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那迷狂的血色预兆着怎样的前程——看田沁鑫的《赵氏孤儿》

舶良指玄

作者：安冬霓

　

转自天涯舞台艺术论坛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左传》记载过，《史记》讲述过，纪君祥曾经把它编成戏，马连良也曾上演过。而我，在童年得到的那本《春秋故事》里，第一次读到《搜孤救孤》的慷慨悲歌，在程婴与公孙杵臼的悲慨中看到血腥和信义的交错。多年后，读到《哈姆雷特》，我想到了我们的中国孤儿，忽然体味到那个赵氏唯一传人可能的困惑。在北京秋寒的夜晚，我来到中国儿童剧场，观看中国国家话剧院演出的《赵氏孤儿》。田沁鑫会怎么讲述这个故事？

原来，她修改了这个古老的故事。
　　
　　一、 悲伤
　　
　　程婴是悲伤的。

他出场时，他救下的赵氏孤儿已经十六岁。孤儿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把程婴当作亲生父亲，把仇人屠岸贾认做义父。程婴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孩子那天大的秘密，那血腥的前尘往事。程婴一个人背负着对逝者的信诺和世人的咒骂，已经太久太久。

他由自己的悲伤回忆起庄姬的悲伤。

那个做了错事的女子，把孩子托付给他。她说着“没有什么可以给你”，悲哀的嘴唇伸向程婴的胸口。她不再是那个传说中人尽可夫的荡妇，只是一个哀伤绝望的母亲。她想要自己的孩子活！

她的残雪冰冷的唇撞击到程婴的心。他是医师，是救人的医师。他一动不动。他答应了救那个无辜的孩子。

母亲听到信诺，为了这个信诺的沉重，她抽刀自刎。

程婴还记起了妻子的悲伤。

那时，妻子刚做了母亲，却突然面对失去儿子甚至丈夫的现实。儿子要顶替那个被晋景王搜查的孤儿去死，丈夫可能要因此被处以极刑。她在道义、同情、爱怜与悲痛中煎熬，不能目睹亲生儿的惨死，终于先他而去。

他，是如此悲伤。他想起了那些为了救下孤儿先后赴死的人，勇烈的韩厥将军，忠诚的公孙杵臼大人，还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声声啼哭……
　　
　　二、 迷狂
　　
　　屠岸贾的脸色阴郁。阴郁中隐藏着几分迷狂。

他是战功赫赫的辅国将军，他信赖强力，为着目的不惜手段。他没有亲生子，他把程婴的儿子程勃收为义子，他给他取名屠诚。他把他视为己出。

他要把屠诚教成自己一样的人。他相信，那才是为人之道。他身体很不好，怕自己不久于人世，他要告诉屠诚心中的秘密。他要让这个孩子延续他的生命！而要让这个孩子成长，必须告诉他，他的亲生父亲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屠岸贾才不像程婴那样犹疑，他要用血污的故事洗亮懵懂孩子的眼镜。

屠岸贾记起了庄姬的迷狂。

他不齿那个人尽可夫的荡妇，那个晋国的公主，灵王的女儿，景王的妹妹。她是三代忠良赵家的媳妇，却和丈夫的叔父有染，怨不得赵朔杀了叔父，怨不得赵朔与她争执。可是，她竟然愤激中说出赵家谋反的话。

他当然也记起了赵朔的迷狂。

庄姬的话引至灵王胆战，欲诛赵家。赵朔为心爱妻子的行为而耻辱，为灵王的昏庸而愤慨，迷狂中犯上作乱，杀灵王拥景王。那么，此后屠岸贾因势叫景王诛灭赵家，借机消灭自己的对头，难道不是应当的？

可是庄姬已有身孕。她产下的孩子被偷偷带出去了不管怎样，斩草要除根，赵家只剩这个独苗，一定要找到。于是，下令搜查并传令三天不见就杀掉全国同龄幼儿。于是，程婴来告密了，说公孙杵臼藏匿了孩子。
　　
　　三、 孤独
　　
　　屠岸贾是孤独的。

他一生于混乱中挣扎争斗，信赖强权，追慕声名。他却在病入膏肓时有些悔悟当初对赵家诛杀的残忍。他在快要告别人世时，想要通过屠诚留下自己的精神。

程婴是孤独的。

他当年一个乱世中的草泽医生，不过想绝然遗世独立，却身不由己卷进风波浪里，直到家破人亡，直到身披骂名。他承负着那些生命的交付，却无法言说。

十六年前，韩厥是孤独的。他满怀报国之志，却无功可建。他感念程婴的义举，一番话怎能叫人不动容：

“身为武将，自该驱逐外寇建立功业，不想晋国一派歌舞，淫逸祸乱，无仗可打我也无功可建，理想自行幻灭。我与赵家本无挂碍，与屠岸贾也并不勾连，只感念医师今番行义之举，方怦然心动。在这浊乱的世上，得见一真正信义君子……韩厥亦无愧在这乱世行走一遭。”

本来奉命搜查的韩厥不惜拔剑自刎，毅然放了程婴与孤儿。他的一番慷慨言辞，铿锵作响，难怪他倒地之时，剧场掌声四起！

那时，公孙杵臼也是孤独的。

他看透了争斗残杀，才归隐山林。当程婴把孤儿托付于他，要带着亲生子自首的时候，他要程婴选择生这件难事，而把死这件易事留给自己。公孙老了，不能养育孩子，他要程婴去告发自己。这样，程婴就可以和孤儿一起活下来。
　　
　　四、 那迷狂的血色预兆着我的前程
　　
　　义父告诉了他十六年前赵家的惨剧，义父要他做悖逆常伦的行为来学习为人之道。他痛恨父亲，迷狂中伤了父亲。父亲告诉了他真实的身份，揭开十六年隐秘的事实面纱。面对恩重如山却又血海深仇的义父，他几乎崩溃！

为了他而失去妻、子、声名的父亲，却道一声“愧对”死去了。

为了他费尽心血的义父在巨大的打击下，一面说着要儿子杀了自己来完成成人之道，一面倒地身亡了。

他看见了死去的韩厥、公孙杵臼、韩厥为掩护他杀掉的武士，还有程婴的妻子，还有他未曾见面的母亲庄姬、父亲赵朔、祖父赵盾、外祖灵王……

他看见了天边无际的血污。

他说：

“残阳混浊一派，血光笼罩苍穹。那迷狂的血色预兆着我的前程！父亲，义父……我要上路了……”

他长大了吗？

他说：

“今天以前，我又两个父亲……今天以后，我是……”

那些背后的武士齐声道——“孤儿！”
　　
　　五、那迷狂的血色预兆着怎样的前程
　　
　　“我做戏，因为我悲伤。悲伤于现今社会的混乱，私欲的弥漫，道德底线的几近崩溃，思想的覆灭，礼节的丢失。垄断于霸占的蓬勃与横扫，过度的竞争产生出入情绪上的迷乱、焦躁倒不识了好歹。人和人的隔膜越来越深，……真是悲惨的人生图景。忙乱而无序。我做戏，因为我悲伤。悲伤在我的社会中。”

田沁鑫是如此悲伤。

“悲伤在我的社会中。”田沁鑫通过她的话剧传递的是怎样的悲伤？

庄姬在不自知的迷狂混乱中造成赵家惨剧，却通过鲜血懂得了羞耻，通过生育焕发了母性。赵朔因爱妻的欺骗和任性而悖逆君臣之道，大开杀戒，却在临终寄希望于妻子腹中婴孩。也许，父母的原罪，使孤儿背离了天真，看到了世界的悲惨。也许，也正是父母的原罪，使孤儿涤荡了心胸，开始了一个人不可避免的成长。

“那迷狂的血色预兆着我的前程！”赵氏孤儿要上路了，他的前程是什么样的前程？

在血污的故事里，在道德混乱的年代里，那迷狂的血色究竟预兆着怎样的前程？
　　
　　不管怎样，记着公孙杵臼临终的话。他说，“天地大德曰生。”

生生不息。

大道不灭。
　　
　　2003年11月4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