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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月满西楼

[舞文弄墨] 中国式离婚(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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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3:09 | 显示全部楼层
5
  肖莉笑着以问作答:"先说说好的状态是指什么?"

  宋建平对林小枫笑:"逼着别人奉承她!好吧:年轻,有活力!"

  肖莉笑道:"你这是夸自个儿呢吧?"又转向林小枫,"林小枫,你发现了没有,你们家老宋这一段时间以来简直就是倒着长,越长越年轻!"


  林小枫看了宋建平一眼,也笑:"是,是是。我正为这个担心呢,担心他再这样长下去就长成当当了。"

  三人同时笑了。笑声中,肖莉说声"我先走了",轻盈地跑下楼去。宋建平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弯处,同时若有所思地对妻子说:"小枫,你是不是也可以考虑一下去上一上舞蹈课?"

  他没有注意到,肖莉一走,林小枫的脸就"夸答"一下子沉了下来,如果注意到了,或者如果他说这句话前能动一动脑子的话,他决不会这样说。

  "怎么,嫌我——'状态'不好?"林小枫脸阴着。

  宋建平心里那个悔呀!"哪里!"他想为自己开脱一时却找不到理由,只好嗫嚅道,"这不是说话嘛,话赶话说到这儿了……"

  "年轻!有活力!——宋建平,你夸起别的女人来倒是毫不吝啬不遗余力啊!"

  "你看看你这人!你不是也一直跟我夸她吗?我这也是一种向人家表示感谢的方式嘛……"

  林小枫冷笑一声,噔噔噔下楼,宋建平追去,不小心还把脚给崴了一下,顾不上疼,一瘸一拐,继续追;不追,又是事儿。

  林家进门迎面的墙上,贴着老演员演出团《长征组歌》的演出海报。海报上,担任朗诵的林父林母比肩而立,占据了一个最突出醒目的位置。林小枫一家三口刚进门,林父就招呼他们看海报。当当看了一眼就溜了,林小枫比当当强不了多少,勉强敷衍了两句,也走开了——她给妈妈带来了一方大披肩,急于让妈妈试试——结果最终只剩下宋建平一个人老老实实站在海报前,听岳父的讲解,神情认真专注。

  "爸!建平!你们看!"

  是林小枫在叫他们。他们回过头去,看到了披着大披肩的林母。那披肩是林小枫在秀水街为自己挑参加婚礼礼服时发现的,大红大绿大黑,色彩极鲜艳极浓烈。当时宋建平说不会好看,林小枫坚持买了下来。现在看,她是对的。鲜艳浓烈与林母的苍苍白发,组合一起竟是出奇的谐调。后者赋予了前者以高贵,前者赋予了后者以生气。

  "真好!妈妈!"宋建平夸道。

  "确实不错!……小枫眼光确实不错!"林父也道。

  于是林母披着大披肩走到了海报的下面,和老伴站在一起,问女儿女婿:"当初要是有这个披肩,披上它照张相,印这上面,效果是不是更好?是不是看着就能比你爸年轻一点儿?"

  林小枫笑道:"您本来就比爸爸年轻!"

  林母笑着摆手,"年纪上是小着几岁。"突然她想起什么,"哎,还别说,从前有那么一段日子,我长得也比你爸年轻。"转向林父道,"刚进剧团的时候,咱们是不是还演父女来着,你演我爹?"林父笑着点头。林母接着转向女儿女婿,"可是没过几年,我们俩就演夫妻了,再过些年,演母子了,我倒过头来成他老母了!"

  大家都笑了。笑声中,林母感慨:"这女人啊,老得就是这么快,怎么还没怎么呢,刷,老了!不像男的,总有那么十几二十几年的……停止生长期。你爸四十多岁的时候,看着也就是三十出头,那些年我都不爱跟他一块儿出门,怕人搞不清人物关系,说是妈吧,小了点;说是老婆吧,老了点。"

  林小枫的脸阴下来了,一扭头,进了别的屋。别人没注意,宋建平可注意到了。不过这次他没去追,不管她,反正这次的事儿,与他无关。他是过于乐观了,也过于天真了,他老婆的事,即使不是他惹的,也不可能跟他无关。

  晚上,看完演出,回到自己家里,当当睡下来后,林小枫对宋建平宣布,她不参加娟子、刘东北的婚礼了。

  宋建平一下子急了,"那怎么行!人家大喜的日子,我也跟人家说好了——"

  "说好了也不是就不能变了:病了,再不,孩子病了,或者单位里临时有事,都有可能。"

  "到底为什么嘛!"

  林小枫有一会儿没有吭声,"建平,我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衬托你的年轻吗?"模仿肖莉口吻,"'你们家老宋这一段时间以来简直就是倒着长,越长越年轻'——不不不,建平,我不去,我可不想跟你站在一块儿被人议论。"

  "议论什么?不认不识的,他能议论什么?"

  "议论什么?用妈的话说吧,我怕跟你在一块儿人家会搞不清人物关系!"说罢,欠身过去,隔着宋建平,叭,关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屋子里一下子黑了。宋建平试图再说点什么,她已然翻身过去,后背对他,用"肢体语言"向他表示:她要睡了。 宋建平做林小枫的思想工作直做到最后一天,也就是说,次日就是娟子、刘东北的婚礼了,仍做不通。无奈,他只得打电话通知刘东北。

  先是拨刘东北家的电话,拨一半挂了,怕万一娟子在那儿,怕她接电话。他没法直接跟娟子说这事儿。娟子给他请帖时曾特地点着上面"携夫人"三个字让他看。记得他当时还跟她开玩笑,说,我一个人去不行?娟子神情严肃道:不行。杰瑞都答应带夫人。带夫人是一种规格一种礼仪一种现代精神。遂又不无怀疑地对他盘问:为什么不想带夫人,该不是觉着夫人拿不出手吧?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3:21 | 显示全部楼层
6
  宋建平拨刘东北的手机,手机是通的,发出一声声"嘟——"的长音,他捏着话筒,耐心等机主接电话。不料电话是娟子接的。

  情况是这样的。

  这天晚上,睡前,娟子宣布说要睡客厅,就是说,不跟刘东北睡。原因是明天她要结婚 
,明天晚上才应是她的新婚之夜。当时她刚刚沐浴出来,头发上、脸上、身上,哪哪都挂着水珠儿,如一朵雨后的梨花,娇柔鲜嫩,令刘东北无法自禁,定定地看着,一把将女孩儿横着托起,抱向床去,告诉她,她的新婚之夜不是明天,而是一年前的某夜。娟子一听登时生气了,反抗着,挣扎着,坚决不去床上,刘东北见状马上改口:"好好好,明天晚上是你的新婚之夜。但是,今天晚上也必须是。我保证你,天天都是!"什么样的女孩儿能够经得住这样热辣辣的、含义深长的情话?于是娟子再一次被软化,乖乖地任由刘东北抱了上床……宋建平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本来刘东北的手机的确是由刘东北接的,只因这个时候他不想听宋建平唠叨,但又不敢不听,而娟子可以不听,于是,就让娟子接了。

  宋建平一听娟子的声音先就气馁了三分,"娟子,明天的婚礼我太太去不了了,她有点——"

  "不舒服?"娟子替他说,仿佛在替他圆谎。

  "不不不,是——"

  "孩子不舒服!要不就是单位里有事——我不勉强你。反正,我的意见都跟你说过了,你看着办吧。"咣,收了电话。刘东北热情如火地上来,被娟子一把推开。

  那边,宋建平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闷闷地想:唉,要是当时不跟娟子开那个带不带夫人的玩笑就好了。有那个玩笑垫底,现在他说什么都像是一个谎话,一个预谋。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3: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1
  肖莉晋升正高一事由上级高评委正式批下来了。这天晚上,她把女儿叫到她的大床上,一起睡。妞妞细细看妈妈的脸。一般来说,妈妈叫她跟她睡,通常是两种情况,特别高兴时和特别不高兴时。妈妈的脸笑盈盈的。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班里的女同学都说,她的妈妈最漂亮。妞妞为此自豪。显然,妈妈今天叫她一起睡,是因为她高兴,为什么事高兴呢?


  肖莉的确高兴,原因也明确,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妞妞说。她那么小的个孩子,不会懂得正高副高、中级初级这些大人们的事。但她还是决定跟女儿说。痛苦需要有人分担,幸福也是同样。目前,她只有女儿。

  "妞妞,妈妈评上高级职称了,正高,今天正式下的通知。"

  "正高是什么呀?"

  "相当于——教授吧!"

  "噢,教授呀。"妞妞仍是觉着不得要领,想了想,"这很了不起吗?"

  妈妈笑了,"有一点点。"

  妞妞仍是皱着眉头。她仍是不太明白,只是不知该如何问起。突然,她有了主意,"那,当当的妈妈是吗?"

  "不知道。应该不是。"

  "他爸爸呢?"

  "不是。"口气十分肯定。

  有了明确的参照,小女孩儿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之后高兴极了,翻身搂住了妈妈的脖子,把柔滑的面颊紧紧贴在妈妈的脸上,"妈妈真棒!"

  肖莉闭上眼睛,细细体味女儿温软的小身体传递给她的幸福。

  上午,母女俩去上舞蹈课,一出门,遇上了同时也正要出门的宋建平。宋建平衬衫雪白,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簇新、郑重。他显然没准备遇见肖莉,脸一下子红了,没等对方发话自己先主动解释:他要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

  肖莉上上下下打量他,连连摇头,"老宋,你这个样子去参加婚礼,不行。"

  宋建平心里顿时有些发毛,"哪里不行?……衬衫?……领带?……鞋?你说!趁现在时间还来得及!"

  "整个的不行。"肖莉说了。

  "整个的不行?" 宋建平机械重复。

  直到宋建平完全的茫然不知所措了,肖莉才大笑出声,"对了!整个的不行!你这个样子去会喧宾夺主的老宋,会让人搞不清今天是谁结婚!"

  宋建平这才明白肖莉是在开他的玩笑,同时感觉到的是肖莉由衷的认可和欣赏,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立刻放了下来。

  三人一块儿下楼。

  "老宋,你这身行头,得上万了吧?"

  宋建平笑笑,没有说话。肖莉立刻明白,不止上万。宋建平现在收入具体多少她不知道,看这架势,低不了。车已经买了,本田;上万一身的服装;前不久林小枫还向她打听,去哪里买房比较好。如此算来,年薪二三十万绝无问题,也许更高。当下心里一动,刚刚评上的正高,也使她底气较足,于是对宋建平说道:

  "老宋,你们那儿还要不要人啊?要的话,给引荐一下。"

  "谁?"

  "我啊。"

  "别开玩笑了!你在这儿干得好好的,我们那个小庙……"

  "不开玩笑。民以食为天……"

  感到肖莉真不是开玩笑时,宋建平沉吟了。引荐是没有问题,成不成就得另当别论。宋建平在爱德华医院能有今天凭的是真才实学,否则,一般中国医生去到那里,人家不管你是正高副高,一律先从普通医生干起,尔后视其业务情况,决定升与不升。以肖莉的业务水平,以宋建平的判断,她恐怕很难干得上去。干不上去,就不如不动。现在她收入虽说低些,可还有个地位,有个身份。她是个自尊的人,不会为了点钱就放弃一切。再说钱对她也不是多么紧迫的事儿,除了她的收入,她前夫在这方面对她们母女一向非常宽厚。综上所述,他认为她不动为好,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总不能跟人家说,你业务不行。

  "老宋?"肖莉催促。

  "要不这么着,"宋建平有了主意,"今天的婚礼,我们医院除了值班的,几乎全去,头头脑脑都去。你上完了课后,顺路去一趟,先感受一下。如果感觉好,我就替你引荐,怎么样?"心想,等肖莉去了,他就可以通过介绍同事的方式,把医院状况不动声色地介绍了。当她看到某些原先的专家现在干的是普通医生的活儿时,对自己就会有一个正确评价和掂量。她业务虽然一般,但在别的方面,尤其人情世故方面,颇有悟性。这种事最好是能自己悟出。他不想让她尴尬。

  肖莉欣然同意。当下说定,她上完舞蹈课后,就去婚礼现场找他。

  不料等肖莉上完课赶到婚礼现场时,宋建平喝高了。宋建平的没有"携夫人"成了今天被他的中国同事罚酒的一个把柄。一上来,还没怎么吃东西时,就被新娘娟子罚了三大杯干红,当下就有些晕晕乎乎。他一向不胜酒力,很少喝酒,除了那次的小酒馆醉酒,从没醉过。那次喝的是白酒,还没感觉到什么的时候就被撂倒了。这一次感觉不同,感觉不错。走路都不用费劲,一路飘着就过去了。婚礼方式是西式的,西方酒会式的。偌大的厅里,散放着餐桌,桌上摆满各种饮料、糕点、冷肉。客人们无固定餐桌,谁用谁取。宋建平一路飘着一路喝着,来者不拒,不知不觉地就喝高了。肖莉到的时候,正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飘飘欲仙,如梦如幻。看到肖莉,笑眯眯招手让她过来。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3:59 | 显示全部楼层
2
  肖莉绕过一张张餐桌,向宋建平走去。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人们的注目。宋建平感到了人们对这个向他走来的女人的欣赏,男人的虚荣心顿时得到了极大满足。肖莉来到了他的身边。

  "宋医生,给介绍一下啊!"立刻就有人大叫。


  宋建平一把搂住肖莉与之并肩而立,嬉笑着:"这还用得着介绍吗?"

  "哇噻!男才女貌啊!"一女孩儿尖叫起来。作为对她尖叫的呼应,宋建平在肖莉腮上亲了一口。立刻有闪光灯雪亮地及时一闪,负责婚礼拍照的人把这珍贵的一幕给拍了下来。肖莉知道宋建平是醉了,笑着皱眉看他,试图把他推开。结果不仅没有推开,却被他拥着下了舞池。

  娟子看肖莉的目光充满羡慕。那是年轻女孩儿对成熟女人的成熟美的羡慕。同在场所有人一样,她也认为这就是宋建平的夫人。同时也认为,这是很般配的一对。在场的唯一知情人是刘东北,他却始终保持缄默。他不能跟任何人出卖他哥,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妻子。不仅是保持缄默,看着在舞池里将肖莉紧紧拥在自己怀里的宋建平,心里还感到阵阵的幸灾乐祸:你不是传统吗?你不是正派吗?这么传统这么正派的人怎么还会做出这种事来?别想拿喝多了当借口,如同酒后吐真言一样,酒后露真情。那真情就是:所有男人,只要他是男人,就不会对美丽的异性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舞池里,肖莉几经努力,方把宋建平推开,并扶到了沙发上,宋建平立刻倒下就睡。林小枫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这天,宋建平走前,林小枫就走了,和爸爸妈妈当当一块儿去了香山。本来没打算去,突然地就在家里待不住了,无端的烦躁,于是决定去香山。潜意识里,是想用这种表面的忙碌和快乐摆脱掉内心的空虚。不想刚到半山腰,妈妈把脚给崴了。好不容易连搀带扶磕磕绊绊地到了山下,妈妈脚已肿得老高。当下给宋建平打电话,想通知他去医院里等,他们随后赶到。不料电话打不通,想是婚礼上太过热闹听不到铃声之故。于是决定,回来时路过宋建平参加婚礼的酒店,叫上宋建平。一开始妈妈不同意叫他,说上医院不一定非他不可。林小枫却说:"上医院不一定非他不可。回家上楼怎么办,我们仨谁能背您?"老太太便不吭声了。

  林小枫按照服务员的指引向宴会厅走,路过洗手间时,刘东北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没看到她,她看到了他。他是太醒目了,簇新的西装不说,口袋里还插着一枝玫瑰花,于是她叫:"东北!"

  刘东北听到叫声,大脑还没有明确反应过来是谁,心已被吓得跳了一跳,慢慢地,他转过身去,发现自己的感觉没错。"嫂子!"他欢天喜地地说,"您来了!我哥说您不来——"

  那欢天喜地是如此真挚,让林小枫不由得歉意,第一次想到不该因为了自己的任性,就置他人的感受于不顾, "对不起东北,我今天实在是有事。宋建平呢?"

  "您不是来参加婚礼的?"

  "我妈脚崴了,有可能骨折了。"

  刘东北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只要她不是来参加婚礼的,就好办。否则,就算他哥此刻没有什么忌讳,林小枫的现形,她的出现也是件颇为麻烦的事,因为,现在,那里边,人人都认为宋建平的夫人是肖莉。刘东北把林小枫安排在大堂里等。

  "里面人很多,得找。我去给您找。"刘东北礼貌周到地给林小枫叫来了一杯鲜榨西瓜汁。林小枫也乐得在外面等:一张素脸,一身家常服,她不想这副样子出现在这种场合。

  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宋建平被刘东北叫醒,一听林小枫来了,吓得酒登时醒了一大半。尽管醉了,他对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对自己的潜意识绝不是一无所知。他所担心的正是刘东北替他担心的:现在,这里人人都以为他的夫人是肖莉。林小枫来了,他介绍还是不介绍?介绍,怎么介绍?说林小枫是他的夫人,那肖莉是他的什么?他从沙发上爬起来,跟着刘东北匆匆向外走,跟肖莉都顾不上说,只嘱咐刘东北帮着招呼一下。

  林母果然是骨折了,足背第五根骨头骨折。从医院出来后,那只脚就根本无法沾地,最终,是宋建平背着她上了楼。宋建平把老太太背进家已是满头大汗,放下老太太,气都没喘,就张罗着铺床,放靠垫,帮老太太垫高伤脚……忙得不亦乐乎。弄得老太太非常过意不去,又不便跟女婿过于客气,只好不停地招呼林小枫:"小枫啊,这里这么多的事——做饭你急什么!这才几点!"

  这时宋建平正抱着林母脱下的外套外裤向外走,林小枫在厨房里高声地回道:"没事儿,妈妈!他照顾您还不是应该的。"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头充满对宋建平的感激,还有歉意。自己是有些任性了,不知在他同事的婚礼上,自己的缺席,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宋建平把林母的外衣在门厅挂好,路过厨房时被林小枫叫了进去。

  "建平,"接下来本想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又拐了弯。不习惯。一向不管什么事,即使她心里早已认了错,也只是表现在行动上,嘴上是从不说的。看一眼丈夫脸上累出来、忙出来的涔涔的汗,她说:"建平,妈妈骨折了,我恐怕得住在家里了。"

  "那是当然。这时候家里没人不成,光指着爸爸不成。"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4:11 | 显示全部楼层
3
 "当当只有交给你了。"

  "没问——""题"字还没有出口,宋建平猛然止住。婚礼开始时,杰瑞跟他说让他去四川,参加一个重要会诊;会诊结果如需手术,他还得留下给人手术。他跟林小枫说了这事儿。

  "需要多长时间?"林小枫闻此停住了择菜的手,抬头关心地问。


  "说不准。"

  "……去吧。"

  "当当怎么办?"

  "跟着我。"

  "算了,我跟院长说,让他换别人去。"

  "那怎么行!"林小枫接着低头择菜,意思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宋建平定定地看妻子埋头择菜的侧脸。从侧面看,她比正面看更要显老。主要是脖子。本来,那脖子到下颌是一条流畅圆润光滑的曲线,现在,流畅圆润光滑不复存在,尤其当她低下头来的时候,下颌下面会耷拉出一块明显的赘皮,松松的,毫无弹性的。女人老,先老脖子。宋建平不敢再看,下意识地,无明确目的地,伸出一只手,搁在了妻子的肩上。那肩在他手下微微一颤。片刻,林小枫含糊地说:"建平,今天的事儿,对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悲哀,酸楚,感动,一时间,宋建平心里百味杂陈。

  阳光铺洒在办公桌上,晒着摞着高高的作文本。院子里充满孩子们的笑闹声,正是中午休息时间。林小枫埋头批改作文,批到妙处,笑了起来。抬头四顾,办公室里没人,不由得失望。通常碰到好作文,她总是要念给她的同事听,一块儿分享属于老师的那种喜悦。这是一篇记叙文,写得真实、平实、不拘一格,其中最让林小枫欣赏的有这么一段:

  "周日出去玩了一趟,和小学同学,四个人。总的来说,尚算愉快,没什么大喜事,但是挺轻松。细细分析,大概是因为和小学同学无功名利禄之争吧。就算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在一起,就挺好。……"

  林小枫埋头写批语:好!寥寥数笔,轻描淡写,就使一个面临中考的初三学生的学习环境、压力、心情跃然纸上。

  这时,一女老师拿着洗好的饭盒进来,一看林小枫的架势,不由笑了起来:"林老师,你写起批语来,比学生的作文都长了,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批完那些作业?"

  林小枫抬起头来,怔怔地看对方,

  "开饭了?"

  "都吃完了。"

  "怎么不叫我一声!"

  "叫了你不止一声!……快去吧,现在还来得及。"

  林小枫看了看堆得高高的作文本,深吸了口气,"算了。免了。一顿不吃死不了人。"复埋头于面前的作文里。

  林小枫担任着两个初三班的语文教学,同时是一个班的班主任。一般说来,语文老师的工作量比理科老师的工作量要大,大得多。从教学上说,理科的教学内容是相对稳定不变的,语文的教学内容则是要"与时俱进"的。内容与时俱进了,老师的备课讲课都要与时俱进,不可能像理科老师那样,一套教案只需做小小调整,便可以一直这么用下来。这是一部分的工作量。再就是批改作业。理科不仅内容固定,作业答案也固定,1加1就是等于2,没什么好说的,批起来就简单得多。语文就不一样了,语基部分还好一些,阅读部分,尤其是作文部分,作业的批改质量除了老师的水平,很大一部分要仰仗老师的职业道德,或说良心。一目十行地草草看下来,最后写上个"优""良""差",是批;逐字逐句认真看,并且把看后感觉到的优劣一一给学生指出来、写出来,也是批,但工作量就会因此有着天壤的差别。与此成比例的,是学生的受益程度也会有着相同的差别。

  这次的作文题目是"记一个星期天"。于是孩子们就开始"记"了,从早晨起床,"记"到晚上睡觉,中间部分要么是帮父母做家务,要么是如何认真写作业,要么是出去跟什么人玩了些什么,说白了,就是一本本流水账,有"事"而没有"人"。这一篇篇大同小异的作文使林小枫看得头都大了,她仍是认真看,一本本批;你不批,不给他指出来,他就不会进步。说到底,语文老师要教会学生的,就是说话、表达;用笔说话,用笔表达。如此,对学生作文作业的批改,就显得非常重要。终于看到的这篇好作文仿佛是一支兴奋剂,使已相当疲惫的林小枫精神为之一振。埋头继续批改,直到下午上课。

  下午上课时方才感到了饿,肚子咕咕地叫,她不得不提高嗓门,以盖过肚子的叫声。否则,绝对会让前排的学生听到,那将多么不雅。

  下午上了两节课。放学时,桌子上又堆了两大摞孩子们的作业本。习惯性地想装进包里一部分,带回家去批;装一半又拿了出来。回到家根本就不可能有时间批,何必做这种姿态自我安慰?再说回去的路上还要接当当,要买菜,背着装满作业的大包跑东跑西,何必?还是实际一点为好。

  林小枫骑车往实验一小赶,腿肚子发软,一点劲儿没有。一顿饭不吃固然死不了人,但是感觉肯定比死要强烈——她一边奋力蹬着车子,一边感慨。又坚持蹬了一会儿,实在蹬不动了,只好下车,在路边小店买了一袋"乡巴佬鸡蛋",也顾不得雅与不雅,就站在人家的柜台前,撕开,几口吞了下去,这才有了力气重新上路。

  宋建平出差外地,妈妈骨折卧床,爸爸须臾不得离开,于是,家里的事情全部落到了林小枫肩上。回到家,分秒必争地洗菜做饭,吃完了收拾,收拾完了给儿子洗、给妈妈洗。等一家人都睡下了,她还要把老的小的换下的小衣服洗出来。次日六点就起,忙早饭,督促儿子起床穿衣服,吃饭,送儿子上学,自己上班……工作也是她忙碌的一个大头。学生中考在即,这是孩子们一生中的第一次冲刺。学校里抓得很紧,开会次次讲,大考小考名次回回排,硝烟弥漫。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4:22 | 显示全部楼层
4
  把爸爸妈妈儿子换下的小衣服、袜子等洗出来,已是晚上近十一点了,林小枫却还不能睡,明天下午家长会,她还得做一点必要的准备。

  家长会通知的是下午三点,一点刚过,就有家长在校门外徘徊。想是怕路上堵车,来得过早所致。都是一个孩子,独生子女,家中的希望,父母的命根,谁都怕万一迟到,在关键时刻漏掉了关键信息,因此而贻误了孩子的一生。


  下午林小枫没课,坐在办公桌前批作业。家长会要讲的内容头天夜里已做了充分准备,写在了本子上,却仍是心神不宁。从她办公桌旁的窗外看下去,正好可以看到校门外的情景。随着开会时间的逼近,校门外渐渐聚起了一大群家长,校门口的那条狭路更是被家长们的汽车、自行车占去了一半。

  在最近一次的考试中,她带的班的名次由年级第二一下子降到了第六,这就是她心神不宁的原因,也是近日压在她心上最重的一块石头。她该如何对家长解释,又该如何面对他们可能的诘难?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林小枫在讲台上讲话。孩子们的座位上座无虚席,家长无一不到。林小枫的讲话已近尾声:"……总的来说,孩子们都进入了初三的学习状态,我们也一直在进行这方面的气氛渲染,希望家长们配合,在家里也进行这方面的气氛渲染。我就讲到这里,看家长们还有什么问题?"

  "林老师您看我们有没有必要给孩子请家教?"一个家长高声说道。

  "我个人认为,"林小枫谨慎答道,"只要严格地跟着学校老师走,应该没有问题。现在孩子们的负担已经很重了,再额外请家教,我怕会适得其反。当然,个别孩子某科如果落得太多,必须请家教,也不是不可以,但希望你们事先能跟任课老师沟通一下,咨询一下,有的放矢为好。"

  这个家长没再说什么。这是位男性家长,也许他不想让台上那位看上去清秀而略显憔悴的女老师过于难堪。他请家教一说其实是一种委婉说法:孩子们成绩下降,是不是老师的问题?

  一位女性家长就没这么客气,"林老师,刚才我们听了一下这次考试的成绩,这个班的成绩从上次期末的年级第二降到了第六,什么原因?马上中考了,班里的成绩反而下降,我们很着急!"轰,议论声骤起,接着这个家长的话,家长们七嘴八舌,一发而不可收——狼终于来了。

  林小枫决定辞职。事先跟谁都没说。跟丈夫,跟父母,跟同事,都没说。小事勤商量,大事不商量。

  宋建平那边的工作越来越忙,出差越来越多,早出晚归不说,常常,业余时间都得搭上。随之而来的,是他收入的成倍增长。目前,他已成了家中当之无愧、毋庸置疑的经济支柱。但是,再随之而来的,就是他没有一点时间一点精力顾到家里了。最忙时,他一天上过三台手术。那天,他累得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一睡不醒,有尿也不醒,生生地尿在了床上,直到睡在身边的林小枫都被他的尿泡得醒了过来,他都没醒。

  左右考虑,前思后想,林小枫决定辞职。如果是干别的工作,任何工作,只要不是教师,林小枫都不会辞职。从小,她从妈妈那里受到的教育,就是自立;从上小学,她的成绩就一直是名列前茅;高考时没有让父母操过一点心,稳稳当当,一举考过;工作后,是他们那拨老师里第一个当班主任的,第一个被评为优秀教师的,第一个晋升副高的。她热爱她的工作,热爱她的学生。决定辞职后,班里头那个平时最淘最让她头疼的、曾一心盼着他立马转学走人的刘天天,都让她觉着难以割舍。

  家里的事情无人可与分担,工作丝毫容不得懈怠,懈怠的直接结果是误人子弟。在这种情况下,如还有一点教师的良知,唯有辞职。明知孩子们不喜欢老师的唠叨,尤其不喜欢老师下课铃都响了时的唠叨,这天,下午放学后,林小枫还是把孩子们多留了一刻钟,对孩子们最后"唠叨"了一回。话还是那些话,一定要好好学习之类,但是,这一次,孩子们表现得格外安静。她话刚一讲完,刘天天就举手站了起来。刘天天身高一米八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4:34 | 显示全部楼层
5
  "不习惯是吧?"娟子笑,"习惯习惯就好了。等以后,别人不叫你主任,你倒会不习惯了。"

  宋建平叹了口气:"娟子,你有什么事吗?"

  "嗯——现在心情如何?"


  "你还有完没完啊?"

  "你们这些中年人啊,没劲。不高兴的时候,忍着;高兴的时候,还忍着。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就不像你,不高兴就——"

  "——哭;高兴了就笑。"

  "对!"娟子头一点,"就说刚才,宣布你为主任的时候,我就很高兴。为什么?你是我引荐的嘛,你的高升也证明了我的水平,这使我有一种成就感。对于这点,我毫不掩饰。不像你,板着个脸,一脸的严肃。"

  "那你说,我应该什么样?"

  "先说你高不高兴?"

  "高兴。"

  "你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吗?脸上连起码的笑意都没有。"

  宋建平不等她说完便咧开嘴巴冲她做大笑状:"哈、哈、哈、哈!"

  娟子被逗得前仰后合,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娟子提出请客,让宋建平请她的客,宋建平爽快答应。他高升了,应该请客;他是通过她的帮助才有的今天,也应该请客。再者,同这样一个妩媚开朗的年轻女孩儿一块儿吃顿晚饭,也不失为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经过了长时间的紧张劳累之后,他想他有理由轻松愉快一下了。

  吃完饭已经很晚了,十一点多了,到家时小枫却还没睡,正蹲在卫生间的地上搓洗当当换下的小衣服。家里大衣服可以用洗衣机,天天换的小衣服就没法用洗衣机。尤其天热的时候,待攒够一缸再洗,衣服都该馊了。宋建平曾提出买一台小洗衣机,那点钱现在在他们根本就不算事,但是,林小枫说,买了小洗衣机放在哪里?于是,就涉及到了房子小的问题,顺理成章地,就牵出了买房子的问题。所谓"钱再多也不算多",其实说的就是这种现象:钱多了就想提高生活质量,而人们对于生活质量的期待,永远会走在经济实力的前面——如不是这样也就没有了奋斗的动力。

  看到背对着他搓衣服的妻子,宋建平心情很好地悄然一笑。他没有理由心情不好:刚刚与一个可爱的年轻女孩儿吃了一顿可口的饭,工作中刚刚得到了一个高质量的提升。一切迹象表明,他在人生道路上,已经乘上了顺风的船。他顺手抄起门边的一个小凳,塞到了蹲着的林小枫屁股下面。林小枫就势坐下,没说话,没回头,不意外。她当然是早听到他回来了。心情很好的宋建平对林小枫的淡然毫不在意,或者说,对林小枫的异常毫无觉察。成功的喜悦,急于报喜的急切,使他的感觉有一些迟钝, "小枫,跟你说个事儿啊?"

  林小枫使劲搓衣服,头也不回,"说。"

  宋建平却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把那么重大的消息宣布了,贴着墙走到林小枫的对面,在马桶上坐下,与林小枫面对着面,一手扶着她的肩, "猜猜什么事儿?"

  林小枫身子一斜把他的手抖落开,"别闹了!赶快洗完了赶快睡!时间不早了!"

  宋建平有点失望,但基本情绪没受到影响,他深信只要他发布了他的消息,林小枫定会欣喜若狂。他一字字地道:"小枫,我被任命为我们科的主任了。主任!"意思是不是副主任。

  林小枫头不抬手不停,"噢,是嘛。"

  这下子宋建平真不明白了。一时间怀疑是林小枫没有听明白。

  "小枫,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明白。挺好的。"说着,她打开水龙头,开得很大,同时,动作很大很响地涮衣服。

  宋建平这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太对头,一伸手,关上水龙头,伸过头去看林小枫的脸,大吃一惊:林小枫满脸泪水。

  深夜,林小枫在宋建平的怀里恸哭,宋建平只有紧紧搂住她,无言以对。

  "听说我要辞职,全班孩子们都哭了……"

  "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我的这些孩子……"

  "知道,我知道。"

  林小枫摇头,痛苦万分,"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这么大事,你该跟我商量一下。"

  "商量也是这个结果。一方面,是妻子,母亲,女儿,无人可以替代;另一方面,是老师,但却有人可以替代。左右权衡,综合考虑,唯有辞职。干,我就要干好;干不好,我就不干。如果是别的工作,我也许就凑合干了。老师不行,老师尽不到责任,就必须走。老师不能拿着孩子们的前途当儿戏……"

  之后,这几句话她反复嘟囔,嘟囔了半夜。宋建平能做的只是搂住她,不停地抚摸她。她的肩背瘦得硌人。

  刘东北等在医院门口,娟子没有出来,宋建平出来了。刘东北一见他就嘿嘿地乐:"哟,宋主任!"

  "少跟我贫!"

  "感觉怎么样?"

  "别说废话。说正事。"

  "你说。"刘东北立刻正经起来。

  宋建平刚要说,来电话了,电话是林小枫打来的,

  "建平,刚才打你办公室电话你不在,这就下班了?"

  "还没有。出去办事回来碰到了一个朋友,说说话。"

  "朋友。谁呀?我认不认识?"

  "认识认识,小刘……就那个,在哈尔滨我们两家……对了,就是他。没问题。"把电话给刘东北,刘东北指指电话指指自己,无声地:找我?宋建平点头。刘东北拿过电话,"嫂子,有什么指示?"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4:47 | 显示全部楼层
6
  "小刘啊,你结婚我也没去成,有空来家里玩吧。"

  "好好,谢谢嫂子……再见。"

  这就是宋建平想跟刘东北说的事:自辞职后,林小枫对他的依赖性空前增大起来。经常在上班时间打电话找他;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但是找不到他她就会心烦意乱。刚开始,宋 
建平还以为她是不习惯,等习惯了就好了;不料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仅没有习惯,电话反而越打越频。于是他想,她是不是由于工作惯了,一下子闲下来,在家里无聊所致?刚才在楼上办公室看到了等在医院外面的刘东北,就下来了,想跟刘东北说说。别看这小子吊儿郎当,对生活有时确有一些他所不能及的真知灼见。

  刘东北听罢连连摇头,"她这样给你打电话绝不是你所认为的时间多得没处打发,她干吗不给她爸她妈打电话?还有,朋友,同事,同学,干吗不打?……老宋,她已然开始感到空虚感到危机了!哥,得赶快想办法了,一个原则,绝不能让她把所有的精神情感都寄托在你这里,不能让她吊死在你的身上!"

  "没那么严重……"

  "这才刚刚开始!"

  "你说怎么办?"

  "不能让她闲着,闲着就会没事找事无事生非。你得给她找事做,各种各样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总之,让她充实,充实得忘记了你!……"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1
  宋建平动员林小枫学开车,林小枫犹豫不决。宋建平便以自身的体会去打动她:不开车不会知道开车的美妙;开上车后,生活方式生活内容都会因之改变。最简单的,想上哪儿去,不会再因为交通工具方面的原因而犹豫,而耽搁了。正是最后这点使林小枫怦然心动。

  老演员合唱团曾组织其成员去了一次位于昌平的某温泉中心,回来后老两口便念念不忘,尤其是妈妈。脚伤虽说痊愈了,但是每逢阴天,或走路稍长一点,就有感觉。去温泉泡了 
一天,回来后就说舒服。也许是心理作用,心理作用也是作用。林小枫很想带妈妈再去,打听了一下,乘车相当麻烦。先得乘车到某地,再换乘温泉中心的专车,这倒也罢了,关键是,换乘的那辆车,能不能有座难以保证。他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就林小枫还算有一点战斗力,一个人带着两个老人一个小孩儿,想想都累,遂作罢。也曾让宋建平开车带他们去过,宋建平只有休息日有空。你的休息日也是别人的休息日,休息日里,温泉中心人多得像下饺子,拥挤不堪,毫无乐趣可言,那次他们去了一会儿,便匆匆打道回府。如果她学会了开车,肯定不至于这么被动。

  接送当当上下学不用说了,从前,没钱的时候,自行车接送,没二话,没选择。最痛苦的是,有了点钱,而钱又没有多到某个高度,每次出行,就会在打车不打车的问题上犹豫。后来确立了一个原则,平时不打车,刮风下雨时打。不想你是这个思路,别人就可能也是这个思路。一次雨夹雪,她和当当在路边站了二十分钟,愣是没车,没空车。这时就是转回去骑车也来不及了,最后是走了半站地坐的公共汽车,当当迟到了。那次宋建平没在家,车闲在家里,她要是会开车,问题不全解决了?就是宋建平在家,也不能让他送。当当学校在城南,宋建平医院在城西,凭北京这个交通状况,这么一趟走下来,没有一上午也差不多少,宋建平别上班了。

  看到林小枫动心了,宋建平进一步游说:虽说买车的各种费用算下来,实际上比打车要贵,但是心理感觉不同。打车一个来回几十块钱会觉心疼,有了车,反会有一种不开白不开的感觉,人一下子就解脱了,就潇洒了,就不会再有那么多选择的痛苦了。至于带妈妈爸爸去温泉中心或别的什么中心,也都将不再是问题。

  林小枫边听边点头。的确,那样的话,不仅是生活方式的改变,而是生活质量的提高。

  "怎么样,报个名学吧?"宋建平不失时机道。

  "我开车,你上班怎么办?"林小枫忽又想起一个问题。

  "给你单买一辆。"

  "不行不行,那怎么行!不说我们家还没到这个经济水平,就是到了,一家三口两辆车,也太招摇了。"

  "只要我们有这个能力,只要我们需要。……你我已不年轻了小枫,人生不过几十年,何苦要活给别人看?"

  话说得是如此语重心长,最终,林小枫点了头。宋建平如释重负。

  刘东北建议他给林小枫找事做,学车就是他想到的既有用又可行的一件事。想像着林小枫学会了开车以后,就可以开车接送当当上下学了(那曾也是宋建平一个很重的心理负担),可以开车采购逛商场了,可以开车带着父母孩儿随便去哪里玩了,单调的退职生活因此就可以变得丰富多彩了,心里头不由得一阵轻松。

  林小枫很快就学会了开车。之前所顾忌的不敢开,不记路,全是多虑。

  刚开始她的确兴奋了好一阵。那些天几乎天天要跟宋建平说开车的感想、体会。真好啊,有车,会开。尤其在刮风下雨天,在恒温的车厢里,看着一窗之隔车外行人的辛苦状、狼狈状,会于舒适中油然产生出一种优越。为此,她通读了《北京生活完全手册》,把想去的地方——购物的,文化娱乐的,运动健身的,旅游休闲的——全部标了出来,尔后跟她的父母一块儿制订计划,这礼拜去哪儿,下礼拜去哪儿,再下个礼拜又去哪儿。决定了去哪儿后还要为去那儿做一系列准备,采购吃的、用的、行头,等等等等。

  第一次出行,他们就去了妈妈向往的那个温泉中心。由于是非休息日,那里的人少极了,假日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浴池里,常常是没有人或只有几个人,而那几个人一般都是一家人,看到有人来了马上起身就走——既然有那么多浴池可选,谁不愿意只同家人一起,独享一份安宁的温馨?牛奶浴池、玫瑰花浴池、中草药浴池,中草药浴池里又分出若干种浴池:治腰酸背痛的,治皮肤瘙痒的,治肾亏遗精月经不调的……管不管用不知道,但那微烫的水温,乳白的牛奶,鲜艳的玫瑰花瓣,散发着芬芳的中草药袋,却是千真万确看得见触摸得着的,让人心身舒泰。

  周末晚上来了个电话。当时林小枫正在卫生间给儿子当当洗澡,电话是宋建平接的,电话里传出的男中音优雅得甜腻: "你好,请找林小枫。"音质音调酷似专为外国绅士配音的某著名配音演员。宋建平忍了忍,又忍了忍,才算把"你是高飞吧"几个字忍了回去。好歹也是个文化人,心里头再反感,也得表现大气,二话没说放下电话扭头冲外叫道:"你的电话!"

  林小枫小跑着过来,湿手都顾不得擦,大把地攥起了话筒,动作神情中充满了期待。听宋建平的口气电话显然不是她爸妈打来的——电话铃一响她就开始听了——那么,是谁?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5:32 | 显示全部楼层
2
  从前,她上班时,最怕晚上有人来电话找她,找她的人太多了,或同事或学生家长,或这事或那事。尤其是学生家长,说起来没完没了,身为老师,林小枫这边不管多忙,还得以礼相待。所以那时候,晚上家里来电话时,她通常不接,由宋建平接,以便有个余地:她实在忙不过来,可以让宋建平挡驾。

  现在,她有时间了,那些电话却不再有了。除了爸妈那边,找她的电话立刻变得少而又 
少。

  "喂?"林小枫对话筒道。由于不知对方会是谁,也由于期盼,声音不由得有一些拿捏,娇柔如同少女。但是即刻,神态大变,语气也随之大变,音调一下子低了不止八度,恢复了中年妇女本色。 "噢,高飞呀,你好。"不冷不热。对方在那边说着什么,她在这边只是听,连"嗯""啊"等表示在听的语气词都没有。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我最近事很多,不一定去得了。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再见。"最后,她这样回答,尔后就挂了电话,边向卫生间走边对宋建平说,"又来这一套。什么同学聚会,什么为来北京的老同学接风,见鬼去吧。"

  "要我说,去。"

  "干吗,再去给某某领导夫人当陪衬当电灯泡?我吃饱了撑的!"这声音的后半截已是从卫生间里传来的了,没等宋建平再说什么,哗哗的淋浴声已然响起。

  宋建平却想,得劝她去。正是林小枫让他深刻悟出,人们上班不仅是物质需要,同时还是一种精神的需要,看林小枫对电话前后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就知她现在多么渴望与人交往,多么需要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交圈子。她的自尊使她不肯承认这点,她不承认他就不便直说,因此只能在遇到事的时候,不动声色不露痕迹的,因势利导。

  晚上,夫妻躺下来后,他再劝林小枫,说理加激将:从高飞那方面讲,他的做法没有错。固然他是为自己,但同时并没有害别人——应当说是利己不损人;从她这方面讲,固然是当陪衬当电灯泡,但同时吃了喝了玩了见了老同学——等于是助人为了乐。

  "不过——"说到这里他打住。那边林小枫正听得入神,就问他"不过"什么,他方才说了,"不过,如果你对高飞当年的感觉要是没完全那个什么的话,还是不去为好;那样的话,他的做法对你就是一种刺激,一种伤害了。"

  林小枫的回答是:"啊——呸!"

  晚些时候,高飞电话又打了进来。刚才林小枫说"看情况再说",这次他是想落实一下"再说"的结果。倘若林小枫不去,他也好及时另安排别人——林小枫想。

  林小枫对高飞说她去,电话中高飞表现出的欣喜让她冷笑不已,为让对方知道她不是傻瓜最后她半开玩笑地补充说道:"有什么可谢的?配合老同学工作是我应尽的责任。"说罢,不容对方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无论是林小枫还是宋建平都没有想到,这次,他们恰恰误解了高飞。这次的聚会,是专为林小枫的。

  仍然是一个带舞池的豪华包间,仍然是高飞一个人先到,仍然是那样忐忑不安地等。高飞目前正处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有一个项目,他想接过来,只要接过来,他的事业即可跃上一个新的台阶。但是分管这个项目的领导他不认识,辗转打听,得知那领导曾慕名请宋建平做过手术,手术进展顺利,术后恢复良好,从此后那领导就把宋医生当做自己的私人医生一般,大病小病,不咨询一下宋医生便不能放心。

  知道了这事,那高飞心里的感受不是一个"后悔"所能了得。且不说宋医生的夫人林小枫当年是他的初恋对象,而她对他也不无好感;就说上次同学聚会,尽管经过了那么长时间岁月的销蚀,她对他们那段初恋的怀念却是显而易见不容置疑,她的目光,她的神情,她精心打扮的外表,她的提示……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忽略掉了,不不不,不是忽略,是有意识地冷落。他当时的眼里心里只有领导夫人,生怕林小枫不合时宜的怀旧会搅黄了他的好事。

  诚实地说,那次,林小枫一出现在他的面前,就让他怦然心动,那过去了的一切,那没有任何功利色彩的纯洁情感,刹那间在他心里荡起一股又一股如歌如泣般的情愫。但是,男子汉,事业第一,他不能为了一时的儿女情长因小失大。只能硬起心肠,对林小枫的所有表示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全心全意去敷衍那个搁过去搁平时他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肥胖的领导夫人。让他感到窝囊的是,那领导夫人根本就没帮上他的忙,她帮不了。她在她丈夫心里没有任何地位。他当时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这样一个肥蠢愚钝的妇人,怎么可能左右影响得了她才华横溢一言九鼎叱咤风云的丈夫?如若不是顾及自身的身份地位、顾及影响,她的丈夫极有可能早就把她休了。她自身地位都岌岌可危,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能力去帮助别人?可恶的是,她的不能而不说不能,就这么拖着耗着,生生把高飞的事情给耽误了。

  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权当一次教训,教训也是财富。也曾觉着对不起林小枫,林小枫的不辞而别他注意到了,当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非常难过。"难过"后来也过去了,他的工作那么忙,事情那么多,不可能在这种小事上做过多停留。脑子里曾有过一闪念的:就这样把一个人得罪了,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旋即又排除了这顾虑。她不过是一中学老师,她先生是一医生,两个人半斤八两,都属于社会上无足轻重的人物。谁能先知先觉地想得到会有那么一天,一个能决定他命运的人会得某一种病,那病会被那个他认为无足轻重的医生治好了,治好了病后,那两个人还会结下紧密的不解之缘?而这个医生的夫人,恰恰是为他所深深伤害过、得罪了的林小枫——教训呵!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5:51 | 显示全部楼层
3
  山不转水转,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这些商场上人人引以为鉴的经典,他自以为也谙熟了的道理,竟能在关键的时刻,被他忘却。他现在请林小枫,没敢有过高期望,属于亡羊补牢。只求到了关键时刻,她不要帮倒忙就好。

  手机响了。高飞看了一下,来电话的人是他事业上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那人对今天这次聚会的期待,不亚于他。电话里他关心的是,今天宋建平到不到。


  "宋建平?开玩笑!我能把他夫人搬来就是很大面子了,这还是打着同学聚会的旗号,就这,他夫人还说不来,让我好说歹说,才答应了。……啊,啊啊,通过他夫人慢慢渗透吧。……实话说,在学校时关系还不错,后来慢慢就淡了。……谁能料得到她丈夫能有今天?早知今日当初我——"不想说不想说还是忍不住说了。

  "说实话,有一次聚会时她流露出了一点想叙旧的意思,可是那次我哪里顾得上她啊?这次她如果初衷不改,我就准备为事业而英勇献身!……没错儿,'美人计'!"说罢大笑。外人听来爽朗潇洒,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做出来的爽朗潇洒后面,是一种怎样的苦涩。

  引导小姐出现在了包间门口,高飞匆匆收了电话,心里禁不住怦怦一阵激跳,到现在他还拿不准林小枫究竟能不能来。随着引导小姐的指引,门外呼啦涌进来了五个人,两男三女,没有林小枫。高飞心里掠过一丝失望,但是脸上表现出的恰恰相反,笑容满面,热情洋溢,高声招呼着每一个来客。对男士,他会亲热地给上一拳,说一声:"怎么搞的,头发都掉光了?该补肾了!"对女士,则握着对方的手凝神看着她的脸,说一句:"一点都没有变!不,变了,越变越年轻了!"在他的带动下,一时间,包间里一片感人的热闹场面。商人高飞决心接受教训,从此后决不以一时一事待人。

  这天共请了七个人,加高飞八个,四男四女,如同上次,人数性别都经过了精心考虑。圆桌旁已坐了七个人了,没有林小枫;该说的、能说的业已说尽,就等着吃了,高飞仍不叫菜。气氛明显开始尴尬了,已有人半开玩笑地开始说闲话发牢骚了,令高飞心急如焚。因此,当林小枫雍容典雅仪态万方地出现在包间门口时,也许是由于等得过久,屋里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高飞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激动,高叫:"小姐,上菜!"

  …………

  已吃得差不多了,老同学们开始娱乐。两个男生唱意大利歌曲《美丽的西班牙女郎》,嗓音技巧甚是了得。舞池里舞着两对男女,此刻高飞的怀里拥着的,是林小枫。剩下两个女生在餐桌旁。一位戴眼镜的文雅女子一如从前的林小枫,面无表情地看,一动不动;另一位就是那个叫彭雪的女生,表现也如从前,不停地吃着,看着,说着,没心没肺。突然,她笑指舞池叫那文雅女生道:"吴敏!快看,看高飞!"

  舞池里,高飞正在对怀中的林小枫轻轻絮语,发丝与发丝似有若无的摩擦,嘴唇几乎贴上了对方的耳廓。高飞说的是:"小枫,还记得那首诗吗?"

  "诗?什么诗?"林小枫似笑非笑。

  高飞开始念诗,不无深情:"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着你……"

  餐桌旁,彭雪对那个叫吴敏的女生说:"什么同学聚会,什么为来京出差的老同学接风——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高飞能花个人的钱做这种无聊的事?不过是打着聚会的名义接近这位宋夫人罢了。高飞啊,要是有幸能得到她的关照,会飞得更高!"

  "那他为什么还要叫上我们?"

  "为了使同学聚会更像真的!要不然宋大夫人她能来吗?吴敏,你我不过是高飞的道具背景,是宋夫人的电灯泡陪衬。这种事,我太清楚了。"

  "清楚为什么还要来?"

  "不来白不来,权当是改善生活!"手下一使劲,揭开一个螃蟹的盖,嘴上招呼服务小姐,"小姐!……橙汁儿,要鲜榨的啊!"继续说,"哎,我下岗了,我们家那人也不行,整个一窝囊废!……这女人啊,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斜看文雅女生一眼,"长得好,嫁错了人也照白搭,属资源浪费!……"

  舞池,高飞不再跟林小枫说什么了,二人已然进入无声胜有声的阶段。

  餐桌旁,彭雪看着舞池,嘴里不停地吃,忽而笑道:"吴敏——"没听到回答,扭脸一看,文雅女生的座位上空了。

  聚会结束时,高飞一直把林小枫送到了她的车前,亲自为她拉开了车门。

  "小枫,那件事,拜托了。"关车门前,他说。

  还是把那件事对林小枫说了,请她帮忙;而不是按照事先设想的,只要她不帮倒忙就好。因为他感觉气氛火候都到了,就临场发挥,把那事说了。

  "我只能说我跟他说说看。"林小枫说。

  "请务必施加一点……带倾向性的影响!"

  "高飞,这么多年了,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执着。"林小枫笑了。

  "是的。执着。各个方面。"高飞不笑,一语双关。

  林小枫一笑,开车,踩油门,车启动,行驶,远去。高飞目送那车直到消失,满怀希望满怀真诚的爱意……

  林小枫到家的时候宋建平和当当也刚到家不久,一听到门开的声音当当就叫着妈妈妈妈跑了出来,尔后一一跟妈妈汇报说他和爸爸今天都上哪了都干什么去了。去动物园了,看了猴子和大象;去看新房子了,新房子好大好大,顶咱们家好几个大。林小枫笑说是吗,又说当当要是喜欢就叫爸爸给咱们买。当当就问能买吗?林小枫就说当然啦。
 楼主| 发表于 2005-8-7 09:56:05 | 显示全部楼层
4
  宋建平在大屋听着门厅里母子俩的嬉笑对话,感觉出林小枫情绪不错,顿时放下心来。他力主妻子赴约,是为了她好,如果她感觉不好,就不好了。

  林小枫笑吟吟地进来,进来后看宋建平一眼,不说什么,径自脱衣服挂衣服,脸上笑意始终如一,倒让宋建平好起奇来——看样子感觉还不是一般的好,为了什么?


  "感觉怎么样?"他忍不住问。

  "行。"声音有些发闷,头伸在衣柜里。

  "那个……那个高飞,怎么样?"

  林小枫挂好衣服,头从衣柜出来,背对宋建平关柜门,一时没有回答。

  "问你话哪!"宋建平再次忍不住,催道。

  林小枫关好柜门,转过身来,看着宋建平,笑起来;笑里有一种含义不明的深意,让宋建平心里发毛,"你倒是真能瞒啊!"

  终于要开口了,宋建平心不由嗵地一跳。仿佛是,有人说丢了东西,你在现场,你没偷你也会紧张,因为怕人误会,而紧张。他紧张地等林小枫说下去。

  林小枫只说了一句,没头没脑,一字一顿。

  "现在,我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夫贵妻荣。"

  那段日子,是宋氏夫妻婚后——新婚过后—— 一段最新奇美妙的日子:男的上班挣钱,女的花钱理家;男耕女织,各得其所,两情相悦,一半一半。

  可惜好景不长。事情是一件一件积累起来的。

  在一个难得的宋建平没有事的周末,一家人决定出游。出游是早晨醒来后才决定的,诱使他们做出这个决定的,是这天的天气。阳光明亮,晴空如洗,无风,迫使人没有办法待在家。出去,去哪里?公园、动物园那种地方肯定不能去,得去一个一般人不容易去的地方。林小枫是这方面的行家,她提出去康西草原。于是说去就去。家里两辆车两个司机呢。可不是说去就能去,在林小枫的指导下,一家人做出行准备:那里日夜温差大,得带上厚外套,得自备水,得多带一些水果。因为还要在那里住一夜,林小枫还细心地给宋建平带上了安定。宋建平睡觉有"择席"的毛病,换个新地方容易睡不着觉……一切收拾停当,八点半了,想吃点东西就走,又不约而同决定,不吃东西就走,在路上吃,边走边吃。娱乐时配上吃喝方才完美。

  一家人踢里秃噜出门的时候,正碰上对门肖莉母女出来,对方照例是去上舞蹈课。与往常不太一样的是妞妞,头发上端扎了一个大大的粉红蝴蝶结,涂着红脸蛋红嘴唇。大概怕红嘴唇被不小心蹭着了,小嘴始终小心翼翼地半张半噘,噘成一个小小的圆,可笑又可爱。林小枫忍不住逗她:"哟,这么漂亮!妞妞今天这是要干吗去啊?"

  "上舞蹈课。"肖莉微笑着替女儿回答。

  "参加舞蹈比赛!复赛!"妞妞对妈妈的回答不满意,补充回答。

  "是嘛!"林小枫夸张地,"都复赛了!"

  "我们老师说,要是能参加决赛,要是能拿名次,就能上电视!"

  于是林小枫对肖莉说道:"还是女儿好,听话;儿子就不行,我们当当,让学什么不学什么,这么大了,就知道傻淘傻玩儿!"

  这种说法本是大人们之间的一种交往艺术,具体说,正是由于自信、优越,觉着儿子比女儿好得多得多,才敢于这样说。这是谦虚,是低调,是人际关系中的常见手段。林小枫的疏忽在于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妈妈的话使当当自尊心深受伤害。又不知该如何反驳,猛不丁地,对妞妞冒出一句:"我们去康西草原,骑大马,你不能去!"

  妞妞奋起反击:"我能上电视,你上不了!"

  当当不甘示弱:"我们家要买新房子了!很大的新房子!有两层楼那么大!"

  妞妞字字清晰:"我妈妈是'正高'!你爸爸妈妈都不是!"

  当当愣住。三个大人猝不及防,也一齐愣住。

  当当愣住是因为全然不懂得何谓"正高",但从妞妞引以为豪的神情中至少可以明白"正高"的基本性质。因不知道他的爸爸妈妈到底是还是不是,一时语塞。片刻之后,扭过头去,向妈妈证实,"妈妈,你和爸爸是不是'正高'呀?"

  …………

  这段插曲使预期中的愉快大大地打了折扣。

  行程没变,天气没变——只比开始时更好,出得城后,一路上天蓝树绿风轻,越近草原越美,空气清新得醉人——内容也没变,一家三口边走边吃,宋建平开车不能吃,林小枫和当当就喂他吃,一会儿一块火腿,一会儿一瓣橘子,一会儿把插着吸管的饮料送到他的嘴边……但是,心情变了。又都不肯正视,相反,试图极力掩饰。于是越发的累,心越发的沉。幸而车里还有一个浑然不觉的当当。 "妈妈!看大马!……那里还有!那里!……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蒙古包。

  "蒙古包。我们晚上就住在那里面。知道蒙古包是怎么回事吗当当?……"

  林小枫极力延长着这种解释,因此而显得琐碎,絮叨,令宋建平心烦。幸福时有人分享,幸福会成倍增长——痛苦其实也是一样。因为在你痛苦的同时,还要惦记着对方也在痛苦。也明白这其实只是一个心态问题。可是话又说回来,什么不是一个心态问题?心态调整好了,死都可以不怕。

  后来,当当睡了,沉闷沉重的气氛一下子凸现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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