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阿根廷电影中的拆迁事件与独立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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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遥望法拉奇

  

这是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起拆迁事件。拆迁中的“钉子户”是一家剧院，一所在电视的挤压下门可罗雀形同古董的剧院。在令人晕旋的现代节奏下，它是兀立江心的一座孤岛。捍卫这座孤岛的，是几个老到手脚已经不灵便的演员。而意欲碾碎这几把老骨头不惜以命相守的残梦的，是隆隆推土机后面站立的国家力量与资本意志。

搏弈的结果，几把老骨头胜利了。剧院保留了下来。在性感而粗犷的拉丁乐声中，一个男人唱到：只要说不，并且经常说不，就什么也不会失去。地球那一端的这场苍老的胜利，让不时领略中国特色的拆迁故事的我，低徊良久，意绪难平。

在这场斗争中，一个记者在紧要关头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叫迪图。实际上，迪图不仅是一名记者，他自己就是一个广播电台。他身背一台小型广播转播器，随时随地都能将自己采集到的新闻即时发布出去。他用“期待心声”命名自己的波段，许多新闻事件的现场，都有他的身影。背着这台转播器，他倾听弱者的声音，质疑权势者的专横。可以说，迪图是不折不扣的“一个人的广播电台”。

剧院得以幸存，归功于以麦仕为主的老演员们的以死抗争。当推土机叫嚣着逼近剧院时，麦仕站在楼顶上，正告拆迁当局，如果对方胆敢对剧院下手，他将纵身跃下。麦仕的不妥协固然是斗争能够取得胜利的基础，而迪图对这起拆迁事件的持续关注和报道，使剧院拆迁事件得以进入公众视野，成为一起公共事件，为剧院带来了大批支持者。在阳光下，在民意面前，权力与资本不得不收敛自己恣肆的性格。

《云》是阿根廷殿堂级导演费尔南多．索拉那斯（Fernando Solanas）在沉寂6年之后，于1998年推出的。影片的主角并不是记者迪图，但出于职业兴趣，观影过程中，我始终专注地捕捉着这个独立新闻人的轨迹，评估他在整部影片中的地位及情节推进中的作用。作为上个世纪下半叶阿根廷政治电影的领军人物，著名的左翼人士，索拉那斯对媒体在一个国家现代转型中的作用，不会没有思考。在本片中，通过迪图这一角色，彰显了索拉那斯对独立新闻报道品格的推重，肯定了媒体作为社会公器对公权力的制衡作用。

索拉那斯不仅推重迪图的品格，他还赋予迪图以俊美风发的外型。整部影片中，迪图最阳光最彻底最朝气蓬勃。他是否承载了索拉那斯对理想媒体的想象与希望呢？

《云》使索拉那斯获得了多项国际性荣誉，对于一部风格独特个性鲜明的电影来说，这一切是顺理成章的。但索拉那斯肯定想不到的是，他的一部电影，还会唤起遥远东方一名新闻人的职业羞耻感，会使一个拥有正常良知的中国新闻人真切地感到疼痛。

今日中国，正在成为一座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工地。发展的主旋律与资本的逐利本能耦合，在不受制约的公权力的庇护下，使GDP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道。特别是近一、二年，资本的推土机在权力的开道下，动辄导演出一幕幕人间惨剧。《南方周末》今年曾报道过上海一家拆迁公司纵火烧死“钉子户”中的两位老人的事件，这样令人发指的罪恶，恐怕只有在几十年前控诉资本主义罪恶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才能看得到。有关部门透露，房屋拆迁问题在上访问题分类中位列第四。

当推土机在为财富欢快地舞蹈时，庞大而无助的信访大军奔突在首都北京的各大庙堂之间，也不时地涌入大大小小的编辑部。

但是，小心谨慎、谦恭疲惫的上访者们面对的，十之八九是新闻人无奈、羞愧的表情。尽管从职业角度不难判断出上访者所反映的问题许多都是极有价值的报道线索，许多案例都是值得剖析的政治经济学样本，但新闻人已经被培养出一种条件反射式的反应：这个是不能报道的，这个话题是不能碰的，那个打过招呼了。。。。面对苦难，面对问题，我们就象一个性无能者面对如花似月的美人那样无所作为！时间久了，竟渐渐变得麻木了。今年全国“两会”期间，我的办公室里走进一对从辽宁来的老夫妻，女的79岁，腰已经弯成了一个问号。他们说，当地开发商雇佣黑社会暴力拆迁，把房子碾为平地，还打伤了他们的儿子与儿媳。他们把照片摊在我面前，照片上，他的儿子与儿媳血肉模糊，不是毒手，是不会打成这样的。

我告诉老人，我同情他们的遭遇，但不要对我们能报道他们的问题抱有希望。他们走了。我没把他们反映的问题做为选题线索报上去，因为我自己就没抱希望。更恐怖的是，我事后回忆，自己面对这对年迈的老人，面对血肉模糊的照片，竟然没有多么愤怒，它们甚至没有刺激出我一点点正义的冲动。

比起索拉那斯镜头下的迪图，我太畏缩太渺小太可鄙了。

索拉那斯还拍过一部名为《旅行》的电影，几年前我买到过，是VCD，至今珍藏着。影片讲述一个少年寻父的故事，拍得很魔幻也很亲切，其中弥漫着家国情怀，这正是索拉那斯影片的动人之处。我始终相信，一个不用手去挡住镜头的国家，终究会得到救赎的。

月光笑侠

中国的拆迁,是私利之间的搏弈,准确的说算不上搏弈,是赤裸裸的搏斗