小心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座破庙里。在庙的中央有一座神龛,上面是一尊宛如真人的雕像。
  周寒潮立刻就看呆了,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雕像,看起来跟真人没有任何区别,他的心里忽然感到一股恶心。
  这时候兰若悠悠地醒了过来,她站起来微笑着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这是什么地方?”“子夜殿。”
  “是一座庙吗?”周寒潮指了指雕像说:“这个人是谁?”
  兰若幽幽地说:“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他看了看庙门外,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天色正微微放明,大概是凌晨五点钟吧。他回过头问道:“兰若,你来过这里?”
  “是的,我来过。”她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略带悲戚地说:“其实,我刚一出生就来过这里。”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兰若抿着嘴唇走了几步,终于幽幽地说:“二十多年前,县子夜歌戏团里有一位管戏服的老太太,在每年的阴历七月十五,都会来到子夜殿里烧香。有一年她来到子夜殿里,发现在这神龛前,竟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女婴。看起来那女婴刚出生不久,在庙里不停地哭泣着,善良的老太太不忍心看着这女婴在庙里自生自灭,便把她抱回到了县戏团里。”
  “那个女婴就是你?”
  “是的。”兰若说着说着,已经有几滴泪水滑落了,她伸出手抚摸着神龛,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凝结着漫漫的时光
周寒潮可以猜测到她的身世了:“后来,你就在戏团里长大了?”
  “对,那个老太太待我很好,还专门给我请了一个奶娘。戏团出于同情收留了我,因为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所以他们给我起名叫兰若,你读过聊斋吗?”“小时候看过。”
  “聊斋故事里有一篇《聂小倩》,这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兰若寺的地方。他们说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鬼孩子,和兰若寺里的女鬼聂小倩一样,所以我就叫了兰若这个名字。”
  周寒潮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这么认为?”
  “这里的人都很迷信的,尤其是对于这片荒凉的海岸,和这山顶上的子夜殿。不过,我自己很喜欢兰若这个名字,你觉得呢?”
  “当然,其实这名字很好听。”周寒潮踱了几步,忽然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终于明白了,兰若。因为你的奇特身世,所以戏团里的人看不起你,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是吗?”
  兰若显得有些忧伤,她转过了身子,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是一个弃婴,一个耻辱的印记,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这子夜殿里。也许,我的生命里包含有她的一部分。”
  说着,她把手指向了那尊美丽的雕像。
  “她?”看着那尊宛如生人的雕像,周寒潮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惧。他忽然拉着兰若的手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回客栈吧,别被他们发现了。”兰若点了点头,便与他一起跑下了客栈。
  他们回到客栈里的时候,大家都还没有起床,周寒潮偷偷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而兰若则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三楼。
  那天周寒潮提心吊胆的,害怕自己会被洪队长看出来。但是,洪队长在白天和夜晚判若两人,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此后的几天,洪队长并没有来找兰若,周寒潮这才把心放了下来,也许是洪队长良心未泯吧。但是,客栈里却产生了关于兰若的流言蜚语,当地人传说这美丽的戏子是女鬼附身,害得那些小伙子一个个跳楼自杀。流言很快就蔓延了开来,让幽灵客栈里的空气越来越紧张。除了周寒潮以外,再也没有人敢和兰若说话了,每次人们见到她,就像是碰到了瘟神似的逃开了。
  周寒潮和兰若都感到很苦闷,但他们又不敢公开地在一起,只能偷偷摸摸地在清晨相会。直到有一天,幽灵客栈里发生一桩大事。
  洪队长死了。
  周寒潮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他从睡梦中被一声女人的尖叫惊醒了。那可怕的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和一群小伙子冲上了三楼,看到原本演女主角的那个女人从房间里跑出来,她的样子惊恐万分,好像见了鬼似的。周寒潮他们冲进了那个房间,只见兰若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地上还躺着一个男人———洪队长。
  他们探了探洪队长的鼻孔,才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楼主| 发表于 2006-3-28 20:1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封信
叶萧:
  你好。昨天上午,当我写完给你的第九封信后,又重新关照了水月一遍,让她绝对不要出门,更不要给其他人开门。然后,我带上贴好邮票的信,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外面仍在刮台风。
  在底楼的大堂里,我向阿昌借了一件雨披,便推开客栈的大门冲进了风雨中。
  我一边走心里还惦记着水月,不知不觉已到了荒村。我把信投进了邮筒。
  糟糕的是,我回去的路是顶风而行。足足用了四十几分钟的时间,我才回到了幽灵客栈,浑身的骨头都快被吹散架了。
  回到客栈的大堂里,我看到了琴然和苏美两个人。我穿着雨披的样子一定很恐怖,也许像是从水里爬上来的妖怪,让她们都吓了一大跳。我脱下了雨披向她们笑了笑,这才发现她们的手里都拖着行李。
  “你们要走了?”
  琴然无奈地回答:“是的,可是这该死的台风———”
  “对,你们现在还走不了,就算是到了西冷镇上,长途汽车也不一定敢在刮台风时行驶。”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水月活过来的事告诉她们。她们本来就觉得水月有些怪异,如果现在告诉她们:水月已经死而复生了,恐怕她们一下子还接受不了,但我可以给她们一些暗示。
  于是我压低了声音说:“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水月又回来了,你们会怎么样?”
  她们愣愣地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人,苏美忽然冷冷地说:“你疯了吗?是不是写小说写得走火入魔了?”

我说:“但你们回去以后,该怎样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我会先给他们打电话的。”
  “不,现在还不要。也许,我们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琴然忽然泄了气,她淡淡地说:“但愿如此。”
  “我们先回去把行李放好吧。”
  苏美拉了拉琴然的手。然后,两个人带着行李又走上了楼梯。
  大堂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当我也要上楼去看水月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暧昧的声音:“周旋,能和我谈谈吗?”
  我猛的回过头来,原来是秋云站在我身后。
  “你怎么下来了?”
  “这是我丈夫的客栈,我不能下来吗?”她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裙子,走到了我的跟前说:“刚才,你和她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
  我警觉地回答:“难道我说错了吗?”
  秋云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周旋,你的气色好像要比昨天好多了。”
  “因为昨晚我睡得还不错。”
  “哦,这倒让我很意外。昨晚上刮了那么大的台风,我可是一夜都没睡好啊。况且——你的房间里还躺着一具尸体,我没说错吧?”“是的,你没说错。”
  “我真难以想象,你和一具尸体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
  我快忍受不住了,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请你不要用尸体这个词,实在太刺耳了。”
  “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秋云缓缓地深呼吸了一口,忽然幽幽地说:“她现在怎么了?”“你是说水月?”
  她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秋云盯着我的眼睛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猜得对吗?你可以不说,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感到心里有些郁闷,虽然水月又回到了我身边,但是麻烦的事情却更多了,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这时候阿昌出现了,他端着饭菜放到了餐桌上,午饭的时间开始了。我忽然轻声地对他说:“阿昌,能不能给我两个饭盒,为我盛两份午餐。”
  阿昌冷冷地看着我,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做了。我抓过两个铁皮饭盒,压低了声音说:“非常感谢你,阿昌。请为我保密,拜托了。”
  说完,我带着两份午餐跑上了楼梯。
  刚来到二楼的走廊,我就听到一扇门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那是高凡的房间。那扇门是虚掩着的,我在门前停顿了片刻,正好听到了里面支离破碎的几句话。
  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清芬在他的房间里,她充满忧伤地说:“高凡,求求你别再缠着我了,小龙早已经看出来我们的事了。也许,上次他的自杀就是因为我们的事,他是想给我们一个警告。”
  接下来是高凡沉闷的声音:“你放弃了吗?”
  她似乎是在抽泣着:“为了小龙,我只能放弃。”
  “清芬,你别傻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的目标就快要到手了,只要得到了那笔东西,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那小龙呢?”
  “当然一起带走。只要有钱,就可以带着他去国外,请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病,他的病一定会治好的。放心,我不会骗你的……”
  我悄悄地离开了这里,拿出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
  水月正站在窗前等着我呢,她微微噘起了嘴问:“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给你带午餐上来了。”我把饭盒放到了桌子上说:“快吃吧,我猜你现在一定很能吃。”
  她终于露出了微笑,和我一起吃了起来。她笑着问我:“这菜是谁烧的?真好吃。”
  “阿昌,他的手艺确实不错。”
  水月摇着头问:“阿昌是谁?”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就是那个长得像卡西莫多的哑巴。”
  “卡西莫多?他又是谁?你认识这个人吗?”
  “天哪,我怎么会认识卡西莫多,那是雨果小说里的人物嘛,一个丑陋的教堂敲钟人。”我轻抚着她的头发,贴在她耳边问:“水月,你真的全忘记了吗?”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只记得你的眼睛,或许,还有这幽灵客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这么看着我,四目长久地对视着。忽然,我的心里感到轻轻的颤抖,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认识这双眼睛了,而且刻骨铭心。我突然避开了她的目光,嘴里喃喃地说:“水月,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奇迹。”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暂时失去了记忆,但我迟早会想起来的。”
  这时候,窗外的台风越来越大了,我只感到墙壁在不停地颤抖着,似乎幽灵客栈都在摇晃。水月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预感,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突然,我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烂了。我的心里猛的一颤,真想冲上去看看,但又不放心离开水月。
  水月看出了我的心思:“你上去吧,我会守在房间里的。”
  我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便飞快地冲出了房门。
  走廊里出现了高凡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和我一起跑上了三楼。在三楼的走廊里,我听到了猛烈的风雨声,那是从秋云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和高凡冲进了那个房间,立刻就感到了一阵狂风暴雨,劈头盖脑地打在了我们头上。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天花板上出现了个一米见方的大洞,破碎的瓦片撒在地板上,台风正从屋顶的破洞直往里钻。看来幽灵客栈确实是年久失修了,遇到这么大的台风,恐怕是要千疮百孔了。
  秋云就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当她看到我进来以后,立刻颤抖着躲到了我身后,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害怕的样子,第一次是她自杀未遂的那一晚。
  她躲在我身后恐惧地说:“你看到吗?那个幽灵来了,它把屋顶都给掀掉了。”我安慰着她说:“这只是台风而已。”
  “不——”高凡在旁边冷冷地说,“这是死亡的预兆。”
  这时候丁雨山也冲进来,他的手里抓着一张塑料雨篷,看起来是准备用这东西挡雨。高凡突然跑了出去,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了一个梯子,放到了屋顶的破洞下面。
  我接过丁雨山递来的雨篷,第一个爬上了梯子。我的全身立刻就被风雨打湿了,高凡和丁雨山紧紧地把住底下的梯子,而我则艰难地顶风向上爬去。
  终于爬到屋顶的位置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雨篷放上去,正好挡住了那个破洞。然后,我再用螺丝固定住了雨篷的四角,基本上可以牢固地顶在屋顶上了。
  忽然,我的视线里掠过了什么东西——在屋顶内侧的房梁上,躺着一本积满了灰尘的小簿子。
  这簿子距离我大约只有一尺。真是奇怪,为什么要放在这么高的地方?只有爬到接近屋顶的位置才能看到它。我突然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心里暗暗产生了好奇和冲动。
  “周旋,你怎么了?”丁雨山在梯子下面对我大叫着。
  我又看了房梁上的小簿子一眼,心想不能让丁雨山他们看到。于是,我故意让螺丝刀掉到了地上,当他们两个低下头去捡的时候,我趁机把手伸到了房梁上,将那本小簿子塞进了汗衫里。
  当高凡捡起了螺丝刀时,我已经开始爬下梯子了。我确信当时他们都没有看到,而秋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回到地面上时,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丁雨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谢谢你,干得不错。”
  “没事了,我该下去了。”我紧紧地捂住胸口,掩饰着怀里的小簿子,快步跑出了秋云的房间。在三楼的楼梯口,我差点迎面撞到了秋云,她面色苍白地问:“屋顶堵上了?”“是的,已经没事了。”“非常感谢。”她打量着我的胸口说:“周旋,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
  “没,没什么。”我低着头跑下了楼梯,怀里藏着小簿子回到了房间。
  这时水月已经睡着了,她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体微微地向内拱起,看起来就像一只白色的虾。我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把那本小簿子从怀里拿出来,然后用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身体,并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我抹去了那本小簿子上的灰尘,看样子是一本笔记本。我随意地翻开了其中的几页,忽然从夹页里掉出了一张照片。
  我立刻捡起了这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戏装的女子。
  戏装和我木匣里的那套戏服简直一模一样。那个女子看起来很年轻,脸上化着浓浓的戏妆,我只能看出她那副哀怨的神情,也许是某一出戏的剧照吧?
  忽然,眼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照片里的人似曾相识,我长久地看着那演员的眼睛,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了。

这个女子究竟是谁?这张老照片是露天拍摄的,背景似乎是一栋黑色的大房子,好像就是幽灵客栈。她和这客栈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整个客栈里只有阿昌才知道。现在,阿昌也是我惟一所能信赖的人了。
  我把照片藏进了怀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在客栈底楼的大堂里,我果然看到了阿昌,他似乎正在为晚饭做准备。
  四周没有其他人,于是,我把他拉到了厨房里,亮出了这张黑白照片。
  阿昌那双大小眼立刻眯了起来,仔细地看着照片里的人——
  忽然,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眼睛里放射出恐惧的目光。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样子,发现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阿昌的手突然松了开来,那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黑白照片,如一片干枯的叶子飘到了地上。我刚刚俯身捡起照片,阿昌就发出了一声怪叫,推开厨房的门跑了出去。
  “阿昌!”我大声地叫着他,紧跟在后面追了出去。没想到阿昌变得如此恐惧,就像是见到了鬼魂似的,竟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一阵狂风立刻呼啸着吹了进来,我只能伸出手挡了挡眼睛。这时候,阿昌已经飞快地跑出了客栈,冲进了狂暴的台风中去了。
  “阿昌快回来!外面很危险。”
  我抓住门框高声地叫喊着,但这声音立刻就被风雨吞没了,我只能目送着阿昌消失在狂风暴雨中。很快,狂风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只能艰难地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深呼吸了几口气,我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照片。我不明白,阿昌为何会如此地恐惧?他是对这张照片本身感到害怕,还是对照片里的女子?不过,我至少可以确定,阿昌一定知道某些事情。
  我摇了摇头,跑回了二楼的房间里。水月依旧在熟睡着,似乎客栈塌下来都不会影响她。我把那张照片放回到了小簿子里,再把它塞进了写字台的抽屉中。
  叶萧,我现在真的是快疯了,客栈里的一切都越来越诡异,我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我想现在就带着水月离开这里,至少应该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可是,这该死的台风完全把我们给困住了,现在幽灵客栈简直成了一座孤岛,我们与世隔绝寸步难行。
  就这样我胡思乱想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地昏暗了下来。水月悠悠地醒了过来,她的面色显得非常苍白,眼神慌乱地看着我说:“我在哪儿?”
  我紧张了起来:“水月,你又忘记了吗?”
  “幽灵客栈?”她环视了房间一圈,那眼神落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嘴里幽幽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间幽暗的小房间,闪烁着昏黄的烛光。在屋里的一张竹床上,躺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女子,她紧闭着黛色的眼帘,整个身体僵硬而冰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外国人站在旁边,用一把锋利的刀剖开她的肚子——”
  “不!”我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别说了,水月。”
  她好不容易才从我的手中挣脱了出来,喘着气问道:“告诉我,我梦到的那个女子是谁?”
  我想起了丁雨山告诉过我的故事,关于幽灵客栈最初的建立,我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子夜。”
  “子夜?”她拧起眉毛想了想,似乎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忽然,她脱口而出:“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你能背出《子夜歌》了?”
  水月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几句话。”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以沉默和安静安慰着她,耳边只有窗外的风雨声。
  已经傍晚六点钟了,我必须要下楼去吃晚餐,否则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在走出房门前,我又特地关照了水月一遍。
  不出我的意料,包括秋云在内,他们都已经在大堂里等着我了。这时我也看到了阿昌,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慌张,坐立不安地在柜台里踱着步。
  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高凡的旁边,抓起饭碗就吃了起来。他们似乎都已经吃好了,就这么坐在餐桌边看着我。我索性就当他们不存在,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着,很快就吃饱了。
  “周旋,你吃好了吗?”丁雨山冷冷地说,我觉得他那眼神就像野兽一样,他不容我回答继续说道:“让我们谈谈水月的事吧。”
  “你想怎么样?”
  “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我们不能让一个死人一直呆在客栈的房间里。这样既不人道,也不安全。”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就说水月已经活过来了?不,我不能告诉他这些。此时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台风离开这里,我就悄悄地把水月带走,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最多只能让琴然和苏美知道。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还是想埋了她?”
  “不,我只是希望你能把水月交出来,让我来处理她。请你放心,水月会得到最好的安排。”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秋云突然说话了:“周旋,水月并不属于你,你没有权力把她藏着。你至少应该让我们看她一眼,她会得到妥善处理的。”
  “你们看到她会受不了的。”
  我说的没错,如果现在让他们看到水月,一定会把水月当作是“诈尸”,不把他们吓死才怪。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丁雨山终于发火了,他大声地对我吼叫起来:“把她给我交出来。”
  “不——”我斩钉截铁似地回答。
  丁雨山立刻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跑到了我身边,伸出手紧紧地揪住了我的领子。这时候,我听到了琴然和苏美的尖叫声,秋云也在大叫着:“丁雨山你快放手!”
  我猛地将他推了开来,我忽然对他充满了憎恨,似乎整个幽灵客栈的邪恶,都集中在了他那双眼睛里。当他重新向我扑来时,我只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脑门,便出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鼻子上。然后,我们就天旋地转地扭在了一起。
  叶萧,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不过你不要为我担心,虽然我和他互相都挨了好几下,但至少我没有吃亏。我只记得高凡强行把丁雨山给拉开了,而秋云从地上扶起了我。
  我感到嘴角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我大口地喘着气问:“我流血了吗?”
  “是的,不过只是嘴唇裂开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这时候,我看到高凡正扶着丁雨山走上楼梯。我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意,于是我重新站了起来,轻轻地推开了秋云。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柜台边,趁着其他人都忙作一团的空档,轻声地对柜台里的阿昌说:“等十分钟以后,麻烦你为我送一份晚餐上来。拜托了,别让他们知道。”
  然后,我匆匆地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打开房门以后,我就看到了水月惊恐的表情,她轻轻地摸着我的嘴唇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和一个朋友打了一架。”“为什么打架?”
  我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话:“因为他们要把你埋掉。”
  “把我埋掉?”“因为他们认为你是死人。”
  “我是一个死去的人?”水月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我死过吗?”
  我抓着她的肩膀说:“不,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水月。”
  “可你能保护你自己吗?”水月叹了一口气说,然后她拿出了我的一块毛巾,沾了些清水擦拭着我的嘴角。我不再说话了,半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我只感到她的手异常温柔,毛巾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沁湿了我滚烫的嘴唇裂口。
  擦完以后,她把毛巾上的血迹给我看了看,嘴里轻轻地说:“答应我,今后不要再为我和别人吵架了。”
  “好的,我答应你,等台风过去了,我们就离开这该死的幽灵客栈,我会把你送回家的。”
  “回家?”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我会去问琴然和苏美的,也会向她们解释清楚的。”
  她沉默不语了一会儿,忽然淡淡地说:“周旋,我好想洗个澡。”
  对,水月是该洗澡了,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从海里带上来的。但是,我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现在还不行,否则会被他们看到的。不过,我们可以等到半夜里下去,我想阿昌会为我们烧水的。”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什么,便关照水月先等我一会儿,然后我走出了房间。
  在黑暗的走廊里,我敲响了琴然和苏美的房门,她们打开门以后吃了一惊,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并没有进房间,就站在门口对她们说:“能不能把水月的包给我?”
  琴然犹豫了片刻,但苏美二话没说,就回去把包找了出来,然后递给了我。就好像是送掉了瘟神一样,她们的表情反而轻松了一些。苏美冷冷地说:“随便你怎么处理吧,死人留下的东西让我们感到害怕。”
  我摇了摇头,没想到苏美会说出这样的话,亏她们还是与水月一起长大的朋友呢。但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拿着水月的包离开了这里。
一回到房间里,水月就问我了:“你手里拿着什么?”“这是你的包。”
  水月接过这只包,放在床上看了看,还是摇了摇头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打开看看吧,里面有你的衣服。”
  她轻轻地打开了拉链,从里面拿出了那包衣服,还有一些书本和零碎的东西。她的目光立刻就被那本《乐府诗集》吸引住了,她拿起这本书翻了翻,忽然掉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那首立原道造的诗。
  水月捡起那张纸,轻声地读了一遍———
  “你已化为幽灵/被人忘记/却在我的眼前/若离若即……”当她读到最后那两句:“但愿你在结满绿苹果的树下/永远得到安息”的时候,脸上已泪水涟涟了。
  她匆匆地抹去了泪水,然后收起了书本和东西,再也不说话了。我想她也许想起了什么,就也不再打扰她了。
  就这样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一直等到深夜十一点钟,才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我紧紧地拉着水月的手,带着她包里的干净衣服,走在一片漆黑的走廊里。我能从她的手腕上,感到她的心跳越来越快,于是,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声:“别紧张。”
  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我悄悄地推开了厨房的门。当我打开电灯以后,睡在厨房里的阿昌立刻跳了起来,警觉地盯着我的眼睛。他发现了站在我身后的水月,立刻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后退了一大步,背靠在墙壁上,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轻声地对他说:“别害怕,阿昌。水月没有死,她已经活过来了。你看啊,她是一个大活人。”
  这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水月,她的脸庞在灯光照耀下惨白惨白的,而且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我对阿昌说明了来意,希望他能为我们烧洗澡水。阿昌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他用恐惧的眼神盯着水月许久,终于点了点头。他带着我们来到了浴室前,然后到旁边的小房间里去烧水。
  我打开了浴室的小门,先让水月带着衣服进去了。
  这时阿昌出来了,我又一次对他表示了感谢,并希望他暂时替我们保密。我还想塞给他几百块钱作为酬劳,但却被他拒绝了,他摇着头指了指浴室的门,也许是指里面的水月。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能看出他眼中的恐惧,这里没有纸和笔,我没办法和他交流。他叹了一口气,就匆匆地跑开了。
  我一直守在浴室的外面,足足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水月才从里面出来。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从头到脚还是全部白色的,裙子的下摆正好盖着膝盖,看上去如海浪一般飘逸。长长的头发还冒着热气,如黑色的温泉瀑布般垂在肩头,感觉仍然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水月低垂着眼帘看着我,皮肤虽然依旧苍白,但是显得光泽了许多。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了我的鼻孔,她轻声地说:“你进去洗吧,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看了看旁边空着的小房间,就让她躲在那里面,哪里都不要乱跑。然后,我走进了浴室。
  泡在木桶的热水里,两天来我紧绷的肉体和精神,终于能够放松一下了。但是,我一想到水月还在外面等着我,便立刻加快了洗澡的速度。大概不到十分钟,我就换好了衣服出来了。
  水月安静地躲在小房间里等着我,被我轻轻地拉了出来。我们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关掉电灯后走上了楼梯。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上面传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线幽暗的煤油灯光,就已经穿破黑暗照在了我的脸上。
  在狭窄的楼梯上我们无路可逃,只能不由自主地伸手挡住眼睛。但借助着煤油灯光,我很快就看清了提灯的人,原来是一身黑衣的秋云。
  秋云正举起煤油灯照着我的脸。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后,转眼间她的表情就变了,那张嘴微微地张了开来,却再也合不拢了。她睁大着眼睛,眼球几乎都要突出来了,一副恐惧到极点的表情,从这张成熟女人的脸上显现了出来。
  她看到了水月———
  我的心立刻“砰砰”乱跳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紧紧地握着水月的手。
  谁都没有说话,三个人就这样在楼梯上对峙了几十秒。最后,还是水月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她躲在我肩膀后面问:“这个女人是谁?”
我怔怔地看着秋云说:“幽灵客栈的主人。”

秋云似乎还没从深深的恐惧中醒过来:“怪不得你不同意埋了她,也不让我们看到她。”
  “你们不用害怕,我现在全都告诉你。水月只是一度出现了医学上的‘假死’现象,后来又活过来了,你看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尽管我竭尽全力地解释,但并不能打动秋云,她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周旋,你错了,你犯下大错了。”“你什么意思?”
  她摇了摇头说:“你以为她是人吗?不,她绝不是人,而是鬼。”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冒着一股幽幽的光,看起来就像个女巫。忽然,我感到了身后水月的颤抖,我立刻抓紧了她的手。
  “让开!”我一把推开了秋云,拉着水月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在一瞬间,我回头看到水月和秋云四目相对的样子,她们的眼睛靠得如此近,秋云显然被吓坏了,张大了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回到房间里,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也许我的恐惧并不亚于秋云。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盼望台风早点结束,我们能早点逃出这恐怖地带。
  忽然,水月问:“周旋,刚才那个女人为什么说我是死人?”
  “不,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她是在胡说八道。”“难道我真的死过吗?”“从来没有,你只是出现了‘假死’现象而已。”
  忽然,她的神情变得哀怨起来,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对我说过———我在海上失踪了很久?”
  “是……”我无法否认事实。
  她的嘴唇有些颤抖了:“是你亲眼看到我在出事的当晚,被涨潮的海水冲上岸了吗?”“没有。”
  “我明白了,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假死’———事实是在游泳出事的当天,我就已经淹死在海底了。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我的尸体又从海底浮了上来,然后才被海水冲上了岸,正好被你发现。”
  我赶紧摇着头说:“水月,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幻觉,你的妄想。”
  “这不是妄想。所谓的‘假死’,其实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是用来安慰我的谎言,是不是?”水月忽然仰起了头,灯光照射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就像流水一般倾泻,她有些哽咽地问道:“也就是说:我已经死了?”
  “不,你没有死,你永远都不会死的!”
  水月闭起了眼睛,她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能从她的眼角边发现几滴泪珠溢出,我轻轻地抹去她温热的泪水,脑子里搜寻着一切可以安慰人的话,但我却说不出口。
  我让她平躺在了床上,然后关掉了电灯,只希望她能快点睡着,忘掉这所有的痛苦和不快。
  我独自蜷缩在地板上,心里沉重地就像外面的天气。
  直到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我才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似乎来自地下,传到这里就变得非常轻微了,只有耳朵贴着地板才能听到———而我正好在席地而眠。
  一直觉得幽灵客栈里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这时我已睡意全消,仔细地听着那声音,脑子里出现某种幻觉。我猛地摇了摇头,立刻从地板上跳了起来。水月依然在床上熟睡着,那地下的声音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
  我必须要下去看看,于是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通过黑暗的走廊,我来到了底楼大堂里,果然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听起来像是泥土破裂的感觉,如幽灵般在客栈中悠悠地飘荡着。我循着声音推开了一扇小门,转过几道曲折的走廊,忽然看到了一盏幽暗的烛光。
  在闪烁的烛光下,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忽然,那个男人警觉地转过身来,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庞,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看起来浑身都是汗,见到我之后更是吓了一大跳。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铲,轻轻地挥舞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下来了?”

我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他正在挖一个很深的坑,大概有两米见方,深度起码有一米半。我立刻就明白了,冷冷地问道:“挖金子?”
  “嘘——”他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表情有些无奈,更有些紧张,“好的,我承认我在干这件事。我想我已经找对方向了。”
  “金子的方向?”
  高凡的眼睛里,又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是的,金子就藏在这下面,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你说真的?”我低下头,满脸狐疑地看了看被他挖开的大坑。
  “行,见者有份,我会分给你一部分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跳到了坑里,手中的铁铲又挥了下去,把一堆潮湿的泥土铲到了外面。我看着他挖坑的样子,在幽暗烛光的照射下,越看越像是在盗墓。
  忽然,高凡的铁铲停在了泥土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他那张脸的表情也很怪异,缓缓地朝向我说:“我想我挖到金子了。”
  他把铁铲扔到了旁边,半蹲下来用手挖着泥土,看起来底下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高凡又停了下来,似乎手里抓到了什么东西。忽然,他的表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从极度的兴奋变得极度地恐惧——他缓缓地举起了双手,我看到在他沾满泥土的手心里,正捧着一个死人的头盖骨!
  我立刻向土坑的底部看去,在烛光下依稀可见一段阴森的白骨。高凡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底下一定有金子的。”
  于是,他又低下头拼命地挖了起来。但黄灿灿的金子并没有出现,倒是一具完整的白色骨骸呈现了出来。
  ——他挖出了一具死人骨头。
  我的身体也颤抖了起来,这才发现幽灵客栈的地底埋着一个死人,这就是那个困扰我的幽灵吗?我立刻想起了客栈里种种难以解释的现象。
  这时候高凡已经放弃了,他缓缓地爬出了那个坑,神情恐惧地摇了摇头说:“是他在呼唤着我,是他把我带到了这里。”“你什么意思?”
  他的手颤抖着捧着头盖骨说:“这些天来,我每晚都会梦到地下的金子,它们就埋在这个位置。对,就是这些奇怪的梦,指引着我找到这里的。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这个地下的死者,他一直渴望着重见天日。于是,他通过金子作为诱饵,把我吸引到了这里,让我挖开了地面,把他从地下解救出来。”
  “你相信鬼魂的存在?”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完成他的意愿。等到明天……明天我就把他埋到海边的墓地里。”
  看起来高凡的神智有些不清了,我不敢再呆在这里了。我悄悄地退出了这个小房间,然后快步地跑回到了大堂里。
  我飞快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不愿意再想刚才的那一幕了,便又倒在了席子上,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睁开了眼睛,却没想到水月起得比我更早,正在窗前梳着头发。她怔怔地看着窗外,半侧着头让瀑布般的黑发垂下,遮盖了她半边的脸庞和肩膀,两只手缓缓地梳理发丝的缝隙,这是一幅让人联想到古老年代的画面。
  透过半边头发外露出的一只眼睛,我看到了水月心中的忧伤和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心头带着这个沉重的疑问,足以让任何人发疯。
  我悄悄地来到楼下,从阿昌手中盛了两碗热粥和早点,又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一言不发,她不知道死人还是否需要吃饭?我不断地劝慰着她,她是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在海上只是一场意外而已。最后,在我的不断催促下,她还是吃完了早饭。
  接下来,我就给你写信了。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水月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写信。现在她终于说话了,她说她可以想象出你是什么样的人。
  叶萧,你相信这一切吗?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周寒潮半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雨景。
  他想自己也许真的老了,这些天总是回忆起年轻时代的事情,那一幕幕宛如永不磨灭的电影胶片,反复地在脑子里放映着,比如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在幽灵客栈三楼的房间里,他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当时周寒潮被吓坏了,洪队长的身上还留有余热,面朝着天花板躺在地上,整张脸完全扭曲了,眼球都几乎要突了出来。但奇怪的是,尸体并没有受伤或流血的痕迹,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兰若正蜷缩在旁边颤抖着,周寒潮的心里又紧张了起来,难道兰若被洪队长———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身上的衣服很整齐,看起来没有被人欺负过的样子,他才微微地舒了口气。
  然而,当周寒潮回过头来,看到身后那些人的目光时,他的心一下子又凉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兰若,就好像在看一个女巫。不一会儿,三楼的走廊里已挤满了人,在外面嘈杂喧闹的声音里,周寒潮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叫嚷着,说洪队长是被兰若杀死的。
  周寒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冲到外面问:“刚才是谁说的?”
  “是我。”原来是过去的那个女主角,她惊魂未定地说:“刚才我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就进去看了看,结果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
  “那么说来,你并没有亲眼见到兰若杀死了洪队长?”
  “事情不是明摆在这里吗?洪队长是死在兰若房间里的,而她就在洪队长尸体的旁边。这几天她是独自睡在这房间里的。”
  “那你说说兰若是怎么杀死他的?“邪术,她一定是用邪术杀死了洪队长。”
  忽然,有人附和着喊道:“对,前些日子死去的那两个人,也是因为中了她的邪术了吧?天哪,难道她不是人,而是女鬼附身?”
  “没错!她不是人,她会把我们都杀了的。”
  后面一大群人都叫嚷了起来,周寒潮紧张地看了看戏团里的其他人,但这些人却毫无表情,仿佛兰若的生死与他们无关。不,他相信兰若是无辜的,他用身体阻拦在兰若面前,大声地劝阻着激动的人群,但他的声音立刻就被别人淹没了。
  十几个愤怒的人,大叫着冲进了狭小的房间,周寒潮被他们推到了墙壁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兰若被推到外面去了。
  周寒潮感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在房间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时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他顾不上浑身的酸痛,飞快地跑下了楼梯。他一口气冲出了幽灵客栈,爬上一座山岗眺望远方,只看到一大群人正向海岸走去。
  他立刻向那里追去,大声地叫他们停下,但距离实在太远了,那些疯狂的人们根本就听不到。
  “兰若……兰若……”
  周寒潮在心里默念着她,用尽全力飞奔而去。在许多年以后,他曾无数次在梦中重温那次海边的狂奔,夹带着冰凉雨点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张大着嘴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只感到越来越窒息……
  当周寒潮终于追到那群人的时候,他们已经转过头向回走了。这些人的眼睛里都似乎带着血丝,喘着粗气从他身边跑过。
  等人群散尽以后,周寒潮看到了兰若。她俯卧在海边的浅滩里,半边脸正埋在海水中。
  周寒潮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虽然是在夏日,但他却感到自己仿佛掉到了冰洞里。
  周寒潮飞快地跑到她身边,将她从海水中拉了出来。然后,他轻轻地扶起了兰若的头,看清了她那张被海水浸泡得苍白的脸。
  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周寒潮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整个胸腔里都充满了兰若的气息。他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凝望着,眼前浮现出了那副可怕的画面——兰若被那些疯狂的人们,强行按到了海水里,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溺死了。
  他能够感受到兰若死亡时的痛苦,感受到嘴巴和鼻子被海水覆盖,感受深深的窒息和死亡的降临。可是,兰若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痛苦的表情,只是苍白而冰凉,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怨。
  周寒潮把兰若紧搂在自己怀中,凄凉的风雨洒在他们的身上。他温柔地摇着兰若的身体,在她的耳边轻声呼唤。然而,她再也无法说话了,无法唱出那惊艳绝伦的子夜歌。
  在那个瞬间,他仿佛听到从大海的深处,传来了那幽幽的歌声。
  周寒潮这才深深地感受到,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兰若就是他最爱的那个人。
  ———她已化为了幽灵。
 楼主| 发表于 2006-3-28 20:2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封信
叶萧:
  现在是凌晨时分,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昨天上午,在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又关照了水月一遍,然后就出门去给你寄信了。
  在回客栈的路上我已经盘算好了,估计台风已经离开了这里,西冷镇上的长途汽车,应该也重新开通了吧。就趁着这个机会,我悄悄地把水月带走,离开这恐怖的幽灵客栈,先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再说。
  很快我就回到了客栈,大堂里空无一人。我跑上了楼梯,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正站在窗前看海,她忽然回过头来说:“这里的景色真美。”
  “是的。”我冲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说:“水月,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
  她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薄纱,茫然地眨了眨问:“走?去哪里?”“回家啊?”“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这没关系,你总会记起来的。至少,我们先要离开幽灵客栈。我知道你们是从杭州来的,我要送你回杭州,去医院给你检查一下,肯定会找到你家里人的。”
  至于琴然和苏美,我决定不再依靠她们了,因为她们并不是水月真正的朋友。
  但水月却摇了摇头说:“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你有家,有父母,还有大学,你的未来的道路还很宽。”
  “可我已经死了。”她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地说:“死人是不能回家的……死人是不能回家的……”
  她就这样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我的心也差不多快碎了。
  忽然,水月抬起了头,那双忧郁的眼睛直盯着我,目光里荡漾着微澜:“这里叫幽灵客栈是吗?”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
  忽然,我站起来看了看时间说:“已经是中午开饭的时间了,水月你等我一会儿,我会把午餐给你带上来的。”
  我轻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刚刚走过走廊,忽然看到高凡的房门正打开着。我想起了昨天半夜里的事,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于是我轻轻地走了进去。
  高凡的房间里充满了一股颜料的气味,在靠窗的位置有一个画架,他正拿着笔在画架上涂抹着。我轻轻地走到高凡的身边看着,他似乎全然不知有人进来,看起来整个身心都完全投入了画中。
  他的画笔在纸上乱七八糟地涂抹着,我看不清那算什么线条,既不像大海又不像悬崖,似乎在背景里有一座黑黝黝的建筑物,竖着高高的屋顶,但那轮廓和颜色却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幅疯狂的油画。
  从高凡下笔的样子来看,他画笔中似乎充满了恐惧,使得画上的线条呈现出了颤抖的曲线。难道他疯了吗?
  我终于忍不住说:“高凡,你不要再画了。”
  但他的耳朵似乎聋了,一点反应都没有,手上依然在挥动着画笔。
  也许,昨天半夜里的事让他的精神崩溃了,原来他对地下的金子充满了期待,当他以为就要大功告成时,却发现那只是一具死人的骷髅,这确实会让人发疯的。我摇了摇头说:“既然你什么都没有找到,就离开幽灵客栈吧。”
  突然,高凡把头转了过来,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我,嘴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下一个就是你。”
  我的心里猛然一颤,立刻摇了摇头说:“你疯了。”
  然后,我快步离开了这里。
  虽然我不会相信这疯子的话,但却感到胸口一阵发闷,耳边反复地响起高凡的话——下一个就是我?
  我不愿意多想了,很快就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餐桌边只坐着三个人:丁雨山、清芬和小龙,他们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午饭已经放好了,我一言不发地坐下,特别注意到了小龙的脸。这少年的面色差得出奇,双眼无神,整个人像傻了一样坐着。
  我低下头吃了起来,不敢再看餐桌上的其他人。当我吃完以后抬起头来,目光正好撞到了小龙的眼睛上。突然,他那无神的眼睛里发生了某些变化,立刻睁得圆圆地盯着我。清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拉了拉儿子说:“小龙,不要这样盯着别人。”
  但这少年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忽然,他把目光移到了墙上的那几幅镜框上,我发现他的嘴角微微有些颤抖,口中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小龙的目光变得神秘兮兮地,故意压低了声音说:“我们都会死的。”
清芬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她又一次捂住了儿子的嘴。我的心里也是一颤,回头看了看墙上的那几幅照片,忽然觉得老照片里的那几张脸有些不对劲。
  正当我满腹疑云时,楼上传来一阵尖厉的叫声———
  我听得出那是琴然的声音,带着一阵彻骨的恐惧,瞬间传遍了整个幽灵客栈。
  “怎么回事?”丁雨山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我也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抢先跑上了楼去。在二楼的昏暗走廊里,我看到琴然和苏美尖叫着向我跑来,我一把拦住了她们,只感到她们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嘴里不知所云地说着:“鬼……鬼……”
  “你们看到了?”
  她们点点头躲到了我身后,再也不敢向前看去。我已经明白她们看到什么了,于是我缓缓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水月。
  在昏暗的光线下,水月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一动不动地佇立在门口。
  “你怎么出来了?”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嚅动着说:“我不知道。”
  琴然急忙向后退了几步,恐惧地说:“别,别过来。”
  水月的眼睛里有些茫然,冷冷地看着琴然和苏美。忽然,一阵冷冷的风不知从哪吹了进来,使水月白色的裙裾微微飘动了起来,再加上她那幽幽的眼神,那样子真像个美丽的鬼魅。
  我只能摇了摇头,既然水月已经被发现了,就应该让她们知道实情。我转过身拉住了琴然,大声地说:“你们不要害怕,水月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人。她并没有死,现在已经活过来了。”
  “不,这不可能。”苏美把琴然从我的手中拉了过去,她摇着头说:“你疯了吧。”
  “听我说,你们现在可以一起回家去了,把在幽灵客栈发生的一切都忘记吧,你们没有下海游泳,水月也没有出事,这些都只是一个恶梦而已。现在台风已经过去了,恶梦自然也结束了,相信我吧。”
  “我们不会和她在一起的。”苏美颤抖着退到楼梯口说,“因为她已经死了,她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说完,她们就惊慌失措地跑下了楼。
  我回头看着水月,她缓缓低下了头,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回到了房里。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回到了房间里。水月静静地坐在床边,她的心情似乎更加沉重了,忽然柔声问道:“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她们从小和你一起长大,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不,我没有朋友,从来都没有朋友。”
  她猛地摇了摇头,嘴里赌咒似地说。
  “也许是吧,至少她们现在已不是你的朋友了。”
  “她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
  我轻声地安慰着她:“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她们都已经疯了,只有我们还是清醒的。”
  “是的,人死了以后,总是清醒的。”
  “别说了。”
  水月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我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只感到胸口越来越闷,既然琴然和苏美都看到了,客栈里的人也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了。那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呢?不,我没办法解释。
  就这样一个下午过去了,我和水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出房门一步,宛如两个被囚禁的犯人,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夜幕终于降临,我知道他们在楼下等着我。水月答应我不会给任何人开门,于是离开了房间。
  果然不出所料,大堂里惨白的灯光照射着他们的脸,秋云也坐在餐桌边,只是没有见到清芬和小龙母子。我缓缓地坐在了高凡的身边,发现他的目光呆滞,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而琴然和苏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我也沾上了某种邪气。我又看了看丁雨山和秋云,他们的目光都一样。
  是的,他们全都知道了,在这惨白的灯光下,这一圈人围坐在餐桌边,用着那种可怕的眼神看着我,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了末日审判。
  我不愿和他们说话,默默地低下头吃起了饭,在他们的注视下吃得干干净净。当我站起来想要离开时,丁雨山叫住了我:“周旋,请坐下和我们谈谈。”
  “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是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现在我们要来讨论一下,如何来解决这件事。”

我冷冷地回答:“行了,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也许明天我就会带着水月离开这里,我想我已经付过房钱了。”
  “周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不应该把她救回来的。”
  说话的是秋云,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我。
  “你们认为她是个祸害?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不过比别人多一些忧郁而已。”我把目光转向了对面的琴然和苏美,“你们是她的朋友,你们应该知道的。”
  “不,从高中开始水月就总是梦游,她让我们感到害怕。这次来幽灵客栈,也是她首先提出来的,是她让我们陪着她来的,是她把我们带到了这个恐怖的地方。”
  苏美接着琴然的话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但绝对不会和死人一起走的。”
  “再说一遍,水月不是死人。当我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是暂时地出现了医学上的‘假死’现象,后来很快又活了过来。”
  “你在把我们当白痴吧?”
  我猛的站了起来,离开了餐桌,走到了厨房里面,阿昌就等在这里,他明白我进来的意思,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份晚餐。
  “阿昌,也许只有你能理解我。”说完,我接过他手里的饭盒,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水月正在安静地等着我。我把晚餐放在了她面前,正在她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我和水月立刻紧张了起来,我们互相看着都不发出声音,但敲门声还在继续。我终于隔着门说话了:“谁?”
  “我是秋云。我能和你谈谈吗?我不进来,我们就在外面谈。”
  我回头看了看水月,她向我点了点头。于是,我打开了房门的一道缝,然后从门里挤了出去。
  秋云说:“我们到后面去谈谈。”
  她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里有一盏昏暗的小灯,正好照亮了我们的脸。我问:“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因为你的性格很像我丈夫———”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脸靠近了我说:“敏感、忧郁、富有艺术气质。但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可以失去理智不顾一切。”
  我冷冷地反问道:“可他为什么离开了你?”
  “因为,我并不是她所爱的人。”
  “那他爱的是谁?”
  “不,你不需要知道,你也不会相信。”
  她大口地喘息起来,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比水月更加冰凉,她轻声地说:“为什么你宁可爱一个死去的人?”
  “你要干什么?”我被她吓坏了。
  “周旋,你还不明白吗?”她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那细细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阵刺痛。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清芬的尖叫声。
  秋云的手立刻松了开来,我趁机从她身边跑走了。我飞快地跑到走廊里,只见清芬的房门敞开着,她跪在小龙的床前哭叫着。
  这时高凡冲进了房间,他拉起清芬的手问出了什么事。她抽泣着回答:“小龙快不行了。”
  我也走进了房间,伏在小龙的旁边看着他。这少年面如金纸,双眉紧紧扭在了一起,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小龙的呼吸似乎非常困难,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怪声。
  丁雨山也走进了房间,他看了一眼之后说:“有没有药?”
  清芬惊慌失措地说:“已经给他吃过了,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病。”
  “这好像不是肺病的样子啊。”
  丁雨山拧起了眉毛说,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令人窒息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清芬拉着高凡的衣服说,她已经手足无措了。
  这时候我说话了:“赶快把他送到西冷镇上的医院吧,现在就走,也许还来得及。”
  我刚要把小龙的身体抬起来,就听到他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双手死死地捂住脖子,而双脚则在床的另一头乱蹬。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异常痛苦,眼球都似乎要突出来了。
  忽然,我听到小龙似乎在轻声地说话,只是声音异常模糊。我立刻低下头,贴着他的嘴巴,终于听到了他的话:“来了……他们来了……我们都已经……已经死了……”
  我的心里一震,再起来看小龙,发现他已经翻白眼了,整张脸由苍白变得血红,喉咙里不停地发出怪音。清芬束手无策地哭叫起来,当我和丁雨山一起用力抬起小龙的时候,这少年已经口吐白沫了。
  终于,小龙彻底断气了,他捂住自己脖子的手渐渐地垂了下来,在咽喉处明显可以看到一圈紫红色的印痕,几乎磨破了脖子处的皮肤。

我山面面相觑,颤抖着放下了小龙的身体。清芬哭喊着扑倒在儿子身上,拼命掐着儿子的人中,给儿子做人工呼吸,期望奇迹能够产生。
  然而,小龙的身体越来越凉了,不管他的母亲如何努力,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清芬呆呆地看着儿子,那是令人哀伤而可怕的沉默,只有母亲的泪水,滴滴嗒嗒地落到了小龙的脸上。我忽然注意到了高凡,目光呆滞的他忽然清醒了过来,眼睛也似乎也有泪水在滚动——那是歉疚的泪水。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回过头来说:“不,谁说人死不能复生?今天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叫水月的女孩已经活了过来。”
  丁雨山的脸色大变,他猛摇着头说:“不,那是一个错误,她终究是一个死人。”
  “我不管我的小龙到底是不是死了,只要他还能够动,还能够开口说话,还能够和我在一起——不论儿子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永远爱他。我要和小龙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高凡搂着清芬的肩膀说:“你要怎么做?”“既然,水月是被从海里捞上来以后再复活的。那么我们也把小龙放到海里去。等到第二天,我们再把他捞上来,他就一定会活过来的。”“不,死人复活会给我们带来灾祸!”清芬的眼眶已经完全变红了,那样子煞是可怕,她大声地说:“你们不要管我。”
  然后,她吃力地抱起了死去的儿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
  “你回来!”我们追了出去,但清芬的样子非常吓人,也许她会杀了任何敢于阻挡她的人。她艰难地走下了楼,推开了客栈的大门,走入了荒凉的原野中。
  没有人敢追出去,就连高凡的脚也软掉了,我倚在客栈的大门口,向茫茫的夜雨眺望而去,再也见不到清芬的影子了。
  “她疯了。”高凡嘴里喃喃地说。这时丁雨山关上了大门,转身盯着我说:“全都是因为水月,因为这个死去的人。她给幽灵客栈带来了死亡,小龙的死,还有清芬的发疯,全都是因为她!”
  “不,水月是无辜的。”我不愿再和他们说话了,转身跑上了楼梯。
  当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房间里时,却发现房间里空空如也——水月不见了。我大声地叫着水月,却没有人回答我。
  我冲出了房门,先在走廊里转了一圈,然后又跑到了三楼,查看了每一个房间,没有发现水月的任何踪影。然后我跑到了底楼,正好看到了阿昌,我抓着他的肩膀问:“有没有看到水月?”
  阿昌茫然地摇了摇头,看来她并不在客栈中。我推开了客栈的大门,看着外面茫茫无边的雨夜,心就像铅一样沉。我回过头向阿昌要了一把伞,还有一盏带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便飞快地冲出了客栈。
  我沿着海岸向前边跑去,翻过了两道高岗和悬崖,一路上几乎是手脚并用,否则稍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忽然,昏黄的灯光里出现了一座坟墓,我又用煤油灯向四周照了照,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于坟场之中了。我立刻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进入墓地,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许多传说。我听说在夏天的夜里,坟地中常会冒出俗称的“鬼火”,其实也就是死人骨头里磷质的自燃现象。我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煤油灯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残破的墓冢。突然,我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脚,摔倒在了地上,浑身都沾上了雨水。
  半夜里倒在墓地里,这真是倒霉透顶了。当我刚要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照亮了一块水泥板的墓碑,墓碑上写着这样几个大字——“亡夫丁雨天之墓”
  在这行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妻秋云泣立”旁边还刻着立碑的时间,正好是三年前的夏天。
  不对啊,我记得秋云曾说过,他的丈夫丁雨天,也就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已经在三年前离开了此地,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秋云每天都会跑到悬崖上,等待丈夫的归来。可是,丁雨天的坟墓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从墓碑来看,他死了已经有三年了。

我不解地摇了摇头,又举起了煤油灯,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突然,昏暗的灯光里照出了一个鬼魅般的影子,我的心立刻紧张了起来,提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一张苍白的脸跳进了我的视线———水月!
  我大叫了一声,立刻快步地跑了上去。水月不知什么原因掉头就跑,但被我一把拉住了胳膊。然后,我把她拉回到了我的怀中,紧紧地搂着她说:“你要去哪儿?”
  水月的目光有些呆滞,她的浑身都湿透了,幽幽地说:“我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难道你是从坟墓里来的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不再说话了。
  “为什么半夜里跑到墓地里?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们快点回去吧。”
  我轻轻地抹去了水月脸上的雨水,提着灯好不容易辨清了方向,便搂着她向幽灵客栈走去。我们在伞下不停地颤抖着,以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在雨中艰难地走了很久,我们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在底楼的大堂里,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了伞和煤油灯,紧紧地搂着水月的肩膀,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但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去洗个澡吧。”我扶着她来到了浴室里,阿昌已经为我们准备好热水了。在水月进去洗澡的时候,我上楼去给她拿了一套新衣服,然后就为她守在外面。
  等水月洗好以后,我也进去很快地洗了一把澡,这才摆脱了一些疲劳。然后我们一起回到了房间里,水月一句话都不说,尽管她刚才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但我依然感到在她的身上,仿佛沾着一股墓地里的气息,
  她很快就躺到了床上,闭起眼睛睡着了。
  我坐在写字台边,看着窗外的黑夜久久不能入睡。突然,眼前又浮现起了坟场中,所发现的丁雨天的坟墓———我立刻就想起了什么,打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了那本小簿子。
  这是从三楼的房梁上取下来的,当时我还没来得及看簿子里的内容,只发现了一张黑白照片。我轻轻地摸了摸簿子的封面,缓缓地翻开了它。
  但奇怪的是,那张照片不见了。我反复地翻着小簿子,甚至把它倒过来抖了抖,但始终都没有发现那张照片,难道它消失在空气中了?
  这房间里的气息越来越让人难受,我又深呼吸了一口,发现小簿子前面和后面部分都是空白的,只有当中几页写满了字。
  读了其中一页后我才发现,这本小簿子原来是丁雨天的日记!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在发现了他的坟墓之后,又紧接着看到了他的日记。
  日记的时间是从三年前的8月11日到13日,仅仅只记了三天的时间。当我读完丁雨天的日记以后,只感到浑身冰凉,一阵深深地恐惧仿佛已扼住了我的咽喉。
  叶萧,现在我把丁雨天的日记抄在这封信里,以下的这一段就是———
  8月11日 天气:阴
  今天凌晨三点钟,田园又来了。
  她知道我和秋云睡在不同的房间,便像个幽灵一样来到了我身边,那样子把我吓了一大跳。很奇怪,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披,上面沾了许多泥土和脏东西,而她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黑色的盒子。
  我颤抖着爬起来问:“你去哪儿了?”“墓地。”
  “你去那里干嘛?你疯了吗?”
  “我找到了兰若的墓。”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目光却非常吓人,与她那张迷人的脸极不协调。她脱下了身上肮脏的雨披,把手中黑色的盒子放到了写字台上。她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妈妈在临终前告诉过我,兰若的墓边有一棵奇特的枯树,墓前也没有立墓碑。我已经观察墓地很多天了,整个坟场里总共就只有一棵树,而且是棵奇特的枯树,树下正好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我想那一定就是兰若的墓了。”
  “天哪!你做了什么?”
  “刚才我趁着夜色,把兰若的坟墓挖了开来。”
  我的心差点要跳了出来,轻声地问道:“你看到她了?”
  “不,她的坟墓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
  “确实是空的,我只挖到这么一个东西———”她伸手指了指那个黑色的盒子,那样子让我联想到了失事飞机上的黑匣子。她叹了一口气说:“然后,我又把那些土又重新填了回去,她的墓看起来就像没动过一样,差点没把我给累死。”

我着这个从墓里挖出来的盒子,然后小心翼翼擦去了它表面的泥土,才发现它是一个木头盒子。木盒盖子上有一把旧锁,已经锈得差不多了。
  忽然,田园伏下身子说:“我认识这种锁,我们家里也有,我能打开它。”
  说完她轻轻地一拉锁闩,锁就自动打开了。
  盒子里是一套五彩斑斓的戏服,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田园展开了那些戏服,惊讶地说:“天哪,这就是当年兰若穿过的子夜歌戏服。”
  瞬间,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影,随即耳边仿佛听到了幽幽的歌声。田园显然也看到和听到了,我们异常惊恐地看着四周,仿佛兰若就在我们的眼前。
  就当我们恐惧到了极点时,田园把戏服放回到了木盒子里,然后紧紧地关上了盖子,再将那把破锁重新锁上了。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死神的唇边逃出来。难道躺在坟墓里的兰若,已经化为一个幽灵,渗入了她身前穿过的戏服中?
  田园似乎与我心有灵犀,她颤抖着说:“兰若就藏在戏服里。”
  “照这么说——刚才我们打开了木盒子,就等于把她给放了出来?”
  她赶紧收起了盒子,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确信凌晨发生的不是梦。我看到田园的脸色异常难看,而秋云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我想秋云已经知道了我和田园间的暧昧关系,处于女人天生的嫉妒,她与我大吵了一架。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和她结婚几年来,始终都找不到那种我所期望的感觉——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我想我确实对不起她。
  今晚,我的心总是莫名其妙地颤抖,似乎整个幽灵客栈里,都笼罩着一层奇怪的东西,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现在,我已感到那个影子的存在了。
  8月12日天气:小雨
  凌晨时分,我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我立刻冲出了房间,听出那是从秋云的房间里传来的。这时秋云冲出了房间,一把扑在我的怀里,神情恐惧万分。我问她发生什么了,她只是大口喘息着说:“它又来了,又来了。”
  “它是谁?”“幽灵。”
  我连连摇着头说:“不——”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这客栈里潜伏着一个幽灵,任何住在客栈里的人,都逃不过它的手掌心。我已经受不了啦,它让我恐惧,让我发疯!”
  “你应该好好休息。”
  秋云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缓缓地说:“告诉我,兰若是谁?”
  “兰若?你怎么知道她呢?”
  “是你喜欢的那个唱戏的田园把她带来的,是不是?今天我已经感觉到兰若了,她就在幽灵客栈里。快告诉我,兰若究竟是谁?”
  秋云越来越变得神经质了,我有时候真担心她会不会悄悄地杀了我?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好吧,关于兰若的故事,也是我从西冷镇上老人们的口中打听来的。”于是,我给她讲了兰若的故事。
  她立刻惊恐地张大了嘴说:“子夜?那尊山顶上的肉身像?”
  “后来,人们发现一个从上头来的队长,突然死在了兰若的房间里。人们认为是兰若杀死了队长,是她给客栈里的人们带来了灾难,于是他们把兰若强行带到了海边,把她摁在海水里活活溺死了。”
  “现在她来报复了?她会杀了我的!”
  秋云挣脱了我的双手,逃回了她的房间。我独自站在走廊里,忽然感到一阵阴风从背后袭来——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跑下二楼正好撞到了田园的身上。她并没有吃惊,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把我拉进了她的房间里。
  瞬间,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身体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那就是诱人的田园。
  就这样,我和她共度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沉重,仿佛染上了那套戏服里的死亡气味。整整一个白天,外面绵绵不断地下着小雨,秋云始终都没有和我说话,而客栈里的人们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全都变得人心惶惶。
  我该怎么办?
8月13日 天气:大雨
  海边的天气越来越糟了,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晚上,秋云又来找我了,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眼睛里露出奇怪的神色,仿佛她的瞳孔被一层薄纱蒙着似的。她一言不发地靠近了我,我预感到会发生什么。忽然,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刃口的寒光一闪,让我的眼睛一阵发晕———刀子已经抵住我的喉咙了。
  我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凉,虽然心里非常害怕,但我的身体却保持着镇定,如果稍微一乱动,那刀子就可能会要了我的命。我轻声地问道:“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秋云仿佛中了魔一样,幽幽地说:“你背叛了我。”我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崩溃了:“好的,我承认我和田园有关系。你杀了我吧,但你不要为难田园,她是无辜的。”
  “到现在你还惦记着她?”秋云的口气充满了酸味,“不用你关心了,她已经离开幽灵客栈了。”“什么?”我没想到田园居然会不辞而别,那从兰若墓里挖出来的木头盒子,也一起被她带走了吗?秋云又用刀子顶了顶我的咽喉说:“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但你必须和我在一起,永远都不能离开幽灵客栈。”
  “不,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有一个预感———我们都会死的。”“很好,那就让我们一起死吧!”说完她收起了刀子,在走出我的房间以后,她把房门从外面给反锁上了。我大力地敲着门,要她放我出去,但始终都没有反应。我这才意识到:秋云把我软禁在幽灵客栈里了。
  秋云已经完全疯了,我想她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我推开了窗户向外看了看,下面还是一个陡坡,如果从这里跳下去至少会摔成残废。现在,我已经无处可逃了。我不能让秋云发现这本日记,这本簿子里夹着兰若的照片,我必须得把它给藏起来。我抬起头看到了房梁,或许藏在那上面正合适。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吧,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写下去?
  丁雨天的日记到此为止了,虽然日记只有三天,但告诉我的内容实在太多了。第一,田园确实来到过这里,而且还和丁雨天发生了暧昧的关系。第二,我终于知道那只木匣的来历了,原来竟是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我看到过那座枯树下的墓,还有一只乌鸦总是盘旋在那里。第三:在三十多年前,这客栈里住过一个子夜歌戏团,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叫兰若,因为被怀疑是女鬼附体,而被愚昧的村民们杀害了。而木匣里的那套戏服,正是兰若生前曾经穿过的。第四:当秋云知道自己丈夫和别的女子有染以后,她变得近乎疯狂,居然把丈夫软禁起来,并以死亡相威胁……
  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时已经是子夜了,我回头看了看水月,她正在安详地睡着。可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就抓紧时间给你写信吧。
  转眼间四五个小时就过去了。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一口气写了那么多字,我居然还没感到累。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然后我要打开窗户喘几口气。
  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个小时?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在读完这封信以后,叶萧已经心乱如麻了,他真想现在就跑到幽灵客栈去,把周旋从可怕的漩涡中拉出来。但最近他正在办一个重要的案子,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实在是抽不出身来。
  忽然,他想到了周旋的父亲,现在大概还躺在医院里吧。对于周旋的父亲,叶萧始终都有一股歉疚。他看了看时间,如果现在去医院探望周寒潮,应该还来得及。他深呼吸了一口,把幽灵客栈的第十一封信放进了抽屉,然后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半小时后,叶萧来到了周寒潮的病房里。虽然病房还是那样安静,但叶萧一看到周寒潮就愣住了。叶萧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周寒潮的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浓密乌黑,可仅仅过了几天,周寒潮的半边头发都已经白了。
  周寒潮看到叶萧后,只是苦笑了一下,轻声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对你说。不,如果现在不说出来,恐怕今后就没有机会说了。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见上帝了,而那段关于幽灵客栈的往事,也会随着我一起进入坟墓。”

叶萧心里有些害怕,如果他不把幽灵客栈的消息告诉周寒潮,恐怕现在也不会在医院里,“不,如果你一定要说的,可以等周旋回来以后告诉他。”“恐怕——我已经等不到周旋回来的那一天了。”
  “别这么说,周伯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目光神秘兮兮地说:“或许,她很快就会把我带走的。”“我不明白?”叶萧没听懂他什么意思。
  周寒潮嘴角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很久才说出话来:“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和你的父母那一代人一样,我也是一个知青,被分到K县的西冷公社插队落户。我就在那里住进了幽灵客栈……”
  叶萧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朋友的父亲讲述往事……那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故事,在一片荒凉的海边,一座令人恐惧的幽灵客栈,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一台古老迷离的子夜歌戏。
  在故事发生的年代里,叶萧和他的朋友都还没有出生。而眼前这个一头白发的病人,当年却是一个英俊忧郁的青年。周寒潮的故事像溪水一样叙述着,叶萧渐渐地觉得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三十年前的幽灵客栈,和一对年轻的男女。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叶萧却丝毫都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终于,周寒潮说到了兰若的死——她被村民们溺死在了海水中。
  周寒潮忍不住哽咽了,毕竟是在晚辈的面前,他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只是深呼吸着说:“兰若死了以后,我痛不欲生,万念俱灰。后来县里来人调查过这件事,但很快就不了了之了。不久以后,我的父亲因为生病而提前退休,正好给了我一个顶替父亲进工厂的名额,于是我幸运地得到了回城的机会,终于离开了我的伤心地——幽灵客栈。”
  叶萧不禁叹了口气:“您忘不了兰若,是吗?”
  “是的,我永远都忘不了她。但是,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在我回到上海不久以后,就和工厂里一个女同事结婚了,后来周旋就出生了。当时,我只觉得娶妻生子是男人必然的义务,并没有想到感情的方面。不过我的妻子确实是个好女人,我一直很感激她。”
  “可我从来没见过周旋的妈妈。”
  “那是因为周旋没有如实告诉你。其实,他的妈妈早就死了,在周旋3岁的时候出了车祸。周旋是一个敏感而忧郁的孩子,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他实在是太像我了。如果你看到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再对照一下周旋现在那张脸,就会发现我们父子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叶萧看着周寒潮说:“是的,你们确实很像,尤其是眼睛。”
  “恢复高考以后,我考进了大学,后来在文化单位工作。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都没有对周旋说过幽灵客栈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在K县插队落户的。我一直想要忘记那段往事,但却始终都忘不了。”
  “周伯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有。”他微微点点头,喝了一口水说:“3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找过我,她的名字叫田园。”
  “田园?”叶萧的心里一惊,田园不是那个已经死去了的女子吗?正是因为她和周旋的那次奇遇,才使得周旋踏上了幽灵客栈之旅。
  “那姑娘长得很漂亮,她说自己是一个戏曲演员,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我。她是来向我询问有关幽灵客栈的事情的。”
  “她怎么会知道幽灵客栈?”
  “当时我也很奇怪,后来她全都告诉了我。原来,田园的母亲当年也在子夜歌戏团里,就是被兰若顶替了的那个女主角。”
  叶萧吃了一惊:“原来——是那个出于嫉妒而污蔑兰若的女人?”
  “对,当时经田园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了起来。我曾经非常恨那个女人,但面对她的女儿,我却一点都恨不起来了。”周寒潮的表情又趋于了平静,淡淡地说:“田园说她是来替自己母亲忏悔的。在兰若死去以后,子夜歌戏团再也不敢住在幽灵客栈里了,他们迁移到西冷镇上。不久以后,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结果绝大部分人都被烧死了,只有田园的母亲和一个小男孩活了下来。”
  “太可怕了!”

周寒潮继续平静地叙述:“田园告诉我,当地人传说是兰若的幽灵在报复他们。据说当年那些杀死了兰若的人们,在几年以后全都死光了,而且全都是在海里淹死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荒村的村民,所以荒村的人至今仍对幽灵客栈充满了恐惧。”
  “真不可思议,戏团里的人都是被烧死的,而那些害死兰若的村民都是被淹死的。一群人死于火,另一群人死于水。”
  “那个女人从火灾中幸存下来以后,才感到了良心的不安和忏悔。后来,她嫁给了一个上海的戏曲演员,从此永远地离开了K县。她嫁到上海以后,不久便生下了田园。她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子夜歌演员,但她再也不唱子夜歌了,而是让女儿学习另一个剧种。从此以后,子夜歌就此失传了,再也没有人会唱这古老的戏曲了。几年前,田园的母亲得了癌症,她在临终前,把幽灵客栈的事全都告诉了女儿。自然,这其中也提到了我。”“所以,田园就找到了您?”
  周寒潮微微点了点头:“对,她为她母亲当年的所做所为感到羞愧。同时,田园也对兰若非常感兴趣,她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兰若更多的事。于是,她通过各方面的关系,终于找到了我”。“您全都告诉了她?”
  “差不多是吧。那时候周旋已经离开了家里,独自到外面去住了,所以他并不知道田园的存在。后来,田园和我联系过几次,她说她去了一趟幽灵客栈,在那里发现了某些东西,但她并没有明说,似乎那东西让她感到很恐惧。不久以后,田园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退出舞台了,我猜想这也许和她去过幽灵客栈有关吧。”
  叶萧已经明白一些原因了:“原来如此———”
  “就在上个星期,我从报上看到了田园突发心脏病死去的消息。我想在田园香消玉陨之后,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兰若的事了。所以,我必须要在死以前,把这件事说出来。”
  “周伯伯,你不会死的。”
  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周旋了,既然他能够想到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是周旋最好的朋友,而周旋又无法回来倾听,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你,这也是我对你的信任。”
  叶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实在承受不起那么大的信任。只能安慰着周寒潮说:“放心吧,我会把周旋拉回到您身边的。”
  周寒潮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窗外的细雨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叶萧很识趣地点了点头,当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周寒潮的声音:“叶萧,谢谢你的倾听。”“周伯伯,也谢谢你的倾诉。”叶萧走出病房后,在走廊里轻声地说。
 楼主| 发表于 2006-3-28 20: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封信
叶萧:
  你好。
  这里是真正的幽灵之家,我想我快死了。
  昨天凌晨在写完信后,我并没有去给你寄信。因为我绝对不能离开水月,否则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答应过你每天寄一封信的,不能自食其言,这时候我想到了阿昌。
  于是,我抓紧时间跑到了楼下,把贴好邮票的信交给了他,对他说明了我的请求。当时天还没亮,外面还下着雨,我心里确实很不好意思,但阿昌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点点头答应了我,一分钟后他就披上雨衣跑了出去。
  我不敢停留在楼下,又飞快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这时水月已经醒了过来,她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来自古代画卷里的女子,略带几分慵懒和哀怨,忽然让我产生了一种距离感,仿佛眼前这迷人的女子,已不再属于这个时代了。在她的眉与眼之间,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韵味,永远都让人捉摸不定。
  她缓缓地从床上起来,一句话都不说从我身边擦过,飘然走进了小卫生间里。
  已经一个小时了,水月一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也许有的女孩早上起来后,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化妆,但水月并没有带化妆品进去。我感到一些不安,但又不敢催促她,正在犹豫的时候,水月缓缓地走了出来。她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就这样僵了好一会儿,忽然外面有人敲门了。我警觉地走到门后问:“是谁?”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只是继续敲着门。我小心地把门打开了一道缝,只见到一只大得吓人的眼睛,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原来是阿昌,他用那双吓人的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是在对我说——“你的信已经投到邮筒里去了。”
  我点了点头说:“谢谢。”

但阿昌并没急着走,而是举起了手中的两个饭盒,原来他把我们的早餐也送了上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在我接过那两个饭盒后,阿昌就立刻离开了这里。
  我重新关好门回到房间里。水月蜷缩在床上,眼神里似乎有些害怕。我把饭盒放到她的眼前说:“不用怕,是哑吧阿昌,他把早餐给我们送来了,快点吃吧。”
  水月机械地打开了饭盒,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不时地用眼角瞥着我。难道她不信任我吗?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我叹息了一声,拿起了另一个饭盒吃了起来。
  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早饭,呆呆地互相看着对方。终于,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要救我上来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不,我已经死了,应该躺在冰冷的海底——”她的语调有些变了,宛如黑夜里海水的涨潮声,“冰凉的海水就是我的衣服,海底的岩石是我的床,海底的暗流在为我伴奏,那是彻底的安静与清凉,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到我。”
  “水月,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几个小时过去了,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我决定把水月带下去。既然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也不必躲躲藏藏,让他们看看水月的样子,也许就会相信水月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死去的鬼魂。
  水月并没有反对我这么做,她很顺从地跟我走出了房间,快步下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丁雨山、秋云、高凡,还有琴然和苏美都坐在餐桌边,这时一齐回过头来。他们全都惊呆了。
  我紧紧地拉着水月的手,她要比我预想中的镇定得多,倒是我自己不停地颤抖了起来。我拉着她坐在餐桌没人的一边,高凡已经逃到对面琴然和苏美那里去了。
  尽管他们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水月,仿佛是在看一个可怕的死人,但我拉着她的手说:“水月,不要管他们,快点吃午饭吧,阿昌烧的菜很好吃。”
  水月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似乎周围的人们并不存在。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正好我也确实饿了,便也动起了筷子。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偷偷地观察着别人,发现他们的筷子根本没动过,全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我和水月很快就吃完了,她忽然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索性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她并没有反抗,反而顺势倚靠着我,看起来我们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情侣了。
  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对面的琴然露出了极端厌恶的表情,紧拧着眉毛闭上眼睛。而其他人的表情也都差不多,似乎都目睹了某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们的恐惧更加助长了我的挑衅,我淡淡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吃午饭?都快凉了。”
  “我们不会和死人一起吃饭的。”说话的是丁雨山,他的声音沉闷而冷峻。
  “难道你们没长眼睛吗?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大活人。”
  “没人能活着从海底回来。”
  “你们真是不可理喻。”我摇了摇头,拉了拉水月的肩膀说:“告诉他们,你还好好地活着。”
  她茫然地望着餐桌上的每一个人,缓缓地说:“我不认识他们。”
  “对,那是因为你暂时失去了记忆——”
  忽然,高凡打断了我的话:“周旋,到现在清芬还没有回来。”
  “真的吗?但愿她不会出事。”
  “不,我想她已经出事了。”高凡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怨恨,他忽然盯着水月说:“全都是因为你——才使清芬相信那种荒唐的事情,居然以为死人在海里能活过来。不单单是清芬,还有小龙的死,也都是因为你们。如果你不从海里回来,也许小龙也不会死。”
  我刚想辩解几句,秋云就接着他的话说了:“高凡说的没错。正是因为你们,才给幽灵客栈带来了恐惧和死亡。”
  “那你们想怎么办?”我试探着问道,恐怕和他们说道理已经说不通了。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可以,明天我就带她离开这里。”
  “不,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她是从海底来的,那就把她送回到海底去吧。”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紧紧地抓着水月的手说:“把水月送回海底,那不是等于要杀了她吗?”
  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秋云终于回答了:“没错,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就是这个意思。”

我摇着头大声地说:“你们要杀人?天哪!你们都疯了吗?”这时我看了看水月,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让人心碎的哀怨。
  “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这并不犯法。”丁雨山紧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们本来也不想这么做,但为了幽灵客栈永久的安全,必须要消灭她。如果你带着她离开这里,那就会造成更大的麻烦,你明白吗?所以,她既不能走,也不能存在下去。”
  “疯了,疯了,你们全都疯了。我警告你们———要是敢动水月一下,我就把你们全都杀了!”
  我当时只是脱口而出,却让丁雨山他们都吃了一惊。随后我拉起了水月,一起回到了楼上。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重新把门锁了起来。我大口地喘着气,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了水月我在所不惜。忽然水月幽幽地问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幽灵客栈过去的那些传说,让他们陷入了恐惧之中。”
  “什么传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那都是幽灵客栈的往事了,从它的建立到惨案的发生,从三十年代的对于它的报道,直到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丁雨天的日记里。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水月的表情却很平静,在我讲述的一个多小时里,始终都这样倾听着。最后,她终于叹了口气说:“也许,一切都是因为子夜。”
  “你是说子夜殿里的肉身像?”“不,我是说那个唱子夜歌的东晋女子。死于九十多年前的子夜,不正是南朝乐府里子夜的化身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莫名其妙地浑身颤抖了起来。这时候,我只想快点离开这恐惧之地。于是,我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是一片迷的细雨,台风应该已经远去了。我回过头说:“水月,我们现在就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到哪儿去?”
  “先到西冷镇上再说,反正我们不能留在幽灵客栈了。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那些疯子想要杀了你。”
  她低下头想了想说:“现在可能来不及了,我们明天早上再走吧?”
  “明天?好吧。”
  也许水月还没准备好吧,但我又不能强迫她。反正是在幽灵客栈的最后一晚了,或许会非常难熬,但我想我们会挺过去的。
  整个下午我们足不出户,一直蜷缩在房间里,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惊肉跳。我真的很害怕他们会突然冲上来———丁雨山一直都让我感到恐惧;而秋云又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昨天晚上在她丈夫的日记里,我更发现了一些可怕的秘密;至于画家高凡,似乎还未从挖金子失败的阴影中恢复过来,而清芬的事更让他痛苦万分。
  如果说这三个人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都在这阴郁古老的客栈里住得太久了。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那么他(她)迟早会精神崩溃的———难道他们早就疯了吗?
  终于,夜色渐渐降临了,但我不敢迈出房门半步,不知道出去后会发生什么。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紧张地问外面是谁,却没有人回答。
  难道是哑吧阿昌?我轻轻地打开门缝一看,果然是他。阿昌的手里端着两个饭盒,交到了我的手中,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
  再把门锁好后,我把饭菜放到了水月的面前,还冒着热气呢。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他们会不会在饭里下毒?
  但这时候水月已经吃了起来。看着她毫无顾忌的样子,再想想阿昌的眼神,现在除了这丑陋的哑吧外,我还能信任谁呢?
  于是,我也端起饭盒吃了起来。我看着水月吃饭时的样子,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但愿这是我在幽灵客栈里“最后的晚餐”。
  吃完晚饭后,我把饭盒洗了洗放到门外,我想阿昌应该会来拿的。
  水月抱着自己肩膀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幽幽地说:“周旋,明天等我们离开了幽灵客栈,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一直到我送你回家。”
  她叹了一口气问:“如果我已经没有家了呢?”
  “至少你还有大学。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开学了,等你回到学校里,就会把一切都重新记起来的。”
  “这么说,你会离开我?”
  “不,放心吧水月,将来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别提将来了,就算是明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水月很快就睡着了,身体弓得像只龙虾,表情安详而迷人。
  房间里寂静得有些可怕,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直到晚上十点,我才渐渐有了些睡意,忽然门上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还没来得及跳起来,那扇门居然已经自动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正站在门口——秋云。
  瞬间,我只觉得见到了一个坟墓里出来的女人,她全身的黑色让人心里发闷,特别是她的眼神。秋云正盯着床上的水月看,我能看出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嫉妒。
  我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秋云举起了手中的钥匙说:“我是这客栈的主人,自然有每一个房间的钥匙。”
  “你声音轻点,不要吵醒了水月。”然后,我把秋云推到了门外,接着再把门关好,我背靠在门上对她说:“即便这是你的客栈,你也没有突然闯进来的权力。”
  “够了,我来是要警告你,不要和水月在一起。“走廊里一片昏暗,我看不清秋云的脸,只觉她的眸子里闪着一股特别的东西,她似乎离我很近,我能感受到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你把她从海边救回来,就已经铸成大错了,你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我冷冷地回答:“我是否和水月在一起,关你什么事?”
  “当然与我有关,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秋云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反而让我更加害怕了。我看不清她的脸,但那声音就紧贴着我耳边,让我的耳根子都红了,我的后背紧紧地靠着门板,随时准备逃进门里去。
  她又有些激动了,嘴里带着一股浓浓的酸意说:“当我看到你和水月在一起时,就想起了三年前我的丈夫,他和田园——”
  忽然,秋云似乎想起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把后半句话又生吞了回去。
  “你刚才说什么?”我反而紧追不舍地问下去,“你丈夫和田园,发生了什么?”
  “别问了,这与你无关。”
  我说:“老实说吧,我已经发现你丈夫留下来的日记了。”
  秋云一下子愣住了,虽然她脸藏在黑暗中,但我能想象出她惊恐的表情。我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你说你在等你丈夫回来?”
  “是……”
  “不,你是在等你丈夫的幽灵吧?”我的话音一落,能感到她身上的颤抖,黑暗中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等了许久,她才战战兢兢地回答:“你什么意思?我丈夫不是幽灵,他只是去国外旅行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去国外旅行?不,他去阴间旅行了吧?如果你忘记了,就让我告诉你:你的丈夫现在正躺在坟墓里。“忽然,我向前伸出了手,正好抓住了秋云的肩膀。我感到她的身上冰凉地吓人,就像一具美丽的僵尸,我幽幽地说:“是你杀了你丈夫,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么说?”
  “昨天晚上,我在海边坟场里看到了你丈夫的墓碑。你嫉妒他和田园的关系,你被那个幽灵折磨得痛苦万分,最后你的精神崩溃了,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丁雨天,使他也变成了客栈里的幽灵。”秋云几乎是哀求着说:“别说了!”
  “不过,我也可以相信你,那套关于你丈夫外出的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我,而是为了欺骗你自己。你的精神已经恍惚了,虽然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但却以为他还活着,以为他只是去了国外,终于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你每天都到悬崖上去等待,是吗?”
  她终于放弃了抵抗,轻声地抽泣着,似乎又拾回了那段可怕的回忆,“是我杀死了我丈夫。我以为他和那个幽灵要来杀我,我必须先下手保护自己的生命。于是,我趁着他熟睡的时候,用剪刀割破了他的喉咙。但我相信他并没有死,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他已经回来了——就在幽灵客栈里!”
  忽然,她后退了几步,消失在了走廊里。我吁出了一口长气,自己也打了一个冷战,立刻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幸好水月还在熟睡之中,她的样子非常安详。于是,我关掉了电灯,轻轻地躺在了地板上,身下的席子很快就使我沉入了黑暗中。
  这是一个致命的夜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海底飘荡着,四周是冰凉的海水,如女子长发般的卷曲海藻缠绕着我,它们随海流而波动,渐渐地纠缠住我的四肢,把我困在海底动弹不得。终于,我看到了那线白色的幽光,一个声音藏在光线里,对我唱出了海妖的歌谣。
  突然,我睁开了眼睛,仿佛刚从海底浮上来,把头探出海面大口地喘息着。但我确信,刚才真的听到了那海底的声音———幽灵复活之歌?
  天哪!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了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一下子从地板上跳了起来,然后打开了房间里的电灯。
  床上是空的。
  我环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又打开小卫生间看了看———水月不见了!
  她到哪儿去了?就在我心跳越来越快的时候,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诡异的声音……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里是幽灵客栈?不,更确切地说是幽灵之家。
  ———它们就在这里,释放的时候到了。
  于是,我一把推开了房门,疯也似地冲进了黑暗的走廊。是的,那个声音在召唤着我。我跑下了楼梯,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一盏惨白的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但那可怕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天哪!那是子夜歌的声音。是的,我听到了,听到了洞萧、笛子、古筝还有笙,悠悠扬扬地飘荡在客栈中。这种已经失传了的古老戏曲,有着摄人心魄的曲调,让我仿佛回到了另一个时代。
  我渐渐地睁大了眼睛,看到了眼前的幻景———在萧与笛的伴奏中,一个无比惊艳的古代女子,穿着一件绣花的女褶,脚下是青色的裙子,在灯光下发出柔和的反光。只见她挥舞着飘逸的水袖,款款迈动莲花碎步,口中吟唱着古老的子夜歌曲子。
  她太美了,美得让人发疯。
  是的,美的极点,也是恐惧的极点。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似乎浑身的血液都被这曲子所凝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现在我确信———她是个幽灵。
  我仿佛见到一面镜子,唯美和恐怖是这镜子的两面。
  她一边优雅地吟唱着,一边把眼角的余光向我瞥来,我渐渐地看清了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和鼻子,她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她脸上哀怨的表情,与子夜歌忧伤的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梦似幻的水袖上下飞舞起来,让人眼花缭乱,似乎将要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不,我不能———
  瞬间,我挣扎着摇了摇头,终于看清了这里并不是古老的戏台,身边也没有鼓瑟齐鸣的乐队,而是幽灵客栈的大堂。那个迷人的古代女子,正是穿着一身戏服的水月!
  而在一边的墙角下,我看到了一台老式的电唱机,一张密纹唱片正在圆盘里转动着。我明白了,那萧、笛、筝、笙的伴奏,正是从这唱片里传出来的。
  在电唱机的子夜歌伴奏下,水月的眼神已完全投入了其中。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水月居然会唱子夜歌!那古老优美的歌声和唱词,清楚无误地从她口中传出,仿佛已变成一个子夜歌演员。突然,我觉得仿佛在哪里看到过这一幕———天哪!实在太像了,像那幅夹在丁雨天日记里的黑白照片———兰若?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立刻打断了水月的歌声,就连电唱机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了。
  我回过头去,只见琴然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大堂里的水月。
  显然她已经被这一幕吓坏了,尤其是当琴然面对古装的水月时,仿佛真的见到了古代的幽灵。我看到琴然浑身都在发抖,眼球都有些突出来了。
  “你是谁?”
  水月忽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带着磁性,好像经过录音棚里的某种技术处理。水月穿着那身飘逸的戏服,缓缓地向琴然走去。
  琴然张大了嘴巴,断断续续地说:“别……你别过来……别过来……”
  忽然,琴然像发疯了一样尖叫起来,立刻慌不择路地向旁边逃去。但她刚跑出几步,就一头撞到了窗玻璃上。
  玻璃立刻就破碎了,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然后,我看到琴然回过头来,满脸全都是血,染红了身上的衣服。她的脸变得非常可怕,鲜血还不停地从额头涌出,脸上还插着几块玻璃碎片。琴然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把沾满血的手伸向了水月。

就当琴然要抓到水月衣服的时候,突然倒在了地上,缓缓地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这时候,苏美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了,她尖叫着冲到琴然身边,吃力地扶起了浑身是血的琴然。在摸了摸琴然的脖子之后,苏美恐惧地叫了起来:“她死了!她死了!”
  水月似乎也被吓倒了,她回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琴然和苏美。就在这时,客栈里的其他人也出现了,丁雨山、高凡,还有秋云,他们快步跑下了楼梯,惊恐万分地看着大堂里血腥的一幕。
  苏美抬起头来,她的身上也沾满了琴然的鲜血,她指着水月高声叫道:“就是她,就是她杀死了琴然……杀死了琴然……”
  丁雨山低下头看了看琴然。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看水月和我,显然,水月那身戏服让他感到几分恐惧。秋云扶起了苏美,轻声地说:“我们会保护你的。”
  我把水月拉到了我的身边,紧紧地抓着她冰凉的手。而水月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们。
  秋云死死地盯着水月,她被一身戏服的水月完全震住了。突然,她盯着水月的眼睛睁大了起来,仿佛发现了某个可怕的秘密。于是,秋云大声叫了起来:“周旋,你快离开她,她不是水月!”
  “你说什么?”
  我的心里猛的一颤,但还是不敢相信她的话。
  秋云颤抖着说:“你身边这个穿着戏服的女人不是水月,而是——兰若!”
  “兰若?”我张大了嘴,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水月。
  在她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子夜歌的柔情与哀怨。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轻声地说:“兰若?我的名字叫兰若吗?”
  “是的!你就是兰若。”秋云转而又盯着我的眼睛,“刚才,我发现了当年兰若留下来的照片,就和她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秋云把一张照片扔到了我的脚下。我急忙捡起来一看,这是一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女子。天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分明就是水月的照片嘛,照片里的她嘴角露出微笑,但眼睛里却是淡淡的忧郁,迷人而又伤感。在照片的最底下写着照相时间——是在整整三十年以前。
  真不可思议,水月和兰若真的太像了,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突然,我回过头又看着她——她究竟是谁?
  “三十年前,那些人把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然后扔进了大海里。”秋云用幽灵般的语调,冷冷地说着。
  我的心里又是一颤,难道我在海滩上发现的这个女子,她并不是水月,而是当年被扔进大海的兰若?她已经在海底沉睡了三十年,最后被我从海边带回了幽灵客栈?
  忽然,我想到了当时一个被我忽略的细节——水月在海里出事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游泳衣。但是,当我第二天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却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如果她不是水月,那么只能是兰若复活了?
  此时此刻,她穿着当年兰若穿过的戏服,幽幽地站在我的面前,把我当作了她惟一所爱的人。
  叶萧,任何人面对我这种情况,都会精神分裂的。
  “我说过,她是一个死人,是一个祸害。现在,她终于又开始杀人了。”一身黑衣的秋云恶狠狠地说着。
  我该怎么办?我爱的是水月,而身边站着的她,却是和水月长得一模一样的兰若?一个在海底躺了三十年的女子?
  这是真的吗?不,即便她不是水月,也不能让她落到疯狂的秋云手中。瞬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大声地对他们说:“不管她究竟是谁,你们也不该这么对她。她是无辜的,她并没有杀人,是琴然自己撞到玻璃上的。”
  “不,是她杀死了琴然!”苏美从地上站起来,指着水月(或是兰若?)叫了起来。她显然已经被吓坏了,声音是如此之高,以至于让头顶的灯都摇晃了起来。惨白的灯光照在所有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宛如一个个幽灵呈现。看着这闪烁的灯光,我忽然预感到了什么,立刻大喊一声:“苏美快闪开!”
  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盏灯突然掉了下来,正好砸到了苏美的头上!
  瞬间,我听到了一声惨叫。

大堂里立刻暗了下来,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水月(或是兰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突然把我向后拉去。我心急如焚地大叫起来:“苏美,苏美你怎么了?”
  我的脑子里浮现起了刚才那一幕:吊在天花板的电灯忽然掉下来,正好砸到了苏美的头顶。那盏电灯有一个很沉的玻璃灯罩,如果正好砸在头顶上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黑暗中我听到了高凡的声音:“我摸到她了……到处都是血……天哪……她死了!”
  苏美被电灯砸死了!
  在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内,琴然和苏美就先后香消玉陨了。我搂住了水月(或是兰若?)的肩膀,难道真的是她带给了她们灾祸吗?
  忽然,我听到了秋云的声音:“她又杀死了一个人———我们不能再等了,难道要让她把我们都杀死吗?”
  丁雨山大声地喊了起来:“周旋,为了幽灵客栈里所有人的安全,快把这个女人交出来吧。”
  “不,你们错怪她了,这些事与她无关。”
  我在黑暗中大声地喊着,但水月(或是兰若?)已拉着我向大门逃去。这时候,我听到了他们冲上来的脚步声。我已经不能再和他们讲道理了,恐惧让他们都发疯了,也许他们就要动手了。我已别无选择,深呼吸了一口气,抓着她的手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亮了,在紫色的天空下,我可以依稀看清水月(或是兰若?)的脸庞。她穿着那身戏服,眼神迷茫而恐惧,和我一起跑进了凌晨的荒野中。
  没跑出几步,我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丁雨山的声音:“你们别跑,快给我站住!”
  当然不能站住,如果落到这群疯子的手里,我们就完了。这是我们最后的逃亡,但这时脑子已经发热了,我已辨别不清东西南北,后面那群人又紧追不舍,在慌不择路中,我们居然跑错了方向,直向大海的位置跑去。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已经来不及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们离我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不能再往回跑了。而眼前只有一条路,我已经闻到了海水的气味,突然,水月(或是兰若?)跑到了前面,拉着我冲上了这条小路。
  天色又亮了一些,空中还飘着一些雨丝。在东方柔和的白光照射下,我看到眼前穿着戏服的她,宛如已变做古代的女子。那身轻柔的女褶和水袖,在凌晨五点的海风吹拂下飘逸着,仿佛是镶嵌在这荒凉海岸中的一幅美艳油画。
  突然,眼前除了水月(或是兰若?)以外,又出现了一片更开阔的景象———大海。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我的脚下正是海边的悬崖绝壁。瞬间,我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在悬崖的边上停了下来。
  我有恐高症,听到几十米以下,海浪震耳欲聋地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只感到一阵头晕。
  从东方极远处的海平线下,一片金色的光芒正在乌云后隐隐闪耀着。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只能绝望地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冲上来了。
  忽然,原本的微风细雨又大了起来。身后的金光被黑云所覆盖,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我紧紧地搂着水月(或是兰若?),我能感到她身上古老的戏服里,似乎真的隐藏着某种生命。
  第一个跑到我面前的是丁雨山,他一拳打在了我的脸上。
  于是,我和水月(或是兰若?)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我的脸朝下对着她,正好把她覆盖在我的身下,我要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
  紧接着我感到后背被人踢了几脚,同时也听到了高凡和秋云的咒骂声。他们要杀了这可怜的女子,但我却用身体保护着她。
  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护自己身下的女子。她面朝上,我面朝下,我们几乎脸贴着脸,呼吸着彼此口中的气息,似乎都感到了某种内心里的东西。我的眼前只见到她的眼睛———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恍惚,再也分不清谁是水月,谁是兰若了。既然,她将我当作了惟一所爱的人,那么她就是我的水月。
  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中,丁雨山他们不停地对我拳打脚踢,但我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用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保护着水月(或是兰若?)。背后一阵又一阵剧痛,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上我的身体,我想他们已经完全疯了。

忽然,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她———我感到自己在流血,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撑不住了,很快就要和她永远分别了。我的泪珠滴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的眼睛里也在分泌着泪水,我们两个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就像是某种化学反应,那感觉瞬间无比奇妙———她究竟是谁?水月还是兰若,这都已经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我们此刻在一起。就算现在一起死去,我也心满意足了。
  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刻,我突然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音,落在我背后的拳脚也一下子消失了。
  我悠悠地回过头来,只看到丁雨山的身影向前冲了出去,瞬间整个人就“飞”出了悬崖。然后,我只听到他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就被海水吞没了。
  这时我的眼睛已被泪水和雨水模糊了,再加上狂风暴雨中昏暗的光线,我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我只见到悬崖上多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就像梦境中闪现的幽灵……
高凡和秋云都被那黑影吓得尖叫起来,但随后高凡也被推下了悬崖。趴在地上的我立刻向悬崖下看去,只见高凡吼叫着摔了下去,自由落体地下降了几十米,转眼间就被海浪吞噬。
  我说过我有恐高症,这时我也晕眩了起来,但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悬崖下面。突然,秋云也进入了我的视线,掉下了高高的悬崖———那身骇人的黑衣划破了白色的巨浪,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们都已经摔下去了,接下来该轮到谁了?虽然,当时我脑子里已经糊涂了,但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被打死,也不想从悬崖上掉下去。
  正当我听天由命时,一阵巨大的晕眩袭击了我的脑子,刹那间就把我推入了黑暗之中。
  我的意识终于模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大海上漂浮着,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腕,将我拖下了深海中。叶萧,救救我。
  长途大巴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终点站是K市的西冷镇。叶萧坐在大巴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虽然眼睛看着车窗外,心里却想着昨天早上收到的信。那是周旋从幽灵客栈寄出的第十二封信,难以想象信里的内容会是真的,总之叶萧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昨天那封信和前几天的不一样,最后并没有落款,结尾的一行字是———“叶萧,救救我。”
  或许,周旋已经陷入了绝境,难道真的像他信中所说的那样,最后被拖进了大海?既然是这样,他又是如何给叶萧写这封信的呢?他又是如何寄出,叶萧又是如何收到的呢?不过,从第十二封信的信封来看,和前面几封信一样,邮票上依旧盖着西冷镇的邮戳。
  昨天上午,在读完那封信以后,叶萧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医生在电话里告诉他,周寒潮已经在凌晨去世了,死因初步判断为心肌梗塞。当时,叶萧只感到眼眶里一阵发热,但医生说周寒潮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死时并没有任何的痛苦。
  当叶萧放下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了周旋,也为了周旋的父亲,不论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他都要去一次幽灵客栈。也正好是在昨天,叶萧手头的那桩案子顺利侦破了,他终于得到了三天的假期。
  今天清晨,叶萧坐上这辆长途大巴,踏上了前往幽灵客栈的旅途。看着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离上海越来越远,离K市越来越近,叶萧的心里也忐忑不安起来。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仰着头靠在座位上。下午两点,长途大巴开进了西冷镇。
  叶萧身上只带着简单的行李,下车后先在镇上转了一圈。和周旋信中所描述的一样,这个镇子富裕而繁华,街上开满了各种市场和娱乐场所,一路走过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口音。
  他并没有进入西冷镇的老街,而是先找到了西冷镇邮局。叶萧向邮局出示了他的警官证,找到了负责荒村那一带的乡邮员,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期的外勤工作,使他的肤色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
  叶萧问他:“师傅,有没有见到过幽灵客栈的信?”
  乡邮员显然吃了一惊,立刻点了点头说:“是的,在最近十几天,我每天都从荒村的邮筒里开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是幽灵客栈,而收件人地址是上海”。“今天有没有信?”
  “不,从昨天开始就没有了。”乡邮员摇了摇头,倒吸一口冷气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会有人从幽灵客栈寄信,第一次拿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心里确实感到很害怕,生怕自己被沾上什么晦气。”
  “能带我去幽灵客栈看一看吗?”乡邮员犹豫了片刻之后,同意了叶萧的请求。
 楼主| 发表于 2006-3-28 20:22:02 | 显示全部楼层
乡邮员推着自行车走出了邮局,让叶萧坐上了自行车的书包架。尽管叶萧带的行李不多,但那感觉还是很奇怪,他已经许多年没上过自行车后座了。
  “小心了。”乡邮员吆喝了一声,便飞快地踩动踏板,自行车一下子就“窜”了出去。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骑出了西冷镇,来到了乡间的小路上。
  叶萧小心地坐在自行车后面,乡邮员的车骑得让他心惊肉跳,但终究还是有惊无险。几十分钟后,他们就经过了荒村,叶萧注意到了村口的那个绿色邮筒。
  然后就是一段起伏的山路,叶萧不得不佩服乡邮员的骑车技术,后面坐着一个人,居然还骑得如此飞快。
  在乡邮员吃力地骑上一个高坡后,叶萧遥遥地望见了大海。现在是下午三点,天空中布满了云朵,远方黑色的大海让人心情压抑。
  终于,他看到幽灵客栈了。
  那栋黑色的古老建筑物,孤独地矗立在荒凉的海边,给人的感觉是阴郁、沉闷、绝望———正与周旋寄给他那张照片里的一样。
  乡邮员始终保持着沉默,尤其是见到幽灵客栈以后,更是连喘气都不敢大声了。在距离客栈几十米的地方,他终于把自行车停了下来。
  叶萧从后座上跳下来,轻声地说:“非常感谢。”
  “今天你要住在这里?”“我不知道。”
  乡邮员摇了摇头,蹬着踏板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此刻,叶萧一个人站在客栈的大门前,看着这栋在周旋信中描述的建筑,忽然间感到不寒而栗———用周旋最后的话来说,这里就是“幽灵之家”。而他现在就要闯入这幽灵之家。
  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叶萧用拳头敲了敲客栈的大门。然后,他在门口等了半分钟,心里七上八下的。
  忽然,那两扇门被打开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探了出来。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叶萧还是被吓了一跳。周旋说得没错,这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
  “你叫阿昌,是吗?”
  阿昌显然感到了意外,他怔怔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把叶萧放进来了。
  幽灵客栈的大堂,就和周旋的信中所描述的一样。叶萧特意看了看墙上的那三张照片,果然如此。还有墙下的柜子,放着一台老式的电唱机。他回过头来,看到阿昌依然警觉地盯着他。
  叶萧挤出了一丝不自然的微笑,轻声地问道:“阿昌,你认识周旋这个人吗?”
  阿昌张大了嘴巴,似乎被叶萧吓到了,连着后退了几步,紧紧地靠在柜台上。叶萧立刻从包里拿出了纸和笔,交到了阿昌的手中说:“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但你可以听到,也可以写下来。”
  哑吧阿昌的手在颤抖着,许久才拿起了那支笔,他看着叶萧的眼睛,终于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我认识周旋。”
  叶萧点了点头说:“很好,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阿昌缓缓地写道:“不,我不知道。”“他已不在幽灵客栈了吗?”阿昌看着叶萧的眼睛,他并没有写字,而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叶萧的心里又紧张了起来,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总觉得这里散发着一股特别的味道。忽然,叶萧抛开了阿昌,自己跑上了楼梯。
  他飞快地来到了二楼的走廊,只见到一层薄薄的灰尘扬起,没有一丝人气的感觉。叶萧记得周旋在信里说,他住在二楼13号房。于是,叶萧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房号,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一看,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的,除了床和写字台以外什么都没有。
  但周旋信里说得没错,从这里的窗台上可以望到大海。叶萧低下头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也包括写字台的抽屉,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忽然,叶萧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他立刻冲出了13号房,打开了走廊边的每一个房间,但每一间房里都是空空荡荡的,看不出有任何人居住的迹象。
  他摇了摇头,又匆匆地跑上了三楼。但这里和二楼一样,叶萧找遍了所有的房间,都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看起来都已经空关了许多年了。
  叶萧又找到了后面那道狭窄的楼梯,他沿着迷宫般的走廊穿行着,那感觉仿佛是走在古墓的墓道里。好一会儿他才冲出了走廊,又回到了底楼的大堂里,阿昌依然在柜台前站着。

叶萧跑到阿昌跟前,颤抖着问道:“怎么回事?他们都死了吗?”
  这回阿昌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那周旋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但阿昌还是摇了摇头。
  叶萧有些绝望了,他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了。如果现在不走的话,那就要留在幽灵客栈过夜了,一想到和这个“卡西莫多”式的哑吧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就会让人不寒而栗。
  不,绝对不能在这里过夜,否则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周旋已经是前车之鉴了,叶萧行事一向谨慎,既然什么都没有找到,他绝不会冒险留下的。
  叶萧匆匆地向阿昌告辞了,跑出了幽灵客栈。
  跑出客栈的大门,他终于大口地呼吸了起来,刚才在里面的感觉让人窒息。叶萧想如果在这客栈里住久了,就算是正常人也会变成精神病的。
  在荒凉的原野上缓缓地走着,叶萧忽然想去看看海滨,是否真如周旋描述的那样。
  于是,他向海边的悬崖跑去,这里遍布着高高的岩石和悬崖,他无法分辨到底哪一个是最后出事的地方。终于,他抵达了那片小海湾。
  叶萧眯起眼睛向大海望去,只见两边的悬崖高耸,海里布满了黑色的暗礁,再加上远方阴沉的海平线,整个海湾很容易让人产生死亡的幻想。
  在周旋的信里,水月就是在这里出事的。他的眼前仿佛浮现起了周旋和水月的样子,周旋也是从这里把水月(还是兰若?)捞上来的吗?
  忽然,叶萧感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猛地转过头来,看到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坟墓。
  他一下子被震住了,快步地跑上了山坡,来到了可怕的坟场之中。眼前不计其数的坟墓,给他以巨大的视觉冲击,心底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阵恐惧,他知道这是人的一种本能,对死亡本能地恐惧。
  叶萧缓缓地向坟场的深处走去。终于,他找到了那棵惟一的枯树——在树下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
  这是兰若的墓。她还躺在里面吗?
  叶萧不禁深呼吸了一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取出了一束白色的兰花,这是他在离开上海前特地买的。花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芬芳,叶萧把它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将花放到了兰若的墓上。
  他在墓前呆呆地站了好几分钟,心里似乎安静了许多。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恐惧,只是对岁月的哀伤和惋惜。
  终于,叶萧摇了摇头,匆匆离开了这里。
  刚走出几百米后,叶萧就看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峰,他想起了周旋在信里对它的描述。当他站在下面仰望上去,忽然感到了一阵奇怪的晕眩。叶萧观察了片刻,终于找到了那条上山的小径,趁着时间还来得及,他快速地爬了上去。
  叶萧本来就喜欢登山,这样的山峰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山顶。果然,山顶的景色豁然开朗,四周的山峦和大海一览无余。在山顶的平地上,有一间古庙孤独地坐落着。
  这座庙是破得可以了,也许真的是某朝某代留下来的古建筑。他快步走到了庙门前,见到了门上的匾额——“子夜殿”。
  从周旋的信里,还有周寒潮对他述说的往事中,叶萧已经知道了这座庙的故事。现在真的面对它时,不禁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庙门,只见里面一片残破的景象,随着他脚步的闯入,地上扬起了一阵厚厚的灰尘。
  然而,当叶萧的目光投向神龛时,却发现那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破旧的案台。
  肉身像呢?叶萧一下子呆住了。可是,周旋的信里不是说,在子夜殿里有一尊肉身像吗?九十多年前,那个叫子夜的女戏子香消玉殒之后,被一位德国医生做了防腐处理,成为了肉身像供在了神龛上。而且,周寒潮在医院里,也说自己曾看到过子夜殿里的肉身。
  他又环视了古庙内部一圈,不要提肉身像了,就连木头雕像都没有发现。眼前的神龛上空空如也,仿佛它供奉的只是一团空气,或者,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难道神龛上的肉身像自己跑了?当他想到这里,便又毛骨悚然了起来。
  叶萧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则自己会变成精神病的。在离开子夜殿之前,他最后看了神龛前的案台一眼——据说,当年兰若就是在这里被捡到的。
  突然,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女婴的哭声,那可怕的声音仿佛并没有通过耳朵,而是直接进入了大脑里。
  最近叶萧总是发生幻听,但这一回却让他恐惧到了极点。
  他急匆匆地跑出了古庙,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沿着来时的山路跑了下去。

当萧回到山脚下的时候,开始大口地喘息起来。
  叶萧在荒村搭上了一辆小货车,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他带到了西冷镇上。
  到镇上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叶萧随便找了一家小饭馆,草草地解决了晚饭。然后,他问清楚了派出所的方向,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十分钟后,叶萧找到了西冷镇派出所,却没想到在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他在公安大学读书时的同学,而且还是他的室友。
  更让叶萧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位才二十七岁的老同学,现在已是西冷镇派出所的所长了。
  自从学校毕业以后,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这次相遇自然让两人都唏嘘了一番。今晚正好是派出所长值夜班,他把叶萧拉到了值班室,泡了两杯当地特产的茶,要好好地叙一番旧情。但叶萧却没有这个心情,周旋的事让他心里忐忑不安。要是没有眼下这档子事,他还真想和过去的室友聊个通宵。
  终于,叶萧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周旋和幽灵客栈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老同学。
  等他全部说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叶萧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把胸中的郁闷都释放了出来。但是,他注意到老同学的脸色,已经变得异常凝重,使他的心头又添了一丝不安。
  老同学拧起了眉毛,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微微颤抖着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为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沉浸到了回忆之中:“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刚被调到西冷镇派出所工作,就接到有人报案,说是幽灵客栈发生了命案。报案人是几个自助旅游者,这些喜欢冒险的年轻人来到西冷镇上,听说了幽灵客栈的传说,就想要到客栈里住上几晚,试一试谁的胆量更大。当他们抵达幽灵客栈以后,却发现底楼大堂里躺着两具年轻女子的尸体。他们都被吓坏了,立刻跑到镇上来报案。”
  “三年前?丁雨天应该还活着。”
  “对,当时确实有一个叫丁雨天的人,在本地工商局注册经营幽灵客栈。本地人从来不敢靠近那里,住在里面的全是从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接到报案后,我们立刻赶到了那里,果然在底楼大堂里发现了那两具女尸。死者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女性,后经核实身份,两人是从杭州来的大学生,一个叫琴然,另一个叫苏美。”
  叶萧立刻就愣住了:“什么?琴然和苏美三年前就死了?”
  “没错,当时这个案子是我办的。西冷镇附近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命案了,三年前幽灵客栈的命案轰动一时,那桩案子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经过现场的勘察和法医的检验,那个叫琴然的女孩,估计是一头撞到了窗玻璃上,被玻璃碎片刺破了脑动脉而死。而那个苏美,则是被吊灯砸到了头上,当场颅骨骨折身亡,两人的死亡时间都不超过十二个小时。当时,面对这样的大案我们都很紧张,立刻对幽灵客栈进行了搜查。但是,除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哑吧外,我们没有发现其他人。然后,我们又到附近的山上和海岸去搜索,结果在海面上发现了两具浮尸,打捞上来以后发现是一男一女。经过身份核实,发现其中那具女尸,是客栈老板丁雨天的妻子,名字叫秋云;而另一具男尸则是丁雨天的弟弟,名叫丁雨山。至于他们的死因,经法医检验是溺水身亡。”
  “他们早就死了?”“当然,当初就是我核对了他们的身份,而且还参与了法医尸检的过程。”
  老同学说话的那种口气,让叶萧不信也得信了,他摇了摇头问:“还发现了什么?”
  “你听我说下去,就在我们现场勘察的当天,在附近海上作业的渔民们,从海里救起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并送到了医院。我们得知这一消息以后,立刻赶去医院查看。可惜的是,那个人虽然被救活了,但已经变成了精神病,什么都说不清了。但我们发现了他身上的证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高凡,而在幽灵客栈的旅客记录里,正好有这个高凡的名字。”
  “他是一个画家。”“对,后来我们证实了他的身份,并通知了他在上海的亲戚。经过有关部门的鉴定,确定高凡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从他身上已不可能得到任何线索,于是我们就把他送回了上海。但我们的搜索还在继续,在海边的墓地里,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丁雨天的坟墓,从墓碑上的时间来看,正好是案发的前几天。于是,我们挖开了这座坟墓,结果发现丁雨天的尸体,基本上还没有腐烂。经过法医的尸检,发现他是被剪刀之类的锐器割断喉咙致死。”
  “还有没有发现其他线索呢?”
“我们在幽灵客栈的二楼和三楼的客房里,发现了一些住客的私人物品,再结合客栈的旅客登记簿,基本上确定了案发那天住在客栈里的人。除了老板丁雨天、秋云夫妇,和老板的弟弟丁雨山之外,还有客栈里的厨师阿昌,也就是在现场发现的那个哑吧。而外地来的住客总共有六个人,其中有三个来自杭州的女大学生,她们的名字叫琴然、苏美、水月。”
  “水月?”叶萧忍不住叫出了这个名字。“放心吧,那些名字我永远都不会记错。虽然,我们一开始就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但水月却始终都下落不明,已经整整三年过去了,到现在她还算是失踪人口。除了三个女大学生外,还有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他们也像是空气一样蒸发了,我们只发现了这对母子留在客房里的行李。至于最后一个人,就是那个画家高凡了,不过他已经变成了精神病,听说现在还关在上海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呢。”
  “这么说来———只有阿昌和高凡两个人幸存了下来?”
  “是的,我们找到了包括丁雨天在内的五具尸体。而水月、清芬、小龙三个人则失踪了,至今仍下落不明。高凡是精神病人,只有哑吧阿昌是唯一的证人。幸好他还会写字,我们对他进行了盘问,但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案发的凌晨他正在睡觉,听到一阵惨叫声以后,才在大堂里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当时他完全被吓坏了,而客栈里的其他人也一下子消失了。阿昌说自己就一直躲在厨房里,直到被警察发现。”
  “你们相信他的供词吗?”
  “我相信。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阿昌是凶手,我想不出他有什么作案动机。如果真的是阿昌干的,他早就该远走高飞了,为何会守在客栈里直到警察到来?”
  叶萧不禁点了点头:“嗯,你分析得有道理。”
  “后来,我查到了阿昌的身世。他并不是天生的哑吧,他的父母都是县子夜歌戏团的演员,据说阿昌小时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在阿昌十岁的时候,曾随着戏团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
  “子夜歌戏团?”叶萧立刻想起了周寒潮告诉他的往事,“你知道兰若的事吗?”
  “是的,在深入调查幽灵客栈以后,我从当地老人的口中知道了兰若的事。当年,还是一个小孩的阿昌,曾经和兰若在同一个戏团里,而且都住在幽灵客栈。也许,他目睹过兰若遇害的那一幕。”
  “对,阿昌知道兰若长什么样,所以他对水月感到害怕。”
  “在发生了兰若的事情以后,戏团自然是不能再留在幽灵客栈了,只能搬到了西冷镇上。不久以后,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大火,几乎所有的人都被烧死了,其中也包括阿昌的父母亲。只有十岁的阿昌和一个女演员,奇迹般地从大火中逃了出来。”
  “幸存的小男孩原来就是他?”老同学点了点头,又给叶萧泡了一杯新茶,然后继续说下去:“但不幸的是,那个女演员几乎完好无损,而阿昌却在大火中严重烧伤了,尤其是他那张脸,虽然得到了医生的全力救治,但最后还是破相了,结果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而且,从此以后他就不会说话了,也许是受到了父母被烧死的刺激,也可能是喉咙被烟熏坏了。子夜歌戏团也就此消亡了,阿昌成了一个孤儿,被西冷镇上一个厨师收养长大。阿昌从厨师手中学得了一手好厨艺,但因为他又丑又哑,再加上那可怜的身世,他被周围所有的人瞧不起。几年前,幽灵客栈在丁雨天的经营下开张,阿昌就到他那里去做了厨师。”
  叶萧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虽然几十年来,阿昌一直都被人歧视,但他的性格非常温和,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后来也就没有人再欺负他了。总之,他是一个公认的老好人,没人相信他会做出杀人害命的事情。”
  “那你认为这案子是谁干的?”“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个人认为,这桩案子类似于民国元年发生在幽灵客栈的惨案。”
  叶萧立刻想起了信里的内容:“客栈的主人突然发狂,杀死了所有的房客,然后再自杀?”
  “对,我查过民国元年的卷宗,与这桩案子非常相像。我想,任何人如果长时间居住在这种环境中,迟早都会发疯的,高凡就是现成的例子。”“你是说秋云发疯了,然后杀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杀死了两个女大学生,又和丁雨山一起自杀?”
  “这是最大的可能,至于失踪的那三个人,恐怕也早就遭到了毒手,只是尸体没有被找到而已。”
  “真不可思议,就像斯蒂芬·金原著、库布里克导演的恐怖片《闪灵》。”

老同学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当时,我被这案子弄得焦头烂额,连着几个星期寝食难安。它就像噩梦一样,至今还会让我心有余悸。”
  但是,叶萧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明白,既然这些人早已经死了或失踪了,周旋又是怎么见到他们的呢?真的难以置信,周旋把这些3年前凶案中的死者,写进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信中——难道,周旋住在幽灵客栈里的12天,都是和那些死去的幽灵们生活在一起吗?
  叶萧想到了信里小龙的那些话,那不就是某种暗示吗?住在幽灵客栈里的,自然全都是幽灵。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和幽灵们为伍,而且还把自己和幽灵间的故事,写成了信寄给他,叶萧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是真的吗?
  老同学看到叶萧不停地发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叶萧急忙抓起杯子喝了口茶,强行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他又和老同学聊了一会儿,谈起了在公安大学读书的年代,不知不觉就谈到了晚上10点钟。
  再这么谈下去就要在派出所过夜了,叶萧终于依依不舍地辞别了老同学。他在镇上找了一家干净点的旅馆,凑和着过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晨,叶萧坐上了从西冷镇回上海的长途大巴。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他静静地倚在车窗边,看着西冷镇渐渐消失在青山中间。此时,他的脑子里又回想了一遍,昨天看到和听到的所有事情。总之,还是那四个字——不可思议。
  看着雨点打在车窗上,叶萧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忽然,他想起了博尔赫斯,想起了卡夫卡小说里的约瑟夫·K。或许,幽灵客栈就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K永远都无法真正进入其中,而叶萧也永远无法知道客栈的真相。
  幽灵客栈真的存在吗?
  叶萧忽然产生了怀疑,那座孤独地矗立在荒凉海边的老房子,真的就是幽灵客栈吗?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里——所有的恐惧只是恐惧者的臆想,留下的只是世界对人类的嘲讽。
  他不知道周旋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生存和毁灭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而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当叶萧从沉重的遐想中解脱出来时,注意到了坐在他前排的两个人。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脸,但直觉告诉叶萧——那是一对母子。
  忽然,那个男孩转过头来,正好撞到了叶萧的目光上。12岁男孩的脸苍白而忧郁,眼睛紧紧地盯着叶萧,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了一样。
  叶萧并没有避开男孩的目光,而是很坦然地面对着他。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两分钟,直到男孩的母亲回过头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显得成熟而有风韵,只是她的皮肤和男孩一样苍白。
  女人立刻把儿子的头转了过去,轻声地说道:“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这么盯着别人的眼睛看,这非常不礼貌。”
  然后,女人回过头来,对叶萧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这孩子总是没礼貌。”“没关系。”
  叶萧微微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在飞驰的长途大巴中,叶萧渐渐地感到了疲倦,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周旋。
  也许实在是太累了,这一觉足足睡了6个小时,等到叶萧醒过来时候,发现车窗外已不再是青山和田野,而是一大片水泥钢筋构成的森林。
  叶萧这才意识到,大巴已经开进上海市区了。他缓缓吁出了一口气,终于快到家了。
  忽然,他发现前排座位上的那对母子不见了,此时坐在他前面的是两个老人。叶萧小心地在车厢里站起来,看了看前后座位上的人们,但并没有发现那对母子的踪影。
  ——也许他们已经在中途下车了。
  这时候,大巴开进了长途汽车站,人们纷纷拿着行李下车了。叶萧最后一个走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大巴,注视着挡风玻璃下面的牌子:“上海——西冷镇”
  叶萧轻声地说:“我再也不会去了。”
  雨,又下了起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几天来,叶萧把周旋那十二封信全都拿出来,再重新读上几遍。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感觉,就好像在读一部精彩的惊悚小说。他想到了一个人———高凡。
  这个人在周旋的信里是一个失意的画家,一直在寻找埋在幽灵客栈地下的金子,最后却掉到了悬崖底下。但根据叶萧的老同学,也就是西冷镇派出所长的叙述,这个画家早在三年前就变成了精神病,直到现在还关在上海的精神病院里。
  现在,高凡是叶萧唯一能找到的人。他找到了那家私立精神病院。那家医院距离市区远了一些。
  叶萧找到了院长,向他出示警官证并说明了来意。满头白发的院长非常配合,几分钟后,叶萧见到了高凡的主治医生。那是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男人,在听完叶萧的话以后,他用沉闷的声音回答:“我姓文。高凡是个很特殊的病人,自从三年前送到这里来以后,情况非常糟,他存在严重的幻听、幻视,还有妄想。”“妄想?”
  “对,高凡有典型的环境妄想与被害妄想,他把我们这间精神病院,想象成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有某个幽灵要杀死他。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他会突然大叫起来,把周围的病人全都吵醒,他说自己看见了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还听到了子夜歌———这又是典型的幻视和幻听。”
  “总之,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年,他完全生活在自己妄想的世界中。他的病情在第二年得到了好转,在大部分时候神智也是清醒的。最近一年来,高凡的情况已经好多了,他已经重新拿起了画笔,医院甚至还给高凡开了一次个人画展。”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了:“那高凡的记忆还正常吗?”
  “当然正常,精神病和失忆现象没有必然联系,只要在神智正常的时候,高凡可以准确地回忆起所有的往事。”
  “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当然可以。”文医生带叶萧走出了办公楼。
  在一间双人病房里,叶萧见到了高凡。
  房间里只有高凡一个人,正静静坐在窗前作画。叶萧能看出那幅画的大致轮廓,那是一栋孤独的老房子,远处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背景则是阴沉的天空。
  突然,画家把头转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叶萧的眼睛。
文医生说话了:“高凡,这是一位警官,想要和你谈一谈。”
  高凡收起了画笔,微微笑了笑说:“请坐吧。我是个精神病人,而你是个警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对我有帮助。我叫叶萧。”“你就是叶萧?”
  “当然,你不相信吗?”
  高凡问道:“你是为周旋而来的吧?”
  叶萧立刻就呆住了,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心直发麻,难道眼前这个精神病人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他立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周旋?”
  “因为他就住在这间病房里。”
  “周旋真的住在这里?”  文医生说:“叶警官,你先听我说——我所认识的周旋是一个27岁的年轻有为的作家,出版过好几本悬念推理类的长篇小说,他的几本书我都看过,感觉还不错。”
  叶萧立刻打开了自己的包,翻出了自己和周旋的一张合影照片。然后,他把照片交到了文医生手里,“你看旁边是不是他?”
  “对,就是周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旋是一年前被送来的,当时他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我就是他的主治医生。周旋的病因很奇怪,他写了一部四十万字长篇小说,据说是什么后现代的风格。周旋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对我说:这部小说是超越任何时代的杰作。但是,当他把作品送到出版社以后,编辑却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但是,出版社还是召集了一大群全国著名的作家、编辑、学者、教授,一起来足足研究了一个月,最后的评价就是八个字——不知所云,莫名其妙,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但周旋认为那些人都得了精神分裂症,只有他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还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才遭到了别人的嫉妒。他觉得他的这部小说足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决定’用诺贝尔文学奖金办一个文学研究所,并以周旋的名字设立推理小说和恐怖小说的奖学金,资助全球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新人。”
  “真难以置信。”

文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当我提出要看他的那部‘杰作’时,他却说因为电脑死机,而把原稿弄丢了。就这样,周旋演变成了典型的被害妄想狂,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小说构思之中,另一方面觉得文学圈子都在嫉妒他,要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过,两个月前他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好转了,基本上已经不再提那部‘杰作’的事了,也停止了那些可怕的妄想。周旋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了,他说他正在构思一部全新的惊悚小说,非常渴望出去看一看,收集一些创作的灵感和素材。”
  “你把他给放出去了?”
  “不,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有病,但实际上是很难根除的。我一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放他出去,我决定再观察他半年左右再说。但是,我没想到周旋已经等不及了,在40天前的一个夜晚,他偷偷地逃出了精神病院,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高凡笑了起来:“其实,周旋是个不错的人,他总是在不停地构思小说,他那脑袋里不断地冒出各种奇思异想,他把那些构思和灵感告诉我,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天才。”
  “高凡,你还记得幽灵客栈吗?”高凡又恢复了平静和自信:“3年前,我的爷爷在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在幽灵客栈的地下埋着一笔金子。当时我查了一些资料,确信了我爷爷的遗言,于是我找到了西冷镇,住到了幽灵客栈里面。”
  “当时客栈里住了多少人?”
  “客栈的老板丁雨天,他的弟弟丁雨山,还有老板娘秋云,还有一个难看的哑巴叫阿昌。客栈里还住着三个度暑假的女大学生:水月、琴然、苏美。另外就是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我住进去以后,在白天装模作样地画画,到了半夜就在客栈里寻找金子。然而,我刚到幽灵客栈没几天,就被那个叫清芬的少妇吸引住了,虽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而且还带着一个儿子,但她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她一开始当然是拒绝了我。她的丈夫早就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实在是很不容易。其实,她的内心是非常渴望男人的,在故作矜持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一颗不安分的心。我为了得到她的心,每天画一幅水彩画送给她。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我终于得到了清芬,经常在深夜与她幽会。”
  叶萧说:“你认识田园吗?”
  “我当然不会忘记她。在我来到幽灵客栈一个月后,田园也来到了客栈,她是一个年轻的戏曲演员,身上也有着一股特别的魅力。她也似乎在客栈里寻找着什么,我曾经问过她,但她始终守口如瓶。不过,有一次我偶然地发现,她与客栈老板丁雨天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同时,我也看出了秋云对她的嫉妒。”
  叶萧继续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有一天晚上,田园找到了我,她要我陪她去一次海边墓地。她答应给我1000块钱,而且我的心肠又很软,禁不起漂亮女人的诱惑,就跟着她去了墓地。她还让我带上铁铲。田园把我领到了一棵枯树底下,那里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她要我把坟墓挖开来。我把那座墓挖开来了,但墓里并没有任何的尸体,只有一个木头盒子。我发现当时田园的面色苍白,她显然对木匣的发现没有心理准备。她捧着木匣离开了坟场,回到客栈后给了我1000块钱。第二天,清芬说她做了一个恶梦,她感到客栈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小龙偷偷地告诉她妈妈,说客栈里有鬼。这时候,我发现水月独自一人住到了另一间客房,而且琴然和苏美也不再和她说话了,就像见到瘟疫似地躲着她。我偷偷地问琴然为什么,她却说真正的水月已经死掉了,那个长得和水月一模一样的人,其实是一个早已经死去了的幽灵——”
 楼主| 发表于 2006-3-28 20:22:19 | 显示全部楼层
  文医生打断了高凡的话:“这又是典型的被害妄想。或许,琴然和苏美当时已经患上精神分裂症了,她们产生了妄想和幻觉,认为自己的身边存在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已经占据了水月的躯壳,要把她们都给杀死。”
  “此后接连几天,我都在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埋在客栈地下的金子。终于在一天半夜,我按照梦中的指示,找到了客栈底楼一个废弃的小房间。我在那里掘地三尺,但挖出的并不是黄金,而是一具死人的骷髅。那天,田园悄悄地离开了客栈,我想她一定把木匣也带走了吧。更糟糕的是,小龙已经发现我和清芬之间的关系了,他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仇恨,终于在一个夜晚出走了。清芬非常痛苦,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她完全疯了,在一个台风肆虐的深夜,她跑出了客栈,从此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她。”

高凡痛苦地回忆道:“清芬和小龙失踪以后,我的精神差不多也崩溃了。那时候我才发现丁雨天已经死了,秋云承认自己杀死了丈夫,而丁雨山居然对兄长的死毫无反应,我猜他早就和秋云窜通好了,他们合谋要把幽灵客栈弄到手。他们胁迫着我把丁雨天的尸体埋到了墓地中,并且还弄了一块墓碑。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却发现琴然和苏美都倒在了血泊中,而水月则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水月逃出了客栈。我、丁雨山,还有秋云,我们3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她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海边的悬崖上,正好被我们追到了。当时我和秋云、丁雨山都疯了,我们把水月想象成了幽灵,对柔弱的她拳打脚踢,眼看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丁雨山突然被推下了悬崖,我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就是那个哑巴。我没想到阿昌会把丁雨山推下悬崖,更没想到他接下来抓住了我。我被他活生生地扔下了悬崖!”
  “天哪,原来那个人就是他!”叶萧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想起了周旋的最后一封信,原来那个黑影指的就是阿昌。
  高凡心有余悸地说:“那种急速坠落实在是太恐怖了。在落水的一刹那,我仿佛进入了地狱,那确实是一种死亡体验——无论你的意志有多坚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会精神分裂的。接下来,我的意识就渐渐地模糊了,就好像沉入了海底一样。”
  文医生又插话了:“这是精神分裂后的大脑深度昏迷。”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被渔民们从海里救上来的,至于秋云和丁雨山,他们的尸体都在海里被发现了。但水月却不知所踪了。已经3年过去了,你可以看得出,我现在好了许多,这完全是文医生的功劳,我很感激他。”
  叶萧听高凡讲述3年前他在幽灵客栈的经历,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幕幕场景。
  高凡重新说话:“除了你们以外,这些事情我只告诉过一个人,他就是周旋。”“全都告诉他了?”
  “对,我在幽灵客栈所有的经历,我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旋。在知道了幽灵客栈的故事后,周旋显得非常兴奋,他决定写一部中国最好的惊悚小说,书名就叫做《幽灵客栈》。”
  文医生摇了摇头说:“看来周旋仍然处于妄想之中。”
  “不,那不是妄想,他已经把《幽灵客栈》写出来了。”
  此时此刻,叶萧已经明白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给他的十二封信,其实就是一部长篇惊悚小说。
  高凡继续说道:“周旋对我谈过他的构思,他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叶萧,是一名警官。他说他要找到叶萧,让叶萧也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更准确地说,就是让叶萧成为故事的目击者和叙述者,从一个警官的视角出发,使这部小说自然地衍生开来。他说这就是小说的生命力,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叶萧终于明白了,他无奈地说:“是的,周旋已经做到了,他让我成了小说中的一部分,也让小说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周旋还对我说:既然要写《幽灵客栈》这部小说,就必须要到幽灵客栈去看一看,甚至就住在幽灵客栈里。不过,他说他首先要找到的人是田园,只有得到那只木匣,才能够揭开幽灵客栈的秘密。当他得到木匣以后,接下来要找的人就是你叶警官了,他会编造一个与田园奇遇的神秘故事,充分吸引你的注意力。尽管他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但他会请你帮忙,为了把你给卷到这件事里去。”
  忽然,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所以,周旋向我提出了出院的请求。”
  “对,可我没想到周旋居然会逃跑。”
  高凡沉默了下来,他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许久,神色变得怪异了起来:“我猜——现在他正和兰若在一起。”“你怎么知道兰若的?”
  叶萧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文医生也警觉地说:“高凡,你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不……不……我已经感觉到了——”“感觉到什么?”
  突然,高凡伸出了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叶萧的衣领,露出一双骇人的目光。他用可怕的气声对着叶萧的耳边说:“兰若已经复活了!”“你疯了!”叶萧叫起来。
  文医生立刻冲了上来,经过他们两个人的努力,叶萧终于从高凡手中挣脱了出来。他们立刻跑出了病房,然后锁好了房门,只听到房间里传来高凡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叶萧惊魂未定地对文医生说:“怎么,他又犯病了?”
  “没办法,这种事谁都无法预料,高凡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妄想了,至少在白天是这样。”
  “那你认为———高凡发病前说的那一大段故事也是妄想吗?”
  “不,我认为那是真实的。除了一种特殊的幻想性谎言患者以外,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不会故意骗人的,尤其是高凡那样的病例。”
  叶萧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周旋:“文医生,你认为周旋是否还有病呢?”
  “在没有对他进行新的精神鉴定前,谁都不敢下结论。不过,就算真的患有精神病,周旋依然可以正常地写小说。事实上有的病人思维非常清晰,其行为方式和日常生活也都很正常,有的人甚至还有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够细心而长远地策划某些事情。”
  “也许是吧,我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掉进了周旋的陷阱里。”叶萧叹了口气,发现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他可不想在精神病院里过夜,“再见,文医生。”
  放下电话后,叶萧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心里默默地说:“周旋,你总算如愿以偿了。”
  然后,叶萧打开了电脑里的文件,整部长篇小说呈现在了他面前———
  《幽灵客栈》总共分为三部,第一部是叶萧自己写的:叙述了周旋与田园的那段奇遇,还有那只木匣的来历。其实叶萧很清楚,这都是周旋精心编造的谎言,是用来吊起他和读者们胃口的。惟一真实的就是田园的死,尽管她的死纯粹是个意外,但却给小说添加了某些不可知的因素。
  第二部是整篇小说最重要的,占据的篇幅也最大,主要由周旋的十二封信组成——更准确地说,它本身就是一部书信体小说,基本上取材于高凡在精神病院里的回忆。为了使小说具有震撼人心的真实感,周旋带着那只木匣,孤身一人来到幽灵客栈,与哑吧阿昌一起度过了十几天。而小说里出现的大部分人物,都来自于高凡对三年前幽灵客栈的回忆,周旋就根据这些已经死亡或失踪的人物们,虚构出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却变成了作者周旋自己。是的,周旋在信中所描述的一切,只不过一出虚构的戏,叶萧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出戏的观众和参与者。
  至于第十二封信的最后,也是整部小说最令人恐惧和疑惑之处——悬崖上出现的神秘黑影。现在叶萧已经知道了,那个人就是哑吧阿昌。
  但阿昌为什么这么做呢?惟一的可能性是:水月确实长得和兰若一模一样——阿昌小时候住在子夜歌戏团里,他一定对兰若的样子有深刻的印象,更有可能目睹了兰若的死。不久后的大火烧死了阿昌的亲人,使他成为了丑陋的哑吧,兰若成了阿昌心底永远的痛苦。所以,在秋云、丁雨山、高凡追打水月时,阿昌也一定悄悄地跟在后面。当阿昌追到了悬崖上,看到水月被他们殴打的那一幕,立刻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于是,他变得怒不可遏,冲上去把秋云他们推下了悬崖,在最后一刻救了水月的命。但是,周旋为什么没在信里说透呢?也许他担心这会给阿昌带来麻烦。
  虽然,叶萧已经把这件事通知了西冷镇警方,但他知道这不会有多少用。因为,所有这些都来源于高凡的回忆,只要高凡的精神病还没有痊愈,那么这些话在法律上就不能被采信。
  除了周旋的信以外,第二部里还穿插了一些叶萧自己写的内容———他对于小曼的回忆,还有周旋的父亲在医院里的回忆———关于周寒潮与兰若之间的故事,恐怕周旋自己并不知晓。但叶萧至今仍弄不明白的是,周旋在小说里是有过暗示的。比如,当水月被周旋从海里救上来以后,她说自己什么都忘记了,惟一记得的是他的眼睛———那分明是兰若对于周寒潮的记忆,因为周旋继承了父亲的外貌,所以很容易就被兰若误认为是周寒潮。小说写到这里的时候,幻想与现实重叠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些是虚构,哪些是生活了?没错,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幽灵客栈》的第三部,全都是叶萧亲身经历的。他在西冷镇和精神病院的所见所闻,构成了全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忽然,叶萧又想起了什么,他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周旋附在第二封信里寄来的,照片拍的是海边的悬崖,在远处悬崖的顶端,站着一个女子孤独的身影———她是谁?
  除了一直守在客栈里的阿昌以外,周旋信中的那些人早已不存在了。那么,这个悬崖上的女子又是谁呢?
  叶萧忽然苦笑了一下。其实,生活和小说一样,总是会留下某些难解的谜。至于谜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终于,他把鼠标移到了整部小说的结尾———现在唯独只缺少的就是全书的尾声……

十天以后。
  天气已渐渐地凉了,窗外飘起了绵绵的秋雨。
  几分钟前,叶萧接到出版社的电话,告诉他《幽灵客栈》已经在书店上架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书的“尾声”终究还是没有写出来。他忽然有些后悔,如果能抢在三审之前,也许时间还来得及。
  虽然书已经出版了,但叶萧还是感到稍许的遗憾,心里有一种失落感,看着窗外阴郁的秋雨,不断地问自己:尘埃落定了吗?
  突然,门铃响了。
  他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然后自嘲地摇了摇头,最近他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叶萧缓缓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叶萧怔了一下,满脸疑惑地问道:“你找谁?”
  她非常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请问这里是叶萧警官的家吗?”
  “我就是。”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她让了进来。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就像安妮宝贝小说里写的那样,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棉布裙子。不过,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在眉眼之间隐含着一种特别的韵味,就如一潭清澈的泉水般柔和,给叶萧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房间里异常地寂静,只听到雨点稀疏地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叶萧注意到了女孩手中的旅行包,于是有些尴尬地说:“快请坐吧。”
  “谢谢。”她轻柔地坐了下来,先环视了房间一圈,然后略显疲惫地说:“我刚从云南飞过来。”
  最近我在丽江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托我把一样东西带给你。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抿了抿嘴唇,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周旋。”
  “真的是他——”其实,刚才叶萧已经有些预感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地问:“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几个星期前,在丽江城里的一个小旅馆,我很偶然地认识了周旋。”她忽然低下了头,微微笑了笑说:“当时他盯着我的眼睛看,让我很不好意思,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他说他是一个作家,在全国各地旅行写作。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都跟着我,陪我一起去了玉龙雪山、迪庆高原,还有传说中的香格里拉。”
  “我想他是喜欢上你了。”
  她似乎有些腼腆,侧过脸说:“我不知道,但我至少可以和他做普通朋友。”
  “周旋现在还好吗?”
  “他很好,他还说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很快就要出版上市了。”
  叶萧苦笑了一下:“没错。”  “对了,我差点把正事忘了,这次我正好到上海来办事,顺便把东西捎给你。”
  她把旅行包放到了桌子上,幽幽地说:“你自己打开吧。”
  叶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他转过头看了看窗外,绵绵的秋雨似乎永无止尽。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
  木匣!
  没错,叶萧永远都不会忘记它。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天,周旋也是带着这个木匣,找到了久违的叶萧,而且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尽管在陌生女孩的面前,叶萧竭力要表现出警官应有的镇定,但现在终于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缓缓地伸出手,抚摸着木匣的表面。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那种触电般的感觉,他的手指触摸着木匣表面时,只感到一种时间的沧桑。
  木匣里面装着什么?
  是一套戏服?还是周旋的第十三封信?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叶萧实在无法想象下去了。
  窗外连绵的雨声,让他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叶萧的手在木匣盖子上碰了几下——现在就把木匣打开,还是让它永远锁着?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还是打开了幽灵客栈的木匣。木匣里是一张信纸。信纸上写着一行字——“这就是尾声”。
  叶萧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周旋的笔迹。
  忽然,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盯着那女孩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磁石般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水月。”
  (全文完)
发表于 2006-3-28 21:18:2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长…… 拷下来慢慢看
发表于 2006-3-28 21:20: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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