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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月满西楼

[舞文弄墨] 【长篇小说·非常】王女高阳<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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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8-27 22:56:3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

  我还年轻,可是我已经老了。

  在这里被囚禁了多少日子?连我也记不清了,也许只有两个月,但在我,这已经是一生一世了。
  我开始回忆从前自己与辩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我们最后分别的那一夜——我到底有没有藏刀想要杀他呢?真是记不清啊,记不清啊……到底我有没有想要杀他呢?我的记纪成了在狂风中纷乱飘飞的纸屑,不论我抓住哪一片,它都不会是完整的。

  到底那最后一夜我们是怎么过的呢?我有些疑心,我有些疑心是自己那夜杀他不成,却又不甘心将他还给佛祖——我总觉得,在辩机走了之后,我的生命中曾经有过这么一夜,我偷偷的换上侍女的服装,用黑色头巾把脸包的严严实实的,就像那些寡妇一样。然后我悄悄的从驸马府的后门溜了出去,我觉得我应该是在夜色下荒芜的街道上转了五次弯,又拐了三条街,最后才在一扇有着斑驳绿漆的门前停下脚步。

  我轻轻的敲了敲门,是暗号,三长两短。
  然后有一个古怪的老太婆来给我看门,那老太婆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是了,那是曾经在冷宫里纺线的老妃子。

  只听那老太婆问我“你找谁。”
  “我来找能帮我的人。”
  “金子带来了么?”
  “带来了。”

  老太婆听完我的回答满意的笑了,那笑声像极了一扇正在被推开的古老木门所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是的,就是这样诡异。

  我跟在老太婆的身后转进一条蜿蜒的青石巷,老太婆问我“你下决心了?”
  “是,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我回答的异常干脆。
  老太婆领着我在一扇黑漆漆的窗前站定,然后她扯着嘶哑的嗓门向里面叫喊“大个子,来生意了。”
  等了一会窗户里面才亮起灯,只听见一个粗粗的男声问“金子带够了么?”
  我又坚定的回答“是,全都带来了。”

  “把金子从窗口扔进来罢。我会帮你办成的。”说完窗子便打开一条小缝。
  我二话不说,就把金子全部扔进去了。
  “行了,我们回去罢。”老太婆又领我往回走。
  我问她“你们会帮我办成么?会让那个和尚坐牢?”
  “是的。你放心罢,我们会从他的房间里偷出金宝神枕,然后再将那东西交给官府,这样那和尚就吃定官司了。”

  我一路小跑着回家,既兴奋又舒心,这下子辩机想待在佛祖身边也是不能的了!我只觉得像小孩子一般开心的四处张望,想干点什么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猛的,我看见自己幽灵般的脸在铜镜中一闪而过,镜中的我,唇是黑的,脸颊是黑的,牙齿也是黑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妖气——是的,我想我是被一种奇怪的情绪给控制了。

  我想,其实偷辩机枕头的小偷是我派去的。是我不甘心就这样放他回到佛祖身边所以才要害他的,是的,也许与他分别的最后一夜我是曾经藏过匕首想要杀他的,是我由爱生恨害了辩机,应该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楼主| 发表于 2005-8-27 22:57:1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这样带着强烈自责的怀疑中煎熬度日,直到有一天我听见宫女在宫帏后面背着我偷偷说笑——“啊?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是当然了!”
  “真是带了一车美女出家的?”
  “对,我姑母她们都亲眼看见了!”

  “出家?”一听到这两个字,我一下子就忍耐不住了,一把扯开纱帐,喝斥道“小婢子,在纱帐后面偷偷说我什么坏话呢?!你们两个都给我进来!”
  那两名宫女闻言一哆嗦,战战兢兢的跟着我进来,转眼间便跪在地上,其中一名宫女苦苦哀求道“公主,奴婢错了,请公主饶恕奴婢罢,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凝神细望另外那名虽然直着腰跪在地上,却不肯有半句哀求的宫女——哦!原来是她,是那天被我用梳子划伤的贱婢,只见她雪白的额头上淡淡的留有一条泛红的痕迹。
  这小蹄子可是记着我的仇?所以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你们先别求饶,好好的把你们刚才说过的话仔仔细细的告诉我,说的好了,我有赏,若是说的不好了,小心你们的皮!”

  仍是那名求饶的宫女开了口,“回……回公主的话,其实……刚才我们谈论的是三车和尚……”
  “三车和尚?”我不禁奇怪起来,好怪的法号呀。
  “是……听说,前不久尉迟大人的侄子已经出家成为玄奘法师的弟子了,因为他的本意是并不想出家的,只因皇上下过圣旨,让他年满十六一定要出家为僧……”宫女说到这里时抬头询问似的望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此事。

  “所以,那位尉迟公子便特意给玄奘法师开出了三个条件,事先讲明,如果玄奘法师能够答应这三个条件,尉迟公子便出家为僧。”
  “是哪三个条件?”
  “回公主的话,这三个条件分别是一不能禁止阅读诸子百家,二不能吃素,三不能戒色。”
  “哦?!那玄奘法师全都答应了?”
  “是,听说玄奘法师连想都没想就痛痛快快的答应了。”

  “你们刚才偷偷说的就是这些事?这种事为什么要背着我说?”我忽然想起她们偷偷摸摸的样子,不禁起了疑心追问道。
  只见那个一直没有说话,额上有疤的宫女用冷冷的声调回道“那是因为皇上早就吩咐过,不能在公主面前提任何跟和尚有关的事!”
  我眼梢一吊,定定的瞧着那名冒犯我的宫女,只见她不卑不亢,脸上颇有得色,你个小蹄子,竟敢在我的面前放肆!?

  我正要发作,却说另一名宫女见事不妙,怕牵连自己,所以急忙说话打岔“公……公主,您猜那尉迟公子出家时都带了什么?”
  “带了什么?”我仍是死死的盯着那名额上有疤的宫女。
  “那位尉迟公子出家时带了一车书籍,一车美婢,还有一车酒肉……玄奘法师亲自替他剃度,并赐他法号为窥基……”

  “啪哒——”只觉得手里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我愣在那里,再也顾不得那名冒犯我的宫女了,窥基?辩机?辩机窥基窥基辩机辩机……为何两个法号的尾字都是同一个音?为何?是玄奘那老头子故意如此?亦或只是巧合?
 楼主| 发表于 2005-8-27 22:57: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五

  弘福寺一间普普通通的禅房之中——

  烛光半明半昧的,一个眉目如画的青衣僧人正在认真书写经文,只见他微微的侧着头,时而停下笔来细心琢磨,时而奋笔疾书有若神助,那因为疲劳而略显苍白的脸啊,显得如此的让人疼惜……终于,经卷写好了,他叹了口气,轻轻的吹熄了蜡烛,那火光一闪之间,隐隐的,从窗缝中现出一张偷窥的脸来,那眼睛细长白亮,那皮肤青色若鬼……
  不消说了,那眉清目秀的年轻僧人自然是我魂牵梦萦,如今却人鬼殊途的辩机,而偷偷倚在辩机窗前伺机而伏的却是玄奘那老贼秃!

  呵,别怪我胡思乱想。
  为什么他的法号偏偏叫窥基?为什么每次玄奘和尚在我面前提起辩机时都一副古古怪怪的模样,还时不时的对我冷嘲热讽?为什么当辩机离我而去之后,再见玄奘时,他骨子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洋洋,为什么?

  一车书籍,一车美婢,一车酒肉……如此无理的要求,为什么玄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答应他?难道只因为那个尉迟公子与佛有缘?难道只因为他比旁人更有慧根?
  依我想啊……倒不如说是因为尉迟公子年青貌美,唇红齿白。这样解释倒来的更通顺些!

  玄奘和尚对清秀僧人的偏爱与我相同么?这是后来日日夜夜里,我经常向自己提出的一个问题。

  玄奘可能有无数次想借着递交经书的当儿去摸辩机的手,也可能有无数次眼看着辩机那结实的后背发愣,心里想着要如何去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他,又或者,他们之间曾经有这样一段对话——

  “辩机,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你?……”玄奘和尚那肥胖的手指一点一点爬上辩机的后背,像是一个乌龟,缓慢的,但有秩序的爬行着。
  渐渐的,烛影使玄奘的影子越来越巨大,简直就要覆在辩机的身上了,辩机只能无力的退让着,“……师傅……请别跟弟子开这种玩笑……”是呀,他只能一步一步的退让,吓的满头是汗,就像我和辩机初次相遇时那样,他被我吓的满头是汗……
 楼主| 发表于 2005-8-27 22:57:53 | 显示全部楼层
  呵,爱与被爱,谁说爱人的付出的就一定是最多的?辩机那样承受着并不想承爱的我的爱,该有多么痛苦?
  在他心里,大抵……我与玄奘和尚是相同的罢?都是给了他无法承受的负担啊。

  无数个无法入睡的深夜啊,我重复着同一个梦境——梦里玄奘和尚用袈裟裹住那泛着青色的脸,在黑夜里像一只邪恶的蝙蝠一般飘在长安城上空,就像我从前想像的一样,穿过小巷,找到妖异的老太婆,付了金子买通了偷儿……不同的是,主角换成了玄奘。
  因爱生恨哪,辩机如何会从他?所以必是因为他得不到,才起了杀心的!

  我抱着铜镜,细细端详镜中的玄奘和尚,那是一张妖异的脸啊,脸颊是黑的,牙齿是黑的,只有眼睛,仍是细长白亮……那是所有因爱生恨嫉妒发疯的人共同拥有的黑色面孔啊……
  玄奘啊,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恨你?是你!是你夺走了辩机!你这个肮脏龌龊变态的老头子,我抚摸着铜镜喃喃自语,玄奘,可是你害死了辩机?

  镜子它到底是死的,它没法回答我的问题……也许……只有见到玄奘我才能有一个答案……也许,我永远得不到答案,我被关在这里,不知何年何月,也许一辈子也出不去了,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外面来了一场叛乱,我就这样被个不知名姓的叛军一剑捅死了,只落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呵,哪里来的,再回到哪里去,那样倒也干净了,辩机死时,我无知无觉,我死时,辩机亦不能知晓……尘归尘,土归土,干净!这样我们就谁也不欠了!
  可是,答案啊,到底是什么呢?
  也许,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罢了,我并没有去找什么小偷,玄奘也没有去找什么小偷,说到底,哪里会有小偷为了钱而不要性命呢?
  爱一个人,就会草木皆兵,玄奘只不过凑巧是我爱的人所敬重的高僧,所以才被我拿来做假想情敌了,大抵,每一个爱人的人都会在心里找一个假想情敌罢?

  辩机……我那样疯狂的爱着你,你应该感觉很痛苦罢?一个和尚,面对公主疯狂的爱,给又不能给,还又没得还……对不起,辩机,我不该让你那么痛苦的……
  一念及此,我猛的一惊!为什么辩机被抓去审问时会直言不讳的供认枕头是我所赠?难道是他自己早已一心赴死了么?

  不能想了不能想了……这个想法会折磨死我的,难道辩机早就不堪心里重负,而有了求死的欲望?
  唉——不能再去想了啊……
 楼主| 发表于 2005-8-27 22:58:0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六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外面的树仿佛是一夜间变成了翠绿色,已经是五月份了呢……
  我坐在床上遥遥的望着窗外,能看到的除了那又高又深的朱色宫墙,便是这没完没了的填满院子的绿色,我缓缓的站起身,想要走近点儿去看看树上蹦蹦跳跳唱的正欢的绣鸟儿,岂知一站起身的时候,腰上的裙带竟自己脱落了,我低着头瞧着那条杏黄色的裙带,只是发呆。

  自有一名宫女见我的裙带掉了,小跑着过来帮我捡起,看见我板着脸,便哄我“恭喜公主,这是腰欢喜呢!”
  我转头漠漠的问“‘腰欢喜’是什么意思?”
  “回公主的话,这是我们民间常说喜兆啊,腰带自然脱落便称为‘腰欢喜’,这是给您报喜来了。”
  我淡淡的,“我这样被关着,还有什么喜事可言呢?”

  那宫女还想着拿什么话来哄我开心,岂知这时整个宫里突然传遍一种沉重的钟声——仿佛是厚重的紫金钵当头罩了上来,只觉得那声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紧接着,外面响起一片哭声,我大惊,问那宫女“这是什么钟声?哪里的钟在响?”
  只见那宫女急急忙忙的跑出去打听,未几,她踉踉跄跄的晃了回来,脸色苍白,“回公主的话……是丧钟,刚刚传过来的消息,皇上……皇上驾崩了……”

  “……”手中的裙带无声无息的滑落在地,呵,杏黄色的裙带,呵,‘腰欢喜’,呵,我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跌跌撞撞的,我奔到镜台前,我要好好看看……我要好好看看自己这张脸,我想知道自己这时的表情是欢喜还是忧伤,我摸摸自己久未修理的眉毛,太乱了,已经不成形状,哎呀,我的嘴唇怎么成了这样枯萎的颜色?赶紧用手沾了胭脂擦上……

  我到底是欢喜,还是悲伤呢?我真的拿不准自己现在的表情啊。
  辩机死了,父王也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杀了另一个!现在,杀人的那个也已经死了,我拿不准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到底是哭好还是笑好呢?真是说不准啊……

  我颤微微的抱着这面铜镜,镜子是银背凸花的,背面是用极薄的银片压制的鸟兽图案,镜钮周围是狩猎场景,镜边还饰有飞燕、流云、莲头,葡萄,这是我出嫁那年父王送我的陪嫁啊,如今,送镜子的人已经死了,而镜中的我也已经老了……呵,真是难以相信。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我看见自己枯萎的手臂正颤抖着抚摸镜中人那灰色深陷的脸颊,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呢,我等了这么久……父王终于死了,我自由了。
  这三个月里,父王从来没有召见过我,就连他的最后一面我也没能见到。

  我能想像到在终南山翠微宫里,一丝丝丹药的香气萦绕于梁柱之间,父王那炯炯的双目也早已变的暗淡无光,他可能只是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像所有的老人一样,身上起满了大块大块的老人斑,他只是在等待,等待那个天竺方士炼出长生不老的丹药。
  真难以想像啊,那么英明的父王居然也像秦始皇一般有了祈求仙丹,冀其长生的荒谬想法。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侍女正拿着梳子在给我通头发呢,一下一下的,镜中的人也跟着一晃一晃的,我看见镜边是青色的水纹,我跟着镜子一晃一晃的,仿佛坐在船上……旧时的日月啊,早已换去,如今我看见自己的头上插着白花,脸上脂粉未施,全身缟素……是了,今天是父王下葬的日子啊,他们要我也去参加,他们是谁?——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当今皇上李治,还有权倾朝野的重臣长孙无忌……
 楼主| 发表于 2005-8-27 22:58:18 | 显示全部楼层
  挽歌凄凄哀哀的缠绕在每个人的耳朵里,黑色的魂幡摇摇晃晃的浮动在人们的视线之中,队伍最前面是那些用纸和竹子扎成的高大狰狞的猛鬼——送葬时用来开路避邪的。
  我跌跌撞撞的跟着这些送葬的人,只觉得这一行人全部都是要赶赴阴间的鬼魂,每个人都仿佛是没有头的,一会儿就会死了。父王那饰有龙腾图案的柩车缓缓的引领着队伍前行……

  父王如今是成了鬼了,我呢?我现在是人还是鬼?是不是一会父王下葬了,我还要跟着陪葬?呵,即使一会儿他们不埋我,我也跟个殉葬的没什么区别了,最心爱的男人死了,自己又被当成疯子关了那么久,呵,我比个鬼还不如!

  不停的有些亲属或者级别高一些的官员,远远的站着,偷偷的交头接耳,顺便对我指指点点,他们在说我什么呢?说我跟和尚私通?说我被关了许久?还是说我在父王的葬礼上面无表情?我看见了,史官今天也在,大概他会在史书里给我记上“帝崩无哀容”罢?呵,无所谓的,就算他直接在史书上说我大逆不道也无所谓,我与父王之间的事,他们外人又有谁会真正懂得?!

  忽然!我在出殡的队伍中看见玄奘和尚了!他变了,仿佛十分沮丧似的,低着头,让人没法看见他那细长白亮的眼睛,他仿佛有些胖了,笨拙了许多,下巴厚的多出许多层来。
  我远远的,想要奔过去跟他说话,这时——我看见他的头斜斜的抬起来了,用不被人察觉的细微动作对我微微的笑了一笑,那笑,真让人说不清,仿佛是有些苦的涩的,又仿佛是跟我共同担着什么事似的,同盟一般的会心一笑,那笑又是勉强的,又是得意的……真是没法说清啊,他那神秘的一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愣了一下,有许多白衣素服的人从我面前飘过,大块黑的红的招魂幡在我面前挡住了视线,等眼前终于得到空隙时,玄奘那老和尚早已不见了,不知道……他那像蝙蝠一般的身姿又飞到哪里去了?
  我暗暗的下决心,等葬礼一结束,我就能自由了,那时,我第一个就要去找他,我要找他问个清楚……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父王终于安葬在昭陵,与长孙皇后躺在了同一个地方,他这一生啊,太强了,也太辛苦了,享年只有五十二岁。

  而我始终没有逃出这个牢笼,从葬礼回来的路上,我就在马车上病倒了,新皇登基啊,李治为表对我这个姐姐的亲爱之情,特留我在宫里养病,呵,我到底没有逃出这个牢笼啊……
  我躺在床上,看着外面的叶子渐渐枯萎,只觉得自己是在静静的,静静的等死……等我能够再次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我哆哆嗦嗦的拽住随手能够抓到的宫女,颤微微的张合着自己干瘪嘴唇,只是发不出声音。
  那宫女诚惶诚恐的将耳朵伸过来,不停的问“公主……公主……您想说什么……”
  我嘶哑的嗓音在自己的心里耳里喉里一字一句的吐出来“……我……我-要-见-玄-奘……”
 楼主| 发表于 2005-8-27 22:58:3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七

  暮雪连绵,白茫一片,香案,暖茶,五足银香炉,我,玄奘。
  我与玄奘隔桌对坐,他老了,没精打彩的搭拉着头,袖口磨的又黑又破,仿佛在这半年内极速的衰老,现在已经是一个肮脏的老头子了。

  “辩机已经死了快一年啦……”玄奘将手缩在衣袖里,颤颤微微的说。
  “……”我对着这个曾经是我心目中假想情敌的老头子,忽然间无话可说,是呀,辩机已经死了那么久了。

  “法师……你知道‘但采莲花,勿取臭泥’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么?”
  “这句呀……是不是辩机跟您说过的?”
  我闻言一愣,他怎么知道这是当年辩机临别时丢给我的话?

  “请问公主知不知道秦朝曾经有个叫鸠摩罗什的僧人?”
  “知道,这跟那句话有什么关系么?”
  “公主,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听老头子讲个故事?”
  我点点头。

  “鸠摩罗什是后秦时代著名的僧人。曾经在龟兹国修行过,后来骁骑将军吕光攻陷龟兹后,便强迫鸠摩罗什娶龟兹国王的女儿为妻。”
  我“啊——”的一声,问“他就这样娶了?”

  “呵呵,鸠摩罗什当然不会听从了,于是吕光便用酒灌醉他,诱他破了色戒……后来秦弘始三年,又有秦王姚兴赠给鸠摩罗什十名年轻貌美的歌女,强迫鸠摩罗什娶她们为妻。”
  “这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鸠摩罗什生的十分清秀俊朗?”

  “呵呵,怎么会呢,鸠摩罗什那时已经是快六十的老头子了,怎么可能还英俊呢?姚兴只是为了留住鸠摩罗什,让他后继有人啊。”
  “鸠摩罗什是千古难得一见的高僧?”
  “是的,难得一见的,就像辩机一般,他若是继续修行,也必是像鸠摩罗什一般成为高僧的……”
  我听了这话之后,静默不语。
 楼主| 发表于 2005-8-27 22:58:44 | 显示全部楼层
 “哎呀呀,看我都讲到哪去了?公主请听老头子继续给您讲罢,这鸠摩罗什娶妻成亲后,便特意的搬出僧舍来住,为的是不愿沾污僧家的名誉,他每次向信众讲经说法的时候,总是要以‘臭泥中生出莲花’来作譬喻,要大家‘但采莲花,勿取臭泥’,千万不要学他的样子轻易破戒啊……”

  是“但采莲花,勿取臭呢”么?原来辩机……原来辩机是把我当成阻碍他修行的臭泥了……
  辩机,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公主,这是老头子特意带给你的东西。”只见玄奘窸窸嗦嗦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布盒,看样子是他一直珍藏着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打开盒盖,愣了——原来里面是一套暂新的书,封面方方正正的书着《大唐西域记》,字体清秀俊雅,正是辩机的笔迹!

  “那年辩机昼夜不眠的整理这套笔记,每当他交出一卷给我,我就连夜抄出同样的一卷,这样十二卷经书便有了两套,我抄写的那套送上去给皇上,而辩机亲笔写的这一套却由我偷偷藏了起来,这事,皇上不知道,辩机不知道,如今……就只有公主和老头子两个人知道了……”
  我用手细细的抚摸着辩机那纤秀淡雅的字迹,只觉得是造化弄人,字迹犹在,可那人儿却早已去了。

  “唉……公主,年青可真是好啊,精力充沛,想学些什么都还有时间。想想老头子我当年准备赴西域取经的时候,也是如辩机般风华正茂,雄心壮志,只一心要给我东土大唐的僧人造福,弘扬佛法,哪知道一去就是十九年哪,再回来时已经是两鬓斑白,心里未尝不觉得可惜啊,如此便将半生消耗了……看见辩机,就像看见自己当年一样,年轻,有才学,无限希望……”

  “……辩机写经时的样子可真是优雅呀,有多少次了,我看着他在禅房中整理《大唐西域记》,他立在桌前那瘦高的模样真是让人那么怜爱,微微的低着头,旁边的烛火一圈儿一圈的晕到他的脸上,眉清目秀,哎呀呀,真是令我这个老头子难以忘怀呀。”
  说这话时,玄奘那黯淡无光的眼睛又恢复到我初见他时的模样了,细长白亮,熠熠生辉。

  我顺着他的话回忆起从前的日子,是呀,辩机身穿青色僧衣凝神思考的时候是最有魅力的,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淡淡的忧郁气质,我有好几次都觉得辩机是虚幻而不存在的,仿佛我伸手一抓便会成了空。

  “法师……你对辩机……”
  “呵呵,是呀,我对辩机……呵呵。怎么说呢,公主呀,您可能早就知道老头子的心了,呵呵,真是惭愧啊……辩机出事以后,我曾经赶去皇宫想替辩机说情,但是太晚了。等我到皇宫时,辩机已经被正法了……”

  “你曾经去替他求过情?”
  “是呀。……呵呵,跟您说句实话罢。公主……我总是有些疑心……疑心那个小偷是我给找来的,哎呀呀,您别那副表情,我是说我疑心自己在睡着的时候,曾经有另一个我偷偷出去寻来小偷谋害辩机呀……哎呀呀,这样说老头子真是一点脸面也不要了……”

  玄奘说到这里时,抬起眼睛看了我一下,我看见他的鼻子冻的红红的,还流出了青色的鼻水,“其实……我总是疑心自己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下了狠手……不是有这种说法吗?一个人白天里想什么而得不到,那么夜晚会灵魂出窍去做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我真是怀疑自己啊。”
  我点了点头,没错,他的怀疑我也曾经有过。

  “说实话。辩机出事后,我总觉得自己有负罪感,若不是我强拉着他去弘福寺译经。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说起来……都是老头子的一己私心害了他呀,那么俊秀的青年。”

  “所以……你就赐三车和尚法号为窥基?是为了纪念他吗?”
  “呵呵,确实是那么回事,窥基长到十六岁时冷眼一瞧就活脱脱的是辩机,我一看那模样啊,心里就‘嘶——’的一下被扯住了,生的真是像啊……所以不论他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我都答应了,只要他出家住在寺里天天陪着我就行了……”

  “法师,你真傻……”天色一寸一寸的暗了下来,我和玄奘都成了这幅雪之图里模糊的,败笔的人物。
  我自嘲的笑着,一瞬间,那笑意流了满脸,“呵,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呢?我自己也是个傻瓜啊……你是傻瓜,我也是傻瓜,辩机那家伙更是个傻瓜……他一天到晚就知道想着他的佛祖,念着他的佛祖,傻瓜!他出事的时候佛祖可曾去救他?辩机……你真是傻瓜……”

  “公主……其实,其实后来辩机心里念的可不是佛祖了,他念念不忘的是公主你呀!”
  “……你说他念的是我……”
  玄奘点了点头,我静静的,想起了许多过往……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可是……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楼主| 发表于 2005-8-27 22:59:00 | 显示全部楼层
 “……法师,你知道么?我曾经恨过你,非常非常强烈的恨过你……”
  “呵,老头子知道啊,就像公主明白老头子的心意一样,老头子又怎么能不明白公主的心呢?……说到底,我们大家都是一样啊。”
  “……是啊……我们都一样,到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是呵……辩机已经死了一年多了……”玄奘又开始重复起最初说过的那句话了。

  我无言以对,静静枯坐,天色像是满满的涂抹上了淡墨,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啊,漫天的雪花成片成片的飞舞着,从窗户卷了进来,落到床上,枕边……落在各个角落,这些雪花可真像是在跳舞啊……可惜,我已许久没有听到那只西域舞曲了,大概,今生是不会再听到了罢?

  坐在对面的玄奘早已瑟缩的窝在凳子上盹着了,只见他斜歪着头,鼻子仍然是红红的,不停的淌着青色的鼻水,双手紧紧的窝在袖子里,仿佛十分怕冷。

  这屋子确实是冷啊,让人有种毛毛的感觉,仿佛是被人用那种破旧的带着不整齐毛碴的厚毯子,粗粗的在胸前划过一般,有种痒痒的被扎了的感觉。
  银色香炉里那满满的炭火仿佛就要燃尽,难道就连它也要哑口无言了么?是呀,辩机已经死了那么久了。

  蓦的,雪地里仿佛传来男子的脚步声,像鼓点一般,是活的,一下一下踏在我的心上……,我陡的一惊,赶紧抬头向窗外望去——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啊……幕天席地的都是被风卷起的雪花,白茫茫的大地上,连半个足印都没有啊……

  只见香炉里唯一的那颗火星,“嘣——”的跳了最后一下,整个世界无声无息的浸入黑暗了。
发表于 2005-9-4 15:43: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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