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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过去,将阴影全都抖落在这里。多少面孔,陌生的人群
在被吸走的时间里默默呼吸,没有谁不善于忘记:海水,月光
心上的锈迹一样斑驳的城墙,永远是这些,夯土中的白骨长留
在这里,陪伴永世的诅咒,和永恒的创痛。不止是在今天
一场雪中我来到这里,夜是那么明晰。楼群中的古城
像一颗疲倦的心,落落孤寂。一页冻僵的纸滑过空落的街巷
几千年了,总是这样的悲风,吹落了多少人的华发,吹来了夜的黑
靖边楼翼角的走兽凝望惨白的月亮,想起自己龙子的身世,溢出清水般的忧郁
这时看到角山的皱纹连绵起伏,才感到是那么多无奈的表情,迎风流泪
伤悼久违的烽火,遥望那雪中的城孤傲地悬着她褪色的红灯笼,就这样
我独步在砖石结构构成的压抑中,木门的吱哑声证明着这里的寂静
没有尽头的巷子啊,无数的门,无数的吱哑,无数的叔宝和敬德
还有几家门前毁损的石鼓,家门的荣耀,带来一串渐渐远去的马蹄声,
城在雪的光中,有多少鬼魂穿过我,就在这里我忘记了自己的台词和角色
直到清晨的雾里,那么多老人闲坐在路边,瞪大双眼酣眠在历史的喘息间
我真想走上去摸摸他们雪白的胡子,也许他们的一生就是那样的一场雪
像纳兰性德在榆关的那场雪。那时的“天下第一关”也像今天这样独自憔悴么?
我注定要成为她悲伤时的客人,走过大院笨拙的回廊,走过新修的维藩守善坊
听书馆里讲起戚继光,讲起斜阳,戎马,歃血为盟,还有那肝肠寸断的万里城墙
有过多少气闷的壮士,在晚雨灯窗下呕吐过心血,又来到城北的群山间远望
面对傍晚天边的雄浑长叹用武无处,行路艰难,巴不得眼前的一切立刻化作乡梦
而今天,东北路过的卡车在沿海公路上扬起忧戚的灰尘,在小饭馆打磨生计的疲倦
传唱油腻报纸上企业家的神话。南方油头粉面的昆虫在饭桌前伸出细长的手指
旋转精致的海螺,听涛时垂涎星空中的巨蟹。多少人在生命的中途来到这里
抓一把土,抓一把沙,心中浇进未烧的冷酒。这坛冷酒啊,一世我都抱着它
直到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双颊溅满墨花。轻轻一晃,晃出多少岁月的碎片
在潮汐中如屏风一样展开。蜿蜒的城,是寂寞的龙,盘绕在残血与绿苔中
踏过此地的书生说:“我文章满腹,可没有一囊钱。”疲惫的守兵说:
“我也想冲冠一怒,可没有红颜。”沽酒在肩的浪子早替代了她的春闺梦里人
志怪传说里渤海鲛人的歌声中飞满红螺姑娘的裙裾,龙宫的灯火黄旗。渔民蜷缩进
寒冷的舱中,抱着渔网梦见城里锦衣玉食的老爷们,用海龙,海马和海狗肾泡酒
蹲在窗前的农夫早在棕壤土地中播撒下子孙世代的贫穷。小作坊的剪子磨得锃亮
随时可以给一个烈女去立贞节牌坊。失意的状元郎独骑骢马绕过钟鼓楼,踏上拾荒者
的路,牧鱼仙人手上的月光微微摇晃。这不是幻象,什么样的人生这里都能找到
澄海楼上望到烟波万里,白浪如山。隐姓埋名的人啊,你的时间不是我的时间
我不知道什么值得凭吊。多少游魂走回这里拾捡脚印,见到楼头的枯草,忆起
旧情人的白发,客栈中的云雨,头脑像牡蛎壳一样封入湿软的记忆。想起焖子
海鲜,胡辣汤和大碗的米饭。还有一个穿海蜇衣跳舞的姑娘,她总是你的绝望
就将这些锈死在你人生的瓮城吧。想要歌唱时感到牙齿就像两排黑白琴键
一个冬天,我爬过山脊遮挡视线的高度看到燕塞湖在隐士吐出的寒气中像一枚玉簪
另一个冬天,我独骑单车到龙家营看海子的那截铁轨,让人感到无处安置灵魂,回家后重感冒
还有一个冬天,我在古长城的碎石中滑倒,仰面望见灰色天空中的鸦群,是梵高收割后的萧条
而这个冬天,我在山海关中学的教室里翻开《山海关志》,挑选着自己喜欢生活的时代
和愿意结识的义士。被脆弱的纸张遗漏的名字就永远的死去,留下涛声中隐约的冷笑
海风日日侵蚀着你的城,海墁消失了,马道破碎了,刻着“永固”的城门岌岌可危
鸥群间还传唱着方士的故事,仙药只带来了可卡因的幻觉和秦始皇筑墙的冲动
多少人最终成了谢幕的演员,多少故事,多少坍塌又修复过的古迹都委身于历史
孟姜女海中的坟,肖显的字,李自成和吴三桂石河边的那场鏖战,多尔衮的辫子
在南门口卖诗葬腹的哥们,纪念品中的贝壳,长城砖垒成的猪圈,都统统委身与历史
湮没多少人的胜利,一切都是瞬息。凭吊古来逝去的青春吧,破旧的城墙是你的明镜
也许真有一个长生不死的守将,无灾无祸,阅历兴亡。日日从你我身边走过
客串人生的戏:一哭,一笑,一怒,一骂。或是手持一卷兵书,在倾颓的城墙边
茫然地等待。直到兵书变成竹简,竹简变成绳子,绳子再变成某个年代的虚无
那时他也会凝望着火烧云中倒退的历史,流下酸苦的老泪么?“榆关漫天雪”
他的一生真的是一场雪,一场酒盅中的雪,酩酊的雪。在雪夜中听到那么多
苍老鬼魂的呻吟,他本该和他们在一起。今天的鸦群没有啄食过那些伟大的尸体
在年夜的烟花中,在秧歌和喇叭声中,在KTV的狂歌显示的祥瑞中他仍无法原谅自己
他在墙上细弱的身影是一支狼毫,翻开史书一笔笔勾消,不让读书人再在梦中冲动
读什么“男儿宁当格斗死”,当舌头熄灭时海水涌进城墙和街巷,炫耀着鱼鳞的闪光
它们从垛口游入箭窗,穿过无数城楼,在时间与流水中毁掉梦的城堡,光亮的容器
从老龙头到九门口,洗去所有的“到此一游”。谁想起一次次,用人生作过的赌注
只令自己像海中的坚冰,浮浮沉沉。谁又在浩劫中听见鸮鸟的号叫,看到这时的城墙
也像鱼鳞一样闪光。海水溶化了我伸出的双手,于是我说那就再给我一场雪,我的生命
指玄
2005-3-5定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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