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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月满西楼

[舞文弄墨] zt成都 ,今夜请将我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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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47:2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二)


   纱帽街的老余一大早就坐我办公室,等着要他那17万元。去年年底我从他那里拿了26万元的汽车配件,当时风闻小厂件要涨价,我也是想给公司节约点采购成本。没想过了几个月,打击中小配件厂的文件始终没下来,这批货越卖越贱,我算了一下,如果按当时的价格出手,至少要亏三万多。我找老余商量结算价格,他死都不肯让步,我一怒之下吩咐会计把款子扣住,一拖就是大半年,老余急了,打电话威胁我,说要去法院起诉,我笑得满屋子起灰,语重心长地鼓励他:“去吧,去告吧,你一定会赢的。”心想等法院判下来,至少要两个月,累都累死狗日的。再说,就算法院判我败诉,大不了我从市场上调一批货退给他,怎么也用不着给17万那么多。老余盘算良久,一下子萎了,开始跟我装孙子,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又上烟又陪笑,口气谦恭,主意坚定,像膏药一样撵都撵不走。

   看见我进来,老余一脸谄媚,给我上烟、泡茶,然后喋喋不休地说他家里怎么困难,儿子要上学,老婆要治病,八十岁的老娘要去火葬厂。我苦笑一声,说现在这事不归我管了,你找董胖子吧,“我已经被开除了”。老余当时就傻了,呲着几颗焦黄的门牙,像见鬼了一样瞪着我。

  总公司的决议有两项内容:1、立即开除陈重,销售部工作由刘三接手;2、扣发我的所有工资、补贴和报销费用,所余26万9千元欠款必须于十日内还清,否则就去公安局报案。我还没听完,汗就流了一头,脸白如纸,胃里涌上一股酸腐的臭气,火烧火燎的。董胖子念完文件,假模假式地走过来装好人,拍着我的肩膀说,陈重啊,同事一场,我也不想看到今天,你自己多保重吧。可能是他脸上的一丝笑容激怒了我,我一脚蹬翻椅子,像头发情的豹子一样纵身而起,对准他的胖脸就是一拳,董胖子一个没站稳,像座肉山一样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所有人都惊呆了,触电般纷纷起立,我大马金刀地横立门口,头发倒竖,牙关紧咬,对董胖子说:“日你妈,你给老子等着!”

  这事百分之百是董胖子策划的。接完刘总电话后,我冷汗直流,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把事情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董胖子订货会时为什么非要去重庆,还找我要前两年的经销合同;也明白了刘总突然冷淡下来的原因,我几乎能想像得出他们是怎样密谋策划,把坑挖好,然后躲在旁边,等我一步步地接近、再接近,最后扑通一声掉进去。这群狗——日——的!我在心里怒骂,同时痛恨自己的糊涂,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个时候给老赖打电话,如果不是姓刘的恰好在旁边,我完全可以耍赖,反正一切都是口头协议,一点字据都没留下,公司再怎么起疑,也不至于公然把我开除。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大三那年,因为著名的黄色录像事件,我差一点被学校开除。那是我生活中的第一次危机,事件发生后,我对李良说,如果我真的被开除了,我一定不回成都,而是躺在某一段冰冷的铁轨上,就像我们无比景仰的偶像,那个死亡成就的英雄,海子。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47:38 | 显示全部楼层
  90年代初期,是大学生经商最为疯狂的年代,到处都在讨论卖茶叶蛋的应不应该比造导弹的赚钱多,大学生们好像一夜之间被尿憋醒了,纷纷抛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述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历史重任,把脑袋削尖,争先恐后、气急败坏地往钱眼里钻,那个时候,谁要是说自己没当过小贩,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我们学校的商潮也颇为壮观,食堂门口糊满各种变态的广告,卖书的、组织家教的、联系直销的,用的词也是花里胡哨,无奇不有;宿舍楼下的小摊排出几里长,一天到晚闹哄哄的,比外面的菜市场都鲜活生猛。每个人都是一个贸易公司,我们宿舍的门一天要被敲开八十次,卖衬衫袜子的,卖方便面榨菜的,卖梳子镜子化妆品的,甚至还有上门推销避孕套的。学校当局顺应天时人心,组织学生搞模拟股票市场、模拟期货市场,人潮涌动,跟赶集一样。我曾一天之内赚了几十万,当然,全是假的。那个年代到处流传着一夜暴富的假新闻,说师大有个学生倒钢材赚了几千万,天天开着林肯上学;说民院某个部落酋长的女儿,投了20万炒期货,不到一年就翻成一个亿,现在正准备制作大片……我也不甘人后,先后开过啤酒屋、租书店、台球厅,摆摊卖过白沟的服装、廊坊的书架,到大三下学期,终于如愿以偿地承包了我们学校的录像厅。

  我那时候有句名言:钱是赚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所以尽管我做了那么多生意,到最后还是口袋空空,每月伸手跟父母要钱———我的利润全变成啤酒了。承包录像厅倒是个好买卖,英语系的楚江潮包了三个月,肥得撒尿都带油花,一日三餐都在校外馆子里吃。我当时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偶尔给赵悦买件衣服,隔三差五请朋友们撮一顿就行了。

  我承包了整整一学期,狠赚了一些钱,但最后还是全部搭进去了。

  开始的时候生意不算好,每天只有五、六十个人来看,票房收入严重不抵承包费。我急了,到处搜罗大片,《魂断蓝桥》、《侏罗纪公园》、《沉默的羔羊》、周润发的英雄系列,周星驰的搞笑系列……,海报贴得铺天盖地。每周六搞一次《经典回眸》,来通宵的,放的全是小时候记忆深刻的电视剧,《上海滩》、《射雕英雄传》、《霍元甲》、《陈真》,生意一下子就火了起来,最厉害的一天光门票就卖出去四百多张,再加上卖汽水、瓜子、面包、香烟什么的,总收入超过1200元,嘴都笑歪了。94年7月2日,放暑假了,我正打算停业整顿,跟赵悦回东北过个富裕的假期。这时体育系的郝峰找上我,给我三张黄色光碟,《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我为卿狂》、《玉蒲团》,跟我打拱作揖了半天,央求我务必要放给他们看看,还说票价任我定。我心软了一下,想作了这么久也没人来检查过,估计不会出什么乱子,不如顺水推舟作个人情,也省得体育棒子们老给我捣乱。没想到这厮一下子找来三十多条大汉,我当时就慌了,说人太多了,不安全,一定不能放。郝峰鼓动三十多条大汉同时向我敬礼,马屁一筐一筐地拍过来,把我说得英雄侠义、威名赫赫、远胜关老爷,我一时没把持住,豪气干云地挥了挥手:“放!天塌下来我顶着!”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47:5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位诗人说,生活是一条河。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平静的河面下,随时都可能遇到险滩和暗流,一个小小的疏忽都会导致船翻人亡。七年之后我想,如果我那天没有冲动,就不会背上留校查看的处分,最后连学位都拿不到;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学位,我就不会进不了省委宣传部,别别扭扭地去现在这家公司;如果不进这家公司,我现在就不会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在西门车站肮脏杂乱的空气里,眼前黯淡无光,脸上惶恐不安,内心郁闷欲死。

  七年前的那个夏夜,叶子楣和徐锦江在浴缸里一场大战,三十多个家伙看得口水长流、下巴纷纷脱落。我手里捏着他们交来的二百多元,裂开嘴无声地大笑,心想这时候就是有一头母猪,他们肯定也会奋勇向前,精尽人亡。正美着呢,突然大门被咣啷一声踹开,灯光大亮,保卫处唐处长猛纠纠地直奔我而来,他身后跟着几个保安,瞪眼拧眉,像搜山的国民党匪兵。整个场子瞬间乱成一乱,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哐啷啷的坐椅掀动声、嗡嗡蜂鸣的说话声,像是爆发了国民革命。有两个家伙见机不妙,想跳窗而去,被老唐一声大吼震住:“一个都不能放走!打电话通知他们系主任来领人!你,”他指着我的鼻子,“马上跟我去保卫处!”

  1994年7月2日,我的心情就跟七年后刚听完刘总电话一样,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郝峰凑过来跟我道歉,我一把将他推开,跟着老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刚一出门就支持不住了,一下子靠在墙上,四肢无力,像牛一般直喘粗气。

  我那次真的作好了死的准备。我哭着对我们系主任发誓,说如果学校开除我,我就从16层教学大楼上跳下来,吓得小老头脸如金纸,到学生处拼命地替我说好话。我还把自己几个月来的利润全都取出来,大约有一万元,到学生处、保卫处、校办到处打点,还给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送了个大大的红包,他开始时一脸神圣,拒我于防盗门之外,还痛斥我的无耻钻营,在我再三纠缠、发誓保密之后,他终于讪讪地收下,然后一脸神圣地说行了,不会开除你了,回去吧。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金钱赎买不了的罪恶,也没有永不生锈的的纯洁。李良听说此事后大为愤慨,声称要写信检举,我大喝一声:“你龟儿子这不是害我吗?!”他恨恨而去,胸中颇有不平,当晚即赋诗一首:

  即使永不被宽恕
   我也要在地狱里大声呼喊:
   上帝我的罪恶
   源于你神圣的法衣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48:07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时的我们还很单纯,谁都没去想这事的来龙去脉。直到三年后,我的旧情人,绰号黑牡丹的体育老师结婚时,我才恍然大悟。和赵悦好上后,我还和黑牡丹不清不楚了一个多月,这种脚踩两只船的无耻行径让她十分愤怒,经常骂我禽兽不如、卑鄙下流、生孩子没有屁眼。她是那种毛孔粗大、心眼细小的女人,脱了衣服一身是毛,穿上衣服满身是刺。有一天快熄灯了,她把我叫到楼下,气势汹汹地让我给个说法,“你到是要她还是要我?”我支吾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羞嗒嗒地说我还是跟赵悦更有感觉。黑牡丹一下子把手举得天高,看样子很想揍我,我闭上眼,运气于脸,准备接受她的雷霆一击,过了半天也没动静,我再睁开眼时,发现她已经转过楼口,肩膀一耸一耸地,在月光下跑得飞快。

  她的新郎,那个叫姚志强的内蒙大汉,那夜就坐在我的录像厅里,也是仅有的没被处分的两个人之一。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文殊院的和尚说:祸福本无根,脚上的泡是你自己走出来的,眼前的山也都是你自己造出来的。站在西门车站喧嚣的空气中,闻着糖炒栗子、汽车尾气和烂苹果混合的味道,我想,你这该死的陈重,究竟给自己造了多少座山啊。

  我的成都,这个像手掌一样熟悉的城市,充满了危险的、动荡的、不确定的因素。它永远都在打墙拆楼,永远都在挖坑修路,永远都有票贩子和拉客的过来骚扰。我提着一个轻飘飘的纸袋,慢慢从人群中挤过,心情黯淡如鞋底的纹路。纸袋里是我这些年的全部家当:几本《销售与市场》、几本荣誉证书、一个盖不严的保温杯,还有十几张从来不敢让赵悦看见的照片:我和油条情人、和赵燕、和川大美女的合影。我在不同的场景里微笑、挥手、故作潇洒,像一只不知秋之将至的蝉,尽情地挥霍着仅有的那点幸福。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的心忽然酸了一下,红着眼睛上下打量,心想这些年我为公司创造了千万元的财富,而留给自己的,却只有这么小小的一袋。

  周卫东最后的表现倒很让我感动,一直为我跑前跑后的,对董胖子的冷眼尿也不尿。我偷袭得手后,感觉心情大畅,董某挂在墙上,气得全身哆嗦,双眼浑圆如灯,一步跨到我的面前,跃跃欲试要报那一拳之仇,在最关键的时刻,周卫东一个箭步冲过来,抱着胳膊为我助阵,董胖子腿颤了半天,估计没有人会站出来帮他,怒吼了一声摔门而去,脸又青又红,像教皇的屁股一样发着神圣的光。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48: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三)


  我账户上还剩五万八,老汉的全部积蓄加起来,估计也不会超过这个数。姐姐本来有点钱,但八月份刚买了一套房子,剩下的钱连装修都搞不起。我这两天一想起钱的事就恨不能拿头撞墙,五脏六腑全像着了火,吃饭没味道,睡觉作恶梦,尿黄得像鲜榨橙汁,今天早上醒来,发现嘴里起了一个牛大的水泡,刷牙时不小心捅破了,疼得我满地乱跳。

  总公司的门律师已经到了成都,昨天晚上跟我通了个电话,说刘总指示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钱拿回来,让我不要心存侥幸,“就算你跑了,你的担保人也跑不掉。”我把牙花子都咬破了,恨不能从电话里伸出手去,一把掐断他鸭子般的喉咙。他说的担保人就是我爸,刚进公司时,老汉为我签了一份《担保合同》:我推荐某人到贵公司入职,并负责赔偿他给贵公司造成的任何经济损失。姐夫说这简直就是诛连九族。老汉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跟门律师通完电话后,我拖着两条重若“泰山”的腿回家,一进门就看见老两口蹲在我房里,敲敲打打地修我的床,老太太还让我马上搬回来住,“看你瘦的,肯定在外面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我心里立马像堵了块大石头,鼻子里像灌了醋,本来想好了要跟他们坦白的,但此情此景,认罪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吃饭时爸爸问我工作的事情怎么样,我慌得筷子都捏不住,连声说挺好的挺好的,心里羞愧难当,真想一头从窗上扎下去。

  我跟周卫东商量,他一个劲地安慰我,说公司纯粹是虚张声势,你这事最多算是民事纠纷,根本扯不上什么刑事责任,“怕个棰子怕?”但我心里还是没底。我亲眼见过王大头是怎么办案的,成都英岛公司的老总就因为进了几箱假烟,被他们搞得人不人鬼不鬼,连罚带打,最后倾家荡产。王大头自己都承认:只要进了看守所,有理你也说不清,这社会根本就没有什么罪或者非罪,只有幸运或者不幸,“你永远无法为自己辩护”。更何况我的欠款是结结实实摆在桌面上的。公司如果真是铁了心要弄我,只要甩个几万块给警察,我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李良出事后,我和王大头一直没有联系过。恐怕他自己也明白,如果不把那件事解释清楚,不光是我,连李良都不会再当他成是朋友。李良表面温和,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怀疑主义者,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他最好的朋友。十年了,交往越久,我感觉离他越远,这说明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走进他的生活,他的心。

  这也是我不敢向他开口的原因。我和叶梅的奸情败露后,他对我的态度一直都很奇怪,若即若离的,有时看着很亲热,有时又冷若冰箱。前几天我让我妈做了一盆当归炖土鸡,亲自用保温饭盒给他送去,说让他补补身体,他当着我的面说得千好万好,很感激的样子,但过了几天我再去他家,却发现那个饭盒冷冷地躺在厨房的角落里,上有菜汤下有饭粒,里面的鸡却一口没动,我看着自己的一片心意长满了绿毛,心里很不舒服,质问他为什么不吃,话刚出口就后悔了,我忽然明白了李良的意思:他不愿意接受我的任何恩惠。这种矫情的姿态让我又愤怒又伤心,还有点无端的怜悯。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48:5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知道如果我开口借钱,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但对我来说,与其被李良拒绝,被他鄙视、嘲笑,我宁可去坐牢,那样看起来倒还像条真正的汉子,或者说,至少没有违反我们年轻时订下的规则。大二那年,文学社的报纸《或者》创刊发行,在高校圈子里引起极大轰动。李良在发刊词中宣称:“我们决不沉沦。我们只选择两种死亡:辉煌,或者壮烈。”这句话诞生于一个夏夜的卧谈会,被老大称为“里氏七点八级的牛逼”,程度相当于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

  钱的事快把我逼疯了。前天回家时,看见楼下有一辆黑色的广州本田,后车窗没有关好,露着两寸宽的缝隙。那是半夜两点钟,街上寂静无人,我左右环顾,心跳得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在大约一分钟的时间里,我至少问了自己20次:干,还是不干?修理厂的李师父对这种车很有研究,我跟他学了一下,只要一根长铁丝就能撬开,出手也方便,给梁大刚就行,应该不低于八万元吧。我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忽然听到值夜的老头咳嗽着蹒跚而来,我一下子被惊醒了,头上汗水涔涔而下,心里咚咚乱响,想我他妈的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成了贼。

  其他的办法我也想过,抢银行、砸金店、拦路抢劫,或者潜回公司点一把火,把所有的账目烧得干干净净,让他们有屁都没处放。最偏激的时候甚至想买一把杀猪刀,把董胖子、刘三和老赖都做了,然后亡命天涯。冷静下来就知道这些办法全行不通。我了解自己,我从来就不具备那种果敢杀伐的素质,我真的能置一切于不顾,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么?我做不到。在这一点上,李良给我的评价十分中肯,他说:爱钱的困于钱,好色的困于色,“你太爱你自己,所以会被自己困住。”

  十天的期限转眼就到。早上八点钟,门律师又给我打电话,说再给我四个小时的缓刑,如果12点钟之前我还没有把钱送去,“你就准备接传票吧。”我一边梳头一边告诉他:“我上午还要去面试,你要去公安局还是去法院,就直接去吧。”想了想,觉得还不过瘾,又像温柔地说了一句:“你不用等我了。”然后砰的挂了电话,心里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高兴。

  事已如此,我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被老汉痛骂一顿,只要咬着牙挺过去,事情总会有办法的。周卫东说的好,实在不行了,老子买个假身份证跑球了,到新的城市混上个三年五载,再回来一样堂堂正正地做人。反正我现在也等于一无所有,没什么可留恋的。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49:06 | 显示全部楼层
  昨晚上做梦梦见了赵悦,好像又回到了我们的大学时代,在校门口的电话亭旁,她关切地问:“我这里还有点钱,要不你先拿去用?”那是黄色录像事件后她对我说过的话。我在梦里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不太对,笑嘻嘻地回答她:“我现在当经理了,有的是钱,你的钱留着买衣服吧。”突然之间,场景就变了,我站在金海湾酒店的阳台上,赵悦一丝不挂,眼里泪水直流,对我说:“陈重,你亏了良心,你亏了良心!”然后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推搡我,我一个没站稳,轻飘飘地从楼上摔下来,一边跌落一边大声斥责她:“你总是这个德性,一天不吵你就浑身难受!”

  那夜月光如水,照得人眉目生凉。几只晚睡的麻雀被月光惊醒,振翅远远飞去。在成都西延线一栋红色的楼房里,一个又丑又脏的家伙忽然翻身坐起,像疯子一样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些圣洁的、蔚蓝色的月光,在他胡子拉茬的脸上缕缕浮动,好像梦中的泪痕。

  约我面试的是美领馆旁边的一家体育用品公司,他们缺个销售部经理。可能是没睡好,老板问我问题时,我回答得语无伦次,自己都有点脸红。估计他对我也不太满意,听我说薪水至少要5000元时,他阴着一张大饼子脸“嗷”了一声,二话不说就把我轰了出来。

  这里是成都的富人区,集中了一大批幸运的小偷、强盗和骗子们,在丧尽天良的巧取豪夺、坑蒙拐骗之后,他们改换容颜,开着名车、住着豪宅、挎着美女,有个新名头唤作“高尚人士”。不远处曾经开过一家女士酒吧,传闻是年老色衰的阔太太、闲极无聊的二奶们寻找精神填充物和肉体填充物的交易场所。我99年曾经带赵悦去过一次,鼓动她从吧台边的一群帅哥中挑一个,赵悦笑嘻嘻地回敬我:“我不要,自己的老公都还没玩够呢,找他们干什么?”

  这几天火气很大,嘴臭得能熏死苍蝇。我在路边小店买了块绿箭口香糖,慢慢地嚼着,心事重重地转过街角。路过好又多超市的门口时,我不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正在蠕动的下巴立刻张开,整人个被电打过一样僵在当场:在拥挤的人流中间,我美丽的前妻,赵悦,正提着大包小包,长发飘飘,笑逐颜开地向我走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49: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四)


   警察进门时,老太太吓得差点摔倒,以为我做下什么惊天大案了呢。我当时也有点发蒙,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那两个警察倒很客气,胖的那个操一口浓重的自贡口音,说话时舌头翘得能舔到鼻子,问我在家里谈方不方便,我妈紧张得两手发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说不用怕,是我们公司的事,胖警察连连点头,帮我圆谎,说阿姨放心吧,不是他的事,是别人的事。我妈一下子活了过来,颠着小碎步要给人上烟倒茶,我从茶几里拿了一条中华,对她说别忙活了,我们出去谈。

  走出大院门口,我自觉地伸出两手,问那两个警察,“要不要铐上?”他们俩都笑,说没那么严重,我们就是了解一下情况,你这么主动,不是不打自招么?我赶紧赔笑,说警匪片看多了,还以为跟警察说话就得铐上呢,没想到还有你们这么和气的。这马屁拍得就有点水平了,两个家伙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我把他们带进对面的陆羽茶坊,心想王大头说的真是不错:态度决定一切,你只要装出忠厚老实的样子来,挨打都会挨得轻一些。

  看来这事必须要动用王大头的力量了。小姐把茶端上来后,我借故溜到卫生间,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咬牙拨通了大头的手机。这还是李良出事后我第一次跟他联系呢。

  电话里一片嘈杂,大头说他正在吃午饭,问我什么事,我把情况简单说了说,问他能不能帮忙,心想龟儿子只要说半句推辞的话,我就立马挂机,死也不去求他了。

  “是哪个分局?”大头嘴唇叭嗒叭嗒地响,像叼着一口活猪。

  我说是某某街派出所,不知道哪个分局。大头嘟囔了一声,像是骂人,又像是咬了舌头,然后告诉我:“你先跟他们应付着,一句明白话也别说,”嘎吱嘎吱嚼了半天,他接着说:“我半个小时以后到……你也不用害怕,公安系统我还认识几个人。”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49: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心里暖烘烘的。大头毕竟是十多年的朋友,平时闹得再不高兴,关键时候还是肯伸手。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看了看,我似乎还算年轻,薄有几分姿色,我怎么会走到今天呢?我黯然低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我有点脸红,想起我踹他的那一脚,想起我跟李良诋毁他的那番话,惭愧得差点趴在地上。心想如果这事能够平安过去,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嗯,给他买个手提电脑吧,他吵着要买很久了。

  不知不觉间,我就已经被时代淘汰了。街上流行的歌,听半天都听不出唱的是什么玩艺,最酷最in的玩法,我几乎一窍不通,连这个词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in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王大头和李良都上网,经常跟我说网络生活有多么精彩,我骂他们富极无聊,但真要我坐在电脑前,就连打字都不会。走在街上,看着一群群红头绿羽的新人类,哼着流里流气的小曲摇臀而过,我经常会发出感慨:唉,看来真是老了。这两年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心慌,不知道自己一生将走去哪里。我这个最早穿蝙蝠衫,最早拿手机、呼机的弄潮儿,在几十年之后,会不会也像我的父母一样,枯坐在生活的角落里,看着一切都摇头叹气?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自觉地退出生活的前台,坐在儿女们绚烂的灯影里,一面抠着衰老的鼻孔,一面追忆自己万劫不复的青春?

  那两个警察问我欠款数目和欠款的原因,我遵照王处的教导,大耍太极推手,如封似闭,不阴不阳,一句实在话都不说,光抱怨资本家惨无人道、丧尽天良的残酷剥削,“差旅费一天才100元,又吃又住还不让我们坐公共汽车,怕影响公司形像,你想想,怎么能不赔钱?”然后历数我给公司作出的贡献,99年1.2亿,2000年1.6亿,2001年前10个月就超过了1亿半,说到这里心里一酸,想起98年我刚当上经理时,有一天重庆老赖急要60万的货,跟催命似的,我连搬运工都来不及请,和刘三、周卫东他们脱光了膀子,汗流浃背地往车上搬。不到两个小时,六百多箱货全部装完,又担心司机中途搞鬼,我愣是坐在蒸笼一样的大卡车里一路押送过去,到重庆后全身发麻,屁股都找不到了。瘦警察嚓嚓地往本子上记着什么,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剥削的‘剥’字怎么写?”我不胜景仰地望他一眼,蘸着茶水画了半天,心中愤愤不平,想他妈的,老子今天居然落到你这个大字不识的家伙手中。

  王大头来得煞是牛气十足,戴着明晃晃的二级警督徽章,在杨钰莹麻酥酥的歌声里,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介绍,他就开始喷着唾沫发飚,“你们所长、指导员我都认识,前两天我还和你们所长一起喝酒,他跟我要车,我说你龟儿子今晚要是能把我喝翻,我就给你,否则想都不要想。”中气十足,像帕瓦洛蒂在赶大车,听得我双耳蜂鸣。那两个警察洗完口水澡,都有点发蒙,过了半天才想起来问:“您是哪里的领导啊?”王大头叼上一支中华,我赶紧为他介绍:“这就是分局装备处的王处长,也是我大哥。”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50:01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大头在我们宿舍排行老二,但他一直藐视老大滕钦伟的合法席位,说自己身份证搞错了,他其实是71年的,是我们宿舍的真正老大。为这事跟老大闹得很不愉快,互咬数次。在一个宿舍住了四年,王大头没做过什么让我注意的事,没拿过奖学金,没当过班干部,连妞都没泡过,除了偶尔打打麻将,也没违犯过校规校纪。所以我一直都当他是个可以忽略的人,承包录像厅发财后,有一次请同学们喝酒,忘了叫上他了,回宿舍后看见他气鼓鼓的,一晚上都没甩我。和李良闲谈的时候,我断定王大头跟我们在一起有自卑心理,那时校园内正流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放个屁都有政治背景。我从各方面列举王大头自卑的原因:成绩一般、学问一般、长相一般、家世一般,还找不到女朋友,“他凭什么不自卑?!”

  回头看看,其实我一直都高估了自己。92年的陈重想得到吗,那个各方面都不如你的王大头,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了你的救星?

  两个警察不咸不淡地又问了两句,大头根本不让我张嘴,直接当上了陈重发言人,对瘦警察说你就这么记:“第一、差旅费标准太低,钱是花了,但都是为公事花的;第二,”他转过脸看了我一眼,“他还有一部分费用没报销,”我赶紧点头,说就是就是,我们公司业务不规范,很多隐形的费用,根本开不出发票来。这倒是实话,去年为了应付全行业的质量大检查,我和董胖子绞尽脑汁胆汁乳汁各种体液,终于找到一个主管科长,连夜送了5000元红包,隔天就看见我们的产品登在报上,成了消费者信得过的产品。胖警察问没报销的数目有多少,我犹豫地看着大头,只见他眉毛不动声色地扬了扬,我心里一下有了谱,说大概有二十多万。胖条子一脸严肃,说你可要想好啊,这事可挨上商业贿赂的边了,“那也是犯罪!”我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王大头的意图,挺挺腰杆,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没错,至少有20万是拿出去送礼了!”

  这招我也会,叫“遇事先把水搅浑”,是我们大学时最尊敬的林老师教的。林老师是个笑眯眯的小老头,矍铄干练,一尘不染,一年四季打着领带,好像随时要去联合国大会演讲,他从不在黑板上写字,惟恐粉笔灰弄脏了衣服。笑眯眯的林老师有一个容量惊人的脑袋,知识渊博得让人愤怒,天文地理、三教九流、社科自然,没有他不知道的。每次讲完正课后,他都要来上一段野史,比如列宁的梅毒、诸葛亮的痔疮、玛雅文化覆灭的原委,听得教室里笑声不断。毕业喝散伙酒时,老头被我们灌得找不到厕所的门,第一次把领带取了,醉醺醺地说我再给你们来一段好不好?大家拼命鼓掌,林老师摇摇晃晃地站在前面,沉吟了半天,说今天的话就算是临别赠言吧,我一生吃了不少亏,希望你们不要像我一样。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50:2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就是著名的《人生四诫》:

  不为婊子动真心,
   不为口号去献身。
   见了领导要服小,
   遇事先把水搅浑。

  留美博士、著作等身的林老师一生未娶,到死都是个副教授。有时想想,他这一生,该有多么郁闷和辛酸啊。关于《人生四诫》的最后一句,到今天我才算是真正明白:清白无法自证。被人泼了污水,光辩解自己干净是没有用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泼水的人也沾上污水。

  林老师一生风纪俨然,死的时候却极不光彩。他洗澡时发了心脏病,赤身裸体地倒在马桶上再也没能起来,身上屎尿横流。那是七月份,他的尸体在几天后被发现,一群苍蝇正贪婪地撕咬他一生微笑的脸。

  两个警察走后,我问王大头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这时倒表现得很冷淡,乜斜了我半天,阴沉沉地问:“你不怕我吃你的钱?”我不好意思起来,讪笑着给了他一拳,说你还把这事挂在心上啊,我那不也是为了朋友吗?王大头一把将我的手拨拉开,差点闪了我一跟头,“少跟我套近乎!”他气吼吼地说,“用得着的时候管我叫大哥,用不着的时候把我说得禽兽不如,有你这么作朋友的吗?”

  我结巴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脸红得像个烂西红柿,心里又气又羞,恨不能把他一脚踢下楼去。大头发作完了,吹了半天气泡,忽然忧郁起来,“你妈的,要不是我了解你的狗脾气啊,这次说什么都不会帮你。”我艰难地笑了一下。大头背过脸去收拾东西,像长官一样教训我:“一定要把事情搞复杂!不管谁问你,你都要一口咬定那些钱是行贿了!要是问你行贿的名单,你就把以前你贿赂过的人随便说几个,”我正要插话,被他瞪了一眼,“你放心,你的口供我会压住的,肯定不会扩大。”

  这我就全明白了。大头的目的只有一个:要吓得我们公司不敢追究这事。出大门时,他说:“只要他们还想在四川做生意,我就不信他敢把所有的盖子都揭开!”
 
 楼主| 发表于 2005-11-24 15:50: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五)


  圣诞节快到了,成都街头一派洋洋喜气。奸商们打着上帝的旗号,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装着黑心钱。商场里打不完的折,饭店里派不完的送,连药店都在搞有奖销售,买两打避孕套,送一袋牛黄解毒丸;买两瓶青霉素,送一瓶脚气水,简直是岂有此理。

  到处都是人,春熙路上排满了各种型号的屁股,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后脑勺像丛生的蘑菇,广大人民被节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不顾家底地疯狂采购,那架式不像是去花钱,而像是去抢钱,一举一动透着当家作主的底气,问路都跟吵架一样。

  陪老太太转了一圈,我差点把眼睛挤到后脑勺上,鼻孔里装满了浓淡不同的荤素屁味、萝卜韭菜饱嗝味、爆米花臭豆腐味,熏得我头大如斗。在红旗商场买了十斤腊肉、两挂香肠,到人民商场买了三件衬衫、六双袜子,老太太还看中了一件艳俗无比的红夹克,非让我穿上试试,我一揖到地,说娘啊娘,你儿又不去卖脸,穿得那么风骚干什么?

  这些日子心情大好。上星期周卫东打电话给我,问我耳朵热不热,说董胖子和刘死皮(刘三)把你骂惨了,我让他给我学了一遍,无非是卑鄙无耻下流之类,再加上一些三字经百家姓,骂得毫无创意,笑得我肠子都断了。

  我现在真正服了王大头,在他的策划下,案件性质已经不知不觉地从侵占变成了贿赂,警察拿着我提供的贿赂名单,找董胖子、刘三和会计全都询问了一遍,董某吓得脸都绿了。公安局还向我们总公司发了一份《协助调查通知》,要求说明情况,勒令进行整顿,还在产品质量和税务方面不动声色地敲打了几句,用词礼貌客气,底下暗含杀机,估计老板看着都有尿意。

  我想回公司讨还我十月份的工资,被王大头一声喝止,说你娃太过分了,不晓得见好就收。这事适可而止也就算了,真要是把他们逼急了,撕破脸皮纠缠到底,那不但保不住你,连我都要受连累。我惶恐不已,连说明白明白,不无敬佩地看了他一眼,想这家伙看起来猪头猪脑的,哪来的那么多道道?

  前几天回公司拿我的社会保险手册,办公大厅里静悄悄的,让我顿起“人走茶凉”之感,除了周卫东,每个人都对我冷冰冰的,原来那些忠心耿耿的好部下,好像同时都变成了聋子和瞎子,看都不看我一眼,气得我在心里反复爱他们的娘。前排的张江拿着几张表格反来复去地看,就是不抬头,我心中来气,走到他桌前,故意大声嚷嚷:“张娃儿,你不认识我了,咹?你忘了当初是怎么求我的了?”这厮刚进公司时什么都做不好,刘三吵着要辞退他,我找他谈了一次,龟儿子说得眼泪巴嚓的,苦苦哀求我再给他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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