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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枫
这次讲演是哲学系邀请的,所以我讲的是一个哲学的题目,可能听起来不是那么很好听的。大概在十年以前,我们都知道,出版过一本引起广泛关注和争议的书,这就是日裔的美国学者福山写的《历史的终结》。当时(它)在我们中国学术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有很多议论。同时,大概是在95年,在这本书的英文版出版(5年)以后,这本书翻成中文了。但是很奇怪的是,它是跑在这个内蒙古出版社去出版的。
那么这个福山呢,他这本书,提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他说啊,由于1989年的这个苏东波事件表明了这个苏联的解体以及整个共产主义阵营的瓦解,说明历史已经终结了。那么这个“历史终结”是什么意思呢?按照他的解释就是说,最近这一百年来,人类的历史是在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这两个巨人之间的斗争之中发展的,而自由主义终于把共产主义打跨在地,它再环视四周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再也找不出对手,所以历史就终结了。
好,我们今天就从这样一个问题开始,讲讲、看看这个历史终结了是什么意思。如果说这个自由主义现在没有它的思想上的对手,但是历史还是在朝前走,我们可以说人类还有自己的经济呀、社会呀的发展史,怎么会说历史终结了呢?怎么会说历史完了呢?这就是一个问题。“历史终结了”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么”历史”,我们很显然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到,不是指人类一般的社会、自然、经济的发展史,而是指的一种特殊的概念。他说的这个概念,我们从哲学上马上就会想到黑格尔所说的那种精神的历史。念哲学的人都清楚,黑格尔说啊,这个人类的历史实际上是一个精神的斗争史。而这个精神的斗争史呢,就是人们的冲突的根源。按照黑格尔的解释,人类的历史是由一种理念的推动,这个理念就是自由。自由理念跟它的敌人做斗争,经过一些什么正反的阶段,最后达到综合,最后走向胜利。而最后全球都会在自由理念的笼罩之下。如果我们读一下他的《历史哲学》这本书,——这实际上是一本比较宗教哲学的书——在导论里面就大量讲到中国。(书中提出)自由理念最后会成为全球性的理念:这非常象我们当今所面临的这样一个所谓的全球化的时代。而全球化的时代,美国就代表所谓的自由理念,动不动就拿自由理念来规范其他的国家。(我们)注意看一下最近的报纸,就很清楚,新的美国总统布什讲的是什么东西:所有不信奉自由的国家都是他们的敌人。自由理念对黑格尔来说就成为历史发展的精神动力,但是现在呢,既然自由主义的理念成了全球唯一的人们所信奉的理念,那么历史就完成了它的前进的过程,到这个地方,(它)就终结了。所以这个地方所说的“历史的终结”,指的是一种观念性的历史的终结。如果我们仅仅只知道这一点的话,好象这只是一个理论问题,——决不是——重要的是我们要来看一下,这样一种理论或者这样一种说法背后隐含着什么意思,在西方思想史上它有什么样的一些精神传统,然后我们还要看一下,它和我们当今中国所面临的一些问题究竟有什么关系。今天要讨论的就是历史终结了这种理念、这种观念或者这种说法,一个方面,是怎样和西方思想传统联系起来的,弄清楚它的含义;第二个,是看它和我们当今中国的国际政治秩序以及全球化问题中所处的位置(的关系)。
福山讲的这个所谓的“历史终结”了,前面我们提到了黑格尔,我们(因此可以)知道,这不是福山自己的发明创造,不是他的一种独到的提法,而是从黑格尔这个地方来的。但是呢,福山的解释、对黑格尔的解释,就把1989年的所谓的苏东波事件和黑格尔的说法联系起来了。这就是福山这本书里可以说是他唯一的独一无二的东西。(其实),即便是福山对黑格尔这样一种所谓精神自由理念的解释也不是福山的,而是从一个俄裔的法国哲学家可也夫(注:音读如此,暂时以此为记)那个地方来的。
现在,我们就要转向可也夫了。在福山这本书里,他就非常清楚的提到了可也夫。他说,可也夫告诉他对于黑格尔的所谓的理念的历史的解释。他基本上是按照可也夫这个解释来阐发他对苏东波事件的解释。那么这个可也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可也夫被称之为20世纪哲学界的“大侠客”。——这个“大侠客”是我给他取的名字(绰号)啦——首先因为这个人呢,在哲学界的声望很高。在20世纪的一些著名的哲学家,包括柏林哪、还有阿隆(注:按音记录)啊,这些人都称他为他们所遇到的“最有智慧的哲人”。可是这个哲人呢,一生的经历是很奇特的。他早年在俄国的时候正碰上十月革命,他就象我们现在很多人一样,专门去倒卖伪劣产品,就被捷尔任斯基(???518)官给抓起来了。但是这个人的确聪明过人,他(居然)能够从捷尔任斯基手下溜之大吉,溜到德国去念博士,(他)念的是哲学博士,——跟雅斯贝尔斯念的哲学博士——念完博士后,他就到法国去了。在法国,大概是在一九三几年——也就是纳粹上台的那一年,他的一个同乡——当时是在法国高师教哲学的,(他教的课程)就是解释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这一年,那个同乡要到埃及去,就请可也夫代课。可也夫就去了,讲的也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可也夫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成名的。他在法国高师讲了六年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而(他)对黑格尔的这种解释,可以说,勾走了法国思想界几代人的灵魂。我们可以看一下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阿隆的五十年回忆录,在里面,就对可也夫有很详细的描述和回忆。他讲到,可也夫解释黑格尔的时候,把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拿来,然后,另外,——他没有稿子的——他口说黑格尔的微言(??5320。然后呢,(他的一本书)出版(了),在哲学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有一次柏林看到他,就恭维他说他写了一本真是了不起的书。(可)可也夫说,我什么时候写过这本书啊?我从来没有写过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解释,这只是我讲课时学生记下来的而已。——就是这样一个人,领导着法国哲学界的精神灵魂。可是,在六年以后,(本来)他完全可以在大学里继续执教,(但)他不教书啦,他离开哲学界,他到了政界。经过朋友的介绍介绍,他混到了法国财政部的外交委员会,一直在那个地方供职。——我之所以讲这个人的这些大致的生平、经历和故事,是想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可也夫,一个被人们称之为了不起的有哲学智慧的人,他不当哲学教授,他不做哲学研究,他要到政界里面去:这件事情本身意味着什么?他的行为的选择恐怕是有深刻的含义的。好,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悬在这个地方,我们放在后面来进行解释。
先看一下可也夫是如何来解释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可也夫对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解释,他首先是从黑格尔关于主人和奴隶(的论述)这个角度出发的。他说啊,人类的历史是由理念构成的,而这个理念又是由人类的某一部分人产生出来的。而人类的历史必然是斗争的历史。而这个斗争呢,是由于人类分为主人和奴隶而产生的。就是说,人类的历史(如果)没有主人和奴隶这两种类型人的区分就谈不上历史。好,如果说主人和奴隶这两种人的区分消失掉了,历史就终结了。那么意思就是讲,我们现在如果要说历史终结了的话,意思就是主人和奴隶没有区分了。问题就来了,这个主人和奴隶指的是什么东西呢?指的是谁呢?可也夫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人原先并不是主人,也不是奴隶,没有(主)人和奴隶的地方也就没有现实的人。为了成为人性的人,人们至少是必须分成两部分,而这两部分人的相互作用就是历史。人这两部分之间的斗争,也就是与自然的斗争形成的历史,终归是主人与奴隶相互之间作用的历史。可是现在呢,当眼下历史进入了静止状态,在这个时候主人和奴隶之间的差别和对立消失了”。这段话念起来——我们听起来——完全跟黑格尔说的没什么太大差别——这里所谓的没太大差别(主要是指他们都)很艰涩、难懂,不知道什么意思。——是不是?——那么这段话难懂的关键在于“主人”和“奴隶”究竟是什么意思。好,我们来按照可也夫所教的这种解释方法诠释一下。
既然人类的历史是一种斗争,而这个斗争的产生是由理念产生的,我们可以说,“主人”就是制造理念的,——这个世界上谁制造理念呢?不就是这些搞哲学的人吗?所以我们说这个地方的“主人”就是哲人。奴隶(又)是谁呢?奴隶就是凡是不关心理念、跟理念没什么关系、不会去制造理念、不会依靠理念生活的那些人,我们可以称之为大众。因此这话说白了,就是人类的历史是由于有两类人——哲人和普通大众——的区分而产生的。如果说哲人和老百姓/普通大众的区分消失掉,历史也就终结了。因此历史终结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含义。这是一个哲学问题。我们在想“历史终结”的时候就一定不能和其他人文科学或者一般的史学意义上的历史联系起来。这是一个哲人(学)问题,所以他说,“现在主人不再成其为主人,因为不再存在奴隶,——奴隶也不再是奴隶,因为不再有主人了。”好了,我们从这一段解释就可以说,历史终结,以及自由主义的所谓的最终胜利,可能就和这两种类型的人差别的消失是非常相关的。那么我们接下来就要问了,既然如此,是不是意味着自由民主——也就是自由主义——所追求的生活世界不再需要特殊精神的人呢?是不是说自由主义的生活理想就是要追求一个不需要哲人的生活世界呢?这也是我们现在悬下来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跟我们刚才讲的可也夫为什么做出六年以后他不去当哲学教授而跑到政界是不是相关呢?这都是我们的问题,我们先不做简单的回答。接下来我们会看到,情形会复杂的多。
总之,我们从前面的探讨可以说,理念、历史和哲人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决定了我们对于当今——我们人类所处的全球化时代的基本状况理解。这马上就有一个问题出来了:既然我们根据前面所推断的,主人和奴隶不再有差别是自由主义的理想,可是自由主义政治思想的最早的代言人,哲学家霍布斯,他在提出自由理念的时候,又显得是一个有很强的精神性的人。换句话说,矛盾在什么地方呢?如果说自由主义是要把精神性的人驱除掉,而自由主义的创始人又戴着一种精神性的面貌出现,那不是很自相矛盾的事情了吗?这就是我们碰到的第三个问题,这就是如何来理解我们当今所面临的自由理念、思想理念的实质。不管怎么说,至少在黑格尔那个地方描述这样一种理念是带有自由理念的,这个自由理念终于要经过一个普遍历史走完自己的历程。而这个结果是什么呢?这个结果不仅仅是说哲人没有了,更关键在于这个世界成了一个由技术统治的同质化的时期。这是可也夫在当时在解释黑格尔的时候第二个解释的重点。我们前面已经讲到第一个解释的重点是说历史是怎样形成的——历史就是冲突斗争,而冲突斗争从理念里面来的,理念是因为制造理念的人。这是可也夫对黑格尔解释的第一个作用;第二个方面,他就说啊,如果理念的这个历史完结了,那么人类就会没有差异,没有理念的冲突,所有的东西都一样,——技术同质世界——所以他用了一个很著名的词,叫做“技术同质”——“同”是“共同”的“同”,“质”就是“质量”的“质”。——“同质化的世界”——而同质化的世界一出现,普遍历史也就完了。自由理念也就等于实现了自己。这就是可也夫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第二个解释。第三个解释的重点是非常有意思的。他说,他早在30年代就预言,说不要看现在什么法西斯主义呀、共产主义呀这些理念都在和自由主义理念搏斗,打,最终呢,这个共产主义是打不过自由主义的,最终会被自由主义所战胜。但尽管如此,实质上来说,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是一样的。什么意思呢?前面一个预言,那么就是说,未来自由主义肯定会战胜共产主义,这好象是——我们可以说它是一个很天然性的预言,我们就不去管它了——但是在这个地方,“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是一样的”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可能只能这样来理解:如果实现共产主义,它的结果可能同样是一个同质化的世界,而这个哲人同样要消失掉。这个地方尤其要提到、强调,可也夫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信奉的是黑格尔、马克思的路线。他虽然被捷尔任斯基的拘押所关过,但他自称是一个斯大林分子。所以这个人是很奇特的啊。他离开大学以后,到了法国的财政部。他的一些老朋友,一些很著名的哲学家,比如施特劳斯就要求自己的学生去跟可也夫念书。到50、60年代还有学生跑到巴黎去跟可也夫读。跟可也夫读没有文凭的!连一个记分册都没有的。施特劳斯的一个著名的大弟子阿兰.布龙(注:按音记录)他回忆说啊,他跑到巴黎去跟可也夫念,怎么念法呢?他到可也夫的办公室里,可也夫就把腿翘在桌子上跟他聊天。即便如此,这个阿兰.布龙还是跟他念了三年,舍不得走。可想而知这个人得精神魅力有多大。好,我们现在就把这个人的思想和生活本身作为一个个案来看整个20世纪这100年来西方思想的变化。
前面我们已经把可也夫对黑格尔的三个解释弄清楚了,接下来我们再来看一下可也夫对未来的历史——历史的终结的解释——是如何来感受的。这一点非常重要。他说啊,当人类不再有行动,也就是说不再通过浴血奋战,历史也就终结了。好,我们就更进一步的看到历史终结是什么意思。所谓历史终结,人没有为了一个什么东西,为了精神的力量去奋斗的目标,这就是历史完了。当现实状况完全达到人的意愿——人本来有一种意愿,要追求一种目标——而实现了这个目标,意愿也就停止了。当人们心满意足,人类也就不再行动了。如果人类真正的完全满足于现有状况,就不再存在任何现实意愿,也就不会再去改造现实——同时也会不再去改造自己。这话听起来象不象毛主席的话啊?我觉得很象毛主席的话:“人是要一点精神的”。好了,这里有个地方有一段跟我们非常相关的,他说了,人的唯一的愿望,如果他是哲人的话,将是了解现状及其后果,并且通过言语来展示自己的了解。换句话说,如果历史终结以后,这个哲人就消失了。传统(的)那些哲人干什么呢?他们只是对现实做一些了解、认识,完了,没有一个精神的动力去推动这样一种类型的人。我们这个地方要把哲人作为一种特殊类型的人,不要把他完全和我们现有的那些搞哲学的专业贩子联系起来。可也夫在外交部当高参,他还是哲人。这时候我们可以说,哲人的才能是对现实的充分说明,但是现在呢,哲人已经不能够谈论真理,这就是所谓历史终结的结果。而最终我们已经清楚,历史终结了有两个关键性的后果,一个是这个世界、生活已经是同质性的了,没什么差异,第二个,某一种类型的人,也就是前面讲的——主人和奴隶——主人这种类型的人,他的精神原则,这种人生活的存在方式已经没有了,已经丧失了他的历史的使命,或者存在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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